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被小乞丐送来的书信,里面装着的其实是一份请柬,邀请叶持去赴一场今日的午宴。
此刻巳时已快要过半,距离午时所剩的时间寥寥无几,丝毫没有给人思考或者求援的时间。
江十一罕见地绷紧了脸:“别去!”
叶持却没有出声,只是反反复复地看着信尾的落款和一方略显模糊的私印。
——无思道人。
良久,他轻轻吐了口气,攥紧了信封,像是要把上面江十一的名字揉碎一般:“你去找温元明!”
江十一:“你疯了?!”
叶持沉默片刻,扯出了个不甚明显的笑:“刚才不是还在说没法破局么……这也是个机会。”
江十一:“胡说八道!你分明就是因为——”
叶持没等她说完,快步走回房间,研墨提笔,不假思索地写下几行字,吹干折起纸张,递给江十一,说道:“无思敢送来这封请柬,必定早有准备,若我不去或者带着援手一起去见他,他只需把假宴做成真宴,便毫无损失,可咱们却未必会再有与他对峙探听线索的机会了。”
江十一听着这似乎很有道理的解释,心里的不安却愈发浓重:“太冒险了,你……”
叶持淡淡一笑,抬手按住她的脑袋揉了两下,但随即,笑意便从他脸上散去,只剩一如既往的清冷肃然:“如果真有万一,那你就看着办吧。”
江十一狠狠咬住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叶昭离,你真他娘的是个……”
是个不要命的混账!
然而,她十分清楚,这混账一旦下定了决心,无论是谁也无法轻易让他改变主意。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羊入虎口的可能性,最后怒视了叶持一眼,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冲出了门,紧攥着那张报信的字条向着温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叶持站在简陋却烟火气十足的小院门口,默然看着江十一的背影渐行渐远。
有一件事他没有提醒她,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会察觉到异样——无思道人若仅仅是因为磬州那些事注意到他们,那么更早之前便该有动作了,而他隐忍了这么久,却在今日突然现身,唯一可能的原因只会是他知道了他们前几天去太医院的目的。
叶持无声地叹了口气,并不是他不知死活想要冒险,而是那个深受景宁帝信赖的“国师”实在太过超然,就连温元明也得礼敬三分,不敢在证据欠缺的时候随意指控。
若他只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就算得罪了权贵,最坏也不过一死而已。
可惜……
不知何时,江十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叶持又静静地向着那里凝望了片刻,才低下头,慢慢地理了下衣襟。
他没有回去更衣,而是如同平时散步一般,从容而随意地锁好小院的门,穿过长巷走了出去,到巷口赁了一架马车,对车夫平静道:“东郊,白鹤观。”
就在这辆马车渐渐东行的时候 ,从城北的方向也有另一辆更为精致奢华的马车从皇宫偏南一点的广阔宅邸中驶了出来。
新年一天比一天临近,街上的气氛热闹而轻快,但仅仅隔了一层木板,车中却一派清幽静谧。
忽然,一个模样普通的壮年人从对面走过来,与车边护卫错身而过时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小声说了句什么。
护卫眼神一凝,神色却保持不变,又走了一段路,才来到车窗旁边:“大人,有消息。”
车窗开了一条缝,清冽的龙脑香从中飘散出来,随之响起的还有一道和缓却淡漠的声音:“怎么了?”
护卫低声道:“盯着那边的人说,刚刚有个小乞丐去送了一封信,然后叶大人便独自出门了,他们暗中打听了去向,说是……白鹤观。”
最后三个字刚说出口,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护卫只觉车中因为龙脑香而显得有些冷清的气息陡然变得愈发寒意逼人起来。
那护卫屏气凝神地等了一会,仍没有听到回答,正要静静退开,却突然瞧见远远的一个人影。
“大人,”他连忙禀报,“属下好像瞧见了叶大人身边的那个姑娘!”
这一回,车中的人没有再让他久等,立刻吩咐道:“避开她,回府。”
护卫一愣:“是!”
但马车目标实在太大,上面描金画银的雕饰又过于明显,还没来得及完全调转方向,便已经落进了江十一眼中。
她精神刚刚一振,就瞧见那架眼熟的马车跟躲瘟神一样,准备原路返回,顿时心中发沉,无暇细想,连忙飞快地追了上去。
闹市中马车无法疾驰,很快就被她追上,车边护卫犹豫了下,不知该不该动粗,仅仅一瞬间的迟疑,便让她灵巧地越过阻拦,跳上了马车。
“温大人,府上莫非又出了什么案子,怎么这么急着回去?”江十一单手抵住车壁,喘了口气,冷笑道。
……
午时刚到,叶持便看到了白鹤观的山门。
在低矮的小山脚下打发走了车夫,叶持沿着掩映在林间的陡峭石阶向前走去,又用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才到了白鹤观素白而高耸的围墙外。
观中白雪压松,景致幽寂,地上落有凌乱的脚印,但此刻已不见人影,只剩一个道童打扮的少年人守在门口。见客来,那少年人便含笑不发一语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转身在前面带路。
叶持左右看了看,除了无人以外,白鹤观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异常,至少没有如同江十一最担心的那样,一进观门便听见摔杯为号,然后从各处冲出三百刀斧手。
他略感自嘲地冷笑了声,挥去脑中纷乱的思绪,将目光重新落到前方的道童身上。
但这一看,他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说不出究竟怎么回事,这名道童让他生出一种微妙的怪异感。
衣裳似乎短了些,走路的姿势略显别扭,像是鞋子不大合脚,还有谨慎而习以为常地微微向前弓起的肩背……
是个特意找人假扮的道士?
但是,为什么?无思道人想要找个心腹道童帮他办事并不困难,何必多此一举……莫非,他带出宫的本该是个真正的道童,只不过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临时被替换了?
那原本的道童呢?
叶持的脚步倏然停住,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本该是执棋人的无思道人,或许也已经在无知无觉之间变成了棋子。
前方的道童也停下步子,回头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了片刻,周围还是没有人出现,又或者,其实已经有人埋伏其间,只是他不善于此道,所以始终无法发现?
进,还是退……
不同的念头在叶持脑中交缠,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只是觉得不耐烦一般,冷淡地问:“还有多远?”
道童神色一松,半躬下身,笑吟吟地指向前方。
叶持心头凝重感愈盛,冷冷道:“你是哑巴么!”说着,作势要转身。
那道童顿时大急,顾不得再装腔作势:“快到了,就在前面!”
叶持:!!
他勉强控制住表情不变,打量了那道童一眼,重新迈开了脚步,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然而在他心中,一股比之前更加浓重的寒意却缓缓滋生了出来——这个道童的声音太奇怪了,寻常这个年纪的少年应当已经变过声,嗓音会比幼时低沉许多,但此人……
而这也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不敢开口,习以为常弓起的腰背,熟悉的嗓音……渐渐地,一个念头开始成形,叶持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了。
磬王府。
他是磬王府的小太监!
磬王也在这里?
这太奇怪了!他本没有必要现身,除非……
难道他在这场鸿门宴中扮演了什么特别的角色?
还没有理清思绪,倏然间,一道半掩的月亮门出现在眼前,乌黑的木漆衬在白墙与白雪之间,幽深得有如深渊的入口。
叶持忽然有些脊背发寒。
若说无思道人是条在暗中潜伏、没有十足把握便不会露出獠牙的毒蛇,那么磬王便是一头疯虎,他不仅有权有势,还有尊贵的血脉,没人知道他会不会一时兴起就把所有碍眼的人都如当初王府的仆婢一样活活打成肉泥!
他刚想到此处,那个伪装成道童的小太监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再一次回过头来,含笑道:“叶大人怎么又不走了?”
那笑容森然,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叶持面色猛然一变,心头生出警兆,立刻本能地向旁边闪身。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道路两旁的雪堆后面,不知何时窜出了两道壮硕矫健的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入门中。他视野晃动间,只见那小太监脸上笑容阴冷,越过他身边,小跑到院中一间屋舍门前,伸手推开了房门。
紧接着,仿佛一团黑雾从眼前弥漫开来,他的思维陡然中断。
但这段昏沉的时间异常短暂,对方似乎并不想真的将他打晕过去,仅仅片刻的恍惚之后,叶持便再度恢复了意识。
他最先感觉到的是萦绕鼻端的浓重而怪异的味道。
山间冷冽的寒风已经不见,在失去意识的片刻之中,他似乎被人带到了某间屋子里,室内的光线十分昏暗,香烟缭绕,四周涌动着浓郁的麝香味,隐隐约约的饭菜的味道,还有他曾经在不少凶案现场闻到过的鲜血与内脏散发出的腥臭味,这些鲜明而又厚重的气味在温暖的内室中尽数混合在了一起,仿佛要从鼻腔倒灌进脑子里一般强烈地刺激着嗅觉,令人几欲作呕。
叶持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因为头脑昏沉,还差点打滑,定了定神,才愕然发现那种湿滑感竟源于满地的鲜血。
他忍住头疼,略感恍惚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沾满了血,而不远处,一具须发皆白、身着道袍的清瘦尸体正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背后深深地插着一把短刀。
是无思道人?
无思道人他……死了?
也正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惊呼。
“快来人哪!有刺客!”
叶持猛地抽了口气,脑子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他四下打量,发觉屋子近乎密闭,窗户都已经上了锁,只有一道半开的木门可供出入,门口两串血脚印绵延出去,其中一串终结在门外一点的位置,属于一名身中数刀、倒毙在地的小道童,而另一串脚印则延伸向更远处,或许就是惊呼声的来源。
而那声惊呼他也异常熟悉。
那是磬王的声音。
无需亲眼验证,叶持也能猜测到,现在磬王必定看起来一副狼狈之态,说不定身上还带了伤——唯有如此,才能更轻易地说服旁人,这里确有一场可怕的刺杀发生。
叶持双手渐渐变得冰凉,强迫自己深呼吸,却依旧感到气息像是要被冻结了一般沉滞。
院门外已经有纷杂的脚步声响起,似乎还夹杂着兵器在跑动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应当是太后派来保护磬王的侍卫们。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遗留在无思尸体上的短刀,但刺伤自己、装作受害者的念头仅仅一闪便被他压了下去,他很清楚,磬王在这件事上具有一锤定音的权力,只要磬王指证他是凶手,那么别说他仅仅是受伤,就算他被砍头剖心剁成二十块,也只会从凶手变成“畏罪自杀”的凶手。
叶持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屋子里浓烈而难闻的气味已经让他的嗅觉麻木,同样地,他的情绪似乎也开始陷入了一种木然却异常冷静的状态。
赶来的人正在院子里发出惊骇而关切的询问,应当已经见到了磬王这个“受害者”,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也不存在任何侥幸逃脱的可能。
叶持按住仍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做,只是本能地向着尸体的方向走去。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一点吸引他注意的细节。
他心头一动,随即就加快了脚步。
……
训练有素的皇宫侍卫如捕猎的鹰隼一般冲入了屋子里。
而下一刻,他们中的许多人就都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那个突然发疯残害了无思道人师徒,并差一点就成功刺杀了磬王的凶手表情平静地半蹲在地上,手里握着用作凶器的短刀,无思道人浸透鲜血的道袍已经被从背后正中割开,此时此刻,凶手正在认真地观察着尸体,就仿佛是在欣赏一件刚刚出窑的精美瓷器。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扔开了手中的短刀,静静看向从门口涌入的侍卫,没有显露出丝毫准备抵抗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