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十一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叶持。
“我特意翻找了一下,”她说道,“就在二十多年前,宫里确实发生过一场时疫,传播甚广,不少宫女太监都患病丧命,和被杀的人一起,尸首都拖出去烧了。”
说着,将多年前的一卷黄脆卷宗向叶持递过去。
叶持却没接,只是站在原地冷冰冰地看着她。
江十一:“看什么呢?”
叶持使劲瞪她,阴阳怪气道:“看你脑袋上是不是早就被人扎了个窟窿!不然怎么像是脑子灌了邪风一样,明知道别人拿着刀还不跑!”
江十一:“……”
叶持又狠狠横了她一眼,这才沉着脸翻开了卷册。
按照宫中保存的记录,当年的时疫不仅来势汹汹,而且患病之人几乎全都会高烧浮肿,身上脸上还经常会出现密集如疹子一般的红色血点,看起来十分骇人。宫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无法将所有病人都送出宫去,只得在偏僻处整理出几间屋子,将所有患病宫人太监全都集中于此,与贵人们严加隔绝,每日只隔墙吊入饮食汤药,任其自生自灭。
在这样的情况下,廷举司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放弃筛查此处,要么,进去之后就别再出来。
鉴于院中病人已是九死一生,而那时的廷举司指挥使也没有如今纪柊这样的魄力,最终,廷举司选择了前者。
正因如此,在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被筛查出来的时候,李宫正——或者说是当年那个叫做林小秋的小宫女,才会一狠心装作染疫,混进了病人所在的院子。
半个多月后,当宫中那场血腥的清洗进入尾声时,脸面与身体全都浮肿变形的“林小秋”也被草席卷着,从小门拖了出去,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又过了一段时间,已经瘦得脱了形的“李慧儿”却大难不死,自己摇摇晃晃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二十二年过去,李慧儿沉稳谨慎,一步步从最普通的小宫女爬到了宫正司的顶端,摇身一变,成了正五品的女官。有的时候,连她自己在回忆起过往的时候,都会觉得在那间与世隔绝的院子里的日子,与她人生的前十来年一样,都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但现在,那场噩梦却再一次毫无预兆地追了上来。
看完卷宗中的记录之后,叶持沉默了很久。
随后,他回身走向桌案边,凭借绝佳的记性找到了早年间死亡或者被逐出宫的宫女的记录。
“林小秋,”他翻动卷册,最终停在其中一页上,但随着目光下移,他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古怪,“二十二年前,她应当刚满十岁,进宫不足一年,在花园当差,怎么会被卷进那场清洗里头的?”
江十一笑了声:“我也问了她这个问题。她说一切纯粹是巧合,当初磬王喜欢在园子里玩,偶然遇到了她,或许是年纪相差不远,两个小孩居然玩到了一起去,此后也常有来往。”
皇子与小宫女之间的相处定然不会像她说得那样简单,或许其中也不乏一些主动的逢迎与算计,但这些都无可厚非,只可惜,等到磬王就藩,本来还很有可能因为哄好了磬王而受到重用的林小秋,就在一夜之间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叶持便忍不住有些感慨世事无常。
而就在他走神的时候,江十一突然笑问:“你打算怎么办?”
叶持:“什么怎么办?”
江十一道:“当然是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皇后,找个机会把她放出宫啊。”
叶持不由疑惑:“你不是答应过她……”
江十一理直气壮地一摊手:“我是这么说过,但我也可以是骗她的呀。”
叶持:“……”
江十一瞅着他那副糟心至极的表情,笑嘻嘻地说:“磬王可是回京了哟,谁知道她和磬王还会不会‘旧情复燃’,万一俩人一勾搭上,她转头就恩将仇报把咱们卖了呢?”
确实,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但叶持还是摇摇头:“那是她的事。”
“好好好,你是正人君子,你……”
江十一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揶揄几句。只不过,话刚说到一半,门口突然大步走进来一个人。
是廷举司的人。
来人入内之后,左右巡视一圈,头也不回地一挥手,等在门口的十余名廷举司探子立刻四散开来,一时间,宫正司内低低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江十一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若没记错,当初在刚入京的时候,他们曾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记忆中他是廷举司里的一个小官,应当是姓李……
她正打算探探口风,却见那人上前一板一眼地见礼,而后说道:“还请叶大人海涵,宫正司内所有文书物件,现在全由我等接手,司中一应人等也不得随意出入!”
他的态度不同寻常,叶持与他对视片刻,道:“出了什么事?”
李承畴似乎思考了下,但最后并没有隐瞒:“宫正司宫正李慧儿今日清晨出宫办事,被人当场砍杀,据目击者声称,行凶者嗓音尖细,疑为宫中内侍。”
叶持一怔,不由看向江十一。
江十一也是一样震惊。
李宫正死了?
昨天晚上刚刚出了那些事,今天一早她就急着出宫,然后就……死了?
若说这一切全都是巧合,只怕用狗脑子想都不会相信!
“李大人,”江十一定了定神,“不知李宫正的尸身现在在哪里?”
李承畴皱了皱眉头,冷冷道:“此事恐怕涉及宫中,尸身已由廷举司带走,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十一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昨天还见到的活生生的人,仅仅过了一夜就生死两隔,心中有些感慨罢了——对了,李大人,我们能去见见她么?”
李承畴狐疑地打量着她,似乎已经确定她这些借口全都是瞎编的,但思索片刻,念及两人是帝后专门召进宫来的,最终颔首答应:“可以。两位请吧。”
一路上,江十一始终能感觉到廷举司不止一人的视线在自己背上打转,仿佛恨不得透过她的皮肉,仔细看清楚她心里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但她只装作毫无所觉,直到亲眼看过尸体、离开廷举司的时候,也没有露出一丁点异样。
在宫门外分开之前,她才拽了下叶持,轻声说:“没想到她真的死了……我去求见皇后娘娘。”
之前整理出来的各种文书已经转移到了廷举司,在调查清楚李宫正的死与宫闱秘辛或者不可告人的阴谋仇杀无关之前,恐怕叶持没有再接触到这些文书的机会了。
自然而然地,皇后希望他们趁机调查皇子女夭折的打算也只能暂时搁置。所以于情于理,江十一都得去当面把事情解释清楚。
而刘皇后并不是个刻薄寡恩的人,在见到江十一的时候,并未露出失望或者恼怒之色,反倒淡淡安抚了她几句,随后便让人送她出宫了。
叶持如上次一样在宫门外等着她。
虽然仅仅分别了不到一个时辰,但此时再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江十一还是忍不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提起裙子跑过去,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去刑部呢。怎么,兢兢业业的叶大人也学会偷懒了?”
叶持:“……”
他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表情似乎有点古怪。
江十一不禁一愣,顺着他瞥向另一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宽大而华丽的马车,车壁镶金描银,生怕别人不知道主人有钱似的。
“这是——”
话音未落,马车边上的一个家仆打扮的中年人便快步走上前来:“叶大人,请吧。”
江十一:??
叶持看她一眼,言简意赅:“走。”
等到上了车,才略显无奈地解释道:“陛下卸了我清查刺客余党的差事,不过……又让我去查一桩别的案子。”
“案子?”
那也就是说,是确定出事了?
江十一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随后认真地审视了一番马车里奢华至极的陈设:“和这车的主人有关?京中那么多人,这差事怎么会落到你身上?”
说话间,马车已经渐渐地慢了下来,似乎要去的地方距离皇城并不远。
能住在这种地方的,说是非富即贵都已经不恰当,真要算起来,没有极大的权势的话,就算再如何豪富,也无法在此地置下产业。
没过多久,车子停在了一道眼熟的高墙外。
叶持跳下车,将手伸给江十一,顺便低声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温大人今日面圣时,专门提到要我来查明温家少爷遇害真相。”
江十一:“……怎么又要查了?前几天他不是还说这事纯属意外么?”
叶持在那个仆人模样的人的引领下向宅子里走去,淡淡道:“死的是温家的小少爷。”
江十一顿时万分错愕:“不是之前那个?”
叶持“嗯”了声,回头瞧见她的表情,便觉得有些不妙,刚要开口,就听见她喃喃道:“这风水可不太好啊,要不就是撞邪了?”边说还边往背后去摸她那些用来给皇后表演戏法用的玩意,认真地建议:“我看他也别请你查案了,要不然还是先请我给他算上一卦吧!”
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