叶持怀疑这个自称江十一的江湖女艺人多半是个漏斗投胎,但凡到了她手里的银钱,多半连十二个时辰都撑不过就要漏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之前“日行一善”赚的钱已经被客栈掌柜的一文不剩地讹走,甚至连江十一包袱里的衣裳物件都被抢了去,据说是要找个地方当了,来弥补客栈天字号客房变成凶宅的损失。
所以即便此时天色已经过午,两人也仍旧只能饥肠辘辘地杵在城外的荒山野岭中,连去附近茶棚里买一碗茶水的钱都没有。
不对,茶钱还是有的,叶持凉飕飕地想,作为两个人身上仅存的一点财产,他荷包里最后的那三文钱大概还够将两人灌饱。
可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如此窘迫的处境,他看着不远处最后一身衣裳上也满是灰土的江十一,却偏偏没法真的生气,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江十一并不知道叶持在想什么,她这会儿正拄着铁锹站在刚挖好的新坟前。那位被她叫做云姨、却连个真正的姓名都没能留下的老妇人已经永久地沉睡在了这片土地之下,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悲哀的情绪,就好像地下躺着的并不是她长久以来唯一的旅伴,而是某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叶持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走近一步,读出墓碑上堪称敷衍的刻字:“云氏之墓。”又看向邻近几座因为疏于照看而连字迹都很难辨认的墓碑,凝神分辨了一会,问道:“李大河,李三姑,曹氏,李秀……这些都是她的家人?”
江十一点点头:“她说是。”又指了下远处一点、几乎在这片祖坟之外的地方:“李虎头,是她儿子,死的时候太小,还没起大名。”
她好似叹了口气,但语气依然平淡:“她回了趟娘家,结果一回来就发现儿子死了。她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脑子便跟着坏掉了,偶尔清醒的时候还好,但疯劲上来,就每天嚷嚷要找儿子,三天两头去刨坟,中邪了一样,把村里人都吓了个半死。她夫家没法子,便只好关着她,不让她再出门。”
叶持听到这里忽然插嘴:“但她还是逃出来了。”
江十一看向那一片卒年特别统一的墓碑:“是啊,一逃就是半辈子,直到临死才敢回来。”
叶持也看到了那些墓碑上的年月,再听这话便察觉到了些许比他原本的猜想更为微妙的隐情,不由问:“其他人是怎么死的?”
江十一道:“烧死的。云姨清醒的时候跟我说过,她逃出来那天着了一场大火。”
“火?”
江十一似乎猜到了他的疑问,摇摇头:“不知道,云姨说她不记得那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了。”她停顿了下,轻轻地摩挲着面前的新碑,拂去了上面的泥土:“但我觉得她或许没说实话,如果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敢回乡祭扫呢。”
不过现在再讨论这些已经太迟了,无论那把烧死了李家满门的火究竟是不是云娘子发疯放的,这个答案都已经随着最后一个李家人的死去而失去了意义。
午后的阳光穿透浓荫,在林间寂静的坟墓上烙下一簇簇刺目的光斑,江十一闭了闭眼,片刻之后,敷衍了事地将棺材铺掌柜好心赠送的一叠纸钱烧了,等纸烟散尽,便转过身来:“走吧。”
叶持看了一眼这孑然独行并且身无长物的姑娘,不禁脱口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江十一拖着从棺材铺租来的那架破板车在山道上前行,闻言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后漫不经心道:“不是说了么,卖艺养你啊,你去哪我就先把你送到哪,接下来……再说吧。”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来点什么:“哦对了,之前你还没说要去哪呢,另外,我该怎么称呼你啊?”
叶持扶额。
“我姓叶,单名持,字昭离,”他自报了姓名,而后语气古怪道,“我要去西北边的江珑县,你也敢去么?”
“江珑县?”江十一很是诧异,停下脚步定定瞅着他,“不是说那地方闹鬼闹得特别凶,连县令都死了好几个,如今但凡是个长脑子的人都不乐意去么?你闲着没事到那个破地方做什么?”
叶持一噎,觉得自从见到江十一之后就如影随形的胃疼感又出现了,好半天,阴阳怪气地冷笑道:“不好意思,区区在下正是那闹鬼闹得特别凶的破地方的县令!”
江十一:“啊?这……”
气氛陡然变得有点尴尬。
江十一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一阵子,蓦地又回过头来:“呃,我再确认一下,你是要去上任的新县令对吧?”
叶持愣了愣:“不然呢?”
刚说完这句话,他就从对方突然加速的脚步中品出了不对劲的地方,登时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你给我说清楚,我到底哪里像是从坟里诈尸出来的老棺材瓤子!”
江十一默不作声,好像突然聋了。
终于,在见到山脚茶棚时,大约是确定叶持不会当街灭口了,这才再次张了嘴:“放心,你一点都不像老棺材瓤子。”
但还不等人舒出一口气,就又补充:“你就算是诈尸出来的,好歹也算是个艳鬼。”
叶持简直想一把掐死这祸害算了。
进城之后,两人先去棺材铺还了推车与铁锹,然后沿着路慢慢走到了官驿前。
江十一这才总算信了似的,站在官驿大门外张了张嘴,半晌,感叹道:“啊,你竟然真是个官啊……”
“不!然!呢!”
叶持一脑门官司,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让人上火的活物,和她一比,简直连当初书院里那些趾高气扬的纨绔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江十一用一种复杂至极的眼神将他从头发丝一直打量到鞋底,最后表情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那你是怎么混到连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的?”
叶持再次被一刀正中心脏,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但不知为何,却诡异地仍旧保持住了冷静,不由怀疑自己已经被气得快要飞升了。
他木着脸指了指官驿里面,言简意赅:“要不要吃饭?“
“吃饭”二字仿佛一剂灵丹妙药,江十一瞬间变了一副嘴脸,诚恳道:“大人慈悲为怀救苦救难,十一钦佩万分!“
叶持:“……“
算了,不能和这玩意计较,容易折寿。
官驿中并无奢华器物,房屋也仅仅是结实舒适,更多的享受便没有了——这还是景宁年间官场风气每况愈下、朝廷也少加约束的结果,若是在先帝时,只怕条件还要更加清苦。
好在两人都是穷惯了的,尤其江十一,进了院子就深吸一口气,百味杂陈地感慨:“没有霉味真好,我这几天都快被熏得长毛了……”
叶持一挑眉,讥讽道:“够挑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平时住千亩豪宅呢!”
江十一完全不在乎对方的讽刺,懒散地舒展了一下胳膊腿,慢悠悠道:“我这种人最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钱了就去好店住上房,没钱就去睡破庙,反正无论哪个都宽敞清爽不发霉。”
叶持愣了下,完全没料到这个回答,莫名地从江十一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可能连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辛酸。
他沉默片刻,指了指驿夫备好的水,语气格外别扭生硬:“洗脸。脏死了!”
“哦,”江十一十分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对这些阴阳怪气毫不在意,只关注最现实的问题,“我是真的能在这吃白食吧?”
叶持扶额:“能能能!快闭嘴吧!”
果然正如他所说,驿夫并没有在意突然多出来的一个人,习以为常地把江十一当作了叶持的家眷……或者更可能是新买回来的丫鬟,连半句话都没有多问就上了两人份的饭菜,甚至还有一小份时令果品。
江十一简直感动得要哭出声来,风卷残云地清空了自己那一份食物,然后就托着下巴,双眼亮晶晶地定住了桌子中间的那碟甜瓜。
叶持被她盯得食不下咽,终于还是打破了食不言的准则,嫌弃地把碟子推过去:“吃吧。”
江十一乐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她虽然看着像是只饥肠辘辘的小兽,举动却相当有分寸,只用细竹签戳着吃掉了靠近自己这边的几块甜瓜便停了手。
她放下竹签,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站起身来:“天色不早,我就先走了,过两天再来找你。”
叶持筷子顿在半空,错愕道:“你哪来的钱住店?”
刚问完,他就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愚蠢,果然,江十一淡淡笑起来:“城外有座破庙,回来的时候我瞧见了,里面还算干净,现在走,正好来得及赶在日落前出城。”
叶持:“……”
他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异常古怪的感觉,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他几乎就要出言挽留,让对方留在这座坚固而舒适的官驿里,而不必去只剩几段残墙断瓦、连遮风挡雨都做不到的郊野破庙过夜。
但短暂的动摇过后,他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下去。
太唐突了。
不仅会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而且也太过冒犯。
而就在叶持犹豫之时,江十一已经洒脱地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她不知道叶持的念头,更自始至终就没指望会被收留,毕竟对她而言,当下最麻烦的事情根本不是要到破庙里凑合一夜,而是接下来该如何赚到盘缠。
卖艺是不成了,且不提今天刚得罪了那个地头蛇似的黑心算命先生,单说她积攒多年的戏法道具……
江十一无声地叹了口气,心疼得直抽抽——客栈掌柜可真够狠的,居然当着她的面把她那些宝贝全都砸了个干净。
她一路走,一路盘算着为数不多的几条路,不幸的是,还没走到城门口,最后一条赚钱的路子便也被排除了,她不由心底发沉,竟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茫然。
而就在这时,突然一阵风起,吹动了城门边上贴着的告示,带出哗啦啦的响声。
这动静不算大,江十一最初没有在意,但走了几步,却突然一激灵,快步折返回去,仔细地查看起告示上的内容来。
片刻之后,她脸上的惘然之色散去,慢慢地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
“……祈福祭神,衙门征召能人异士?”
她轻轻掸了掸那张墨迹犹新的告示,转过身看向一旁的城门守卒,语调变得十分高深莫测:“不知应召之人是由你们引见呢,还是直接自己去县衙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