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笑非带着张大黑又去了一趟黎峒,从占城回来,她与王夕瑶各分了一半财物,她倒是想看看,王夕瑶有没有落实分下去给这边的生黎。
她给了陈在东点钱,陈在东就乐滋滋地去给她打听了。问了首领,也问了做辛苦活的百姓。王夕瑶倒还算是厚道,除了说好的价格,还给了些种子、粮食等物品。
生黎们曾经的生活挺苦的,如今有了生计,所有人的生活质量都提高了不少。不过黎锦生产起来,实在是慢啊,那边的需求量大,还是要想办法加快速度才行。
冯笑非决定,还是找王夕瑶商量一下吧,那女人虽然黑心,却也是个有办法的人。
她叫殷岚准备了些糕点,提着便去了王家。
王家住得比较偏远,周边都没有挨着谁,据说王守业身体不好喜清静,一直深居简出,除了苏先生外,他几乎谁也不见。这一次要不是苏先生牵线,王守业只怕也不会露面,就更别谈大力赞助银钱来修建学堂了。
冯笑非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男人咆哮的声音:“你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冯笑非抬眼一看,只见布衣青衫的王守业,粗鲁地将王夕瑶给推了出来。
王夕瑶狼狈地跌在地上,却顾不上疼痛爬了起来,急急地道:“父亲,你听我解释。”
王守业连看都不看,砰的一声就把门给关上了,道:“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有多远就走多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父亲!父亲!”王夕瑶重重拍了几下门,泪水无声地滑了下来。她知道拍不开,可是不想放弃,一下又一下,手掌像是不知道疼一样。
看到这一幕的冯笑非有些瞠目结舌,这王守业不也是个读书人吗?本应是慈和善柔的,怎么会这样粗暴地对待自己的亲女儿呢?还有王夕瑶,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又如此低声下气。
这父女俩,真是奇怪了。
王夕瑶一回头也看到了她,赶紧擦擦眼泪吸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过来,冷淡地道:“你来我家作什么?”
冯笑非低首指着她的膝盖:“流血了。”
裤管都擦破了,还染上了斑斑血迹。王夕瑶咬着唇也不吭声,只是忍着痛往一边走,在水沟边蹲了下来,撸起裤管掬起清水洗净伤口,然后揪了一把水边长的艾叶,嚼碎了敷在膝盖上。
做好这些,她才抬头看冯笑非,冷着一张俏脸道:“看到我被父亲这般责骂,你很高兴吧?”
冯笑非道:“我像是落井下石的人吗?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我过来找你是有事,也不是逮着你家有好戏看才过来的。”她才没有那么八卦,也没那么空闲。
“何事?”王夕瑶冷淡地问。
“黎锦的事,我们得抓紧一些,做得太慢了,趁着现在天气与行情都不错,做多些再卖到占城去,不然后头要是遇到风大浪大,出海就越发凶险了。”
王夕瑶没好气地说:“黎锦工序繁复,岂能说快就快?万一做出了次品,那不是更浪费时间。”
冯笑非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看看有什么办法啊,你也不用跟我赌什么气,这是我们要共同面对的问题。”
大家都不是小孩了,而且也知道做生意讲究的是速度,有些好时机一旦错过,可不是那么容易再来的。
王夕瑶也冷静了下来,轻声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我也会想想办法解决的。”
“行,那我先回去了。”冯笑非将提篮给王夕瑶,“这糕点给你,我们家岚姑姑做的椰汁糕是一绝,拿着回去哄哄你爹,父女之间能有什么隔夜仇。”
王夕瑶抬起头,一脸的苦涩,道:“你拿回去吧,再好的东西,我父亲也不会买我的帐的。”
冯笑非看了她一眼,这王夕瑶似乎是好生可怜的样子。
“也不怕你笑我,我父亲很恨我,我也一直很迷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错了。”王夕瑶闭上疲累的眼睛,“有时候真的好累啊。”
听出了王夕瑶想要倾诉的欲望,冯笑非这才问她:“你父亲为什么要恨你啊?看他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不该对子女宽容慈爱吗?”
王夕瑶黯然神伤,望着火红的夕阳,思绪像是飘到了遥远的过去,她缓缓道:“我父亲曾是京中帘官,那会儿我们家在京城挺好的,我父亲也极是疼爱我,从小就教我四书五经,可是……”
她有些挣扎,似乎在纠结着要不要说,冯笑非也没有催她,只是静待着。
缓了一会儿,王夕瑶深吸了口气,这才说:“我发现父亲利用职务之便,为考生作舞弊之事。当时朝廷已经查到了他,却没有确凿证据,我劝他承认错误,他不愿,于是我亲手交出了罪证……随后,他就被贬谪到了珠崖岛,他恨我,是我把他的前程给毁了。”
冯笑非倒吸了口冷气。看不出来啊,王夕瑶居然敢这么做,这得多大的勇气啊,真是太让她刮目相看了。
王夕瑶继续道:“我跟着父亲来这里,不管我做多少的事,不管我多拼命地赚钱养家,他还是不肯原谅我。今日从学堂回来,苏先生为我说了几句话,劝我父亲放下,珠崖岛也是个逍遥自在之地。我父亲很生气,以为是我找苏先生做说客来着,等苏先生一走,他便要把我赶出了家门。冯笑非,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冯笑非思忖了一番,直接问她:“那你觉得你有错吗?”
王夕瑶自嘲地道:“我觉得我没有错,本想全了忠孝,但是……真的挺失败的。”
冯笑非想了想,直言不讳道:“我觉得,自古忠孝就是压在人们头上的两座大山。何为忠?此处天高皇帝远,还忠个什么劲儿?不如把自己的才学能力发挥出来,为民做事,这不更有意义吗?何为孝?孝字后头跟着的是顺,难道子女对父母只能顺从吗?这不是一种压迫吗?父母子女之间,爱难道不比顺重要吗?”
王夕瑶瞪大了眼睛,道:“冯笑非,你怎么跟我一个罪臣之女说这些!”
冯笑非无所谓道:“也许有一天,皇帝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罪臣之女啊?”
这一席话差点没吓得王夕瑶花容失色,道:“你可不要乱说,被官差听到要杀头的。”
冯笑非道:“我也不是胡说啊,你知道海西国吗?他们的制度和想法,就与我们不同,兴许有一天,我们的制度也会慢慢随着时代变迁而被取消,到时人人平等,自由,无分贵贱。”
王夕瑶被她勾出了好奇心,问道:“你难不成是要鼓励我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有何不可呢?”冯笑非反问,“这两者岂有那么容易周全?你聪慧好学,什么事都难不倒你,与其困在这两字里,倒不如跳出来。曾经的事情,覆水难收,你只能尽量去做,不违本心便好。眼下,你心里有父母,敬着,爱着,那便足矣。无论如何,王夕瑶,你不失败。”
王夕瑶被她一席话,说得豁然开朗,提议道:“喂,冯笑非,我请你喝酒去,我们边喝边谈,可好?”
冯笑非笑道:“有何不可?”
“拉我一把,我现在发现,还很喜欢听你胡说八道的。”特别的不同,特别的有意思,让她神往。
冯笑非一笑,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两人勾肩搭背,出了小道,就朝南渡大街的小酒馆走去。
这天,她们一直喝到日落月出,越谈越是相见恨晚。
直到张大黑找来,冯笑非这才想起一桩要事,急急地说:“糟了,我忘了今天晚上要给青沧送行的,我得赶紧回去!”
王夕瑶不解,问道:“你给青沧送什么行?他要走了吗?”
“下回与你细说,我先走了。”冯笑非喝得有些上头了,用力搓搓脸,让自己清醒点,然后赶紧往外走去。
狗尾街的小馆里,青沧和沈溪山面对面坐着,一桌的菜早就凉掉了。
青沧有些坐立不安,怕冯大小姐会变卦。沈溪山却是淡然坐着,时不时看看外面。
“抱歉抱歉,来晚了。”人没到声先到,冯笑非像是车轮子一样,一下就冲进了小馆。她挤出笑,不好意思地说:“有点事耽搁,让你们久等了。”
沈溪山闻到她身上的酒气,皱起了眉头:“你喝酒了?”
“和王夕瑶喝了一些,不过我没醉,看,我还跑回家去拿来了青沧的契约书。”她拿出张纸,在沈溪山面前晃了晃,证明她没说谎。
青沧看到那张他签的契约书,也松了口气。三年之期到了,他要离开冯笑非,去娶他约定好的姑娘。
冯笑非把那纸契约塞在青沧手里,道:“还给你了,以后你就是自由的了。”
青沧低头看着,心里百感交集,酸得眼泪都差点要出来了。
以往的她,毫无信用可言,也不止一次蛮横地说过,就不放他走。他多怕她变卦,多怕她不放他走啊。
见青沧似要落泪,冯笑非便打笑道:“哎哟,干嘛呢,给你自由是好事啊,怎么还眼睛红红的,是不是不舍得我?好了好了,以后天高任鸟飞,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她伸出手,想要拥抱告别。完全没看到,身后的沈溪山脸色难看。
但是青沧却瞧见了,温文尔雅的沈先生,那眼神好像要吃人一样呢,他可不敢跟大小姐拥抱,把契约书收好,退后一步,道:“多谢大小姐,我还是先走一步,你们慢聊吧。”
冯笑非耸耸肩,还跟沈溪山打笑道:“瞧他吓得,跑得跟兔子一样快。”
沈溪山冷着脸也不答话,有些微醺的冯笑非这才反应过来:“咦,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高兴啊,谁惹你了?”
沈溪山垂下眼眸,看着月光下沉黑的影子,也不想跟她多解释,只闷闷地说:“最近孩子们总是去采香,也不来学堂读书,我心里烦。”
冯笑非拍拍他的肩头,道:“就这点事,有什么好烦的?现在是赚钱的好时机,占城那边香料卖得可好了呢,他们多赚一些也是好事啊,这样家里吃用就不愁了。”
沈溪山心里的火气一下就给勾了起来,声音大了一些:“钱钱钱,你眼里就只有钱吗?他们还是孩子,正是学东西的好时候,应该以学业为重,不能本末倒置了。”
冯笑非也有些恼了,道:“你那么大声跟我说话干什么?之乎者也能管饱饭吗?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不行吗?”
“你……”沈溪山无奈,最后就只归结为一句:“我不想跟一个喝多了的人争论这些。”
“你不想跟我说,我还不想跟你说呢!大黑,走,咱们回家!”他居然凶她,冯笑非也不想忍了,带着张大黑气鼓鼓地就往家走。
真是莫名其妙,有火冲她发什么啊?她可不是他的灭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