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珑的穷，是穷在地处偏远、妖鬼作祟，也是穷在朝廷严苛的税法，官府与藩王的盘剥，但这些，说到底苦的就只有寻常百姓，对富商大贾毫无影响。
甚至，借着毗邻运河的优势，小小的江珑城中还颇有些传承上百年的富商大户。
如今听闻时隔数年又有新县令上任，几个最有名气的商户便牵头聚起了一众乡绅富户，飞快地向县衙送上了拜帖，准备为新来的父母官接风洗尘。
叶持在年久失修的县衙里闷坐了一下午，正觉心情晦暗，便收到了书吏捎来的请柬，顿时又一阵烦躁，尤其对比起白石村的惨状、城中街巷的萧条，更是觉得请柬上面字字句句都写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奈何情势不由人，前几任县令暴毙的阴影还悬在头上，要在这一片混沌的局面里破开一条口子，便少不了要与那些乡绅虚与委蛇一番，于是他思索良久，还是将邀约应了下来。
“对了，你站住。”叶持捏了捏眉心，叫住了正要退下的书吏，“怎么是你来送信，门子呢？”
书吏动作一顿，回身讪讪道：“大人初来乍到，恐怕还不知，自从上一位……之后，咳，当日的门子还有近身伺候的人就都吓得……”
叶持：“跑了？”
书吏连忙低头赔笑。
叶持简直无言以对，难怪这一下午他只见满目荒草飞长，连野兔都从门前跑过去了三只，却没见到半个人影，敢情偌大一个闹鬼后衙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这可真是……
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让那明显不想在此地多待的书吏下去了，只吩咐他传话务必将近年间的衙门公文分门别类理清，尽快送过来。
此后几天，时间在忙碌中一晃而过，临时雇来的短工忙忙碌碌，总算将县衙前后勉强收拾出了个模样，看起来不再像是座荒废闹鬼的空宅了，而当初商会安排好的接风宴也已近在眼前。
唯一可惜的是，派去白石村的那队捕快兵丁还没有回来，只在抵达当日传回一条讯息，说是白石村与附近几个参与了杀人祭鬼一事的村落听闻官兵到来大为恐惧，有不少心虚的罪魁祸首已钻到了山里，恐怕还要费些时间搜索。
有这事压在心头，叶持虽然不得不去参加应酬，但整场宴席都颇有些心不在焉。
他耐着性子忍了又忍，在众人一再的劝说之下勉为其难喝了几杯淡而无味的果子酒，便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早早退了席。
这借口倒也不全是编的。
刚出门，被初秋夜里的凉风一激，酒意上头，叶持微微眩晕了下，愈发觉得难受，素有旧疾的胃里也火烧似的疼了起来，令人想起许久以前糟糕的往事。
恰好此时一阵暖融融的香气从一旁黑暗中悠悠传出，他被那味道吸引着走近了几步，果然在巷子口瞧见了个孤零零的小小的食摊，炉子很破，瓷碗也陈旧得掉了碴，可炉火上滚沸的鸡汤正升腾着袅袅热气，散发出鲜香而勾人食欲的味道。
叶持一手按着胃，莫名就想起了洪山县被他戳烂的那碗鸡汤小馄饨，便慢慢走了过去。
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察觉动静，连忙扬起笑脸：“客人来碗馄饨？自家养的老母鸡炖的，香着哩！”
叶持点点头：“好。”
话音刚落，对面坐在阴影里的一个人突然抬起头：“咦？”
这声音熟悉极了，让叶持恍惚了一下。
可紧接着，那人就又问道：“叶……公子，你怎么大晚上跑到夜市里来了？”
叶持终于确定自己没认错人，说话的居然正是早已与他辞别的江十一，他忍不住愣了愣：“你没走？”
江十一嗦了口面，含糊“嗯”了声：“找木匠定做了几样东西，明天取了就走。”
叶持想了想，猜到她要做的应当是那套被洪山县客栈掌柜劈成了柴火的戏法道具，说不清为什么，他心里刚冒出头来的那点模糊的期待就倏然落了回去，一时不由沉默下来。
江十一察觉不对，端着面碗坐过来，抬头打量着他：“怎么没精打采的？你生病了？”
正好馄饨煮熟，叶持单手从摊主手中接过来，另一只手仍按着胃，摇了摇头：“没有。”
江十一一言不发地把碗中面汤喝完，又安静地等着他吃完一小碗馄饨，摸出几枚铜板交给摊主，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叶持无意识地皱起眉：“不必了。”想想又解释道：“只是刚才应酬时饮酒有些急，真的没事。”
江十一却笑了笑：“就当吃完饭消食了，要不然你走你的，我在你后面散步？”
叶持：“……”
他一向自诩口舌锋利，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些日子以来，但凡两人意见分歧，最后被噎住的总是他自己。
而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
刚慢吞吞地走到巷子口，叶持就又愣了一下。
一块干干净净的棉布帕子毫无预兆地递到了他眼前。
江十一往他额头上瞥了一眼：“胃疼得厉害？我看你出了不少冷汗。”
叶持：“……”
他犹豫了下，接过帕子攥在手中：“老毛病了。”
江十一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你才多大年纪，也好意思说老毛病？”
叶持有些无奈，但或许是胃里阵阵绞痛让他没有力气表现得如以往一般强硬又冷淡，又或许是刚刚那碗馄饨带来的暖意仍在让人回味，他并未如往日一般回怼，只微微垂下眼，低声道：“我幼时不懂事，有一次误食毒草伤了胃，此后一喝酒就会勾起旧疾。”
说到这，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说得多了，立刻截住话头，轻描淡写道：“不必在意，刚才吃了东西，已经好多了。”
江十一富有深意的目光又瞟了过去，显然不觉得叶持此时的模样像是好多了。但她很有分寸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如今衙门里可还有人？”
说话间，两人正好转过一处路口，面前长街上行人寥寥，另一边隐约露出县衙的轮廓，内里一片漆黑，令人想起当日阴森凄凉的白石村。
叶持敷衍的言辞已经到了嘴边，硬生生被这副光景给噎了回去。
江十一看着他古怪的神情，“嗤”的一声乐了出来：“要不你先到客栈睡一晚上，好歹有备好的热水，不用自己……”
话刚到一半，身后长街尽头突然响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
叶持面上残留的一点酒后迷蒙之色飞快地消退下去，将江十一拉到路边，自己却上前一步，在看清马上之人服色时立刻扬声道：“本官在此，来者何人？”
那骑士本已越过了两人，闻言连忙勒马，在马嘶中翻身下来：“大人！小的是捕快郑来，奉张县丞之命提前赶回来向大人禀报——”
他脸色十分难看，即便在昏暗的夜幕之下也让人看得清清楚楚：“白石村走脱的人犯共十六人，小的们搜索了数日，只在附近山崖下找到了一具失足摔下来的尸首，剩下十五人全都……消失了。”
“消失”这个词就像是专门为白石村一带量身定制的诅咒一般，已纠缠了附近几个村落六七年，令人闻之胆寒，而如今……
叶持觉得胃里的绞痛愈发尖锐了起来，他用拳头死死抵住，在捕快郑来慌张的注视下沉声道：“你立刻携我手令去找县尉，告诉他，要么他直接‘病‘死了账，要么立刻带足人马出城！到白石村一带，确保那十五个人消失的事情不会引发骚乱！”
郑来没明白，惊讶道：“骚乱？”
叶持眉头紧锁，隔空远远眺望向南方，似乎想要穿过层层屋舍与城墙看清数十里外正在发生的景象：“多年来，当地村人早已笃信要用孩童祭祀才能解厄，如今一气失踪十余人，剩下的村人慌乱之下会做出什么，还要我提醒你吗？！”
郑来这回总算明白了，却更加目瞪口呆：“大人，这……这也太……虎毒且不食子啊！”
叶持冷笑一声：“去吧。告诉县尉，务必保住所有孩子的性命，若是少了一个，我便让他后悔今天没有病死！”
郑来被这话里的冷意惊得一哆嗦，偷偷抬眼觑了他的神色一眼，不敢再乱说话了，忙躬身连声答应下来。
马蹄声渐渐远去，四周重新恢复了安静。
可江十一却发现叶持仍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就连表情也一如既往地僵硬，她正要问，却不防叶持突然打了个晃，直直地往旁边栽倒下去。
“叶大人？！”
江十一吓了一跳，连忙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等他扶着墙重新站稳了，咋舌道：“都说江珑县令换得快，但你这才上任几天……倒也不必这么快吧？”
叶持本就被白石村的事情气得胃疼如刀绞，此时一口气还没全顺过来，就听见这么一句缺了八辈子大德的感叹，顿时眼前一黑，缓了好一会，才咬牙切齿道：“你再废话一个字，我就论你一个行刺朝廷命官之罪！”
江十一早摸清了他的脾气，闻言丝毫不慌，似笑非笑道：“行行行，我行刺你，不仅行刺，还要打劫呢。”她拉过叶持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这位大人，我现在要绑架你去客栈，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叶持：“……”
他差点被气笑了，简直想敲开这缺德女艺人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长的，忍了片刻，趁着胃里阵阵剧痛的间隙赶紧说：“回县衙。”
江十一脚步顿了下，啧啧感叹：“你们当官的果然没一个好人，你这是要拿我当丫鬟来用啊！”
虽然嘴里抱怨，但她还是调转了方向，扶着叶持往不远处那一片漆黑的官府所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