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府离开的时候,已是小年当天,大街小巷中年味都渐渐变得浓郁起来,即便是最普通的老百姓,脸上也多了几分一年到头都少有的喜悦和轻松,然而,听着远远传来的轻快谈笑声,江十一和叶持心中却都有些沉重。
半是为了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另一半则是为了接下来要去做的事。
温元明不愧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年、深得帝王宠信的人物,即便在昨日那般悲喜交加、心绪不定的时候,仍能够冷静地做好今后的打算。
两人慢慢走出温府侧门所在的巷子,寒冷的晨风从背后追上来,令人不由打了个激灵,江十一回头看了一眼,轻声叹道:“我感觉像是做了场噩梦。”
数月前,在磬州撺掇晋王世子夺储的时候,她分明刚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了几遭,却仍旧胆大包天,觉得无论何等凶险都能靠自己的双手挣出一条活路来。可到了现在,这一派繁华富庶之景的京城中,一切都仿佛平和安稳,可她却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她与叶持都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巨浪裹挟着卷入了漩涡的边缘,不知何时就会朝着无底深渊沉落下去。
叶持沉默半晌:“其实你不必……”
江十一抬手揉了一把脸,恶狠狠盯着他:“又想让我扔下你了?”
她哼了声,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来,慢慢地露出了一种敢与猛虎争食的狼崽子似的表情:“别做梦了!有这工夫还不如想想怎么对付那个无思道人呢!”
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构陷,事实上,昨夜在那间三面环水、无人能够潜入偷听的开阔院落里,他们最后所谈的事情正与无思道人的身份有关。
那位被许多人默认为半个国师的神秘道人,是在近二十年前被引荐入宫的。
当时,景宁帝刚刚登基不久,求仙访道之心已经初见端倪,却远远没有如今这般疯狂,最初的一两年里,无思道人与其他被各地进献上来的高人们一起,都更像是为了排解景宁帝心底潜藏的不安而存在的工具。
往后的十余年中,可以说无思道人是亲眼见证了景宁帝在怪力乱神之路上的发足狂奔。
……又或者,这件事本就是他的功劳。
而正因为无思道人越来越受景宁帝的依赖与信重,他炼制的神妙丹药也日渐成为景宁帝登仙的寄托,被迫一同服药的温元明自然会私下去调查这老道的出身来历。
可惜,温元明得到的回复是,这装神弄鬼的老道没有丝毫问题。
从到处搜罗来的消息上看,就如无思自己声称的那样,他只是个到处云游的道人,还曾经在走过的不少地方展现出了令人敬畏的仙法,赚得了足以令他被引荐到宫中的本钱。
这个调查的结果已经在温元明书房摆了十几年,他原以为再过十几年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昨夜的交流过后,江十一却令人惊愕地提到了一件事。
无思道人曾施展过的一道“仙法”她和叶持曾经见过!
那场“降伏黄泉厉鬼”的把戏,几乎就是江珑县的书吏曲光家中闹剧的翻版——按照时间先后来说,或者应当称为原版。
行走江湖多年,江十一对其中门道再清楚不过,每个混得好的幻戏班子,都得有些独门的戏法,等闲不会将这些赖以生存的伎俩外传,也正因此,如果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发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少见戏法,那么,表演这个戏法的人之间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关联。
若是那位无思道人出身于磬州附近也就罢了,或许还有可能是他机缘巧合偷学到了某些流传于当地骗子之间隐秘戏法,可偏偏,他的身世来历清白无瑕,半点也与景宁帝厌恶又忌惮的磬州扯不上干系,这其中的古怪,就令人不得不去深思了。
江十一便忍不住感慨,若早知如今,当初写奏章上报的时候就该把江珑县中松油装神弄鬼的细节都写上去,有白纸黑字为证,再想说服多疑的景宁帝,应该就会轻松许多了。
可惜世上从没有后悔药,现在温元明所希望的,也是让叶持和江十一接下来想方设法去做的,便是从太医院找到证据,进一步证实皇子皇女与温家子嗣接连夭折的相似,目前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一击必中地扭转景宁帝对无思道人的看法。
至于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查……
一想到这个,江十一便忍不住翻白眼。
昨夜,在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温元明只是支颐浅笑,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这样一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慈父,如果突然跑去太医院,岂不是很容易引人警觉?”
……
温元明的做法虽然令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在明哲保身,但若论迹不论心的话,这种做法确实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毕竟,盯着他的眼睛实在太多了。
叶持与江十一简短地商量了一下,两个时辰后,如同寻常食客一般来到了酒井巷。
京城中各类商家店铺林立,而酒井巷便是以巷尾甘冽井水酿成的美酒而闻名的,如今巷子里开满了各式酒楼食肆。
江十一走着走着,忽然拽住叶持的袖角:“哎,这家店看着不错。”
叶持停住脚步,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
他们原本要去的桃源楼还在十几步外,而身旁的酒旗上,一个大大的 “高”字正在迎风招展,后面三层酒楼的牌匾木漆锃亮,上面描金画银地写着酒家的名字,高妙楼。
旁边路过的熟客误解了叶持的反应,以为他是觉得这酒楼的名字古怪,便操着京中口音热情地笑道:“两位是第一次来吧?这高妙楼的高妙二字,其实就是百年前第一任东家的名字,要说那可是位奇女子……这酒井巷里的那口井,就是她请人打的,整条巷子的酒,也就数她家的最好,兄台若是刚从外地进京,可千万不要错过了!”
叶持还没说话,江十一已飞快地又拽了他一下,笑颜如花:“多谢这位公子释疑。叶公子,咱们午饭就在这里用吧?”
叶持皱了下眉,他就算再不善于察言观色,这时也意识到不对了,没再提出异议,与江十一并肩进了高妙楼。
不愧是百年老店,店中食客极多,已经占据了几乎所有座位,跑堂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如同杂耍艺人一般熟练而灵巧地在人群中快速穿梭着,只能通过不时响起的“百花酿两壶”“狮子头一份”的传菜声才能判断出他们的方位。
两人在柜台前站了片刻,还没等到伙计来招呼,一楼大堂中仅剩的几张空桌便已被占满,身后甚至已有不少新来的食客排起了长队。
叶持压低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江十一靠向柜台边上,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门口的食客,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给出了令人悚然的答案:“有人在盯着咱们。”
叶持一惊,本能地想要回头,又生生按捺住了这一冲动,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过了片刻,江十一掩口打了个呵欠,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门口:“尾巴走了,应该是在盯着‘想得开’,跟着咱们只是顺带。”
叶持若有所思:“恐怕那位‘想得开’早就知道。”
所以才会安安静静在家待着……
不,不对,如果温元明表现得太过安静,那些关注此事的人恐怕还是会把目光转移到他和江十一身上,若想真正做到浑水摸鱼,只怕温府必须得立刻再闹出一件大事来!
而就在这时,仿佛就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一般,有个刚刚进门的锦衣中年人对同伴啧啧叹道:“真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旁边的同伴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摇头晃脑地感慨:“可不是,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呢!这么多年来,小弟也算与那位打过不少交道,他可从来都是一副好涵养的模样,今天竟然被气得……唉,一世英名啊……”
虽然不曾指名道姓,但对于有心人而言,只需这几句语焉不详的话语,便足以判断出他们所谈论的就是温家的事。
温元明将这事揭开来了?
而且听起来,似乎是奸夫淫妇被撞破好事,怒而杀人灭口的版本……
江十一默了默,忍不住再次感慨:“不惜家丑外扬,那位是真想得开呀!”
嘴上这样说着,她心里却松了口气——无论刚刚尾随他们的是宫中的耳目还是长生道埋下的探子,至少现在应该都会以为他们这两天只是在查王姨娘的遇害,而不会生出太多警惕。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江十一拽住一个托着酒壶的小伙计,从荷包里摸出一小串钱塞到了他手里,小声问:“后门在哪?”
那小伙计一愣。
江十一立即楚楚可怜地瞥了眼叶持,遮遮掩掩道:“我爹娘不答应……我怕他们找来。”
小伙计顿时面露恍然,他似乎往日也没少为人做遮掩,手里轻轻掂了掂那二十几枚铜钱,往角落的帘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要是等会回来的话,就说来找郑阿春的就行。”随后对着帘子边上沽酒的老头使了个眼色,扯起嗓子:“贵客两位,楼上请!”
江十一与叶持会意,立刻穿过人群往楼梯的方向走去,却在上楼之前方向一转,从老头打起的帘子底下钻了过去,径直出了后门。
后巷无人,与一墙之隔的另一边相比,冷清得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只有几架运货的旧板车停放在在其中。
两人贴着墙根快步走向前方,敲开隔壁的另一道门,对面露惊诧的酒楼伙计道:“我们是来找严掌柜的。”
很快,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便走了出来,笑眯眯道:“鄙人便是桃源楼的掌柜严明,不知两位如何称呼,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呀?”
等到两人自报了姓名之后,严掌柜面色一正,习惯性地摸了摸唇上的两撇胡须:“原来是叶大人和江姑娘,世子已经吩咐过小人了,两位请这边来。”
片刻后,在毗邻桃源楼酒窖的一处房间内,严掌柜听完了两人的意图,沉吟片刻,笑道:“这个简单,今儿个小年,小人正好该亲自去王府送一趟酒,顺便多捎一句话的小事,谈不上劳烦,只是……”
他眯如月牙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像是想要更清楚地分辨出对方的表情:“两位真不需要亲自过去一趟?”
叶持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不必。”
如今京中各方眼线鱼龙混杂,到处乱跑说不定就又被谁盯上,还不如安分一点。
可就是这么一个顺理成章的决定,却让严掌柜的表情更加郑重起来,他胡子也不摸了,微微躬身,态度比刚刚更加谦恭:“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世上哪会有人白白放着当面巴结晋王府的机会不要?除非,他们与晋王世子的私交早已到了无需刻意见面维系的程度了!
送客时,严掌柜想了想,又轻声加了一句来示好:“两位以后若是有需要,直接过来就好,不必避讳,谁都知道,这桃源楼是江南富商的产业。”
叶持、江十一:“……”
这京中权贵圈子里,真是哪个人都不简单,就连看起来最坦荡的周蕴,竟然也未雨绸缪地早在数年之前就暗地里置下了不为人知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