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账房,方怀的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他做账速度极快,一手打算珠,一手在账本上记录,据他自己说,此生从未算错过分毫。
上回采出的沉香,卖出了很好的价格,如今订金已经入账,刨去分给采珠人的钱,所赚也颇丰,所以冯家上下都一派喜气。
冯笑非在账房中另放置了一套桌椅,与方怀面对面而坐,这屋子就成了他们的办公场所。那头在算钱,这头呢,冯笑非带着青沧和殷岚在做摊位规划的新方案。南渡大街西面的六个铺面,自从收下来之后,就没有好好经营过,如今冯笑非打算一并利用。
“这两间铺子打通,开饭馆,门边上另辟出一块这么大小的区域,售卖外带的点心。至于做什么点心,回头我跟厨房商量,要卖些不常见的。”冯笑非认认真真拿着笔在纸上圈圈画画,“这两间也打通,用来做布匹和香料生意。”
殷岚好奇问道:“布匹和香料,为何要放在一起卖?”
冯笑非耐心解释:“买香和买布的,都是女子吧?试想一下,你去买香的时候,若正好看到了喜欢的布料,是不是就想一起买了?反之也一样。要是分成两家店,那买香的人根本都不会踏进隔壁卖布的铺子。”
殷岚恍然大悟,笑道:“这样一来,等于让客人翻倍了,小姐真是聪明!那回头,我再放置一些帽子鞋袜、钗环首饰等物件,是不是也可以?”
“当然可以,”冯笑非表扬道,“岚姑姑会举一反三了!”
青沧指着一处铺子道:“临近岔路口的这间,是否可用来卖茶水?”
“也可,”冯笑非点点头,“但不能是普通的茶水,要有新意,我正好想到一些冰饮子的制作方法,回头找两个伶俐的伙计,我教他们怎么做。”
青沧不解:“卖水还需要两个人吗?”
冯笑非一脸高深莫测,道:“只怕到时候人满为患,两个人都忙不过来呢。最后这间,不如就用来卖话本……”
这时,张大黑和王小白兴冲冲跑进来。
王小白道:“回禀大小姐,已经按你的吩咐,给上回进山的那些孩子,每人十贯钱了。见我们过去,那些大人刚开始还很警惕呢,后来发现真给钱,都高兴得不得了。”
张大黑也补充道:“是啊大小姐,他们还夸你来着!”说着摊开一张纸,“说的什么话,我都记下来了,你看……积善因,得善果……”
冯笑非拿过来,看一眼,没好气道:“定是你们逼着人家写的,以后不许!再敢乱拍马屁,扣工钱!”
“是、是……”
“看出来了,比起干坏事,干好事更容易让人高兴。”冯笑非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那以后,就多干点好事吧。”
张大黑:“大小姐英明!”
王小白:“这次是真的英明,不算拍马屁!”
冯笑非从桌边的一叠账本下抽出一张大纸,收起了笑容,对众人严肃道:“冯家世代采珠,凭此发家致富,但这也是一项非常危险的工作。光去年一年,我们的船上,就失去了三名采珠人,所以我打算,对现有的采珠设备进行改良……”
殷岚看着她,微微点头,眼中露出欣慰的光。
接下来的几天,冯笑非一直忙着采珠设备的改进,等事情差不多有了眉目,关于赵缨的消息也来了。
沈溪山登门拜访,来到冯家中庭的院子,眼前所见,着实吓了一跳。只见一具羊皮制成的人形衣,顶着一个硕大的红铜人头,出现在他面前。红铜人头上有一块透明的云母片,通过云母片可以看见,钻在这件古怪衣服里的人,正是冯笑非。
冯笑非脱下红铜头套,笑道:“溪山,我改良的采珠设备,看着如何?”
沈溪山不置可否,“这个可以用以采珠?”
“我来给你讲解一下。”冯笑非一边说,一边艰难地脱下了羊皮衣,“这是一套水衣,红铜加羊皮,可以在水下隔绝外部的海水,上面这个云母片可以看到外面;白锡制空心长管,现在采珠人用的,都是一头罩住口鼻、一头露出水面呼吸的,但若要深入海下,这种管子的长度不够,于是我做成了一端可以含在口中,另一端可以连接外部气囊的;再看这个气囊,牛皮做的,里面可以储存空气,这样一来,采珠人在水下都能换气了。”
沈溪山点点头,目光落在冯笑非的脚上,“这脚底如鸭掌一般的……”
“是脚蹼!就是跟鸭子学的,在水中行动,有了它,速度加快不少。就是有个缺点,在岸上走动极为不便,所以一般都是下水之前才穿。”冯笑非说着,一手搭在沈溪山的肩膀上,“帮忙扶一下,我要把它脱下来。”
沈溪山一手托住冯笑非的胳膊。冯笑非歪过半个身子,用力一拉,将脚蹼扯下来,但同时整个身体也往前倾去,似乎要摔倒的样子。沈溪山忙用另一只手将她稳住,待她站稳,又快速收回手。
冯笑非故意调戏道:“溪山你堂堂男子,怎么总表现得比我还忸怩?”
沈溪山不欲与她讨论这个话题,也不接话,转而道:“听你说了半天水衣,险些忘了正事,我去找了阿缨的父母,他们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让她去做那童养媳,尤其她父亲,对于她念书一事十分抵触。”
冯笑非想了想,问道:“我说话直,你别见怪,她父母是不是想把她卖了?”
沈溪山无奈地点了点头,道:“他们家中确实艰难,姐妹六个,最小的是个弟弟,原本有个爷爷与她父亲一起下海捞珠,去年……没回来。”
冯笑非听得心下一凛,问道:“是冯家的采珠人?”
沈溪山点点头,道:“原本此事不想麻烦你的,但冯家的长工,你说话或许管用些。我也提了这两年可以管阿缨三餐,但她父亲赵旺丁这个人,十分硬气,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这样的帮助,宁愿早点把女儿嫁出去。”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父母,卖女儿说好听了是嫁女儿,自己生自己养的,拿去换钱不丢面子,反倒是收你的资助,会让他们觉得没面子。”冯笑非揣摩了会儿,道:“我们家对采珠人素来优待,料想这赵旺丁能给我几分面子,正好我要拿着这些新设备去海里试试,你与我同去吧。”
“好。”
柔软细沙一路延伸,连接着椰林树影和碧海蓝天。
远处,蔚蓝色的海面上,几艘大船静静地横在水中。
冯笑非带着一个巨大的草帽,手里捧着个还没打开的大椰子,一边研究怎么开口,一边跟沈溪山说:“采珠船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回来,我们先在海边等会儿。”
沈溪山点点头,道:“那我先去捡些贝壳。”
“等等,”冯笑非叫住他,“你知道椰子怎么用手打开吗?”
沈溪山像是听到了个古怪的问题,道:“椰眼处皮薄,当然是从那里开。”
冯笑非又问:“椰眼在哪里?你教我开。”
沈溪山想着,一个岛上的人,连椰子也不会开,看来平时真的是饭来才张口。他上前看了看椰子,找到椰眼,将冯笑非的手指按在上面,“就这儿,用力。”
冯笑非铆足了劲按下去,感觉手指头都要破了,哭丧着脸道:“不行,打不开。”
沈溪山无奈,只好自己上手,用指甲用力一扣,将椰眼破开,完了转头问冯笑非:“会了没?”
“好像……还不会。”冯笑非笑看着沈溪山,“我下次吃椰子的时候,还叫你给我开。”
沈溪山没理她,往旁边走去,脱下鞋子,卷起裤管,走入海水冲刷着的浅滩,俯身寻找泥沙中的贝壳。
冯笑非好奇地跟过去,问道:“上回去你家,见到很多贝壳和海螺串起来的小物件,是你母亲做的吗?”
沈溪山点头道:“是,她身体不好,不能出去干活,小时候,家中便以此为生。如今吃穿用度够了,她眼睛也大不如前,经常打不准孔,但还是闲不住。我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在海边的时候,总会留意有没有好看的贝壳。”
他说得轻松,但冯笑非可想而知,那是一段很不容易的岁月。她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成长,很难深有体会,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他一样,也脱了鞋子,拎起裙摆打个结,赤脚来到海里。
沈溪山的目光从她的脚背掠过,慌忙背过身去,惊道:“你这是做什么?哪有女子会这般……”
“溪山,你一个大好青年,为何总要被那些个奇奇怪怪的繁文缛节束缚?”冯笑非笑道,“我脱了鞋子,是会脚底流脓还是头顶生疮?你看了我的脚,是会精神错乱还是一命呜呼?”
沈溪山被她问得愣住了,半晌没答上话,只重复冯笑非的话道:“你……你竟说这是奇怪的繁文缛节……”
“难道不奇怪吗?”冯笑非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京城里那些个酸臭文人才这样,怎么你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人,也沾染上了这些习气?守礼固然必要,但规矩越收越紧是怎么回事?汉魏时期可有男女大防?盛唐时期可有男女大防?怎么到了现在,偏要曲解古意了?面朝大海,不应该心境开阔,崇尚自由和包容吗?我见这海岸如此美丽,也想同你一样,下来泡泡海水,捡捡贝壳。你也见这海岸如此美丽,怎么不看海、不看云、不看沙,倒要盯着我的脚看呢?你说说,我们两个,谁更奇怪?”
沈溪山忽然有所悟,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冯笑非笑眯眯的眼睛,道:“溪山受教了。”
冯笑非不再与他掰扯,看到一重浪花打过来,高兴地迎了上去,随后,在新卷起来的泥沙中,翻找着好看的贝壳和海螺。
“溪山,你看这儿有个好大的海螺!”冯笑非将那个大海螺拎在手里,“回去送给伯母,下面可以挂一串贝壳,做个大风铃。”
沈溪山走到她身边,接过海螺,用自己的衣摆将上面的海水擦干,随后,将海螺放在了冯笑非的耳边。
“呼……呼……”
海螺的声音,悠远又宁静,是大海的声音,是呼吸的声音,也是血液流动的声音。
“真好听。”冯笑非甜甜一笑,仰起头看着沈溪山,海风吹乱了她的发丝。
沈溪山心中,好像骤然旋起了一个漩涡,如同他小时候第一次听到海螺的声音一般,那个漩涡,将他一点点拉进去,拉到一个未知的方向……虽然未知,但没有恐惧,反而充满期待。
冯笑非拿过海螺,像个好奇的孩子似的,往里吹了吹气,又放到耳边听,一会儿看看远处的海,一会儿低下头笑笑。
沈溪山看着她,目光有些出神,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原本让他极为厌恶的冯笑非,变得不那么厌恶了,非但如此,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感觉。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粉色的心形贝壳,递过去,道:“家母让我送给你的,说是那天看到你很喜欢。”
冯笑非看着那贝壳,暂时没有接,反问道:“你知道送女子心形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吗?”
“心形?”沈溪山又看了看那贝壳,“我一般管这叫……桃形。”
“好吧,那就当祝我长寿了。”冯笑非拿了过去,“谢谢啊。”
“不客气。”
“谢谢你娘亲。”
“我娘上次……有所误会,你放心,我已经向她解释清楚了。”
冯笑非将贝壳收藏好,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浪花打来。沈溪山一把拉住冯笑非的手,想拉着她躲开,但冯笑非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慢了一步。
浪花迎头打上来,沈溪山快速将冯笑非往胸前一带,自己背对着浪花。
“哗啦”一声,沈溪山的整个背部被打湿,海水飞溅起来,也打湿了冯笑非的衣服和头发。
两人隔着水花,互看着对方,冯笑非擦了擦额头的水滴,笑问:“你出门就带在身上的东西,怎么现在才想起来给我?”
沈溪山一愣,道:“刚才忘了。”
冯笑非道破:“你刚才是没想给我。”
沈溪山沉默。
冯笑非又问:“现在怎么又想给我了?”
沈溪山还是沉默。
冯笑非轻轻推了他一把,道:“我送过你珍珠,你又送我贝壳,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沈溪山目光沉静,如遥远的大海般,深邃,宽广,又似乎藏着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