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事情并没有向着叶持几人最希望的方向发展。
经过确认,孟子凌能够意外偷听到孟栩与心腹的谋划,正是因为这间藏匿了太多阴谋诡计的地下密室出现了一条连孟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裂口,让声音透入了枯井中,在井壁上聚拢回响,最终又沿着紧贴枯井的墙壁传递到了对面。
这本是令人欣慰的一项发现,但是,相比于密室的现状而言,这一发现却又什么都算不上了。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个干涩的声音响起。
“所以,磬王叔到底是……”
周蕴只说了半句话就又闭上了嘴。他一向温和优雅的语调再也维持不住,每个字里仿佛都透着矛盾与迟疑,甚至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在他身旁,叶持没有出声,不知是没听清他的话,还是根本没有心情回答,只是表情僵硬地低下头,将摊在桌面的那份“账本”又翻了一遍。
事实正如他们所猜想的一样,小塘湾镇附近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自然不会什么样的匪类恶棍都聚集于此,如果发现了个贼窝,那么多半也就会与他们在追寻的长生道据点有所关联。
孟栩正是这个据点的头目,也是他们要找的,窝藏了那些逃走的长生道探子的人。
但就如对枯井裂隙的发现一样,关于孟栩身份的确认,也同样无法令人高兴起来。
——他们确实顺利地拼凑出了所有的真相,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孟栩宅邸下方的密室极为广大,在经年的勤恳开拓下,已经宛如一座地下宅邸,其中至少被分隔出了五六个区域。如今叶持等人所在的,便是最深处供孟栩处理最隐秘事务的地方,而在外面,狭长的甬道边上还有供人生活与训练的房间。
而此时此刻,让所有人情绪都异常低落的原因,就在那些房间里。
那里到处都是死人。
土床上,桌子下,水缸边,甚至还有墙上吊着的镣铐之间……目力所及之处,全都是痛苦扭曲的尸体,和融入了泥土的鲜血,腥甜发腻的气味令人作呕。
那些从磬州城郊“张家”撤离的长生道贼人,和他们带领的尚未完成训练的少年少女们,全都死在了这里,尸体仍旧温热,甚至就在进入这间最后的秘密书房之前,有个最多不过八岁的小姑娘就是在叶持几人的注视下挣扎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发现这个最后的藏身处已经暴露的时候,那些丧心病狂的贼人便毫不犹豫地杀死了所有受训的孩子,然后咬碎了自己牙齿里藏着的毒囊。
血腥弥漫的偌大地下空间里,只剩下三个人还在呼吸,四下安静得如同早已腐朽的坟墓。
周蕴紧握着拳头,突然狠狠捶向桌面!
叶持翻动书页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说话,紧接着就又往后翻了一页。
那本“账册”是刚才江十一在隐蔽的桌下夹层里发现的,她看起来很平静,就好像这十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已经见多了惨死的无辜孩童,早已麻木了似的。可就在这样平静的表象之下,她那双能举重若轻地完成无数精妙戏法的手却颤抖得连最简单的机括都无法打开,只能用蛮力破开夹层。
她抬头看了周蕴一眼,把自己刚才处理手上伤口没用完的药膏默默递了过去。
周蕴怔了怔,颓然摇头。
“叶兄看出什么了?”他再次开口。
叶持:“没有。”
周蕴压着声音:“难道就这么让他——”
“让他如何?”
叶持将账本倒扣,冷冷道:“这上面记了至少十个长生道安插进磬王府的探子!从这一点来看,磬王不仅不是主使,反而是受害的一方!世子,你急着将磬王安上罪名,到底是为了给那些惨死的孩子报仇,还是为了泄自己的私愤?你如今这样,又与史书上那些操弄权术的昏君佞臣有何区别?!”
周蕴猛地抽了口气。
对方的话像是一个耳光重重扇在了他脸上,可他偏偏却又无法辩驳,甚至连愤怒都做不到。
“昭离,冷静点!”
僵持之际,江十一的声音突然从旁传来。
叶持紧抿嘴唇,下颌绷出强硬的弧度,一言不发。
江十一起身走到桌边,认真地看着他:“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自己人就要先内讧起来么?”
她按住叶持的手背,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从他手下抽出来。
正如叶持所说,帐册上记录的是多年来所有被长生道安插进磬州各处的探子,其中不仅有州县之内各官员、商户之家,磬王府更是没有逃过,足足被安插了十二个人。或许磬王确实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显然,这本账册绝没有办法作为指证他的证据。
江十一轻轻抚平被叶持不自觉揉皱的纸页,叹了口气:“你问问自己,是真的觉得晋王世子意图借此构陷磬王么?”
“……”
江十一似乎不甚明显地笑了笑,笑容里却没有了往日的慵懒和随性,反而显出一种难言的倦意:“那些孩子,班主他们,还有这世上无数的人,谁不是这样呢,蚂蚁一样整日奔忙,费尽心思只想活下去,却还是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被人一脚踩死了……世子,昭离,你们都是难得的好人,会为了那些蚂蚁难过、愤怒,甚至会觉得他们不是蚂蚁,而是活生生的,和你们一样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可正因为这样,这股愤怒才更不应该对着自己人啊。”
话音落下,密室中陷入沉寂。
良久,叶持嘴唇微微动了动,低声道:“对不住。我不该迁怒。”
周蕴立刻摇头:“叶兄言重了,我又何尝不是一样。你说得本也没错,并没有证据指向磬王叔,我是太想找人泄愤,所以才罔顾事实。”
他闭目平复了一下情绪:“按照我前几日得到的消息,本来差不多可以确定指使长生道贼人行动的就是磬王叔,但如今这账册……不知叶兄有何打算?”
听他的语气,明显仍没有放弃之前的判断,不过这次叶持并未试图扭转周蕴的念头,毕竟,就算是他自己,也觉得磬王实在嫌疑很大。
“直说吧,”叶持仍有些尴尬,没与周蕴对视,“帐册上录名的所有探子,都该收监审问,磬王府的也一样,如此便不可能不惊动磬王。”
周蕴:“也好。”
余下的时间里,众人妥善安置了尸体,又将与孟家族人挨个询问了一遍,直至深夜方暂告段落。
翌日午前,连夜赶路的车马长队便回到了磬州城。
一来一去,不过耗费了整两日,有州衙里严知州做遮掩,磬王府尚未得到叶持已离开州城的消息,而等到反应过来,钦差的车驾已又到了王府大门前。
江十一依旧没有跟进王府里,她深知这是叶持对她的保护,便也不坚持,主动护送何珠母子几人去了城里的医馆。
昨日已有大夫为何珠诊治过了,但她产后便受了大寒,虽然侥幸捡了条命回来,也仍需要细心调养才行,而要时不时请大夫来的话,州城里总比村中强上百倍。
何况,无论是何珠自己,还是她那懂事了的一双儿女,在经过了这些事情之后,也都不愿意再继续留在族中了。
江十一付了诊金,又帮忙赁了间离医馆很近的小院子,等那一家子彻底安顿下来,才悄悄地离开了。
而就在她乘坐的马车快到州衙的时候,衙门前面的长街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飞驰的骏马眨眼间就到了面前,地面的积雪被马蹄踏碎,纷纷扬扬溅开,绵延成一道雪雾。长街两旁的行人慌忙躲避,几个小贩的摊子差点被人撞翻,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不绝于耳。
江十一一惊,掀开帘子,问前面赶车的侍卫:“这位大哥,请问……”
刚说了几个字,她便住了口,那侍卫的脸色明显不太对劲,不像是被溅了一身碎雪的不满,反倒显出了几分若有所思的惊色。
但他没有错愕太久,很快就转过头来:“江姑娘,那是朝廷的消息——急递!”
江十一顿时神色一肃,望着那纵马狂奔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忽然道:“劳烦大哥,咱们去王府外面等着!”
此时皇帝圣寿将至,各地就算装也该装出一副天下太平之态,本不该有什么要紧事件需要这般慌忙传信……
不知为何,江十一心头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总有一种风雨欲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