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主人云遮雾绕的几句话让孙管事的脑子化成了一片浆糊,他回想了好几遍,只觉每个字他都听见了,可就是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够让他听明白的。
“叶大人,江姑娘,这……”温元明离开后,他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小人斗胆请两位释疑,老爷刚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持没有应声,极轻地叹了口气。
江十一却唯恐天下不乱地笑了,凑过去一点:“你真想知道?”
孙管事一怔。
江十一笑容一收,抬手横指在脖子前面抹了下,语声飘忽:“你确定你真想知道?”
孙管事:“……”
他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好奇心。
叶持瞥过来一眼:“昨天我让你整理的贵府几位姨娘的消息呢?”
孙管事连忙回过神来:“小人已整理好了,因为小少爷的事已经查清了,就自作主张没给您送来……”
叶持举步走到王姨娘平日待客的外间,淡淡道:“取来给我。”
那份记录相当繁杂,里面记录了后院几个女人的半生,从出身家世,到进府的缘由、纳妾的文书,再到这些年在温府中表现出的脾气喜好,平日里与谁交好与谁结怨,何时生育,是否讨温元明喜欢,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又如何御下……总之,但凡是能够想到的,几乎就没有这份记录中找不到的,哪怕不够详尽,但至少足以让一个陌生人通过这些文字在脑中勾勒出那些女人的大致模样了。
叶持翻阅的速度很快,短短两刻光景,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合上记录册子时,他回过头看向江十一:“你……”
他本想问“你有什么想法”,可刚说了一个字,就发现江十一的表情有点诡异,似乎放空了脑子,正在神游天外,于是后半句话就变成了:“你累了就先回去。”
江十一:“什么?”
她眨了眨眼,像是刚刚从梦中惊醒一样,但神色间仍旧留存着刚才的那种异样,抬手轻轻地摩挲着下巴,慢吞吞道:“累倒是不累,只是……”她蹙眉瞥向合拢的纸页:“哪里不太对劲,我一时想不起来,但肯定有哪里让我觉得熟悉,而且很不对劲……”
叶持没说话,狐疑地瞅着她。
江十一摇摇头,嗤道:“叶大人,你别不信,我们这种跑江湖的人直觉最准了,要是我觉得有问题,那里面多半就真的有个坑!”
话虽这样说,可这些册子里记录的只不过是几个后宅女子的生平,除了其中可能藏着点与杀人凶手有关的线索以外,还能有什么令人本能地感到警觉的东西呢?
叶持想了想,将册子推给江十一:“从头看,看到想起来为止。”
江十一 :“……”
她肩膀一垮,牙疼似的“嘶”了声,嘀嘀咕咕:“我就知道你们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叶持充耳不闻,让人把温元明的几名妾室挨个带了过来。
最初来的是尹氏。
温沛已经死了四天,可昨夜却是她这个生母悲痛得最真心实意的时候,那些因为失望而吝于付出的母爱终于随着懊悔和自责涌现了出来,让她一夜之间几度号哭得昏死过去。
而经过那样令人精疲力竭的一夜之后,此时她的模样比起昨日几乎判若两人,苍白得宛如从鬼门溜出来的游魂一般。
叶持打量着她,逐一将预想中的问题抛了出来。
不出所料,她本人和在院子外面看守灵堂的仆婢给出的证词都没有破绽,完全可以确认灵堂一夜都没有可疑人等出入,而尹姨娘自己更是整晚都没有离开过棺材三尺远,绝不可能是在湖边杀害王姨娘的凶手。
叶持垂下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始用指节轻轻地敲起旁边的小几来,既不再追问,也不发话让尹姨娘主仆离开,仿佛她们突然不存在了一样。一时之间,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笃笃”的敲击声,时快时慢,听得人心中发慌。
江十一却还埋头在那些让她看得头疼的蝇头小字记录里,没有多看尹姨娘她们一眼。
过了许久之后,扣击声一顿,叶持再次看向神情仍旧恍恍惚惚的尹姨娘。
“今早都有谁靠近过火盆?”
尹姨娘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木然地摇了摇头。
搀扶着她的大丫鬟连忙解释:“大人,姨娘早上又昏过去了,就算有人靠近,她也没法知道呀。”
叶持面无表情,瞥向她的目光却冷得像是外面的冰雪:“那你知道么?”
丫鬟刚想说话,他便又冷冷道:“想好了再说。”
那丫鬟心头一突,一下子闭了嘴。
叶持偏过头,吩咐孙管事:“其他人送回去,这个丫鬟留下,关到一旁耳房。”
那丫鬟面色突变,手上不自觉地用力,尹姨娘被掐得生疼,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孙管事虽然想不通其中缘由,但看到此情此景,也意识到了不对,也顾不得其他,赶紧亲自上前扯住那丫鬟,将她掼到一旁,叱道:“反了你了!”又招呼旁边的几个丫鬟婆子将尹姨娘扶开。
等到那丫鬟被捆了起来,他才松出一口气,仍带着丝茫然道:“大人,这贱婢到底……”
叶持淡淡反问:“你以为火盆里的水草是自己长出来的么?”
孙管事愈发不解了。
若不是闹鬼,那么水草当然就只会是有人放进去的,可是刚才一番问话下来,半个字也没有提到此事,怎么就突然认定这丫鬟有问题了?
见叶持似乎懒得再解释,他只得将求助的视线投向另一边埋头翻阅记录的江十一。
然后他便听见了一声嗤笑:“灵堂没有外人出入过,证明放水草的就是彻夜守在院子内外的几人之一。无论尹姨娘对温沛是喜爱还是厌憎,自己的儿子变成厉鬼杀人,都对她没有一点好处,所以做这事的肯定不是她。”
所以只会是早上进了灵堂的几个下人。
江十一又道:“你曾经说过,你早上让人把尹姨娘送回去的时候她只是‘快要哭晕过去’,就证明她那时还醒着。但刚才那丫鬟却说早上尹姨娘已经哭晕了,可见她见到尹姨娘的时候要早于你,岂不是个完美的对火盆做手脚的人选?”
而事实也确不出所料,稍微板起脸一问,那心中有鬼的丫鬟就露了馅。
只可惜,这样一个胆小慌张的小丫鬟,不大可能是杀人过后还能冷静地遮掩痕迹的凶手。
孙管事同样想到了这一点,立刻道:“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禀告老爷,对这贱婢严加审问,定会找出究竟是谁指使她做的此事!”
说完,他急匆匆便要出门。
叶持便也起身,准备先行离开,以免真的掺和进后院的阴私中去。
可就在这时,一人突然兴奋地冲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便大声道:“孙管事,大少爷醒了!”
孙管事差点与来人撞了个满怀,本待发怒,听了这话却由怒转喜:“真的?!”
见那人连连点头,他不由老泪纵横,抚胸长叹一声:“老天有眼啊!”
温澜虽然在温家排行第二,却是二房温元明膝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唯一的嫡子,对整个温家而言都意义非凡,如今他能够清醒过来,就算日后跛了残了,地位也绝不可能被与他年纪相差悬殊的几个庶子替代。
孙管事简直合不拢嘴,一扫这几日的沉郁之色,像是连府里正在办丧事都忘了,不停地抹眼泪,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连忙对叶持和江十一告罪:“小人失态,还请两位莫怪,实在是……”
他略有些哽咽:“老爷和先夫人就这么一根独苗,当年大少爷出生的时候,老爷那么淡泊的人都高兴得大醉了一场……两位,老爷这些年也不容易啊,他跟先夫人那么恩爱,谁知造化弄人,不仅夫人走得早,后面几个……幸好还有大少爷,不然,不然……”
他语无伦次,又哭又笑,全然失掉了往日的稳重。
江十一正要开口劝慰孙管事几句,眼角余光却蓦地瞥到了摊开在桌上的那几本翻到一半的册子。
那种奇怪的警觉感倏然又浮了上来,她脸上微微的笑意霎时凝固,而这一次,脑中那个一直都无法成型的念头终于变得清晰了起来!
——时间,是时间!
她猛地抓住了叶持的手腕,表情错愕:“我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
她一眼扫向还沉溺在惊喜之中的孙管事,把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你刚才说‘后面几个’。后面几个什么?孩子?温大人和夫人的孩子?”
孙管事顿时有些发慌。
这是主人家的私事,虽然不算秘密,京中许多人都知道,却不该由他说出来,若不是刚刚兴奋得失去了谨慎,他怎么也不会……
他尚在自责不已,江十一却已从他的反应中觉察到了真相。
她回过头,认真地看向叶持,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彼此才能听清:“你还记得皇后让你查的事情么?”
叶持怔了下:“宫中夭折的孩子?”
江十一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字字凝重至极:“皇长子生于十六年前,此后皇子女频繁夭折,七年前开始,情况稍有好转,最后一个尚存人世的小公主,体弱多病。”
温元明长子十八年前出生,此后与夫人的子嗣未及序齿便全部夭折,直到七年前府中才再度有孩子出生,而最小的一个孩子温沛,身体虽然未见明显疾病,心智却有残缺!
或许具体的年份仍有出入,但温家与皇宫中子嗣所面临的情况,未免也太过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