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是在半个时辰之后被打破的。
孙管事敲门走了进来,脸上饱含着一种不安却又敬畏的神情。
他抬头看了看仍然在屋子里的两位客人,有些迟疑。
温元明却淡淡道:“无妨,说吧,是谁?”
短短的六个字,让孙管事鼻尖都开始冒汗,定了定神,才深深地低着头道:“回禀老爷,按您刚才的吩咐,小人把陶姨娘、黄姨娘和那个丫鬟分别带去审问,杀人的是黄姨娘和一个外院的马夫。”
“……马夫?”
饶是温元明心思再通透,也想不到这个答案。
半晌,他似乎觉得有趣,又像是自嘲地笑了声:“在黄氏眼中,我竟比不过一个马夫。”
孙管事的脑袋埋得更低了,宛如一只梳理胸前羽毛的长颈鹤鸟,江十一甚至忍不住开始替他的脖子担心。
温元明靠回凭几上,眼帘半垂:“多久了,如何相识,有何谋划?”
孙管事脸色微变:“回老爷的话,按照供词,黄姨……黄氏与那马夫乃是七年前有的首尾,原因……原因是……”
他支支吾吾,似乎难以启齿,被温元明漫不经心地搓了个小纸团砸了一下,才白着脸开口:“黄氏供认,她进府多年,看到王姨娘失宠无子,日子清简,所以急于求子,这才……”
温元明愣了好一会。
“你是说,”他扶了扶额头,哭笑不得道,“她是为了争夺我的宠爱,所以才背着我与别的男人通奸?”
孙管事:“……”
这话他没法回答,但事情确实就是这样。
旁听的江十一和叶持面面相觑,也都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种匪夷所思的糟心事。
而这还不算完。
还没等桌边的几人缓过一口气来,孙管事就又露出了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硬着头皮禀报道:“老爷息怒,还有一事……”
温元明定定看着他,似笑非笑:“说。”
孙管事跨着脸,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似的勇气小声道:“黄氏说,她的这个法子是……是从陶氏那里学来的,陶氏也已经承认了……”
江十一一巴掌拍到了自己脑门上。
叶持也是一阵胃疼,开始后悔留下来了:“温大人,我二人就先……”
可惜“告辞”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温元明淡淡乜了一眼,听他悠悠道:“天色已晚,两位如不嫌弃,不妨在舍下歇上一夜。”
若是寻常人,自然不会在家里办丧事的时候强行留客,但寻常人也做不成皇帝心中头一号的宠臣。江十一看了眼外面雪亮的太阳,叹了口气,扯扯还想说点什么的叶持:“确实天色已晚,多谢温大人美意,我二人便厚颜叨扰了。”
温元明满意地微笑起来,吩咐孙管事带人先去客房歇息。
但刚刚走到门口,叶持突然回头:“温大人。”
温元明抬眼:“但讲无妨。”
叶持盯着他,认真地看着他那张即便知道了自己被侍妾背叛、两个儿子都是“野种”也仍旧毫无波澜的俊美的脸,不由将眉头越皱越紧,沉声问:“下官僭越,冒昧问一句,温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陶氏、黄氏和她们的孩子?”
这句问话确实相当冒犯,不过温元明一如既往地并未生气,反而笑了笑,用一种仿佛是在考教晚辈的语气温和地反问:“你觉得呢?”
叶持显然不觉得自己有个这么神神叨叨的爹,半点也不给面子,硬梆梆道:“杀人通奸者自有律法定罪,但稚子无辜……”
他没说完,因为刚说到这里,温元明便又笑了,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叶大人,”半晌,温元明轻轻拊掌,语气轻快,“难怪当初陛下执意要杀了你,你这性子啊,不死个三五次,实在对不起陛下克己复礼、宽宏仁厚的贤德名声。”
叶持:“……”
他一时甚至分不清对方究竟是在嘲讽谁。
温元明站起身来,绕过茶案,缓缓走到门旁,面上的笑意仍然没有收起,亲手替他推开了房门,抬眼看向院子另一端对这些阴暗真相毫无察觉、依旧隐隐透出欢欣之色的人群,良久,忽然轻轻地说道:“我不喜欢她们,只把她们看成解闷的物件,那么她们也不爱慕我,仅仅将我当作衣食的保障,这岂不是很公平的一件事?”
叶持一怔。
江十一也愕然抬头看向温元明,憋了半天,真心实意道:“温大人,您可真想得开……”
温元明瞥她一眼,神态闲适而温文:“江姑娘过奖了。”
随后便又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杀人凶手便不提了,剩下的……就让陶氏带着那两个孩子照常过日子吧,这么大的宅子,要是没点人气,也太难熬了些。”
不待其他人再做反应,他便转回身:“晚些时候我会在枕石居设宴,到时孙管事会去请两位过去。”
他没说“务必赏光”之类的废话,毕竟人都已经老老实实留下来了,实在没必要再装清高与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
酉时很快就到了。
这是温府平日里用晚饭的时间,如果府中设宴待客,那么这个时间偶尔会根据情况略微变动少许,但无论如何,总不会差过半个时辰。
今日除外。
日影在窗下缓缓挪动,天色渐暗,直至星辉满天,孙管事却还是没有来。
江十一从屋子里溜达到院中廊下,开始靠着廊柱揉肚子,口中幽幽道:“叶大人,都怪你。”
叶持坐在窗前,正随意地读着架子上的闲书,远远听见这么一声,不禁眉头一跳,抬起头,用一种“我看你又要闹什么幺蛾子”的眼神望向对方。
江十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自从认识你之后,我便没再饿过肚子,现在都不习惯了。”
叶持搭在书卷边上的手抽搐了下,觉得那几根手指似乎有了自己的主意,现在十分想要敲开江十一的脑壳。
但就在这时,江十一忽然耳朵尖一动:“来了!”
话音未落,孙管事便带了个提灯的小厮,快步走了进来,连连告罪:“对不住两位,老爷刚刚有些要紧事,一直耽搁到现在。宴席已经备好,还请两位随小人来吧。”
江十一和叶持对视一眼,都有些纳闷。
连儿子和侍妾死了,温元明都能云淡风轻地请人留宿、设宴款待,现在事到临头了,还能有什么事情拖延住他呢?
莫非是……
那个近乎唯一的可能性在两人心底里划了一圈,谁都没有将其说出口。
枕石居距离温元明的主院不算远,引入府中的温泉活水在此处分出一道支流,是一湾不过七八尺宽、及膝深的清溪,呈半环状,静静流过滩涂似的白沙,溪边错落卧着几块低矮平缓的大青石,足以供人在上面闲坐或抚琴品茗,除此外,整个院子里几乎就没有别的装饰了,空旷得近乎寥落。
院子正中,也是溪流环绕的中央,是一间三面临水的小轩,门窗开阔,远远就能瞧见里面的竹榻矮几等陈设,而温元明,正一袭广袖白衣,独坐在青竹坐榻上,慢悠悠地自斟自饮。
江十一脑子里再次浮现出了不久前就产生过的古怪念头——这位温大人,未免也太想得开了吧?
孙管事站在环绕小轩的溪流开口处,没有再近前,而是侧身让开了这条唯一的通路。
灯笼的光轻轻晃动,温元明也注意到了来人,微微一笑,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清茶,遥遥举杯,邀请客人入内。
叶持冷着脸,小声嘀咕:“你帮我看看,这人是不是有病?”
江十一:“……病得不轻。”
竹榻前设了两个座位,前方都摆着食案,温元明拉了下垂在一旁的小铃铛,很快,便有侍女鸦雀无声地从院外走来,却都停在了溪边,孙管事亲自接过她们手中的盘盏,端了进来。
叶持扫了一眼,没有酒,很好。
等到菜肴上齐,孙管事便低着头,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与外面的一溜侍女一样,片刻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地下挖了供炭火热气出入的通道,故而四周并不寒冷,可即便如此,略显空荡屋子里仍旧透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凄清寂然之感。
江十一想了想,觉得没必要替这两人转圜气氛,便一门心思埋头苦吃起来。
温家的厨子手艺实在很不错,比起皇宫的御厨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看似家常的小菜,也能做得异常鲜美可口。没过多一会,江十一便将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略带期待地看向温元明,十分希望他能再叫人添几盘上来。
温元明夹了一根不知怎么活到这寒冬腊月里的嫩笋丝,细嚼慢咽下去,悠然微笑道:“你们年纪虽轻,也要惜福养身,晚饭不宜吃得太多。”
江十一:“……”
这哪是寻常宴客的主人家,这副做派,怕不是她亲爹吧!
……也不对,她亲爹只会卖了她换口粮,还不如眼前这个呢。
这会儿叶持也放下了筷子,秉持着食不言的原则,等到半杯清茶入腹,才终于开口:“温大人让我们留宿,究竟所为何事?”
他一向是个直来直去的棒槌,温元明并不意外,笑意甚至还加深了一点,夹起了个比龙眼还小些的精致包子,颇为失礼地顺手用筷子凌空点了点:“那边的架子上,下属第二层右边,有个乌漆盒子,你自己看。”
叶持纳罕地依言找到了对方所说的盒子。
东西刚一入手,他面色就猛地一变。
“这是……”
盒子上用金粉绘制着一条盘旋在半空的金龙。
这本就已经是个令人心中发紧的图案了,而再细看,祥云和金龙下方,俨然还站着个头戴十二旒冠冕的男人,在他脚下,也隐隐有祥云浮现。
这是传说中黄帝飞升的场景。
联想到如今朝中的情形,叶持低声问:“这是陛下赐下的?”
温元明还在慢慢地品着菜肴,等了一会才颔首轻笑道:“就是刚才送来的。怎么不打开?”
叶持冷着脸,手指稍一用力,掀开了盒盖。
里面放着两颗如莲子大小,浑圆莹润而异香扑鼻的药丸。
温元明淡淡瞥过去一眼,慢条斯理道:“你再打开架子最下层,左数第三个匣子。”
叶持眉头紧皱,已经有些烦躁,但还是勉强耐着性子再次照做。
然而,就在打开了第二个木匣的一瞬间,他面上所有的不耐烦全都乍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凝重的神色。
那个木匣里装满了与金龙木匣中一模一样的药丸,少说也有上百颗,奇异的香气浓郁到了极点,甜腻得几乎有些令人作呕。
温元明依旧平静而从容,微笑道:“这些,全都是近十几年来陛下赐下的仙丹,仔细算算,大约有……”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放轻了声音:“……十七八年了。”
江十一一口茶没咽下去,差点直接呛出来。
她震惊地望向温元明,某个离奇的念头突兀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令她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起来。
温元明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淡淡道:“没错,就是从阿澜出生之后不久,也是……呵呵,也是贤妃怀上皇长子的半年之前开始的。”
他放下杯盏,姿态优雅地坐直了身体,和煦的微笑像是严丝合缝地嵌在了他的脸上一般,轻声道:“说起来,还要多谢两位。若非两位的提醒,我大约永远不会知道温瀚和温涛并非我的亲生子嗣,又怎么会想到进献给陛下的丹药被下了毒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呢……”
其实,他并非不知道所谓的仙丹不是什么好东西。
自古以来,寻求长生不老的帝王多不胜数,吃丹药把自己吃得“白日飞升”了的,也大有人在。或许在这样多的前车之鉴下,仍有人一门心思地相信修仙炼丹,但这其中定然不包括温元明在内,否则,他没有必要将这么多代表着帝王无上恩宠的仙丹扔在蒙尘的木匣里,存得像是一堆陈年的耗子药。
只不过,他一直以来做好的打算,只是用自己的生死去赌一场荣华富贵,却从未料想过这场赌局中竟还包含某些人精心编织、绵延了近二十年的阴谋。
一时间,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温元明慢慢仰起头,忽然拈起筷子,轻轻敲击起了碟子边缘,颇有些打算把箸击盘而歌的意思,可过了许久,敲击的清脆响声相隔越来越长,越来越沉重,却仍旧没有别的声音随之响起。
他闭了闭眼,重新看向另两人时,脸上毫无意义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叶大人,你说,这天下会有让人吃了十几年,却依旧身强体健、毫无暴毙之患的仙丹么?”
叶持神情严肃,没有开口回答。
好在这本也不是个打算让他回答的问题,温元明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自嘲地勾了下嘴角道:“是啊,本不该有的,所以我才大意了啊……”
过去这些年中,有许多次,景宁帝在宫中当面赐下丹药,立即便要拉着他一同服下,又或者派个内侍前来温府送药传口谕,声称那位法力无边的无思道人又换了什么新的丹方,要他细细体会服下丹药之后的玄妙感受,然后进宫交流一番。他避无可避,便只能“受宠若惊”地服药,而后无数次在心中暗自庆幸没有丹毒爆发、猝然毙命。
可如今想来,他还是庆幸得太早了些。
那些仙丹吃了近二十年都没有闹出大事来,或许并不是因为无思道人的道行高,更绝非源于幸运,而只是……它们从最初,恐怕就只是强身健体的药丸,只不过其中高明地添加了某种能够令人绝嗣的成分罢了。
温元明默然良久,许多年前的一幕幕穿透时光倏然重现。妻子因为接连丧子而日渐枯槁憔悴的面容,合着血污被盛放在匣中的小小的胎儿,还有雪玉可爱的幼童脸上茫然呆滞的笑容……
他低下头,将盏中已经冷透的茶水饮尽,忽而一笑:“我钻营半生,多有所得,而这便是代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