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他到任的这段时间里，除了查封了个私矿以外，明面上应当还没有做什么值得传到州府的大事，而就算是私矿之事，也早已过去许久，所以今日这使者来得简直莫名其妙。
但不知为何，就在他还在思索的时候，江十一突然出于本能地生出了一点不安：“是州府？”
她这个问题似乎更加毫无道理，按照常理来说，州中来人，不是州府还能是哪里？
然而钱捕头的表情却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低声道：“不是，是磬王府的人。”
叶持愕然：“王府的人找我做什么？虽然查封桃花观，让磬王丢了脸，但他也不至于明目张……不对，糟了！”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想到了唯一一个可能让磬王盯上他的理由——丢失的贡船！
他顿时烦躁起来，起身就要出门，口中还不忘吩咐钱捕头：“不见不见，你去和他说我病了，旧伤复发，病得要死，明天就要咽气！”
话音未落，门外蓦地传来一声略显尖细的冷笑。
“哈哈，难怪传言都说今科叶探花聪慧异常，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哪！”
叶持：“……”
他脸色一黑，看起来确实像是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气的。
他当初在京中确实略有名气，只不过接在“聪慧异常”后面往往是“自视甚高”“不识时务”之类的讥嘲，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好评价。
一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心情更坏了，外面那人却毫不在意地施施然走了进来，看衣着相貌，果然是个如假包换的王府太监。
“见过叶大人啦，”那太监似笑非笑，敷衍地行了个礼，“磬王殿下对大人的名声早有耳闻，所以派我过来，请您过府一叙。您安排安排就尽早动身吧，可别让王爷久等啊！”
叶持紧紧抿着唇，神色冷得像是在冰窖里冻了半年。
那太监只当没瞧见，视线一偏，先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又笑眯眯地看向桌上，拿腔作调地惊呼：“哎哟，这一堆烟熏火燎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呀，煤灰还没擦干净呢怎么就往桌子上摆，弄污了公文可怎么是好？还有这位姑娘，不知是衙门里的婢女，还是叶大人的内眷，怎么都跑到二堂里来了？——啧啧，不是我说，知慕少艾虽然是人之常情，可叶大人您也得注意点场合是不是？”
他像个连响的爆竹，一刻不停地阴阳怪气，边说还边斜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江十一，目光十分不怀好意。
叶持差点没当场被这没事找事的老太监气炸了，却在开口前一瞬被江十一及时拉住。她暗暗在叶持腰间拧了一把，趁他吸气的时候，低眉顺眼地垂下脑袋，小声道：“公公说得是，我这回只是来送东西的，下次再不敢了。”
叶持：“……”
他本就一口闷气憋在喉咙口，堵得心烦，再瞧见江十一这副怂样，顿时更生气了，没等她再阻拦，便蓦地冷笑一声：“我看你未免管得太宽了！”
江十一默默叹了口气。
另一边，那老太监似乎狗仗人势惯了，没想到有人竟会连半点面子也不给他，当即一愣。
叶持一拂袖，脸色陡然沉下：“我虽官位低微，却是朝廷指派，你一大把年纪，也不是第一天给王府办差了，难道连亲民官按律不得擅离治下界域都不知道？有人爱听你的馊主意是你们自己的事，但你若想跑到官府来对朝廷律法指手画脚，只怕是找错了地方！”
不等老太监反应过来，他 便向外瞥了眼：“钱捕头，送客！”
……
但把人怼得拂袖而去之后，叶持的情绪并没有好转，反而看起来更加烦躁了。
他转向江十一，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不是很出息吗？平日里气我的本事哪去了，怎么对上外人就老实得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
江十一抬起头，脸上哪还有一点战战兢兢的痕迹，嘴角噙笑，摇头悠悠叹道：“叶大人哪，不过是向人低低头罢了，又没有什么损失，何必争这一口气呢？”
这话不用她说叶持就清楚，可一想到那太监仿佛品评什么不值钱的物件一样打量她的样子，就让人忍不住心头冒火。
好一会，叶持捏了捏眉心：“继续说正事，凶器究竟藏在哪里？”
有了刚才的变故，两人都没心思继续东拉西扯了，江十一走到桌旁，将假山盆景慢慢地转了半圈。
这盆景虽然是个群峰林立的模样，可实际上通体都是由一整块山石雕琢而成，在下方与石盆相连，当初查案之人也曾清除盆中花土细致查看过，但并未发现那些石山上有任何锋利可作为凶器的棱角，不仅如此，他们甚至将盆景的每座山峰都掰了一遍，却仍然没有找到任何松动可以掰下来的部分。
然而到了眼下，江十一却不慌不忙地将手指探到了假山石盆下方疏水孔洞里，一边细细摸索，一边笑道：“叶大人，你有没有听说过民间有一种玩具，用许多形状各异的木块拼成，拼好后各部分彼此勾连，浑然一体，无论怎么掰扯都不会松动，除非——”
她说到这，微微顿了一下，从下方伸进来的手指轻轻地勾住了其他方式难以触及到的一块看似毫无异样的小突起，随即往下一按一抽：“除非能找到唯一正确的‘钥匙’。”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块不过小指大小的石块被她顺着盆底的疏水孔向下抽了出来，紧接着，她开始缓慢地晃动假山，观察上面细微的变化，没过多久，便轻声道：“找到了！”
这一次她抽出的是一条几乎有五寸长的窄细石棱。
时日已久，但仍能看出石棱藏在假山内部的锋利末端上沾着一片暗沉黑色，无疑是干涸了的血液！
当年常二正是在茶点中下药，等到孙县令昏迷甚至死亡之后，再进入书房用此锋利石棱伪造出了猛兽杀人的爪痕，为一场寻常的毒杀案件平添了无数神秘意味。
而随着这最后的一件关键证物被发现，在江珑县上空笼罩了五六年之久的闹鬼疑云终于全部散去。自始至终，犯下累累罪行的从来都不是鬼神，而只是被私欲驱使的人心罢了。
不过数日，叶持便整理好了准备送往京中的奏状，同当初那份查清钟县令遇害真相、为被王谋冤杀的杂耍班子洗清罪名的奏状放在了一起。而在旁边，则放着一叠厚厚的密信。
书房中的气氛似乎也因为这些散发着新墨气息的纸张而显出了一种微妙的凝重。
江十一随手翻了翻一旁尚未封起的信函：“你真想好了？”
叶持瞟了她一眼，伸手把她从书案上拽了下来：“你上辈子是只猫么，屋子里这么大的地方，你怎么偏偏喜欢往我桌子上爬？”
凝重的气氛顿时消散大半。
江十一啧了声，伸了个懒腰，但紧接着，脸上那点笑意就渐渐敛去：“叶昭离，你该知道这些东西一旦送出去意味着什么。”
叶持点点头，冷嘲道：“州府必定气个半死，磬王被赶走了个使者，正好也看我不顺眼，两边若没有一拍即合、借机生事才奇怪了。”
“不止如此，”江十一道，“你我都清楚，整个长生道恐怕都没有什么好东西。且不论江珑县和洪山县里发生过的蹊跷事，你可还记得柳明俊的供词里说过，他安插进柳家的那个叫做阿晨的小厮是在去州府的时候买来的。”
柳家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一阵子，但当初尚未来得及解开的谜团仍然令人无法忘记。随着她的话语，叶持的神色越来越严肃，似乎也看到了潜伏在前方路途上的危机。
可到了最后，他却又嗤地一笑，浑不在意地轻哂道：“也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玩意打算给我安排个什么样的死法！”
话音方落，不等江十一再开口，他便指了指桌上的信件奏状：“这几封信今日便寄出，剩下的你收好，过几天风声过去，再交给钱捕头，让他亲自跑一趟京城。”
江十一抬头看他，神色间难得地再不见一丝散漫，沉默良久之后，她叹了口气，抬手轻轻理了理叶持的衣领：“路上小心。”
叶持没答话，目光在她拂过自己衣襟的手指上流连片刻，而后淡淡地笑了下，转身出了门。
他这一次要去的地方是江珑县最偏僻的山乡里，据说那里刚刚出了一起命案。
但话说回来，那起命案其实并不算复杂，原本不必他亲自跑上一趟，只不过就在今天一早，又有一整队磬王府的使者来到了江珑县。
这一次，磬王府派来的已不再是一个老太监，而是包括王府长史在内的一支来势汹汹的队伍，目的仍旧是催促他这个“聪慧非常、断案如神”的倒霉鬼去查清贡船失踪的真相。
叶持自然根本不想去州府给人打扫烂摊子，何况名义上是查明真相，实际上多半只是去给王府当帝王怒火之下的替死鬼，但他也同样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扛得住那群全副武装、来意不善的“使者”，进退维谷之下，便只能找个借口暂避锋芒。
只不过，这些安排究竟能拖延到什么时候，便无人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