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持这一病看似凶险,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
大夫来看过了,一番小心翼翼的望闻问切之后留下的说法和叶持自己的猜测差不多,确实是早年间留下的旧疾所致,而引子正是接风宴上那几杯连耗子都灌不醉的果子酒,只不过因为前些日子伤病没有好全,这才病得格外吓人,幸而他年轻,底子也不算太差,只需好生调养几日就可康复。
江十一听到这个结果简直哭笑不得,也放下了心来,便打算按照原计划离开。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她第二天清早刚到预定要交货的木匠家中,就惊愕地发现那人实际上竟是个不敢去闹鬼县衙当差、所以偷偷出来自谋生路的衙役,不巧,此人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已经被同样装病逃避上衙的县尉亲自找上门,连夜拎出了城,如今家里只留下一堆还没来得及组装完毕的木头片。
面对木匠老娘战战兢兢的致歉,江十一震惊过后就只能默然苦笑,怀疑自己大概是气那位叶大人气得多了,如今总算遭了报应。
既然不得不在江珑县里多盘桓几天,她便只好匆匆赶回客栈,准备和掌柜打个招呼,将客房再续上一段时间。
刚与掌柜说了两句话,忽听门口有动静,一转头便瞧见了叶持那张清隽而略显苍白的脸。
江十一揉了揉眼睛:“奇怪了。”
叶持也看到她了,听到开场便是这么一句话,隐隐觉得不妙,但还是顺口回问:“什么奇怪?”
江十一立刻露出了鱼上钩一般的可恶微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离七月半还差两天,怎么这会儿游魂就顶着大太阳满街跑了?”
叶持:“……”
他为什么就不长记性,非得多嘴惹这玩意说话呢?
江十一饶有兴致地欣赏他气闷的表情,好一会,总算正经下来:“连养病都顾不上了,是有必须亲自做的事情?”
叶持一腔憋屈的火气咽不下去也发不出来,正好卡在喉咙口,顿时觉得更难受了,只能瞪她一眼:“找许家婆媳问几句话。”
这间客栈是整个县城里最……物倒未必美,但确实是最价廉的,自然是穷鬼们最佳的选择,还债之后囊中羞涩的江十一如此,家徒四壁的许氏婆媳也是如此。
此时阿梁已近临盆,许三婶正寸步不离地在二楼的房间里守着她。江十一两人进去的时候,许三婶瞧见叶持手里的一包点心,不由“啊”了一声,眼中隐隐泛起了泪光,却又赶紧擦去,强笑拜谢。
叶持没有和人话家常的打算,直截了当地将昨夜捕快郑来所言之事说了,又取出一份名单,挨个念了一遍,问道:“按他所言,当日逃走之人姓名皆已记录在此,你对这几人有何看法?”
话音刚落,只见许三婶和阿梁脸上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古怪神色。
“怎么?”
不等婆媳俩回答,江十一靠在桌边忽然笑了笑:“若我没猜错,这几个人便是当夜追踪咱们,也是一直以来威逼阿梁生下孩子之后交由他们拿去祭祀‘水鬼’的人吧?”
叶持神色一肃:“当真如此?”
许氏婆媳对视一眼,一起点了点头。
阿梁眼中已褪去了木然,此时尽是满满的恨意,却偏偏扯了扯嘴角,声音嘶哑阴沉:“死得好!这些年他们不知道害死了多少孩子,如今总算老天有眼!总算也轮到他们自己了!”
叶持:“……”
他没有多说,匆匆又问了几个问题便告辞了。
走到街上,江十一见他神色格外凝重,不由奇道:“你是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古怪么?”
叶持刚要回答,忽然按了下胃,皱眉道:“先回县衙。”想了想,又临时起意似的说道:“对了,刚才听你和客栈掌柜说要再留几天?既如此,不如就搬到县衙去好了,反正你也看到了,如今那么大的地方就我一个人住。”
江十一脑子难得地卡了下:“啊?”
叶持白她一眼:“看你穷得可怜而已,不用谢。”
他说完就走,江十一在他身后摸了摸鼻子,总觉得哪里有点怪,但还是迈步跟了上去:“多谢叶大人帮我省钱,那我可就真厚颜叨扰啦。”
两人回去时,正是一众官吏上衙当值的时间,不少人都瞧见了跟在新任上官身边的年轻姑娘,不由都愣了下,不等人走远,便忍不住眉来眼去地互相交流了起来。
叶持耳力不错,正好又顺风,便听见有几人口中传来的话声。
“大人不是独自一个人来上任的么,听说连书童都没带?”
“嘘,没有书童,但说不定有那个呢……”
“那个是哪个?嘿嘿,依我看哪,读书人喜欢的都是红袖添香、温存婉转,这种嘛,虽然有几分姿色,但看着就野得很,当个端茶暖床的丫头还行,若是……”
听他们越说越肆无忌惮,连声音都忘了压低,叶持猛地收住脚步,回过头去。
等那几人慌乱地闭了嘴,他冷冷道:“诸君虽然人模狗样,但那副德行看着就下作得很,当个断子绝孙的废物还行,若是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祖,那可真是祖坟上冒了三丈黑烟、全家都倒了大霉了!”
众人:“……”
江十一:“……噗。”
她憋了半天笑,没憋住,抬手拍了拍叶持后背:“叶大人,官体,咳,官体,莫要一上任就把人都气死了……”
叶持:“哼!”
刚刚重新迈步,他突然想起一事,又停了下来。
后面脑袋都快低到地面上的几个嘴碎小吏齐齐哆嗦了下,脸色青白得像是刚从坟地里诈尸出来的。但叶持并没有再骂人,只问:“对了,我记得衙门里有个书吏,叫……曲光,他人呢?前几天交给他的事情,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办好?”
“曲大郎?”
几个人推推搡搡了好一会,总算推出来了个同样书吏装束的中年男人,慌慌张张答话:“回大人的话,他说是家里出了点事,已告假好几天了……”犹豫了下,又小声补充:“小人并没有听他说起您交给他办了什么事情啊……”
叶持一怔:“没说?”
这可怪了。
他沉吟片刻,问道:“曲光是哪天告假的?”
那中年书吏忙答道:“小人记得应当有三四天了吧?”
叶持的表情更奇怪了。
见江十一不明所以,他挥退了一众小吏,低声道:“四天前,我刚上任便吩咐曲光通传下去,让各曹书吏整理连年来县中重要记录文书,尽快给我送来。”
江十一若有所思:“四天前就吩咐下去了?”
叶持颔首:“我原料想文书卷宗繁多,一时整理不完也不无可能,但总要先给我呈上来一部分,却没料到……”
那个曲光居然根本没有把这事告诉别人,不声不响就告假回家了,一连几天都不见人影。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这“妖”出在哪里呢?
江十一摸摸下巴,跃跃欲试:“我去探探消息。”
不等叶持反对,她便笑道:“就当房钱了。”
江珑县数年没有主官,俨然是朝廷政令鞭长莫及之处,但好在城中人口日益减少,空出了大把屋舍,各寮吏只要还敢来闹鬼的县衙当差,便能靠薪俸轻松置办起一套不错的家业。
曲光也不例外。
身为小小的书吏,他已在距离衙门不过一条街的地方购置了一座小小的二进院落,若放在别处,俨然已是个小富家翁了。
江十一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他家门口。
但此时曲光家中却没有以往的安闲平静之态,一名老大夫正好从门中出来,边走还边举着袖子连连咳嗽,而送他出来的小丫鬟也一副愁眉苦脸之态,看起来家中确实有人病倒。
江十一瞅准个空隙迎了上去:“王大夫?”
那老大夫正是昨夜被请到县衙为叶持看诊的,见到江十一怔了下,连忙把掩住口鼻的衣袖放下来,苦笑道:“让江姑娘见笑了……”
江十一毫不掩饰好奇:“那家人是怎么了,竟把您呛成这样?”
王老大夫摇摇头:“本也没什么,只是……唉!”
“只是什么?”
“这……罢了,我便悄悄说与你听,”王老大夫叹了口气,大约也是憋得狠了,竹筒倒豆子似的抱怨道,“那家主人的老母亲生了病,其实人老本就多病,如今入秋换季之时更是容易缠绵病榻,本不是什么罕见之事,可主人家却偏偏不安心,见治了几天还没痊愈,不知从哪里听说这不是病症,而是邪物作祟,如今又是念经又是烧香的,闹得整个屋子都烟熏火燎,呛得人直咳嗽——你说说,这到底是要对病人好,还是要害病人呢!”
说到此,他愈发面露忧虑之色,长叹道:“近年来这世道是愈发乱套了,一个一个全都讳疾忌医,只一味求神拜鬼……唉!”言罢,也不看江十一的反应,对她胡乱拱了拱手便背着药箱快步走了。
江十一望着老医者颓然的背影,心头微微一动。
邪物作祟,又是邪物作祟。
这城里难道也是又一个白石村么……
她找借口与旁边邻居攀谈了几句,便回了县衙,正好瞧见临时雇来帮忙的厨娘端了药过来。她趁着叶持喝药时,状似无意地从架上抽出一册他近日读的江珑地方志,草草翻了翻,随口对厨娘笑道:“这县志是什么时候修的?我这几天闲逛瞧见不少香火鼎盛的道观,怎么书里一点记载都没有?”
厨娘是个二十多岁的本地妇人,据说是个小吏的妻子,闻言连忙笑道:“姑娘这话可问倒我了,我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妇道人家,哪里知道修不修县志的事情呢。不过说到县里的道观,过去虽也有,但还属这四五年间建的最多,可惜这衙门里都没了县令大人了,想来没做记录也是寻常吧。”
江十一“哦”了声,又饶有兴致地问:“那我要是想去求神的话……哎,你给我说说呗,哪座庙观最灵验?”
厨娘想了想,笑道:“那就要看姑娘是求什么了。若是只想随便转转,自然是去城南大市旁边的普渡寺,听说是几百年前的高僧化缘建的呢,只是近些年香火不盛了;若是想求姻缘,就要去城外运河边上的龙女庙;若只是求平安,那就随便哪里都一样的,只不过,要是还想寻高人解签,可就得去西北边的长生观了,这满城里啊,可就属长生观的高人道行最深了!”
“长生观?”
江十一喃喃重复了一句,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个普普通通的道观名字像是触动了她的某种直觉,但不等细想,那点模模糊糊的念头就又消散无踪了。
厨娘对此一无所觉,只以为她是对请高人批命解签感兴趣,便殷勤地从脖颈间抽出一条细细的红绳来,笑道:“可不是,这几年江珑不太平,多亏了长生道的高人们,不然我们这些普通人晚上连个好觉都睡不着!姑娘你看,这就是文道长亲手画的平安符,拙夫托了不少人才求到的呢!”
江十一心中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变得更清晰了,她看着那枚折成如意扣形状的平安符,忽然问:“陈娘子,不知能否让我看看这里面画的符?”
厨娘陈四娘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姑娘,这可使不得啊,你们读书人家不知道这些,我们平日里都听老一辈说平安符是不能拆的,拆了就不灵了,没准还会惹恼了神明呢!”
她既然这样说,江十一也不好强求,待她拿着空药碗出去了,才亲自关严房门,回身道:“叶大人,你觉不觉得……”
却见叶持正靠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搭在膝上的薄被,手指在上面一遍又一遍地画着某种图案。
片刻之后,叶持抬起头来,神色笃定:“在洪山县外,我在守城门的兵卒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