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贤妃实在太受宠,又或是没有实证,廷举司并未直白地对她的怀疑。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件事实在是发生得太巧了。
江十一手指按在那条记录上,整齐的指甲微微嵌入了纸张,留下了一道浅淡的印记。
景宁帝最初的三个孩子——也就是最先死去的皇长子和两名公主——全都是贤妃所生,而他们不仅出生时间相当接近,每个人出生后存活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这让人禁不住开始怀疑,是否贤妃本人的身体已经在连续不停的生育之中渐渐出了问题。
那么当中宫嫡皇子出生之后,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又会如何去做?
她会不会哀叹自己的不幸,甚至因此生出扭曲的恨意,所以皇次子才会在她前去探望之后就立刻……
那么贤妃自己的死呢?是杀害了皇次子之后畏罪自尽,或是良心发现追悔莫及,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若真是如此,在她死后四年又重新开始了的婴儿夭折事件,又是谁做的?
江十一叹了口气,愈发觉得这件事扑朔迷离。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吹熄灯火,靠在后方椅背上,在黑暗之中静静地思索所有的疑点。
突然,外面传来了“吱呀”一声门响,紧接着,有极轻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江十一一愣。
这大晚上的,会是谁?
不及细想,她矮身从椅子边上溜了下来,无声无息地钻到了桌下。
她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跟做贼一样,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道纤细的影子就在门口一闪而过。
来人的身影被投射进来的晦暗的月光拉扯得细长扭曲,看不出真实形貌,江十一屈膝靠在阴影中,只闻见一股有些熟悉的熏香味道。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名不速之客似乎开始快速地翻动起桌案上的卷宗和记录了,那人没有点灯,只从怀中掏出了个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点燃,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光亮查看着面前的一切。
江十一也趁机看清了来人被外面雪水打湿的鞋子和裙角。
她目光微微一凝,心中隐约浮现出了个猜测,却没出声,趁着来人还在全神贯注地翻找东西的时候,慢慢地从桌子另一边爬了出去,伏低身体,蹑手蹑脚地绕到了门口。
漆黑的夜晚和屋子里家具投下的阴影成了绝佳的遮掩,直到江十一摸到了门边,那个不速之客仍旧没有察觉到附近还有一个人。
江十一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从门边的高几上抄起一只细长的瓷瓶,瓶口向下举了起来。
“哗啦”一声,瓶中插着的花枝纷纷散落,水也洒了一地。
屋子里的人被这突兀的声音所惊,猛地转过身来:“谁?!”
江十一手里有了武器,心中丝毫不慌,悠然道:“哦,睡不着来打扫屋子的。”
屋中人:“……”
我信了你的邪!
江十一乐了,慢吞吞道:“看看,你这不是很清楚嘛,大半夜不睡觉,偷偷摸到这里来,怎么看都是要做点见不得人的事呀。”
那人飞快地熄灭了火折子,刻意压低声音,似乎怕被人认出身份似的:“既然你我都是一样,大家何不井水不犯河水,就当……”
话没说完,江十一“哧”地笑出了声来:“谁跟你一样!”
她掂了掂手里的瓶子,开始暗自盘算着如果对方突然发疯,她有多少把握能一击敲烂对方的脑壳,嘴里却轻描淡写地笑道:“宫正大人,这宫正司明明是你自个儿的地方,你却偏要避人耳目深夜跑过来,还一进来就鬼鬼祟祟地翻找与案件相关的证词……啧啧,我要是敢和你一样,莫非是不要命了?”
相隔三丈之外,桌边那道身影陡然僵住。
“你……”沉默半晌之后,来人终于动了,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声音也恢复了正常,“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江十一摇摇头,盯住对方缩进袖子里的右手:“我劝你最好别往前走了,我还不想身上多个窟窿出来呢。”
李宫正脚步一顿,渐渐变得清晰的面孔上写满了惊讶。
江十一飞快地往门外瞄了一眼,院中夜风飒飒,墙角积雪反射着月光,让院子里比室内更加明亮。
在目力所及之处,看不到一个人。
她便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下肩膀和脖子,一边做着最坏的打算,一边笑道:“让我猜猜,你是来干什么的……”
李宫正不自觉地开口辩解:“我——”
可她刚说了一个字,就想起之前已经被诈得差不多了,便又立刻闭上了嘴,冷冷地盯着江十一。
局面似乎就这样僵持住了,两个人一个在屋子正中,一个在门口,相距不过五六步的距离,仿佛是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两只斗鸡,就等着捕捉到对方的破绽,便可以飞身扑上去啄咬。
李宫正的身体不由得越来越紧绷,她的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血肉横飞的景象,袖中紧握着匕首的手心也是一片湿冷滑腻,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江十一却突然笑了起来。
不是阴冷或者充满敌意的冷笑,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轻笑,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散漫之意。
“你和贤妃有什么关系?”江十一慢悠悠地问。
李宫正愣住。
“贤妃不是早就薨了?”她莫名其妙,不自觉就脱口而出,“什么叫和她有什么关系?”
江十一沉默一瞬:“啊……猜错了呀。”
看来李宫正不仅与那位早已死去的贤妃没有关系,而且也并非为皇子皇女夭折的事情而来寻找或毁灭证据,不然的话,在听到“贤妃”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必定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就在贤妃之前几天死去的二皇子。
那么,难道她是为了清查刺客余孽的事情来的?
可是叶持今天分明已经暗示了,他并没有顺从景宁帝的意思大搞株连的打算啊……眼前这李宫正总不会真是梅妃的同党吧?
这些念头在江十一脑子里迅速闪过,她又试探道:“你认识乔柏么?”
李宫正:“……”
她的表情渐渐从原本的惊慌变成了费解,眉头紧皱,眼神狐疑,似乎开始觉得江十一脑子有点问题。
江十一看了半天也没从李宫正的神态中寻觅到哪怕一丁点躲闪或心虚,忍不住啧了声:“……不是吧,又猜错了?”
连番判断错误让她心里也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情绪。
眼下最要紧的两件事都与李宫正没有关系的话,那她大半夜到底是干嘛来的?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外面忽然响起了巡逻的脚步声。
江十一撇撇嘴,出人意料地向前一步跨回了屋子里面,反手关上了门,轻声道:“叶大人要用的东西,我不可能让你带走,不过,你要是说实话,没准我能帮你。”
李宫正怀疑自己八成是做梦没醒。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刚藏在了怀中的那本薄册子,冷冷回道:“你如果想帮我,就让我把这东西带走!”
江十一嗤笑一声,一只手拢在耳朵上,似乎在听外面巡逻之人的动静:“那我可喊人了啊。”
李宫正简直要疯,连忙道:“住口!”
江十一笑吟吟道:“那你说是不说?”
顿了顿,又体贴地补充:“别急,巡逻的人今晚还得转回来好几圈呢,何况等会不见我回去,皇后宫里的宫女也会出来找我,你尽可以磨蹭下去。”
李宫正:“……”
终于,她压低声音,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确认道:“你……你们,如果找不到刺客的同党,要怎么交差?”
“那还不简单,随便找几个运气不好的交上去呗。”
李宫正呼吸一窒,脸色倏然变得雪白。
江十一眯眼看着她,隐约摸到了一点门道,继续笑道:“反正这后宫里肯定还有让陛下讨厌的人,比如……听说二十年前那次的事里,还有不少运气好逃过一劫的?”
在说到“二十年前”这几个字的时候,李宫正的表情已经完全变了。
她脸上的最后一点平静霎时间四分五裂,猛地从袖中抽出了闪着寒光的匕首!
江十一后背发寒,五指紧攥花瓶细颈,但表面上却硬是不动声色,飞快地笑道:“哎呀,就是开个玩笑,看把你吓得!”
李宫正握刀的手抖个不停,用力咽了几口唾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十一漫不经心地一笑:“谁让你瞎担心的!你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了,难道就没听说过我家叶大人做的事?”
李宫正抿紧了嘴唇,虽然没有说话,但至少也并未再做出攻击的举动。
江十一便趁热打铁道:“半年多以前,他就是因为不受陛下的乱命,这才被打发到江珑县那个猫嫌狗不待见的破地方,好几次都差点没命了。你觉得依他那种又臭又硬的脾气,难道还会昧着良心害人不成?”
李宫正再次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江十一觉得攥着花瓶的手都有些发麻的时候,李宫正才终于开口。
“二十多年前,我服侍过磬王,”她声音干涩,像是重新回到了最可怕的噩梦之中,“我本来该死的,但我……顶替了一个刚刚病死的小宫女的身份,藏在全是得了时疫的病人、就连廷举司都不愿意细查的院子里,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她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本陈旧的薄册子。
那是宫人进宫时最初的记录,而就在这本她此前一直无法接触到的卷册里面,清晰地记载了她与那个被她顶替的小宫女完全不同的体貌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