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山!”冯笑非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仓皇失措地伸出手去抓,只抓到他的发带。
赵缨终于也忍不住了,崩溃大哭起来,“先生,先生……”
一番动作,下沉速度又加快。冯笑非的恐惧反而减少,只紧紧抓着沈溪山的发带,想着反正也要死了,不能松开,这样到了阎王殿,兴许还能做个伴。
人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冯笑非此时体力透支,已经分辨不出是谁,只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人影。
她听到有人大喊:“结网,结网!兜住了没!”
“兜住了,拉!”
“还有一个!溪山在下面!快快,拉住!”
冯笑非的眼睛是热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感觉到身边那人也被拉了起来,她赶紧摸索着,抓住了他的衣摆,死死抓住。终于脱离了这臭烘烘的泥潭,冯笑非体力不支,眼前一黑,意识渐渐迷糊……即便晕倒过去,她也没有放手。
“小非,小非?”
是祖母的声音。
冯笑非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终于看清楚眼前这一屋子人,坐在床边关切看着她的是祖母和母亲,父亲站在一旁的角落,另有青沧和殷岚忙忙碌碌,给她端水递毛巾。
“好臭……”冯笑非明明已经被擦洗干净了,但鼻尖的那股恶臭仿佛还没有散去。遭逢大劫,身边又有人关切,她说话也不由得带上了撒娇的语气,“祖母,我差点被熏死。”
康涧心疼地摸摸她的额头,道:“好了好了,回家就没事了。”
冯笑非第一反应便是问:“沈溪山还活着吗?”
“呸呸呸,人家当然好好的,和你们一起的那个小女孩也没事,醒得最早。”罗云衣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尽量语声平和地说道,“以后再也不让你在外面胡来了,女孩子家家的,抛头露面不说,万一真有个好歹,可让我们怎么办?”
冯笑非面色苍白,还有些虚弱,小声说道:“没事的,这次只是意外,以后我一定注意。”
康涧道:“听闻你带人去开采深山里的沉香,还制定了新的规则?采珠人都在议论,我的那些老姐妹,对你这次的行为,倒是颇有赞誉。”
冯笑非答道:“是,前些年行事荒唐,惹得岛上的人见冯家如见猛兽,如今痛定思痛,决定好好成就一番事业。所以祖母,你就放心让我去做吧,保证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康涧点点头,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罗云衣见冯笑非态度坚决,知道说不过她,也不再执意相劝。
冯笑非忽然发现,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竟是一段青色的布料,不禁诧异道:“这是什么?怎么在我手里?”
罗云衣笑道:“你这傻姑娘,昏迷前死死抓住沈公子的衣角,无论别人怎么掰,都掰不开你的手,最后没办法,只好将这块布料给剪了下来。”
冯笑非一阵尴尬,想起晕倒前的那一幕,道:“那可要给人还一件衣服回去……”
殷岚笑道:“别说一件衣服,沈公子这次对大小姐有救命之恩,我早就听老夫人和夫人的安排,送过厚礼去了。”
“这算是他第二次救我了。”冯笑非喃喃问:“人醒了吗?”
殷岚道:“我走的时候还没醒,不过大夫也去看过了,无大碍。”
“我得去看看他。”冯笑非支撑着起身。
康涧忙道:“着什么急?等他醒了再去也不迟,一个大活人还能跑了?”
冯笑非道:“我现在头也不晕了,腿脚也有力了,与其这么干坐着,还不如去看看,亲眼见他醒了我也放心。”她说着已经下了床,吩咐道:“青沧随我同去,备辆马车,放些点心,就无需其他人跟着了。”
青沧应道:“是。”
这是冯笑非第一次到沈溪山家,七拐八拐地进入一个小巷子,倒数第三家,就是沈家。门口挂着几串贝壳做的装饰,有些有了年头,有些还是崭新的。
冯笑非敲了敲门,没人应,同时也发现门没锁,便开门进去了。
“溪山?溪山在家吗?”
院子中,晒着很多各色各样的贝壳和海螺,其中一个竟然是粉色的爱心形状。冯笑非觉得好看,便拿起来看了看。
一个妇人从后院出来,手里拿着个正冒热气的药壶,正是沈溪山的母亲李酝。她刚才在煮药,所以没听见敲门声,见冯笑非的穿着打扮,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之前又已经知道,溪山是跟着冯家大小姐入山的,于是问道:“是冯姑娘吧?”
冯笑非忙放下粉色贝壳,道:“是我,抱歉啊伯母,是我硬拉着溪山去采香,才发生了这种事情。”
李酝道:“你们家的人今天已经来过了,怎的还劳烦大小姐亲自跑一趟?”
“应该的,若非他仗义,此刻我已经没命了。”冯笑非一脸谦和的样子,“他醒了吗?我能进去看看吗?”
李酝心想:这冯大小姐倒是与外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没有那么骄横跋扈。她回道:“还没有,这药我反反复复热了三回,就等着他醒来喝呢。”
冯笑非热心地接过药壶,笑道:“伯母你先去忙吧,我进去看着他,要是醒了我马上叫你。这是家仆青沧,你若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随意使唤他。”
她说完,快步往屋里走去。
客堂窗户关着,有些昏暗,一进屋左转,就是沈溪山的房间。
沈溪山睡得很安稳,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往下是挺翘的鼻尖、轻抿的嘴唇、浮出微微青色胡茬的下巴。
冯笑非把药壶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放,拎过一张椅子放在床边。她细细环顾这个房间,陈设简单,物品井然,窗台上开败的花,都用一个小土陶盆放置着,可见是个生活得十分细致的人。
她正对着沈溪山坐下,思忖片刻后,开门见山道:“沈溪山,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反正他还睡着,也听不见,冯笑非就多说了几句:“有点喜欢的意思就是,放在以前,可谈可不谈的那种,你答应了我不会太喜悦,你不答应我也不会太难过,如果你有别的什么喜欢的人,我反而会为你感到高兴。”
沈溪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平缓,原本古铜色的皮肤,此刻显得白了一些。
冯笑非伸出手,轻轻在他的脸颊上戳了一下,笑道:“我以前可是个潇洒人物,江湖人称冯海后,但凡是有那么点喜欢的人,最后都成了我的男朋友。我一直就认为,共度一生的人,是要好好挑选的,买衣服都要穿上身试试呢,找对象当然更要货比三家。但是到了这里,大家观念不同了,我也就收敛了许多,像什么青沧啊,沈月山啊,我都是看都不多看一眼的,但是你吧……”
沈溪山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仿佛是梦中痉挛。
冯笑非惊了一下,确定他没有醒,才继续道:“你让我有了点想法,也不是很多,但就是在那想啊想。我知道你们这里的人都很保守的,所以,原本也没想怎么着你。”冯笑非忽然话锋一转,道:“但那是之前了,现在嘛,我觉得你反正也是个没人要的老光棍了,与其这么虚度年华浪费青春,倒不如珍惜一下这来之不易的我……可能那些岛民们觉得你老了,又不吉利,但我不这么觉得,我盘算着等你醒过来,就想个法子追你……”
沈溪山的睫毛颤了颤,低弱又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在这儿……又没跑,你为何要追?”
冯笑非明显得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脉搏在跳、脑壳也突突在跳。所谓追的意思,当然是不能当面直接说出来,而是要一步步慢慢来的,怎么这人说诈尸就诈尸?
冯笑非把头凑到他的床边,问道:“你醒多久了?”
沈溪山终于微微睁开眼睛,道:“从你说要追我的时候。你要追也等我好了,这会儿跑不动,等好利索了,你定是跑不过我的。”
冯笑非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
沈溪山急着下床,“阿缨如何?我得去看看她。”
“放心,已经没事了。”冯笑非将他按回床上,随即拿起药壶,小心翼翼地将药倒入桌上的空碗中,随即递到他面前,道:“你娘热了好几回药了,赶紧趁热喝了。”
“你见到我娘了?”
“当然,我是正大光明从门口进来的,又不是翻墙。”
一会儿工夫,沈溪山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他支撑起身体,有些奇怪地看了冯笑非一眼,道:“我也没受什么伤,其实不必劳烦冯姑娘亲自来一趟。”
冯笑非佯装不悦,道:“溪山兄,我们之间都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友情了,你怎么叫起我来还这么生分呢?不如从今往后大家互称名字?好吗,溪山?”
沈溪山微一错愕,随即点了点头,道:“好。”
冯笑非仿佛存心作弄,“好什么?”
“好,笑非。”
“来,喝药。”冯笑非将药碗递过去。
沈溪山忙接过,转过头去,咕咚咕咚就往下灌,一碗药瞬间就见底。
冯笑非笑道:“你急什么?”
“怕耽误你时间。”沈溪山自己起身下床,将药碗放回桌上,“放心,我真的没什么事。”
冯笑非猜测道:“你是担心我在这儿待久了,惹人闲话?”
沈溪山道:“我的名声不碍事,但你一个姑娘家。”
“你看这全岛上下,谁会把我当个姑娘家?”冯笑非一脸无所谓的笑,“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沈溪山道:“我以为你急于改变自己,是想早些……嫁人。”
“嫁人?”冯笑非忙不迭否认,“才不会呢,我的所作所为,只因自己乐意,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更何况根本不认识的人。女子和男子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遵照心中所想行事,实现心愿和抱负,才是证明自己来过世上的最好方式。相对于我的快乐来说,嫁不嫁人简直不值得一提。”
沈溪山的目光中露出诧异的神色,却又在片刻后,认可地点了点头,道:“你这番话,惊世骇俗,却也理所当然。若是岛上民众,皆能有此想法便好了……”他说着,叹了口气。
冯笑非道:“会变的,一代人不行,就两代人,三代人,就像天下大同能实现一样,总有一日,男女平等也会实现的。”
沈溪山似是大有触动,良久,喃喃道:“不知道阿缨能不能等到这一天。”
“阿缨怎么了?”
“她父母不想让她继续念书了。”沈溪山一脸惋惜,“她是我所教的孩子中,天分最高的,尤爱前朝诗句。四年前,孤身一人在学堂外听我讲书,听一遍就能背诵,我便正式收了这个学生。中间她父母也来说过几次,觉得识几个字就很好了,但阿缨她自己坚持,总是提早完成家里的农活,就赶来听课。”
冯笑非问道:“怎么,她父母又来闹事?”
沈溪山道:“这次是直接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
“她才十二岁!”冯笑非几乎大叫起来。
沈溪山解释道:“说的是先做两年童养媳,我也曾劝过,没用。此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其他孩子的耳中,便拿阿缨打趣。这几天她心情都不太好,所以我才带她一起去采沉香,不料又出了这事……即便无碍,我也得去看看。”
冯笑非道:“我府上管家已经去看过,没事,不过你再去一趟也是应该的。她父母那边,再好好劝劝,若劝不动,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沈溪山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双手抬起叠放,举至胸前,对着冯笑非长长一揖。
“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沈溪山道:“一表示感谢,二庆贺无碍。”
冯笑非正儿八经说道:“我以前去过一个地方,就是个难得的男女平等之地,在那里,表示庆贺啊、高兴啊、感动啊、热情啊,都是用相互拥抱的方式。”
沈溪山大为震惊,但震惊的点并不在于拥抱,“你竟去过拂菻国?”
“啊?哪里?”冯笑非从没听过这么名字,一脸茫然。
沈溪山道:“就是海西国,听闻是在很远很远的西方之国,前朝长安曾与其有使节和商旅来往,据说那边的人,长得与我们相似,但更为高大,而且民风开放,不似我们这般内敛。”
“啊,对、对!就是那里!”冯笑非绞尽脑汁想起来了,这就是后世人称之为拜占庭的帝国。
沈溪山忽然笑了,道:“那么远的地方,你如何去过?定也是在书上看的。”
冯笑非也不多争辩,只张开了双手,对沈溪山道:“不如,我们尝试一次这个海西国的礼节?不是我想占你便宜,而是在那沼泽地里,你占了我便宜,我若不占回来,那不是亏了吗?”
沈溪山瞠目结舌,定在那里,久久没有动,正当冯笑非以为他这榆木脑袋没救了,打算放弃的时候,沈溪山忽然上前,将她轻轻抱住。
这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了。海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吹过大街小巷,吹进沈家的院落,让门上挂着的贝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然后又吹进这间小屋,吹起陶盆中散落的花瓣。
“冯姑娘……”两人谁也没料到,就在这个时候,李酝进来了。
他们匆忙分开,但已经来不及,李酝看到了。她的惊讶非常短暂,随即当做没看见似的,赶紧退了出去,也没有声张。
冯笑非看到,沈溪山又是从脸颊红到了脖子。她冲他挥挥手,“溪山,我走了啊。”
“哦……哦,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