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景宁帝恨不得把别人骨髓里的油都榨出来不同,刘皇后的表现相当宽和。
江十一入宫之后,只是简单地表演了一两个铜钱消失和袖里生花的小戏法,便被带下去休息了。
屋子宽敞舒适,不仅淡淡地熏了香,架子上还特意准备了几本解闷用的闲书。
江十一正在打量放在床头的几身衣裳,便有宫女来送晚饭,摆好碗筷之后,轻声嘱咐道:“江姑娘早些歇息,明日一早皇后殿下怕是要见你呢。”
她的语气有些特别,似乎话中还有点别的意思,令人忍不住深思。
而第二天,江十一刚到皇后那里,就隐约明白那种特别究竟是为什么了。
温贵妃就坐在皇后边上,两人隔着一张小几,正在嗑瓜子。
江十一:“……”
这好像和她设想的不太一样。
皇后还是那幅淡淡的神情,拍了拍手,扔掉瓜子皮,又剥开一只蜜桔,自己吃了一半,剩下的随手分给了温贵妃。
温贵妃连谢都没说,把橘瓣放进嘴里,细柳眉皱了皱,小声咕哝:“就知道,尽给我酸的……”
皇后这才笑了。
春风暖阳似的笑容一闪即逝,她立刻就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端庄和平静,语无波澜地说道:“阿温说,你很聪明,我也觉得你知恩义,有分寸,是个好姑娘。”
江十一心里紧了一下。
她很清楚,皇后和温贵妃再和睦也与她无关,召她入宫肯定不是只为了向她展示母仪天下的温柔慈爱,或者说正好相反,皇后现在越是夸她,接下来的正题恐怕就越难办。
果然,刘皇后下一句话就是:“当初叶昭离触怒陛下,本该剥夺功名,入狱问罪的。”
江十一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她也没什么能说的,看皇后和温贵妃的样子,绝对不会想听她赞颂景宁帝宽宏仁德,但话说回来,她也总不能当着景宁帝的大小老婆的面,骂他是个昏庸又刚愎自用的王八蛋吧……
好在刘皇后也没有让她漫无边际地揣摩太久:“说起来,你得谢谢温夫人,是她听杨杰说起那件事,心中不忍,才辗转通过贵妃找到了我这里。”
江十一目光一凝。
不用刘皇后再多说,她已经想通了整件事。
难怪当初事情会有那么古怪的转折……在进京亲眼见到了朝中那些老大人们之后,她便一直有一个疑惑,那些惯于明哲保身或者算计得失的大臣们,为什么会突然热血上头,为了个无关紧要的新科进士纷纷上书劝谏景宁帝。但无论她怎么猜测,都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真正的推手竟然是深宅与后宫中的几个女人!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江十一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深吸一口气,俯首下拜:“民女替叶大人谢过皇后殿下、贵妃娘娘大恩。皇后殿下若有差遣,民女万死不辞。”
“噗……”
温贵妃吐出两片瓜子皮,似笑非笑:“娘娘,人家姑娘把你当坏人了呢!”
刘皇后淡淡横过去一眼,平静道:“好好说话。”
她让人搬了个绣墩过来,等江十一坐了,才道:“不必想太多,我确实需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不过,你仍有拒绝的权利。至于半年前的事情,说给你听,也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这个人对草菅人命的行径一向没有什么兴趣。”
温贵妃听不下去了,嗤了声:“行了行了,还是我来说吧!”
她与刘皇后从容的风格完全不同,随意地把最后几颗瓜子扔回盘子里,擦了擦手,冷冷道:“娘娘今天找你来,与陛下要搜查刺客同党有关。简而言之,就是为了大家能太太平平过日子,你让叶昭离调查的时候阳奉阴违就好了。”
江十一:“……”
她前一刻刚说完“万死不辞”,这会儿却像是已经变卦了,并没有立即应承下来,反而狐疑地抬起头,用一种堪称放肆无礼的态度看向了温贵妃。
温贵妃一怔,觉得有趣似的哼笑起来:“我知道你好奇,不过这事说来复杂,是几十年前的恩怨了,你也不用打听。你只需要知道,陛下非常厌恶磬王,甚至不惜忤逆太后也要把磬王禁足,而这一次所谓的搜查,根本就不是为了找出什么同谋,而只是想要借机栽赃罢了!”
“哦,”江十一心道,“看来是与当年先帝想要废长立幼有关了。”
但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仍旧神情平静,仿佛对那些宫闱秘辛一无所知的模样,看着温贵妃站起身来,看着那道长长的艳丽裙摆随着她的脚步在深灰的地面上缓慢拖动,如同在浑浊泥水之中散开的金红色鱼尾,最终,又看着温贵妃停在了绣墩之前。
江十一刚打算装模作样地低下头,便觉得下巴上面微微一凉,垂眸见到一根白皙纤细的手指挑了过来。她顺着那股力道抬起脸来,听见温贵妃语带讥诮地问道:“我没见过磬王,但最近有些风声说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果真如此么?”
江十一其实也没近距离接触过磬王,对他的了解有一大半来自于她陪叶持调查过的案子,剩下的,则是在进京车队里的那几天积攒下的模糊印象。她便想了想,平淡道:“并不是。”
温贵妃轻蔑地撇了下嘴,似乎在嘲笑她与那些只会唯唯诺诺说奉承话的人们没有两样。
可就在这个时候,江十一却波澜不惊地继续说了下去:“磬王一点也不疯,他只是唯我独尊,生性残暴,视他人性命为无物罢了。”
温贵妃傲慢戏谑的姿态陡然一僵,低头看向江十一的眼睛。
江十一僭越却又平静地与她对视,那双色泽浅淡的猫儿似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惊慌,甚至看不出多少理应存在的敬畏。
温贵妃不禁变色,回头冲刘皇后叫道:“娘娘,你看看,你看看!这丫头简直就像是……”
她没把话说完,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刚刚入宫、恃宠而骄的时候,那时,比如今年轻许多,却已经如现在一样不得圣心的皇后娘娘,便是这样看着大呼小叫的她的。
刘皇后慢条斯理地放下橘子,双手在膝上端庄地交叠:“何必一惊一乍的。”
温贵妃立即不出声了。
刘皇后对江十一点了点头,赞许道:“的确,世人说磬王是疯子,只是因为他们没见过陛下。说起排除异己,二十多年前磬王就藩之前,陛下可是当着太后的面,把公里所有伺候过磬王的宫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说来也怪,先帝除了死得早以外,几乎挑不出来任何缺点,可他生出来的这两个儿子,却连他的半点好处都没学到,全都长成了骄奢淫逸又残暴成性的模样。
可江十一却半点听到深宫秘辛的激动都没有,只是在心里不停叹气。
她到现在也摸不清刘皇后究竟是怎么想的,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讲给她听?若不是这会儿屋子里一个旁人也没有,她都要怀疑自己连宫门都出不了就要被灭口了。
刘皇后并不在意江十一满肚子的牢骚,继续平缓地说道:“我明白,这次刺杀背后是那个叫做长生道的邪教主使,而长生道又在磬州一带最为猖獗,所以你们怀疑……”
忽然间,她收住话音,挑眉盯住江十一:“哦?不止是怀疑,你们已经确信那个长生道确实与磬王有所关联,是不是?”
江十一自然早已不仅仅是怀疑磬王。
磬王府中仿佛杀人灭口似的举动,还有进京途中的陷阱和追杀……一幅幅景象在她心中闪过,若说在所有这些事情里面,磬王都是被无辜陷害的倒霉鬼,未免也太侮辱她和叶持的脑子了。
可要命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就算心里面再确定,至今为止,却连一点能切实摸到的证据也没有。
刘皇后显然看出了江十一的意思,但她并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反而话锋一转:“磬王若犯下罪行,自然要惩处,但这与陛下想要罗织罪名杀害无辜是两码事。这宫中,就算还有二十年前亲近磬王的人,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如今仍旧亲近磬王,当初磬王不过五岁,任何人对于一个五岁孩子的亲近和善意,都不应该成为催逼他们去死的原因!”
江十一哑然。
在进宫之前……不,就算是在片刻之前,她所揣测的皇后召见她、让她去影响叶持并左右调查的理由也大多与宫廷暗斗或者储位争夺相关,却从来没有想到,皇后的目的居然这么简单,仅仅是不想看到更多无辜的牺牲者而已。
正在江十一思索的时候,刘皇后忽然对温贵妃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温贵妃立即转身走向门口,像是在亲自望风。
屋子里倏然间变得安静极了,江十一不由心神一凛。
刘皇后用一种非常轻的声音说道:“除此外,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托付给叶主事来调查。”
江十一沉默片刻,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请皇后娘娘吩咐。”
刘皇后一向平淡的面容上蓦地透出了一丝哀伤,却又飞快地敛去,说道:“我要知道宫中是不是真的有心怀不轨之人。”
江十一一愣。
她还来不及分辨这个与之前自相矛盾的要求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听见刘皇后轻声道:“这宫中曾经有过三位皇子,五位公主,可是,除了从小体弱多病的五公主以外,全都……”
刘皇后的话音停顿了一下,让其中细微的颤抖平息下去,而后继续说道:“皇子皇女夭折的时候,廷举司都会调查,却从来没有结果。每次他们都说是因病夭折,无人在其中动手脚,可是那么多孩子,怎么可能全都病死了呢……”
江十一迅速地瞄了一眼门口的贵妃,发现她此时正背对着屋内,一张艳丽的脸庞几乎就要贴到门上了,可她却还是一动不动,像是对此浑然不觉。
应当是不愿让别人看到她此时的表情吧。
江十一默默地垂下了视线,忽然觉得这华美宫殿中的两个最尊贵的女人与市井间的普通人也没有多少区别——平日里,她们固然要比那些饥肠辘辘朝不保夕的乞丐与贫民生活得舒坦千万倍,但上天又是公平的,至少在夺走人们最珍爱、最重要的东西时,从不会因为财富或者地位就厚此薄彼。
皇后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的要求:“我希望叶主事能够查清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把结果直接交给我。”
她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向江十一:“我不关心陛下有没有子嗣,但那些无辜的孩子,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