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已经仔细查验过两具尸体,和她们所在地方。
王老夫人的的确确就是死在叶持院外不远处的假山小亭里的,地上的薄霜和残雪间还残留着老人一路走来的脚印。脚印分属两人,大约在进入小亭前分开,一行沿着小路漫无目的似的绕着园子来回乱走,应当是一起来寻人的拂云留下的,而另一行则属于王老夫人,径直进了亭子,或许是因为她走了一路已感到疲乏,所以才打算在那里歇一歇脚。
而现在,亭子中央大片的血泊已经结冰,将用作凶器的假山石块牢牢冻在了上面。
王老夫人正是被那块石头砸中后脑而死。
除此之外,亭子附近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人的脚印,凶手的脚印。
严更坐在花厅上首,面无表情地拿着一张白纸,一动不动。
不知何处远远传来鸡鸣声,窗纸上日影似乎被这一声惊动,倏然明亮起来。
严更终于回了神。
他抬起手,五指一松,白纸从指间飘落,打了个旋落到地上,正好正面朝上。
纸上描着个鞋印,看尺寸,无疑属于男子。
严更一边臃肿下垂的眼袋好似抽搐了下,视线顺着叶持的衣衫滑落,最终落到他脚下。无需言辞,谁都能估量出,纸上描画的鞋印大小与叶持的鞋子正好吻合。
“叶同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虽是问话,语气却平得如同一潭死水。
叶持皱起了眉头,抿唇看向那枚纸上的鞋印,没有回答。
之前在夹道里严更说的那番话确实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中就没有丝毫破绽。若只是想要洗清罪名从中脱身,他未必做不到,然而此时让他不得不顾虑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周蕴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到了此刻仍没有出现?
稍微想一想,案情便很清楚了,能在州衙里随意杀人嫁祸的人并不多,还能在案发前确切掌握他的行踪和衣着装束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其中最有这个能力的无疑就是磬王。
可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便让人无法不去怀疑,现在周蕴的反常是否也是磬王计划中预定的一环?
若真如此,他急着揭露真正的凶手会不会反而落入了磬王的陷阱?
以有心算无心,叶持就算脑子再好用,也无法凭空想出来个结果。何况严更也根本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
下一刻,大腹便便却异常充满了压迫感的身影便彻底挡住了他面前的光线。
“编好理由了么?”严更漠然道,“或者,你需要和这个冒名顶替的贱奴串一串供?”
叶持一惊,脸色骤变。
先于思考,他霍然起身,向侧面跨了一步,挡在了严更面前,让他无法再向江十一靠近。
严更打量着他,见状怒极反笑,猛地抄起仵作验状狠狠甩到他脸上:“你自己看!”
那几张验状纷纷散落。叶持本能地眯眼偏过头去,可紧接着就发现中间混着一张简短的纸笺,不知是什么时候夹带着送进来的,上面分明就是周蕴的笔迹。而就是在这张亲手写就的纸笺上,他竟然冰冷地否认了曾派人进过州衙!
周蕴到底在想什么?
过河拆桥么?这不是他的做派,何况,现在就过河拆桥,未免太急不可耐了一点!
叶持与江十一迅速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狐疑与不解。
严更已阴沉开口:“晋王世子说他有要事忙碌,不便前来。我已给了你一晚上的时间说实话,但你既然不见棺材不落泪,呵!”
他陡然提起声音,指向江十一:“来人!把这个贱奴给我拖——”
叶持神色一凛:“谁敢!”
他高声喝退正要进门的几个下人,眼中寒意慑人,趁其犹豫不定之际,转头迎上严更的视线:“人皆言王夫人于你有养育之恩,你也素来敬王夫人如母,如今看来,此言可笑之极!知恩图报的严日新,其实不过一欺世盗名的蠢恶之徒而已!”
严更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叶持还敢反唇相讥,当即勃然大怒:“无知竖子!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叶持却寸步不退:“王夫人究竟死于谁手,严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你装疯卖傻半句不提疑点,只敢为难无辜之人发泄怒气,难道不是贪恋权位,生怕抓到真凶令你如今地位不保?!”
严更差点背过气去。
“你!”
他指着叶持“你”了半天,突然一挥袖,将茶几上所有物件全都扫到了地上,在一片乱糟糟的碎裂声中对着门口叱道:“滚出去!”
刚刚进来的几个下人不敢耽搁,慌忙又退了出去。
大门重新关紧,严更闭目顺了顺气,若有深意道:“你说我恋栈权位?听起来,你是知道真凶是谁——”
话没说完,叶持突然捂住嘴,弯腰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严更一怔。
叶持眉头紧蹙,死死按着胃,本就有些苍白的面色几乎在一瞬间就惨淡得像是纸糊的一样,可他瞥了眼江十一慌忙送到他嘴边的药丸,却没有急着服下,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凉凉讥讽:“严大人,你是真以为下官有闲心去做采花贼,甚至还一不做二不休地杀害了前来寻找扫墨的王老夫人么?”
严更:“……”
地上淡淡的血腥味传入鼻端,让他的表情愈发阴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缓缓地问,“你是受伤,还是生病,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叶持没回话。
他本能地觉得这问话有些古怪,但或许是刚刚太过激动,他胃里又泛起刀绞似的疼,宴席上喝下的那些酒浆也像是尽数化作了流淌的烈火,在每一个能触及的地方肆意焚烧,令人在剧痛之中又生出一阵阵难以形容的眩晕和虚弱之感,几乎没法凝聚思绪。
而就在这个时候,江十一开口了。
她不知出于什么打算,并没有再伪装做少年的声音,而是显出了原本的音色,抬起头直视着严更:“严大人,恕我直言,如今叶大人的情形你已看得清清楚楚,为何还要寻找旁证?或者,你要做的根本就不是找到更多证据,而是想要确定没有别人知道真相,方便你将逼奸不成杀人灭口的罪名扣死在叶大人身上?”
严更:“……”
对面人突然变化的嗓音让他不由错愕:“女人?”他细细打量着江十一虽年轻美丽却称不上娇嫩的面容,语气变得有些怪异:“你是他的丫鬟?……不,不对,呵,想不到叶大人这样的年轻俊才,居然会和一个到处抛头露面的卑贱女子混在一起!”
江十一让叶持靠在自己身上,眼睛紧盯着严更,并不曾因对方态度的微妙而显出丝毫情绪波动,平淡地回答:“我听说王老夫人当年也只是个乡野困窘妇人。”
严更表情瞬间僵住。
他突然发现,若说叶持的刻薄是用刀子戳人,那么他眼前的这个小厮打扮的女人,显然就是不动声色往人的伤口撒盐的类型。
正如这女人所说的那样,王氏确实只是个大字不识的乡间寡妇,从年轻的时候便没有文雅高贵过一天,就连受封朝廷诰命夫人之后也没有任何变化。
可就是这么个带着一身粗鄙乡土气的寡妇,却在过去的几十年间用那双骨节粗大、硬茧遍布的手种地洗衣,从年头忙到年尾,燕子筑巢般攒下了一个又一个浸透了汗水的铜板,喂他填饱肚子,替他求医问药,供他读书赶考,让他能够从贫瘠的田垄间一步步爬到了如今令无数人艳羡的绫罗锦绣堆里……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王氏给的。
他原本也曾发誓要让王氏过上前半生连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但现在……
仅仅是一眨眼的时间,她怎么就不在了,死了,就像是一条野狗一样,随随便便就被砸死在了夜幕之中……
江十一敏锐地发现了严更的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那一丝讥诮。
王老夫人固然可怜,但又有谁来同情正在承受无妄之灾的他们呢?
她缓缓道:“严大人,如你所见,叶大人绝无杀人的可能,而州衙毕竟守备严密,能够安插杀手进来的人少之又少,其中能如此轻易布下假象、误导所有人的,恐怕更不会有第二人。既如此,你与叶大人根本……”
她边说边关注着对方的反应,却见他并未露出丝毫动容之色,心中不由一沉,最后一点侥幸也随之散去,将最后“不是敌人”四个字咽了回去。
“你早就知道,”江十一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果然如此,你早就猜到了真相,却还是故意要让叶大人顶罪。”
仔细想想,这也不算奇怪,既然她从最初就能看出严更是在迁怒,难道严更自己就一点都意识不到么?
不,他比谁都清楚,可他还是这么做了,不管出现了什么证据,什么破绽,他还是铁了心地将嫌疑引向叶持。
这只能说明,他从未真的失去理智,而只是有意为之。
江十一低头看向地上散落的白纸,那张拓印脚印的图样像是在嘲弄她,她在心里一叹,最后试探道:“严大人,难为你耐着性子半真半假地陪我们做戏这么久,莫非是想顺水推舟将叶大人定罪,等到磬王放松警惕,再从暗中蹿出来,狠狠咬上他一口么?”
严更却不受她影响,只面无表情道:“接下来怎么做,是本官自己的事情,就不劳你们费心了。现在,你们只需要做好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就够了!”
“我们能做的事情……”江十一喃喃重复。
她从严更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阴冷的杀意。
昨夜的案子里破绽太多,根本经不住细查,唯一能把这事做成铁案的方法只有一个——杀了他们!
只有死人才是不会为自己喊冤的!
叶持蓦地攥住了江十一的手。
他强忍住胃里的剧痛,冷冷道:“严大人活了四十多年,竟然还如此天真烂漫么!磬王刚刚杀了你的亲人,就算你亲手把我的人头奉上,难道他就会毫无芥蒂地继续将你引为心腹,让你有反咬一口的机会?!”
不料严更听见这话却笑了,笑意森然:“你不甘心去死?”
叶持抿紧了嘴唇,他胃里疼得愈发剧烈,腥甜的热流在不停上涌,让他一时无法给出回答。
江十一担忧地看他一眼,下一刻,突然觉出了刚才那句话的古怪之处,愕然道:“甘心?”
她脱口问道:“严大人,你觉得我们应该心甘情愿认罪受死?为什么?”
莫非这其中到底还有什么他们没有意识到的事情在左右严更的决定?
江十一脑筋飞快地转动,但还没理清头绪,便听见对面满含怨恨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不如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不该死!”
江十一一怔,似乎从这句话中抓住了一点头绪。
严更却没等人回答,就猝然大笑起来:“叶持,都是因为你,才害得我大嫂惨死!我将你千刀万剐也难解心头之恨!你们竟然还有脸问我为什么该死?!来人哪——”
他声音再一次高高扬起,对进门的心腹仆人阴恻恻道:“人犯叶持自知罪孽深重,已畏罪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