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已无从追溯那个说法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了。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好几个村落都听闻了同样的传言——旁边白石河中其实囚禁过一条罪龙,附近总有人消失,正是恶龙死后的鬼魂作祟,若要平息灾厄,只能每个月用一对不满十岁的童男童女祭祀。
流言刚刚传开的时候,所有乡民全都震惊莫名,无一人不对祭鬼之说大加斥骂,可没过多久,有人发现,附近几个村子里夭折孩童的坟墓似乎出现了被人挖动过的痕迹……
或许那不过是人们在绝望之下误打误撞的试探,但可怖的是,随着那些夭折幼童的尸体被投入江河之中,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附近竟然真的没有人莫名消失了。
原本对水鬼传闻嗤之以鼻的乡民们渐渐没了声音。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邻居亲朋在暗地里做什么,但明面上却没有任何人谈起,除了村子坟地时常出现翻动的痕迹以外,一切都似乎恢复了千百年来惯有的平静。
可没过多久,坟地里新鲜的孩童尸体就不够用了。
已尝到了甜头的村民却不肯就此回到半年前朝不保夕的日子。
……
许三婶浑浊的眼中慢慢留下泪来,木然道:“他们开始把生了重病但还没咽气的孩子扔进白石河里,但很快就又不够了,接着就是家里穷、多半养不活的孩子,可这些也不够……到了最后,到了最后……他们……”
她说到此,已经哽咽难言。
叶持面色如雪,看不出明显的表情,但从江十一的位置看过去,却能发现他颌骨一线的轮廓已经紧紧绷了起来。
他看向阿梁高高隆起的肚子,一字一顿:“他们开始盯上了所有怀孕的妇人!”
仅存的那层窗纸被一语刺破,近在咫尺的阴暗与罪恶乍然暴露到了天光之下。
阿梁浑身一抖,双手掩面,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猛地甩开婆母的手,“扑通”跪到地上:“大人,大人您给我做主啊!这一村子都是丧尽天良的畜生,可许家不是,许家真没有……公公当年虽然是村长,可他就是为了救那些孩子,才被那些畜生活活打死的啊!阿年一直说要去报官,要为公公申冤,可……”
可是许年和过去失踪的人们一样,突然消失了。
灯光像是被一声声哭诉震动,昏黄的光焰幽幽颤抖起来,伴着初秋夜风敲打窗棂的声响,愈显凄凉。
叶持呼吸一窒,他自然知道许家人未必真如阿梁所说得那般洁白无垢——四五年的时间已足够漫长,若真的有着拼死也要拯救那些无辜孩童的决心,这令人发指的祭鬼之事绝不会被无声无息地隐瞒到现在——可身处蒙昧与恐惧之中,血亲人情又如蛛网缠身,谁又能要求一个或许大字都不识半箩筐的普通老农能够毅然决然地大义灭亲呢?
说到底,平冤除恶,引民向善,本该是官府的职责啊!
“别哭了,”叶持深吸一口气,蓦地起身,看向哭成一团的许家婆媳二人,沉声道,“收拾东西,立刻随我出发!”
“……出发?”阿梁愣住。
叶持颔首,又示意许三婶:“不光是她,你也一起走!要快!”
婆媳二人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想不通透,还想询问,被催促了几句,只能压下疑惑,慌忙去里间胡乱包了些随身衣物便又出来。
正要吹灯,却被江十一拦住了。
“亮着灯,”她弯腰捡起门闩,用细绳在上面打了个松松的活扣,又将绳索从窗棂边裂开的缝隙顺了出去,回头道,“你们先出门。”
她自己走在最后,将门闩一端安放好,拉紧绳索防止脱落,出门之后关紧大门,牵着窗口顺出来的绳索慢慢拉动门闩仔细调整位置,在活扣最终松脱前,正好听到咔哒一声轻响,门闩稳稳地卡在了两扇门中间的卡槽之中。
江十一顺势收回脱落的绳索,最后看了一眼,确定屋中灯光依旧,门窗都自内侧锁紧,任是谁都不会察觉家中已经人去屋空,她这才低声道:“老人家,指条没人的路吧。”
见许三婶仍不明所以,叶持解释:“刚刚江姑娘虽以水鬼之说将来人搪塞过去,但等他冷静下来恐怕还会生变。若你们所言非虚,他们果真是满手血腥的恶人,到时未必不会凶性大发铤而走险。”
许三婶惶然想了想,发觉果然如此,忙道:“那快走,咱们快走!大人,咱们现在去哪?”
叶持略一沉吟:“去河边。”
白石河中有“水鬼”,村中人除了祭祀之时,等闲不会靠近。
果然,一行人刚刚摸到河岸边上,一回头,便瞧见村中已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那些火把正在杂乱无章地到处移动,远远望去,仿若盛夏飞舞不休的流萤。
许三婶惊魂未定,死死拽着阿梁,喘着粗气念佛:“阿弥陀佛,多亏大人,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哪!”
她似乎还没意识到今夜事态的急转直下正是因为外客来访,而叶持也没有向她解释的打算,转头看向江十一,眉头紧皱:“等他们搜完村里,就算再不愿意也会来河边查看,你带着她们两人先走,我——”
“你要如何,留下断后么?”江十一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将视线落到他清瘦的腰身上,觉得多半不大禁揍,“过几天要不要我再去洪山县那个洞里把你的尸体捞上来?”
叶持:“……”
江十一笑了笑:“不用急,咱们四个人里一半是老弱,论脚程是跑不过他们的。”
叶持被噎得不轻:“你管这叫‘不用着急’?”
江十一笑道:“当然了,急也没用,自然就不急了。”她问许三婶:“既然不少人已经背井离乡搬走了,那村中定然有不少空房吧?”
她如此一说,叶持也猜到了她的想法,却仍有顾忌:“未免太过行险,若是……”
江十一不以为然:“和变戏法的道理是一样的,障眼法,时间差,言语诱导……叶大人,人的眼睛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人心也最易被欺瞒,他们只会看到并相信他们期望的事情。”
叶持犹豫了下,妥协道:“要不要做些落水的痕迹?”
江十一摇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朝着许三婶指的方向迈步:“不必。其他人消失也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村民从反锁的屋子里找不到人,再在河边扑个空,自然就会替你我把整个故事编圆的。”
事实也确实不出江十一所料,在搜遍了村中所有房屋之后,星点火光便收束成长长的一线,浩浩荡荡奔向了河边,而当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再返回的时候,队伍中已充满了纷杂的争执声。
那些争吵色厉内荏,都已隐隐变了调子,不像是在宣泄愤怒,反倒似乎是在借由这种方式掩饰心中的恐惧。
夜色越来越浓重,明月渐渐落下,太阳却还未来得及升起,正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刻,空屋外的火光与人声也像是被这沉重的黑暗扑灭,飞快地沉寂了下去。
水鬼的阴影密不透风地在村庄上空笼罩了太久太久,以至于竟然没有一个村人想到他们搜索的目标已经折返回来这种最简单的可能性。
又过了一会,江十一悄悄碰了下叶持的胳膊,轻声道:“走。”
……
逃离坟墓一般的白石村之后,找到最近的渡口,再次越过波涛翻滚的宽阔河流,再北上三十余里官道便是江珑县城。
正午将至时,一行人总算顺利进了城。
江十一将战战兢兢的许家婆媳两人安顿进了客栈,又找了个地方将一颗金珠子换成了散碎银两和铜钱,等到做完杂事,找到县衙时,叶持正好也大略处理完了上任交接的事宜,正在吩咐县丞带人去白石村处置杀人祭鬼一事。
江十一刚一进门,就听见县丞正在战战兢兢地告罪。
数年来,这县里不仅早已没有了主官,连下面的寻常官员和小吏都散了不少,如今的衙门连空架子都谈不上。
叶持头疼得要命,很想把包括县丞在内的这几个硕果仅存的废物一齐打包扔了,却又知道不能任性,只得捏着鼻子应付。
刚把人打发走,一回头见到江十一,他满肚子怨气就藏不住了。
“一群废物!”他恨恨地磨着牙,却只敢小声嘀咕,“一口一个闹鬼,叫得比谁都惨,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也不知道几十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只狗肚子里去了!真照他们的说法,朝廷还养官吏做什么,不如坐北朝南搭上几座庙更有用处!”
江十一低低笑了声,没接话。
叶持大约也觉出了自己这番牢骚颇为失态,下一刻便收敛了神色,打量着她问道:“许家二人安顿好了?”
江十一:“安顿好了,她们还有些积蓄,不需要我留钱。”说着,从钱袋里掏出几角碎银与一小串铜钱,剩下的金银连同钱袋本身一起递了过去:“对了,这是还你之前借我的。”
叶持怔了下,像是恍然,却仍难掩错愕:“你这就要走了?”
见他不接,江十一将钱袋放到桌上,后退几步:“说好送你来上任,如今江珑县已经到了,何况当初要查的洞穴童尸也已经有了结果,我还留下做什么?”
叶持沉默片刻,又问:“想好要去哪了么?”
江十一笑了笑,摆摆手漫不经心道:“走到哪算哪吧。”
她多年行走江湖卖艺为生,这确实是个实话实说的回答。
但不知什么原因,叶持看着她洒脱地离去的身影,心中忽然毫无预兆地生出一丝空落落的感觉。
“等等!”
在反应过来之前,叶持发现自己嘴里已不由自主地冒出了挽留的字眼,顿时一阵尴尬,低头咳嗽了声:“江姑娘,叶某一路上得你相助良多,即便你要走,也等……”
江十一乐了:“头一回听你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真不习惯。行了,饯别就不必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惜别来惜别去实在没什么意思。若你还记得这一路的事情,二十年后你宣麻拜相时,我若闻风来府上叨扰一杯水酒,你别让人把我赶出去就好了。”
说完,按着江湖规矩略一抱拳,便转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