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从温府的马车上扔下来的第一时间,江十一来不及愤怒,便立即转头直奔晋王府。
但刚穿过两条巷子,就又陡然收住脚步。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而开始疑神疑鬼,她总觉得斜前方的一对父子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就在今早出门买菜的时候,那名身着儒衫的“父亲”曾一身樵夫打扮,背着柴火在她与叶持所住的那条巷子口出现过。
即便少了蓬乱的胡须,脸色也白净了一些,但五官和头颅的轮廓却是不会改变的,还有……
江十一停下来喘了口气,似乎十分疲累的样子,目光却不经意般再次扫过了那对父子。
那种走路的方式,每一步都是从脚跟到脚掌,从外侧到内侧,而脚步落定之后,还会极为短暂地紧绷一下,像是在确认是否踩实了地面……
这一次,她彻底确定,那个年长的男人就是她早上见到的樵夫!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地打转。
——他们是谁的人?长生道,景宁帝,或者是廷举司?他们与那封来自于无思的信同时出现,又是为了什么?是陷阱?
想到这里,江十一揉了揉额头,暗骂自己一句。
当然是陷阱,这还用问么?!现在的问题只在于,究竟是谁设下的陷阱,而这个陷阱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平复了下气息,思绪也渐渐冷静下来,近乎木然地走到前方的点心铺子,买了一小包撒满了糖霜的核桃酥,然后没有再往晋王府的方向走,而是原路返回。
再过几条街,从右手边的小路转过去就是酒井巷。
江十一从纸包里摸出一块独家秘制的核桃酥,咬了一口,脸孔随之皱了皱:“这么甜的东西,也亏得他喜欢……”
她三两口咽下那块点心,长出一口气,步履平稳地走过了折向右边的路口,并未向那里多看一眼,打定主意直接回家。
“太后的意思很明确,不希望晋王世子与我们频繁往来,”她边走边暗暗地想,“太医院的事情恐怕已经让太后有些不满了,现在不能再把晋王世子拖下水,更不能暴露桃源楼,得从长计议……”
可是“从长计议”四个字说来轻松,真要做到却谈何容易。
直到此时,她手里仍原样攥着那张叶持出门前写的字条,温元明是条老狐狸,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隔着十里远闻见味道不对,立即转身就跑,连根狐狸毛都没落下,周蕴虽与他们有几分共患难的真心实意,但现在状况也不算乐观,若想与磬王有一争之力,便更不能惹宫中不快,剩下的……
还有曾有过数面之缘的温夫人,她应当能直接将消息传递给贵妃与皇后……
但她也是温家人,只怕一样不会出手帮忙!
至于叶持科举的座师和同年……
江十一心绪烦乱,动作却依旧平稳地开锁进门,低头掩去眸中冷光——指望杨尚书那些人,还不如指望土地公显灵更快一点!
她重新掩好院门,想要回房,但面对着寂静无声的小院,还没迈开步子,胸口就忽然一阵憋闷,靠在门板上半天没有动作。
许久,她慢慢地走到叶持所住的屋子,犹豫了下,拉开了门。
窗下的桌子与上午他们离开时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蘸了墨的笔也还放在一旁未来得及收,笔尖已干得开始发硬。
江十一拎起那支笔随手投进旁边的笔洗里泡着,想了想,打开旁边的小木格,里面果然还放着几块没吃完的灶糖,雪白的糖球上还撒了一层芝麻,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她默然看了一会,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似自从她在江珑县突发奇想给了叶持一块糖之后,他就活像个蚂蚁成了精一样……
可没过多久,江十一嘴角的笑意就又一点点淡了下去。
她闭了闭眼,面上神色从喜到忧几度变换,突然凝固在了愤怒之上,伸手抄起桌上的笔洗,猛地砸到了地上!
瓷片飞溅,漆黑的水滴四处泼洒,其中浸泡的竹笔甩了出去,“啪”的一声摔到地面,砸出了一道裂痕。
江十一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脸色冷得吓人。
从温元明的马车上被狼狈地赶下来的时候,她不仅感受到了对方的薄情寡义,更在同时意识到了无思道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
他或许没有高官厚禄,不常出现在人前,甚至朝中的不少元老还会时不时当着景宁帝的面感叹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毫不也吝惜表现出自己对他的厌恶,但是……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却依旧如同影子一般缄默而安稳地待在景宁帝的身后,从未改变过分毫。
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江十一就突然透彻无比地明白了,叶持去赴约的原因根本不是他自称的想要破局,或是怕错过什么机会,归根到底,只是信封上书写的“江十一”三个字逼得他不得不屈服于这种难以撼动的权势。
“屈服……”
江十一近乎无声地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心中只觉荒谬极了——仅仅半年以前,叶持甚至敢于当面拒绝景宁帝的乱命,如青松磊磊,宁折不弯,然而现在就因为多了一个她,他却不得不……
她慢慢地用手掌捂住了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面似乎传来了一些特别的响动。
江十一霍然抬起头,琉璃般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但下一瞬间,就又倏地阴沉了下去。
那并不是熟悉的脚步声,反而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肃杀的意味。
猛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本已有些糟朽的院门碎成几块,重重拍到了地上!
一群持刀的官差闯了进来!
江十一按住桌边,平静地站起身。
这一个月来,刚刚开始熟悉的小院在火光和刀光的映衬下,似乎又变得陌生了起来。江十一心中越来越沉,步履却依旧平稳,走到门口对着闯入之人露出了微笑:“各位差爷这么大阵仗,不知是有何贵干呢?”
为首一个络腮胡子的官差横眉立目:“你是人犯叶持的什么人?”
江十一:“……”
人犯?
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砸了下来,一时之间,她竟然分不清自己感觉到的是麻木,是尘埃落定的解脱,还是血肉飞溅的疼痛。
那络腮胡子没有听到回答,却并未继续追问,对旁边一挥手:“抓了再说!剩下的人,进去搜!”
两个官差立即扑上来,不由分说地扭住江十一的手臂,给她上了枷锁,狠狠往前一推:“走!”
身后瓷器碎裂、桌椅被推倒的粗暴声响此起彼伏,江十一只觉四肢百骸像是都冷得感觉不到了,但她却没作声,也没有回头,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讥诮的笑意,只是在被推搡着走出院子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就无可抑制地想起了五六年前在客栈外看着班主他们披枷带锁被押上囚车的那一幕,想起了班主最后含着沉重的期待望向她的最后一眼……
络腮胡子正好发出一声冷笑,阴阳怪气道:“哎呦,还吃糖呢?莫不是什么毒药吧?给我碾碎了看看!”
江十一陡然站住了脚步,偏过脸,专注地看向那个趾高气扬地发号施令的官差,像是要将他的模样牢牢地记进心里。
“我怎么才能杀了他呢?”她平静地想。
……
刑部的大牢分男女,相隔甚远,彼此不通音信。
但叶持还是很快就得到了他的“同伙”也已经落网的消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有人特意给他送来了这个消息。
牢房里没有窗子,只有极高处留了个耗子都钻不过来的通风口,稀薄的夜风难以吹散四周潮湿而霉烂的气味,只能略微摇动过道中火把的光焰,让昏暗的牢室显得更加鬼影憧憧。
来人年纪不大,个子也不高,就那么抄着手站在摇晃的火焰之下,下巴微微扬着,白皙的脸上满是嘲弄的神情,如同俯视蝼蚁一般打量着被狱卒从牢房中拖出来的人。
他半是刻意地掩住鼻子,偏头望向不远处的刑房,嘴角弯出了个残酷的笑容,阴恻恻地吩咐:“去准备几桶冰水,让叶大人清醒清醒。”
说到这,又夸张地挑高了声音,笑道:“哎哟,咱家说错了,一个死有余辜的刺客,哪配称什么‘大人’呢!”
几个狱卒眼底麻木,脸上却熟练地挂上了谄媚的笑,故意往半昏迷的犯人身上踢了一脚,连声奉承:“公公说得是!这刺客确实丧心病狂,死有余辜!”
叶持依旧垂着头,看不出任何反应。
自从下午被直接押入大牢,到现在不过五六个时辰,可眼下却已经是他第三次被带进刑房了。第一次,是刑部好几位官员一同前来问案,场面还算寻常,但不久之后,从午睡中醒来的景宁帝便也得知了无思道人之死,惊怒交加地派了身边的刘内侍过来,不由分说便开始用刑,直到一个时辰前刚刚离开。
而现在……
叶持感觉到自己又被粗暴地绑上了刑架,锁链的冰冷让他昏沉的意识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刚刚一路上聒噪声响的源头。
很眼熟的一张脸,不久之前,他刚刚见过对方穿着道袍假扮道童的模样。
想到这,他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小太监还是不说话装哑巴的时候不那么讨人厌一点。
但下一刻,他的腹诽便戛然而止。
一桶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泼了上来,转眼就将他淋得浑身湿透,尚未凝固的血迹被冲刷开,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大摊浅红色的水泊。
前方那个尖利而聒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冷嘲热讽道:“王爷仁厚,让咱家来劝叶大人一句——虽然好死歹死都是死,可死前少受点罪不好么?你说你何苦还嘴硬呢?”
叶持低着头,安静地望着地面的水泊,还有其中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样。
“难看死了。”他淡淡地想。
小太监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彻底地无视,登时大怒,夺过狱卒手中的鞭子扬手便是一鞭,看见叶持从颈侧到胸前绽开一道长长的血痕,将湿透的衣衫染成浓郁的赤红色,才满意地冷笑一声:“哼,咱家知道,蝼蚁尚且偷生,叶大人又怎么会不做一做逃出生天的白日梦呢!啧啧,只可惜啊……”
他用鞭子柄挑起叶持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原本还算清秀的眉眼间充满了阴冷的恶意:“你要是不肯招认,咱家可就只好去审一审你的同伙了,呵呵,想来姑娘家细皮嫩肉,用这鞭子打起来,感觉应该更好吧!”
叶持呼吸猛地一窒。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出事后江十一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但就算是做了再万全的心理准备,在听到对方真正地将此事说出口时,却仍旧陡然生出一股怒火。
“你——”
一个字尚未说完,迎面又是一桶冰水猛然泼来。
小太监生怕被水溅到似的接连后退了好几步,站定后,抄着手笑吟吟道:“还等着做什么?用刑啊!一直打到他肯招认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