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管事没听见江十一究竟说了什么,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就在她最后那句话出口 的一瞬间,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凝重得有些吓人。
良久,叶持低沉而缓慢地开口:“此事不要再提。”
若是个在官场摸爬滚打半辈子的老狐狸说出这话,无疑便是要明哲保身的意思了,但江十一却深知叶持的性子,如今他这样说,只会意味着他打算自己暗中探寻真相。
果然,他的下一句话便是:“孙管事,带我去见温大人。”
温元明正在自己的主院里,受伤昏迷的温澜在多日之前就已经被他挪到了此处,与他坐卧起居的地方仅仅一墙之隔。
此时,这间素来空寂清净的院子里罕见地聚满了人,一打眼看去,至少有七八个提着药箱、捧着银针的小药童守在东厢门外,而屋子里面也时不时传出一两声或惊喜或紧张的低呼声。
一个圆脸小厮慌里慌张地跑出来,大约是要去取什么东西,一抬头瞧见走进院子的几人,不由一愣,随即堆笑道:“孙管事,大少爷醒……”
话还没说完,孙管事就打断道:“我知道了。快去通禀老爷,杀人凶手有眉目了!”
小厮有点迟疑,不大想这个时候去触温元明的霉头,但被孙管事瞪眼催了一句,只好硬着头皮跑了回去。
出人意料地,温元明并没有让人多等,几乎是立刻就走了出来。
他只淡淡地看了孙管事一眼,便将视线落到了叶持身上,示意对方到一旁小书房说话。
一道房门隔绝了院中的喧闹人声,屋子里瞬间沉寂了下来。
孙管事没有一同进来,仿古陈设的空旷室内只有主客三人,温元明在低矮的茶案后方落座,理了理宽袍大袖,指了下对面的坐席,随后动作舒缓却又行云流水地烹起茶来。
他这番风雅来得很不是时候,但说不上为什么,就算在江十一这样不知敬畏的人的眼中,竟然也挑不出半点装模作样的虚伪痕迹,就好像在这个时候,这个人,原本就应该这样做似的。
叶持几次想要说话,都被温元明轻轻摆了摆手堵了回去。
好一会,澄碧清透的茶水浅浅地注入盏中,温元明亲手将茶盏推向对面两人,终于开口:“刚才小厮传话,说你们揪出了个装神弄鬼的丫鬟。”
他极淡地笑了笑,抿了一口茶:“但我想,这点小事还不足以让你们放弃避嫌的打算,主动过来找我。所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等对面两人回答,他便又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句令人震惊的问话:“与‘他’有关么?”
江十一不禁愕然。
从这几次打交道的情形来看,温元明颇有些深藏不露,但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对方竟然精明透彻到了这个地步。
也难怪后宫那么多嫔妃,每一人身后都站着至少一个家族,可那么多或显赫或平庸的家族中,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攀着裙带成为景宁帝面前无可取代的宠臣。
叶持微微往前倾身,那是一个随时可以起身的姿势,然后他偏头对江十一轻声说:“你先出去。”
“呵呵。”
温元明把玩着茶盏,低低笑出了声,似乎觉得对方这种近乎天真的试图保护同伴的举动非常有趣。
江十一也有些无奈:“叶大人哪,咱们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啦。”
这话丝毫不假,叶持抿了抿嘴唇,脸色阴沉得像是被人抢了棺材本,却并没有再坚持让江十一避开,冷声道:“温大人的话,恕下官难以回答。下官此来,是为了一个不情之请。”
温元明大概真的因为长子苏醒而心情很好,并未被叶持的态度触怒,反而又轻笑了一声:“说吧。”
叶持:“下官想要知道贵府几位公子身体状况如何,还有,当初夭折的几个孩子,他们的生卒年月和当时具体的情形。”
江十一:“……”
她忍不住捂脸。
就不该高估叶持这棒槌,他……可真是个棒槌啊!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温元明要翻脸将他们打出去了。然而,在漫长到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之后,温元明却只是轻轻地将茶盏放回了矮桌上,发出了细微的“笃”的一声。他低下头,微笑着理了理袖口:“怎么想到问这个?与王氏的死有关,还是牵扯到阿沛,或者……”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眼中的笑意渐渐隐去,嘴角却上挑得更加明显:“莫非还是因为‘他’?”
叶持不说话了。
对于一个性情不够圆滑,也不擅长说谎的人而言,有时最好的应对就是沉默 。
但这种沉默,对于擅长揣摩人心的人而言,却又实在太容易看透。
温元明面上浮现出一抹了然之色,向旁侧倚在手边的乌漆凭几上,并没有再追问此事究竟为何会与景宁帝扯上关系,淡淡道:“阿澜从小身体康健,头脑聪慧,他两岁时,他母亲给他生了个妹妹,可惜未及满月,便一病夭折了。再后来,各隔了一年多,拙荆又曾两度有孕,但都在五个月之前便小产。”
他说到这,停顿了许久,才仿佛叹息一般说道:“拙荆也因此拖垮了身体,缠绵病榻半年就走了。”
江十一心中惊奇,近乎失礼地认真打量起他来。
她一度以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冷心冷情,连相伴了十几年的枕边人都仅仅视作解闷的玩物,可现在听他平静语气下所蕴藏的情感,事实似乎又并非如此。
这让她忍不住怀疑,或许在很久以前,温元明也曾全心全意地沉浸于鹣鲽情深之中,只不过,随着故人离世,那点难得的真心便也一同被埋葬在了黄土之下,到如今,已经连最浅显的痕迹都难以追觅了。
而最初的这些感慨褪去之后,江十一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刚刚差点忽略的问题。
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相似之处。
她一阵犹豫,只觉手心有点发凉,不知该不该问,可还没等她想清楚,叶持已经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先夫人故去的时间,与贤妃薨逝似乎相距不远?”
江十一:“……”
温元明愣住。
他先是讶异,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离奇,但仅仅片刻之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渐渐变得古怪起来,一时幽暗,又一时亮得瘆人。
良久,他轻声道:“贤妃……你问的,是那个从十六年前开始,接连夭折了三位皇子皇女,而后在十一年前自己也积郁成疾,不幸薨逝了的贤妃?”
他吐字很轻,但在提到那几个年份和数字的时候,却又咬字异常清晰。
——温澜的母亲也正是从十六年前开始接连失去了三个孩子,然后在十一年前病逝的!
温家夫人和贤妃,这两个女人所经历的事情在当今世上并不罕见,每一次经历的细节与具体时间也都相差数月乃至更久,若不是今日提起,寻常人根本不会将她们联系到一起。可就因为在此情此景下提起了,才让人蓦然发现,若是抛开细枝末节的话,她们的命运竟然想象得近乎诡异!
温元明依旧依靠着凭几,轻声慢语,但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原本放松闲适的坐姿,已经明显地变得僵硬紧绷了起来。
宽袍大袖的遮掩下,他的五指紧攥着凭几一端,指甲几乎要嵌进木漆之中,而他的眼睛也深深地望着叶持,像是想要透过面前这位年轻官员的双眼,从他的脑子里挖掘出所有的真相。
但在长久的对视之后,他却又一点点地将心中翻涌不休的暗潮重新压了回去,再开口时,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平稳。
“五年前我纳了尹氏,三年前,她生下了阿沛,那孩子的身体……”
他似乎极浅地抬了一下嘴角,清隽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温柔,慢慢地说道:“他的身体还不错,虽然心智不全……但我的孩子,便是痴傻又能如何?以我,以温家的地位,原本总该能护着他安安稳稳长大……”
此言一出,叶持和江十一全都愣住,一时甚至忘记了宫中孩童夭折的事情。
“你知道?”叶持脱口问道。
昨日他们确实将查出的温沛溺水的真相告诉了温元明,但是,这个真相却并不包括温沛心智有异于常人的部分。毕竟,归根结底,那场悲剧都只是源于尹姨娘的自私与疏忽,其他的理由不过都是些借口而已,他们实在不必事无巨细地揭露一切,让那个可怜的孩子在死后仍遭受来自于父亲的厌恶。
但谁能想到,温元明竟然早就知道。
那之前的一切遮掩和由此而生的愚蠢行径又算什么?
温元明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轻轻地笑了,笑得有些讽刺,却又仿佛隐含着一点悲凉:“她们都以为我不知道,是么?……可我是他的父亲啊,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江十一睁大了眼睛,忽然觉得整件事都荒谬极了。
——如果尹姨娘知道自己恨不得隐瞒一辈子的“可怕真相”居然从最初开始就被人一览无余,那么她还会那么矛盾,那么抵触自己的亲生儿子么?
温沛的命运,会不会也就因此变得大不相同?
可惜,没有如果。
这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好了,”温元明已经平静了下来,微笑道,“你们的‘不情之请’我已经满足了,接下来——”
叶持忽然抬头:“你还有两个孩子。”
温元明“哦”了声,淡淡重复:“是啊,我还有两个孩子。”他声音放轻,戏谑地看着叶持:“我的……孩子。”
叶持尚未如何,江十一只觉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温元明微笑道:“按着王氏的头溺死了她的是个男人,她头皮上的淤血手印足以证明,但是,一个男人又怎么会那么熟练地给她挽好头发呢?何况,王氏的贴身丫鬟已经认出了,她脚上的鞋子正是数年前她亲手所绣,呵,这府中能请王氏帮忙做女红的,又有几个?”
叶持和江十一都没开口。
温元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凶手身边定然有一个女人,还是个能私下里偷偷让王氏帮忙做鞋的女人。按照常理,这样的女人要么是温家的几位主人,要么便是与她身份相当的其他妾室。而数年前做鞋的时候,大房母女一个是寡妇,一个年纪幼小,都不会穿这种鞋子,所以剩下的,便只有我那几个姨娘了。
一个姨娘,大半夜不在家,却与一个不知身份的男人在湖边一同出现,他们会是什么关系?
这还不算,若再往深了想,便更骇人了。
在温元明最爱重的长子、最娇宠的幼子一死一重伤,府中阴云密布的时候,一个姨娘偏偏按捺不住,非要去夜会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提早布局,开始争夺继承人的位置?
那么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尽心尽力为相会的姨娘谋划?或者说,他们一同为之谋划的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儿子?
在尚不知道凶手真正身份的时候,也难怪温元明在回答叶持对于他子嗣的问题时,没有提起除了温沛以外的任何一名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