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书声,从废弃的寺庙里传出。
“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州,建百里之国三十,七十里之国六十,五十里之国百有二十,凡二百一十国;名山大泽不以封,其余以为附庸间田……”
庙虽荒废,但打扫得干干净净,不染纤尘,阳光透过木窗流泻进屋内,照在沈溪山的脸上。
珠崖岛上没有正经的学堂,也没有正经的授课方式,多年前,沈溪山自发为孩子们讲经书,年长日久,来听课的孩子们越来越多,从五六岁到十余岁不等。
他坚持不收学资,孩子们的父母逢年过节送些束脩,便是他主要的生活所依。除此之外,他也经常为熟识的乡亲们做些小活,同样不收钱财佣金,只随意换几顿饭吃。
岛民们说起沈溪山,总是先翘起大拇指,宛如夸耀自家子侄般,“我们溪山呐……”如何如何,夸耀完后,又忍不住唉声叹气,“可惜命不好啊……”
沈溪山从不在意别人说什么,永远挂着谦和温柔的笑,谁找他帮什么忙,都是简简单单一句:“好啊”。
寺庙学堂的位置,冯笑非是向方怀打听来的,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从窗外看进去,见沈溪山讲得认认真真,底下的孩子们也听得认认真真。她听了一会儿,觉得一时半会儿散不了课,便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晒会儿太阳。
晒着晒着,冯笑非就眯起眼睛睡了过去,沈溪山出来的时候,就见她脑袋抵着檐角下的柱子,嘴角挂着轻轻的笑意,像是在做美梦。三三两两的孩子从她身边过,她都毫无察觉。
沈溪山走过去,小声叫她:“冯姑娘?冯姑娘?”
冯笑非迷迷糊糊睁眼,透过阳光,看到沈溪山的清亮的眸子,她站起身道:“我来找你。”
“猜你也是来找我。”沈溪山笑笑,“何事?”
冯笑非道:“你上回不是说,要给我介绍采香人吗?我打算明天就进山去采。”
沈溪山道:“正好到午饭时间了,我现在带你去找人。”
“溪山兄真是牢靠人!”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地点,冯笑非才发现,原来沈溪山要给她介绍的采香人,竟是李二!
李二见了冯笑非,听沈溪山说了这桩买卖后,也有些迟疑,岛上民众有个不成文的约定: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为冯家做事。
冯笑非劝说道:“我最近重新定了规矩,日后凡是与我合作的,一律先收钱,再做事,而且所得收益皆有分成,这次开采沉香,你和你带的人,总共可以拿走三成。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老方,他帮我做账,钱都从他手里过,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他吗?”
“三、三成?”李二以为自己听错了。
冯笑非道:“当然,还包括运回来以及刨去白木的活儿,你须得帮我找些个手巧的,日后如果需要雕工,另外算钱。”
李二面露喜色,将信将疑地看向沈溪山。
沈溪山道:“我觉得……可信她一次,反正出发前也会先付工钱。”
“你若答应,我现在就付!”冯笑非觉得胜券在握。
李二迟疑了片刻,道:“稍等我一下。”
他匆匆跑回屋去,不一会儿出来,手里拿了颗圆润的珍珠,递给冯笑非道:“我思来想去,这是不义之财,还是还给你。”
冯笑非记得这是那日在树林中,她不慎落坑,李二将她拉起来后,她送给李二的,惊道:“你竟知道是我?”
李二道:“是啊,听声音就听出来了。”
“那你还救我?”
李二倒也实诚,道:“半当中才听出来……拉在一半,总不能突然松手吧?”
冯笑非道:“这珍珠就是答谢你的。”
“太贵重了,举手之劳的事情,犯不着拿这个。”李二十分坚持,“你收回去吧,拿着我心里总不踏实,反正日后合作,你也会算我钱的,我拿自己本事赚钱,才心安理得。”
冯笑非笑了笑,收回珍珠,道:“那好,你去我府上找老方吧,契约我已经拟好了,你看过没问题,签了字,就能拿钱了。”
李二点头道:“好!”
冯笑非手中把玩着那颗珍珠,洁白无瑕,饱满可爱,她一摊手,伸到沈溪山面前,道:“溪山兄,这颗珍珠送给你。”
沈溪山道:“无功不受禄。”
“你有功啊!介绍了李二给我,我本就该好好谢你!”冯笑非将珍珠塞到沈溪山手里,“明天你若有空,就一起去看他们采珠。”
沈溪山没有再推拒珍珠,收了起来,道:“进山怕是不行,还得授课呢。”
“你知道劳逸结合吧?”冯笑非说得头头是道,“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把他们天天困在这么小的一间屋子里,年长日久心都长小了,还是得多出去看看,适当玩乐一下。”
沈溪山想了想,觉得也很有道理,笑说:“那便依你。”
第二天,李二找齐了十几个采香人,组成了一支入山队伍。沈溪山也带领着十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孩子,一同进山去游玩,顺带搭把手。冯笑非带着青沧、张大黑和王小白,轻装简行。三拨人会合后,沿着之前做的标记,前往沉香树林。
采香人都很有经验,两人一组,负责一棵树。大块的沉香原木采出后,另有两人一组将原木上外表的白色木质削除个大概,这样一来带回去轻便很多,而彻底去除白色木质是更为精细的步骤,还要等回去之后再做。
冯笑非坐在一块巨石上,看着众人开采了一会儿,闲来无事,在附近溜达。上次来这里是夜间,看得并不真切,现在放眼望去,景色尽收眼底,林中草木苍翠茂盛,藤蔓缠绕,穿过枝叶间隙,可见远处怪石林立,青草萋萋。
忽然,附近不远处,传来了孩子的哭声,还有微弱的“救命”之声。冯笑非担心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暗藏危机,或许是沈溪山的学生遇到了什么危险,忙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
果不其然,那是一片沼泽,陷入其中的是个十余岁的女孩子,小半个身子已经被吞没,惊恐万状,徒劳地挣扎着。冯笑非记得,学堂里只有两个女孩子,她是其中之一。
“别动!”冯笑非大喊一声,“越挣扎陷得越快,不要动,冷静,我想办法救你!”
那孩子看到她,稍稍定了定心,也听话地不再挣扎,一时间只是哭着,惊吓过度,也不说话。
冯笑非在来的路上听李二说过,他们以前采香,也经常会遇到沼泽,还需要在沼泽地里掏沉香,时间最长的一次,一掏就是十来天。这就说明,沼泽不一定非常深,对于孩子来说,会没过头顶,但对于成年人来说,也许不至于。
冯笑非一边高声大喊,等待救援,一边从附近捡起跟足够长度的枯树枝,靠近沼泽地后,将树枝扎入,来探测沼泽的深度。树枝扎到一定的深度后,再难下去,她拔出一看,约莫到她脖子的高度。
“冯姑娘!是你吗?”远处,传来沈溪山的询问。
冯笑非大声回答:“是我!危险,速来!”
她一边持续发出声音,好让沈溪山辨别方向,一边走入了沼泽地,艰难地向那女孩子挪去。软泥将她牢牢包裹着,污浊又腥臭,随着身体的一点点下沉,没有恐惧是不可能的,但是她默默安抚自己:没事,这个深度不够把我埋了,后援也马上就到,不会死,不会死。
在陷入到大腿位置的时候,冯笑非终于拉住了女孩的手,用力一拉,将她抬上来一些,但同时她自己又下陷得更快。
“没事了,别怕。”冯笑非搂住女孩的身体,尽量跟他说话,分散注意力,“溪山先生很快就来了,我们都会安全的。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有些颤抖,但吐字清晰,“赵缨,你可以叫我阿缨。”
冯笑非问道:“阿缨啊,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呢?”
“他们说我是女孩,所以都不跟我一起玩,还说我肯定没本事找到沉香,我就想证明给他们看……”赵缨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对不起,我没用,还拖累了大姐姐。”
“不怪你,这泥潭子臭,但周围却有香气,兴许真被你找到块宝地呢!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
正说着,沈溪山、张大黑和王小白匆匆赶来,见到眼前的场景,都大为震惊。沈溪山二话不说,吩咐拉开绳索,一头系在自己身上,一头让张大黑系在巨树上。随后,他走入沼泽,往冯笑非二人所在的方向摸索过去。
沈溪山拉住了冯笑非的手,快速说明情况:“采香人都分散开去了,近处只有我们四人,青沧去找李二了,他们更有经验,应该不多久就能到,你们再坚持一会儿。”
冯笑非见了他,便已然心安,道:“放心,能坚持。”
此时,沈溪山已经快速绕过了冯笑非,托举住赵缨,“冯姑娘,你可以松开阿缨了。”
冯笑非松手的同时,才发现整个手臂已经没有知觉了。
张大黑和王小白试着拉动绳子,因沈溪山牢牢地被泥沼吸附着,他们要用很大的力气拉扯。不料,刚往他们那边移了移,绳子中间就忽然裂开,两边彻底失去了连接。
张大黑往前走了两步,一脚踏进沼泽的瞬间,停步了,看看王小白,也是一脸忐忑与退缩。
没了绳子,沈溪山和冯笑非面上都多了几分沮丧,但想着还有时间等救援,当下也没有太惊慌。
张大黑和王小白在沼泽边缘大喊:
“大小姐,你再撑一撑啊,吉人自有天相!”
“李二已经在路上了,你别急,稳住,稳住!”
冯笑非估算了一下与他们的距离,知道正常说话的声音,他们是听不到的,对沈溪山道:“这两个家伙,平日里马屁拍紧,关键时候远不如你靠谱。”
沈溪山道:“下来也是被困,在上面还能想点别的法子。”
“你怎么这种时候还要做好人呢。”冯笑非嘀咕一句,转而问道:“要是今天就我一个人掉下来了,你也会来救我吗?”
沈溪山想也没想,道:“会。”
冯笑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中蓦地一动,小声说了句,“你这种人真是不多。”
沈溪山却道:“不见得啊,我看冯姑娘也是这样的,你与阿缨非亲非故,为了她不照样下来了?我若袖手旁边,岂非不配作为男子了。”
“唉这我可要说道说道,女子就该袖手旁观了?男子的标准,难道比女子高不成?”冯笑非说着看向赵缨,“阿缨你说是不是?”
赵缨在他们身边,已不似刚才那样害怕,应道:“嗯,但沈先生应该也不是那个意思。”
冯笑非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古人嘛就是有性别偏见的,都已经做好了和沈溪山论一论的准备,不料他却道:“我只是觉得女子生来力气小一些,危险的事情,先可以交给我们。但是冯姑娘今日让我大开眼界,你竟如此大义,以前……是我误会你了。”
“现在认清也不迟啊,以后日子还长,溪山兄定能发现我更多的优点。”颇有些暧昧的话语不自觉脱口而出,冯笑非说着说着,注意到两人的手一直还牵着。
沈溪山也马上反应过来,觉得这行为实在不合适,便想松开去扶住冯笑非的胳膊,不料他要松的手,却被冯笑非更用力地抓紧了。
他只当她害怕,便也不再多想,也不挣扎,只是微微转过头去,看向别处。冯笑非注意到,他的脸又红了,存心想逗逗他,但见赵缨在侧,也就没说什么。
半晌,青沧也没带人来,沼泽已经淹没冯笑非的脖子,在沈溪山的胸口。
冯笑非不由得有些着急了,“我先前试探过,这沼泽没有这么深啊。”
“不同区域深度不同,我们三人在一起,重量也增加了不少。”沈溪山的眉头也紧蹙起来。
不多时,沼泽到了下巴的位置,三人只能抬起头来,大气也不敢出。
冯笑非猛的想起殷岚之前所说的“水土相加之灾”,前几天才刚掉过泥坑,这会儿又深陷泥沼,难不成那大师真有两下子?之前并未留意,如今想想,可不就是水灾送她来到这里,土灾又要将她送走……
冯笑非注意到,赵缨在默默流泪,但是咬着牙,一言不发,仿佛生怕自己的任何一句话,都会给她和沈溪山造成压力。
冯笑非安慰她道:“阿缨,不到最后时刻,别放弃,哪怕只有一点点生的机会,也永远不要放弃。”
赵缨哽咽道:“好。”
沈溪山握着冯笑非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低声道:“冯姑娘,我应该早些时候,与你成为朋友的。”
“现在也不晚啊,”冯笑非故作轻松的样子,“若真到了最后一刻,咱们三个抱在一起好不好?起码……不孤单。”
沈溪山似是在想什么,没有答话。
冯笑非笑话他:“这种时候还惦记着男女大防吗?”
“好。”沈溪山稍许有些费劲地转过头,看着她,“你说得对,哪怕只有一点点生的机会,也永远不要放弃。所以,冯姑娘,你再坚持一会儿!”
他说完,松开了一直握着她的手,转而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泥沼很冷,他的手却是热的,紧紧地贴着她,猛的一个向上托举的力道,将她和赵缨一起举起了一寸,而他自己,被这个力道往下压去,瞬间被泥沼没过了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