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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12-01 08:183,883

   夜色愈深,北风刮起浓云,须臾间便将原本就稀薄的月色遮掩殆尽。

   州衙中最后一间亮着灯火的屋子也刚刚暗了下去。

   叶持安静地躺在熄灯之后的黑暗之中。他被酒液灼烧的胃里仍在隐隐作痛,虚弱和疲倦之感也在如浪潮般一波波涌来,可心中却异常地安稳踏实。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惊恐扭曲的尖叫猝然打破了沉静与安宁!

   “啊——!!杀人啦!!!”

   叶持一愣,猛地翻身坐起。

   那声音就在他的院子之外!

   江十一已利落地将头发重新挽起,嘴里叼着束发的布巾,大步走了进来。见叶持按着胃部正要下床,她皱了皱眉,含混不清地咕哝了声:“你再缓缓,我先去看一眼是什么情形。”说着,便拿起烛台折返出去。

   叶持却没听她的,忍过了那阵猝然动作带来的胃疼之后,便立刻也披衣跟了上去。

   刚一出院门,循声向一旁转过几步,北风便立即将夹道里的异样气味送了过来。

   那味道并不算重,却极为鲜明,让人难以错认。

   ——那是鲜血的味道。

   夹道里已经有不止一人,火光闪动,阴影憧憧,持火把的几个男人周身还冒着热气,喘息粗重,应该是闻声匆匆赶来的巡夜之人,除了他们以外,角落里还有个脸色惨白如同女鬼的丫鬟,正瘫在地上不停发抖。

   而就在这一群人前方不远处,墙边静静地靠坐着一具衣衫不整的女尸。

   江十一眸光一缩,仿佛十分惊恐地“呀”了声,倒退几步。趁机回到叶持身旁,小声问:“你认得这人么?”

   叶持盯着地面薄霜上死者像是被谁追赶留下的绣鞋脚印,极轻地摇了摇头:“没印象。”

   心中已开始快速思索,李同知在州衙外有宅子,如今住在州衙里面并有奴婢伺候的,就只剩下严知州一家子了,而正常来说,严更的丫鬟是没有道理三更半夜孤身一人跑到他的院子外面的。

   这到底是意外,还是别有用心的设计?

   他想了想,在纷乱的揣测声扩散开来之前,先一步吩咐刚赶来的几个衙役:“叫仵作来,查验结束前不许任何人进去。”又将目光转到瘫倒的另一个丫鬟身上,示意江十一:“你扶上她,和剩下的人一起,跟我去书房。”

   可话音刚落,那瘫倒的丫鬟就惊叫一声,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状若疯狂地开始摇头。

   “不,不要杀我,”她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紧盯着叶持,尖声大叫,“我什么都没看见,别杀我!”

   叶持心底一沉。

   看来是冲他来的!

   就在这时,后方也突然响起一个冰冷至极,压抑着无尽怒火的的声音:“谁要杀你?”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转回头来,连忙七嘴八舌地行礼。

   叶持也认出了那个声音,借着衣袖的遮挡捏了捏江十一的手腕,让她稍安勿躁,随后同样转身拱手:“下官见过严大人。”

   来人竟然是传闻中病得随时可能归西的严更本人,不知为何,他居然孤身跑来了这里。

   整件事情一环扣着一环,紧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越来越不对劲了。

   严更那张圆胖的脸庞抽动了几下,再无平日的慈祥和气,反而神情隐隐扭曲,目光仿佛淬了毒,在惨淡稀薄的月光之下,阴沉得吓人。

   他视线冷酷地在叶持脸上停留一瞬,而后盯住那惊慌失措的丫鬟:“拂云,你再说一遍,你是不是看到了杀死扫墨的人?——那个人是谁?”

   叫做拂云的丫鬟愣愣地打了个哆嗦,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严更却等不及了,两步冲上前去,猛地飞起一脚,将拂云踹出三尺远,重重撞在墙上!

   “贱人!还不回话!”

   那一脚力道极猛,拂云还没爬起来,先捧着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见严更还要继续,她慌忙磕头求饶,语无伦次地尖叫道:“奴婢不知道,大人饶命啊!奴婢来找扫墨,听见这里有动静……奴婢真没看清,奴婢来的时候,她、她就倒在这了……大人饶命,奴婢只看到了半个人影……”

   严更双眉倒竖:“什么人影!”

   拂云抖了抖:“很高……还很瘦,满身酒气,穿着……呃,穿着浅蓝色的衣裳,就是……”她边说边惊恐地抬起头,视线在众人之间来回游移,突然之间,朝着人群中一抬手:“就、就是这样的!”

   她指的人正是叶持。

   好一出酒后乱性,失手杀人的荒唐戏码!

   江十一瞳孔微缩,却又立刻镇定下来,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嘴唇,小声嘀咕:“啧,你这倒霉鬼,我怎么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呢……”

   叶持只恨腾不出手来缝上江十一这张破嘴。

   看向拂云颤巍巍的手指,他冷笑起来:“你的意思是,我趁醉逼迫扫墨,因她不从,故而恼怒杀人?”

   浮云抖如风中落叶,不敢说是,却也不说不是。

   这种反应本身就已说明了一切,叶持环视左右,见几乎所有人望向他的目光都带上了怀疑,不由哂道:“从此地到严大人所居之处,即便是在白日里也要至少走上大半刻,夜间诸多小门上锁,绕路而行,所需时间只会更长。我从磬王府赴宴回来不过半个时辰,就算刚一返回便立刻决意对扫墨下手,一来一回在路上也要耽搁两刻以上,可看扫墨尸体僵冷之态,至少已经死了一刻有余。”

   他顿了顿,低咳几声,也给众人留出了思考的空隙,然后看着地上衣衫半褪、颈间横着紫黑勒痕的女尸继续说道:“若你所说为真,那么我从严大人院子外避开所有守夜之人摸到扫墨的住处,花言巧语将她诱骗出来,被她识破目的、与她争执扭打,再到怒而杀人、逃离现场,这一切就只能发生在剩下的不足一刻时间之内——麻烦你们用脖子上那个实心团子仔细想想,这到底有几分可能!”

   “可……可是,”隐隐开始产生动摇的人群中,拂云还保持着一手指着叶持的姿势,人却已经呆住了,口中喃喃道,“不,我明明就看到……”

   叶持没等她说完,便面露嫌弃:“看到的就是真的么?难怪凶手要挑你当证人,说不定就是看中了你蠢得惊天地泣鬼神!咳,且不论旁的,我只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和‘我’逃离的背影?”

   拂云怔愣道:“就在……”

   叶持不耐烦地截断了她慢吞吞的话:“就在刚才你发出尖叫之前对不对?”见她点头,立刻冷笑道:“这人已经死了至少一刻了,我是吃饱了撑的,才会杀完了人不移尸体也不离开现场,非要在这又冷又黑的夹道里原地吹风?我是和你约好了在这等你么

   !”

   他喉咙仍旧不舒服,一口气说的话多了,便忍不住咳嗽,但还是强忍着把最后一句嘲讽续上了:“我现在简直要怀疑你哭成这样是因为发现了尸体,还是因为发现自己没长脑子了!”

   话音落下,四下鸦雀无声。

   对于州衙中的差役和下仆来说,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新上任的叶同知,却毫无疑问是第一次见识他阴阳怪气的本事,一时之间只能面面相觑地缩紧了脖子,生怕下一句嘲讽就落到自己脑袋上。

   然而,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开始认为拂云是犯了蠢认错了人的时候,严更却忽然说话了。

   “叶同知,扫墨是我派出来的,如果你是凶手,根本就不需要专程去找她。”

   这句话来得莫名,语气低沉听不出过多情绪,却陡然间扯紧了每个人心中刚刚松懈下来一点的那根细弦。

   江十一顾不上遮挡面容,偷偷抬起头窥向严更的表情。

   一个古怪的细节蓦地跃入她的眼帘。

   借着被夜风偶然吹偏的火光,她瞧见严更的眼角,还有那对肿胀下垂的眼袋全都隐隐发红。

   那不是来源于愤怒,反倒像是……

   江十一霍然心惊。

   那是被眼泪浸泡出来的痕迹!

   她猛地攥住了叶持的手——扫墨之死背后还隐藏着更加可怕的内情!

   可正要提醒他小心,严更森然的视线却恰好扫了过来。

   他低哑地开口:“叶同知,你可知道,扫墨是本官嫂嫂的丫鬟。我听闻你醉酒,想起大嫂常让扫墨帮本官备着解酒丸,便让她给你送一丸过来。算算时间,若没有出差错,她两刻之前便该回去了。”

   可她没有回去。

   算算时间,那个时候她恐怕正在这条黑暗的夹道之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而就在严更话音落下之时,不远处假山后面又突然绕出来了几个人,正是严家的管家和小厮。

   那几个人全都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沉默地抬着一块门板似的东西。

   门板上躺着一个人。

   离的近了,能看出殷红的血色在门板的雕花缝隙里蔓延。

   叶持无声地抽了口气,终于显出了错愕之色。

   被血染红的不仅仅是门板,还有上面躺着的那人银白的头发和青灰的面容。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猜到那人的身份。

   严更喉头动了下,像是硬生生吞下了一声哽咽,开口时,语声比刚才更加冰冷沉郁:“大嫂见扫墨迟迟不归,心中担忧,这才带着拂云出来寻人。”

   到了这个时候,谁都明白事情的始末了。

   拂云捂着心口,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门板上老妇人的尸身。一声凄厉的惨叫陡然从她喉中冲出:“老夫人——!!”

   她像是忘了身上的疼痛,也忘了刚才的动摇,猛地爬起身,大叫一声扑了上来:“你害死了老夫人!我杀了你!”

   叶持没料到她突然发难,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被那几根长长的指甲抓到脸上。但就在拂云碰到他之前,旁边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拉着他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击。

   江十一展臂挡到了叶持身前,见拂云还不依不饶,当即沉声喝道:“我是晋王府的人!你们是要杀人灭口吗?!”

   “晋王府”三个字像是有着某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霎时将快要沸腾的气氛硬生生压了回去。

   拂云吼懵了,刚刚头脑发热生出的狂怒倏然回落,不知是后怕还是脱力,呆呆站了片刻,忽然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江十一却不敢就此松懈,连忙转向严更,在他回过神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决定之前飞快地说道:“严大人,小人可以为叶大人担保,今夜赴宴返回之后,叶大人便一直在房中醒酒,从未出过院子,这两桩案子恐有蹊跷!小人不敢求严大人节哀息怒,只斗胆请大人派人请我家世子前来。世子一向处事公允,定然不会有所偏袒,必将帮大人一同查清真相。”

   严更不置一词。

   仿佛漫长得没有边际的沉默里,他只是专注而又冷酷地盯着眼前小厮打扮的江十一,那双在不久前还被泪水泡得通红的眼睛隐藏在黑暗中,唯有瞳孔倒映着飘忽的细细火光,竟显得异样诡谲。

   江十一甚至怀疑他看出了自己仓促之间露出的破绽。

   她身后便抵着叶持的胸膛,他的一只手也正扣在她肩上,在这一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每一寸筋骨都已绷紧,心跳也正在不停加速,似乎已经做好了稍有变故就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的准备。

   但严更冷厉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逡巡了几回之后,却蓦地收了回去。

   “来人,”严更漠然道,“去请晋王世子。”

   江十一终于松了口气。

   ……

   然而,直到长夜过去,天际发白,周蕴仍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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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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