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朦胧,沈溪山在阵阵鸟鸣中醒来。他觉得脖子酸痛,胸口似乎压着块巨石,低头一看,竟是一只沾满泥泞的脚,冯笑非的脚。他皱着眉将这只脚挪开,慢慢起身,眼前所见,大为震惊。
冯笑非和方家爷孙还未醒来,却有十几把茅箭指着他们,茅箭后头,是一群衣着繁复、披发文身的人,他们脸上涂抹着奇异的纹样,却依旧能看出,个个怒目而视。
沈溪山当即明白过来,这些是山中生黎,他马上重重推醒了冯笑非和方家爷孙。冯笑非本有些起床气,尚未发作,便感受到四周氛围的凝重肃杀,抬眼一看,吓得不敢作声。
方莫新小声问:“爷爷,他们是谁?”
方怀低低解释道:“岛上有生黎和熟黎,不是汉人,熟黎与汉人交好,会与我们互市,但生黎嘛……常年住在山里,凶煞彪悍,不与外界接触。”
“他们看上去像是要吃了我们的样子。”方莫新有些害怕。
这群生黎以一个体型壮硕的女子为首领,那女子上前一步,叽里呱啦不知说了什么,只能看出极为愤怒。
“姑娘,我们听不懂。”沈溪山边说边比划,他摆手的动作对方应该是明白了,故而不再激烈地用言语沟通,而是转过头对一个男子说了什么。
那男子走开了,不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抱着个木质的雕像,细看是个女性老者,已经身首分离。
冯笑非扯了扯沈溪山的袖子,问道:“这是哪尊菩萨?”
沈溪山答道:“我也没见过,听说生黎是拜黎母的,这应当是黎母像。”
那女首领指指已经毁坏的黎母像,又指指他们四人,又叽里呱啦说了一串话。
这次,沈溪山大概明白了,对三人解释道:“她的意思应该是,怀疑我们毁坏了这尊雕像。”
“这真是一场误会,好端端的结这仇干嘛?昨晚我们明明……”冯笑非话说到一半,忽然刹住了口,她猛然想起,在见到沈溪山和方莫新之前的那一段。
当时,在阻止方怀自杀的时候,她的确碰倒了一个似乎是木架子的东西,当时还奇怪怎么树下会放这个,后来忙着与方怀说话,忘了这一茬,也没去检查检查。原来,那是生黎们供奉在山间的黎母像。
方怀此时已经呼吸加速,脸色发白,拉着方莫新的手不禁抖三抖。冯笑非纳闷,东西是我撞翻的,与你也没什么关系……转而又思忖,他上吊时垫在脚下的,难不成不是石头,而是黎母?
冯笑非心道:完了完了,要是生黎们发现黎母身上还有鞋印子,定要怒上加怒,此等不开化之地,对神佛的崇拜必然十分迷信,不会要拿他们去祭天吧……
生黎中,走出一个老者,手中拿着蓍草,应当是祭司一类的人。她与首领说了几句之后,摆弄了良久蓍草,在地上以石块作画。
画很简陋,一个小人被绑缚,另外三个小人走远。意思很明了,四人中,留下干坏事的那个,剩下三人便可走了。
沈溪山见冯笑非一脸心虚的神情,已然料定是她毁坏了黎母像,直言道:“冯姑娘,我们不能全折在这里,我先带莫新和方老太爷离开,日落前,必定回来接你。”
“什么?凭什么是我?”冯笑非惊怒不已,“明明老方也有份的啊!”
方莫新一把抱住了方怀,眼中冒出泪花,“不要留我爷爷在这里。”
方怀摸了摸方莫新的脑袋,犹豫艰涩道:“没事的莫新,爷爷不怕……”
两个男性生黎凶神恶煞地走来,用力指指四人,意思是让他们快点做出决定,当两人的目光看向方家爷孙的时候,方莫新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抱歉。”沈溪山说了一句,抬手指向冯笑非。
方莫新有样学样,也指向了冯笑非。
方怀看看两个生黎,半抬了手,迟迟无法决定。
“算了算了,老方,我也不为难你。”冯笑非怒视着沈溪山,颇有些大义凛然地踏出一步,对两个生黎道:“你们抓我吧。”
生黎当即将她架走。
沈溪山见冯笑非配合又无助的样子,眉头紧了紧,一咬牙,催促身边的一老一小道:“快走。”
当下二话不说,立即带着祖孙二人离去。
冯笑非被一群生黎围着,战战兢兢,又悲愤难当,转过头看了那匆匆离去的三人一眼,心道:“沈溪山,无情无义的狗男人,你最好求神拜佛祈祷我别嘎在这里,不然我做鬼也要带你走!”
一路无话,沈溪山与方家祖孙回到城中,已近午时,他让祖孙两赶紧回去,自己开始奔忙。
沈溪山最先去的地方,是南渡大街街尾的一个小巷子,有个做凉扇生意的熟黎,汉人名字叫陈在东,他常年与汉人来往,汉语黎语都会说,请他帮忙沟通,自是比双方打手语强多了。
陈在东极为热心,愿意陪同前往,同时告知沈溪山,生黎虽不与外界来往,但也不似传说中的那么可怕,早就没了茹毛饮血一说,更不至于拿活人祭天,所以冯笑非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那边缺乏盐糖调料、刀斧工具、以及一些作物种子,可以此作为交换条件。
这半天,沈溪山便依照陈在东所言,四处收罗这些物品,收罗得差不多了,两人推着个板车,正要出发去往黎峒,却遇上方怀祖孙两个,带着青沧和张大黑王小白,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来会和。想来是方怀心中有愧,在家坐不住,便去冯家说明情况。
张大黑扛着把大柴刀,咋咋呼呼道:“那些个蛮子,胆敢扣我们大小姐,一把火烧了他们老窝!”
沈溪山道:“慎言,确实是毁了人家的黎母像,我们这就准备去赔礼道歉,将冯姑娘换回。”
青沧冷声道:“你们四人中,也说不准是谁惹的祸,最后却拿我们小姐顶包,真不愧是读书人,明哲保身,陷害他人事情,做起来毫不手软。”
见方怀的头越发低沉,沈溪山也露出歉意,道:“当时没有办法,若四人都留下,连个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
王小白气道:“那怎么不是我们大小姐回来报信?”
不待沈溪山说话,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随口一句:“你们那大小姐,不害人都是烧高香了,能指望她救人吗……”
“事不宜迟,还是早些动身为好。”沈溪山不欲与众人多纠缠,道:“你们所带钱财物品可以一并放到板车上,但人就别去了,不然显得我们是上门找麻烦的。”
青沧道:“你确保能带回大小姐?”
沈溪山眼神笃定,回道:“如若不然,我也不回来了。”
“呱哇唧唧呱唧嘎哇……”
“呱唧呱唧嘎嘎呱唧……”
在完全听不懂的话语声中,冯笑非跟着一众生黎来到了他们居住的黎峒,茂密的树林中,船形的茅草屋连成片,屋檐低矮,错落排布着。
冯笑非正东张西望时,被一个生黎恶狠狠地推入一间船屋,对她说了句什么话,便关上了门。
屋内陈设简单,冯笑非细细打量,发现与外面的世界不同,这里还相当原始。没有床,地上铺了一层竹制的垫子,枕头也是竹制,倒是上面那条毯子,色泽鲜艳,做工精细,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十分亮眼。
灶台是由一块木板和三块石头搭成的,按照高度来看,是坐在地上煮食的。灶上悬这个架子,似是用来烘干的,挂着些粗糙的干粮、半湿不干小物件、竟然还有一支毛笔。
冯笑非看到笔尾处写了个小字,转过来一看,是个汉字“夕”,不由得眼睛一亮,这说明什么?这里有汉人……或者,至少也有与汉人交往过的人,指不定能沟通!
“喂!”冯笑非拉开屋门,用尽全力,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有没有人啊!”
迎接她的,是一把剔尖了头的毛竹,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子。冯笑非带着讨好的笑容,迎接上一个生黎的目光,吓得赶紧后退一步,“误会,误会!”她关上门,长长吐一口气,嘟囔道:“搞什么?门都不让开的吗?我穿越的地方明明是封建社会,谁承想会变成原始社会!”
冯笑非见屋内也没个椅子,便脱了鞋子,盘腿坐在竹垫子上。她觉得奇怪,为何会把她关在这个房间里,按理说不该是柴房这种小黑屋吗?而这屋子,明显是有人住的,还是个女子,且收拾得挺干净,不像是这儿的犯人。思来想去,她觉得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强抢民女!
她回忆了一下,之前抓自己来的那批人中,为首的是个女人,那老祭司也是个女人,这些生黎应该还沿用着母系氏族的制度,做压寨夫人是没可能了,但指不定这首领有什么男性亲属,甚至于这批生黎就是男多女少,所以抓人来开枝散叶……
冯笑非越想越不对劲,背后汗毛竖起,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心里把沈溪山骂了个祖宗十八代。
此时,外间传来一个生黎小女孩的声音,讲的还是她听不懂的话,但与其搭话的,竟是个汉人。
生黎女孩:“呜哩哇啦……”
汉人女子:“石头。”
生黎女孩:“石……头。”
生黎女孩:“呜哩哇啦……”
汉人女子:“飞鸟。”
生黎女孩:“肥鸟。”
汉人女子:“飞,飞……这是门口。”
汉人女子:“门……扣。”
很显然,这个生黎小女孩在学汉话,这就和房里那支毛笔对上了,这里果然有汉人,还是个为人师者。冯笑非放松下来,指不定自己也是被请来做客的呢,指不定生黎也还也想跟她学点什么呢。她快速穿上鞋子,站起来走到门口。
门开了,迎面而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和其他生黎一样,穿着五彩的衣裙,脸上是花鸟图腾形的纹身。
她指着冯笑非,对身旁的女子说了一句话。
那女子看着冯笑非,解释说:“女奴。”
冯笑非心里凉了半截,原来我是女奴……再一看,这汉人女子,可不正是王夕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