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再一次见到叶持的时候,江十一已经决定按照皇后说的去做了。
与权势无关,只因为皇后那句话实在让人无法反驳。
无辜之人,不该那样冤死多年,却连一个公道也等不到!
叶持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应下皇后嘱托之事以后,两人立刻被带到了宫中的宫正司。
李宫正亲自带着两名女史和身后的数名身材健壮的宫女进来,每个宫女手中都捧着厚厚一摞卷册记录。
李宫正是个三十来岁的严肃女人,脸上表情寡淡,在简单的相互见礼过后,便指着左手边高个子的女史道:“冯女史这边的人带来了宫中所有宫女太监的名册及履历,请叶大人过目。此外,我已先自作主张请来了六局尚宫尚仪等人,现在正等在门外,叶大人在询问过她们之后如果还想见其他人,屋子里这些宫女都任你差遣。”
然后又介绍右手边身材略显丰润的女史:“王女史这边带来的,是历年来皇子皇女饮食起居与患病用药的一应记录。还请叶大人务必只在后宫查阅,不要随意将这些记录带到外朝去。”
叶持看看她,没说什么。
等她离开之后,江十一才小声道:“看来皇后想要往外朝插手,并没有那么轻松。”
这也是应有之义。往朝廷官员里掺沙子和把整个朝廷都变成一片沙漠的难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景宁帝毕竟做了二十多年乾纲独断的皇帝,或许有所疏漏,但怎么也不至于刚刚病了两个来月,就连最基本的权力都抓不住了。
叶持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轻轻呼出一口气,让屋子里的宫女全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两个女史远远地待着。
他没急着叫外面等着的几位六局女官进来,走到桌边坐下,先翻阅起关于她们的记录来。
或许是因为二十年前那起规模浩大的残酷清洗的缘故,六尚局中的主官竟然有三个都在三十五岁以下,看起来应当是当年的事情过后才入宫的。
而紧接着,叶持就又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六名女官虽然籍贯南北不一,却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身于磬州附近五百里内。
江十一又随手翻了翻叶持还没有看到的几册记录,一目十行地扫过六局其他有品秩的女官,果然发现所有人的籍贯都像是约好了似的,齐齐绕开了磬州一带。她便趁着那两名女史还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的时候,轻声笑道:“陛下是真的很讨厌磬州啊!”
叶持牵了下嘴角,笑容有些凉。
若不是因为这种蠢事是皇帝做下的,江十一怀疑他这会儿已经开始骂人了。
没过多久,叶持便放下了卷册,将门外等着的女官们请了进来。
那几人显然都明白今天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不免都有些紧张。但叶持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她们几句话,得知她们家中亲戚也没有长住磬州附近的,便让人回去了。
几名女官紧绷的肩膀立刻放松了下来。
出门前,年纪最大、鬓边已经尽是银丝的尚仪忽然回头:“叶大人。”
叶持:“尚仪还有事?”
尚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道谢,但又怕落人口实反而节外生枝,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没什么,只是想问问,叶大人是否要清查我们的屋子和私人物品?”
叶持表情略微有一点变化,可惜屋子里光线黯淡,很难看清那点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片刻后,他平淡道:“廷举司的人已经去了。”
尚仪身形猛地僵住。
叶持半垂下眼,语气难得温和:“纪大人亲自带人去的,尚仪还请相信纪大人的人品。”
老尚仪手握着门框,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发抖,似乎想起了某些永远不愿意再回想起来的景象,但奇怪的是,正好与身体上的表现相反,她脸上的神情却渐渐松弛了下来,到了最后,甚至还隐约露出了一丝不那么好看的笑容。
“纪柊啊……”她喃喃道,“如果是他亲自带队,那还好,还好……”
那个人是先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一向心狠手辣,如有必要,恐怕就连自己的独生儿子都能亲手活剐了扔进油锅里,但就是这么一个人,这辈子里仍然有唯一一件绝对不会做的事情,那就是罗织构陷,无中生有。
叶持慢慢捏紧手中笔杆:“尚仪慢走。”又吩咐门边上的王女史:“去请下一批人过来。”
……
这一天整理出来的宫人太监们的供词全都可以彼此印证,至少在他们之中不会有长生道的死士。若接下来的几天也是这般,景宁帝应当就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当然,如果他一心想着靠栽赃来排除异己的话,现在也可能反而气得睡不着。
为了避免景宁帝万一真的恼羞成怒,叶持并没有急着将这些看似一无所获的记录上呈,而是打算先放一放这些事情,从明天开始就先转到皇后私下托付的调查上去。
日落出宫前,他已经粗略了解了一下皇家子嗣夭折的始末。
正如皇后对江十一说过的那样,景宁帝虽然如今膝下无嗣,但也并不是一直都是这样。过去的二十来年中,他曾经先后有过三个儿子,更不必提数量更多一些的公主了。
按照档案记载,十六年前皇长子便出生在了当时的贤妃宫中,五年后,皇后所生的皇次子,也是唯一的一位嫡皇子呱呱坠地,又过了三年,在景宁帝三十二岁的时候,温贵妃生下了皇三子。
而五位公主,则分别出生于十五、十三、十年前与七年前。
这么多皇子皇女,或者刚出生几天就夭折,又或者在一两岁上病死,除了如今病怏怏的小公主以外,剩下的,就没有一个人能活到四周岁。
就好像在这深宫上方,存在着一双无法看见的漆黑的大手,一直在毫不留情地扼杀着宫中每一个幼小的生命一般。
也难怪就算廷举司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但皇后仍旧坚信这其中必定有阴谋的痕迹。
宫门就要落锁,叶持不得不赶紧出了后宫,但江十一却没有急着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半途心血来潮地折了回来,在宫正司又独自待了两个时辰,将那些夭折皇子皇女的生病用药记录重新比对了一遍,又将他们的生卒年份等细节在一张纸上地誊抄归纳了起来,打算为明天叶持的调查节省一点时间。
然后,她就忽然察觉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记录所示,除小公主外,其余皇子公主夭折时分别是两岁,未满月,三天,一天,三岁,一岁和将近两个月。
“这个岁数……”江十一不由喃喃自语。
七名皇子皇女的死亡年纪看似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可如果把七个孩子分成前后两部分,那么就会发现,从最先出生的皇长子算起,一直到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在出生当日就莫名夭折为止,这四个孩子存活的时间越来越短,假如真是有人故意下毒手的话,很显然,那名凶手在那些年间已经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杀人的欲望了。
但是奇怪的地方就在于,以十一年前皇次子的薨逝为界限,这种趋于疯狂的势头突然就不知原因地中止了。
紧接着,十年前出生的三公主平平安安长到了三岁多,八年前贵妃所生的三皇子也安然无恙地过完了周岁生日。
就在一切都似乎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回转的时候,七年之前,三公主,三皇子和刚刚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四公主,却突然全都在一年之内患病死去,彼此之间相距甚至不超过一个月!
一时之间宫中风声鹤唳,景宁帝震怒,所有人都深陷入了可怖的哀痛之中。
廷举司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了对整件事最大规模的一次的彻查。
他们几乎把整个后宫掘地三尺,可即便如此,也竟然没能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没有刺客,没有心怀怨恨的宫女太监,没有渎职的女官和太医,更没有为了争宠而不择手段的嫔妃,就连刚刚死去的三皇子与四公主最后服用过的那些药物的药渣,都被特意分成几份,各自喂给了不同的牲畜和死囚。
直到最后,依旧没有任何发现,被喂了药的动物们都活得好端端的,甚至有一只波斯猫,至今还时常趴在御花园里晒太阳。
廷举司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黔驴技穷。就好像杀害那些孩子们的,真的是某种无人能够看到的诡秘力量。
江十一独自留在无人的宫正司里,慢慢地翻动着面前那些陈旧的档案,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最后,当年廷举司只留下了一个语焉不详的猜测,上面提到,十一年前二皇子去世后,也就是最初的那串死亡结束的时候,宫中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值得记录的事情。
曾经最受宠爱的贤妃,就在探望过刚出生的二皇子之后,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