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每月初一的团圆饭,冯笑非再次见到冯奇尧,觉得他比上回瘦了些,赶紧嘘寒问暖几句,但对方神情淡淡,不像是要叙父女情的意思。
冯笑非给冯奇尧夹了一筷子青笋,见他并无抗拒之色,试探着问道:“爹,听说……我们家有颗帝王珠?”
冯奇尧的筷子顿了顿,神色却是如常,道:“并没有。”
“外面的人总是胡说八道,”冯笑非继续给冯奇尧夹菜,“我闲言碎语听多了也烦,反正现在生意都上正轨了,不如明日,家中也给我辟出个佛堂来,我也像爹一样,青灯木鱼、吃斋念佛。”
罗云衣不知她又唱哪出,放下筷子,道:“你就少整些个幺蛾子,家里难得过了好一阵安生日子。”
康涧却笑道:“我听着笑非的提议不错,干脆门口牌匾拆了,原地建个寺庙,反正我年纪大了无所谓,你娘整日不是气功就是算命,也是个半吊子。”
冯笑非还以为耳朵坏了,慢慢将目光转向康涧。
却见她憋着笑继续道:“反倒是你啊丫头,沈家公子,不想要了?”
原来就等着这句呢,姜还是老的辣,说得冯笑非当场败阵,悻悻道:“祖母,你就想着法子取笑我。”
“你不也想着法子套你爹的话?”康涧语重心长道:“别听外人瞎编排,我们自己关起门来好好过就行了,难得你与溪山那孩子情投意合,挑个好日子,把亲事定了,我和你娘也就安心了。”
罗云衣听着也一脸期许,道:“没错,明儿我就请黄大师算个吉日。”她又看着冯奇尧,语声淡淡,“你也没真出家,亲缘总还在的,女儿的人生大事也关心一下,待她嫁了人,你便是真要出家,我也乐得把你送去寺里。”
冯奇尧将口中吃食细嚼慢咽了,才缓缓说道:“早些年我便要出家,你们都拦着,在家里给我布置了佛堂,这些年倒也习惯了,去不去寺里都一样。笑非,我本不想让你被我过往的事情困扰,但如果我的隐瞒,反而造成了你的困扰,那么告诉你也无妨。”
冯笑非心中一动,眼睛直直地看着冯奇尧,等着他往下说。
“我们家确实没有什么帝王珠,我也并未存害人之心,但李彦之死,与我脱不了干系……”
那一日,是个阴天,风浪很大,船行至采宝地点,冯奇尧和李彦都觉得有些冷。
冯奇尧看了看天色,道:“好像随时会下雨的样子,要不要换个日子再来?”
李彦坚持道:“《潮汐图》上说了,要的就是这种阴天,最好乌云蔽日,让水下宝物以为是晚上,无人下海,才会放松警惕。”
见李彦已经脱下上衣准备下去,冯奇尧无奈道:“水下的东西哪知道有人要来捞它?你就专信些个怪力乱神。”
“海神保佑,发财了给你镀金身!”李彦高喊一声,从容跳入水中,向下潜去。
冯奇尧在船上,看着头顶那片慢慢飘过来的乌云,眼皮子一直跳。以往出海的时候,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心神不宁,总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他定定神后,盯住了那一炷香,觉得时间过得极慢、极为煎熬,终于,香即将烧过半。水下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双手并用,开始拽绳子。
冯奇尧莫名紧张,他吸了好几口冷气,忽然,胸口一堵,呼吸困难,是气喘之症发作了!他慌忙从行囊中翻出药物,服下后,躺下缓慢呼吸,此时他尚且记得,拴着李彦的绳子,还牢牢捏在手中。
换做平时,李彦这会儿自己也就上来了,但今日迟迟不冒头。冯奇尧情急之下,趴到船沿,又去拉动绳子。
头顶的乌云彻底盖了过来,紧接着,猛地一个大浪打来,冯奇尧只觉得船身一阵动荡,他回过神的时候,半个身子已经落海。
命悬一线之际,他不由得也喃喃求告:“海神保佑,海神保佑,让我平安回去,以后我愿意吃斋念佛供奉你……”
不知念叨了多久,乌云散去,海面平稳。冯奇尧吃力地爬上船去,此时气喘也缓和了,他欣喜于自己活了下来,但下一刻,却猛然发现,一直紧握在手中的绳子不见了。
他匆忙下海去找李彦,反复几次,并未找到,筋疲力尽之后,又在船上等了很久,直到暗夜笼罩,星月低垂,他看着茫茫无边的大海,直到李彦是回不来了。
冯奇尧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觉得这件事情无法交代,难以善终,他想到了去死,一命偿一命,别人也说不得他什么了。他去柴房里找到一根麻绳,回到自己的卧室,将麻绳悬上房梁。
就在这个时候,年幼的冯笑非跑了进来,抬头望着那绳索,咯咯笑问:“爹爹要跟我玩荡秋千吗?但是这秋千太高了,我爬不上去。”
冯奇尧看着幼女,顿时失去了赴死的勇气,他收了麻绳,抱起冯笑非,亲昵道:“那爹爹带你去外头荡秋千。”
那是他记忆中,最后一次父女和乐的场景。
第二天,顾双双带人上门闹事,罗云衣为了护他,几乎与对方撕打起来,他像个懦夫一样,躲在妻子和母亲的身后,一言不发。
事情最后不了了之。自此,他便在家中设了佛堂,大门不出,更不下海,仿佛世间再无此人。
冯奇尧说完这段过往,颤巍巍地直起身,声音里仍透着一丝自责:“笑非,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冯笑非当即回道:“辛苦母亲和祖母了。”她嘴上说得客气,心里毫不留情:好没用的男人!自己当缩头乌龟,家中全靠三代女人操持,当初还不如别拦着直接让他做和尚去。不过这话,自是不能说的。
康涧隐隐感觉到冯笑非的不满,将话头又引到了订亲的事。冯笑非想一切从简,可是康涧和罗云衣都不愿意,定要让她风风光光的。
正说着,李酝带着媒婆上门求亲,送来了沈溪山的八字。两方交换生辰,合过八字后,便可选定良辰吉日正式定亲。
两家都乐于促成此事,那事情也就很顺利,第二天,罗云衣和李酝就分别去找大师算两人的八字。
罗云衣白天高高兴兴出去,晚上却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冯笑非一看不对劲,便赶紧去问:“怎么了?”
“笑非啊。”罗云衣皱眉不展,长叹了口气:“你和沈先生八字不合啊,你们在一起会相生相克,不得善终。”
冯笑非噗地一笑,问道:“你不会是又找黄大师算的吧?这话也能信吗?”
罗云衣难过道:“不止是黄大师,我还找了岛上的神婆算,也是这么说的,我虽然也很认可沈先生的为人,但不能拿你的终身幸福来赌啊……算了吧,我们再找个合适的。”
八字这么悬乎的事情,冯笑非自然是不信的,真要说什么,张大黑急急跑了进来,道:“大小姐,沈先生来了。”
罗云衣道:“时侯不早了,不待客了,大黑,你让他回去吧。”
“娘,你别这样。”冯笑非站了起来,“我出去见见他吧。”
罗云衣严肃地说:“不许去,我跟你说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即然八字不合,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去见他。”
冯笑非淡淡一笑,道:“我不信这些。”
罗云衣急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固执呢。其实在回来之前,我去找过李酝了,她找的大师,算下来也是这个结果。你们的事情,她跟我是一样的意思,现在沈溪山过来,估计也是要跟你说亲事作罢,你何必跑去遭这个罪。”
冯笑非也知晓母亲是为了她好,可是她喜欢什么事都说得清清楚楚的,道:“他真这么说,我也就死心了。”
罗云衣也清楚她的性格,知道拦不住,便不再拦。
今夜的月色出奇明亮,璧月澄照下,街道看上去,竟犹如铺染了一层水银一般。
冯家大门外面,沈溪山也急燥地走来走去,看到冯笑非出来,赶紧上前一步:“笑非,我有话跟你说。”
“巧了,我也有话跟你说。”
沈溪山皱皱眉头,道:“我不管什么八字不合,相生相克,我沈溪山喜欢上了一个人,天塌地陷都绝不会改变,如果你担心与我成亲会给你带来什么灾害,那我可以一辈子就守在你的身边,不求双宿双飞。”
他承认,他听到李酝带回的消息,很失望,又更害怕冯笑非会退缩,坐立不安,索性就过来跟她说清楚。
冯笑非笑了,轻拉他的手,道:“在你眼里,我是那种迂腐的人吗?”
沈溪山松了口气,她的确不是,只是他紧张了。
她抬起眼,正对上了那双宁静温润的眼瞳,道:“溪山,与其相信那些,我不如相信你,真真实实能看得见,能靠得住。”她笑了笑,感叹地说:“在我看来,成亲后是我们过日子,只要我们彼此喜欢就好,若是长辈同意,自然是锦上添花,若是不同意,我也无所谓。”
他看着她温柔地笑了,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跟她说:“笑非,我永不负你。”
他的声音,仿佛初春午后一缕明煦的阳光,照入她心扉最柔软的一处。
“好啊。”
“成亲的事,我来安排。”不用麻烦谁来给他操办。
“你不怕你娘生气吗?”
沈溪山伸手,轻柔地将她被晚风吹乱的发绾在耳后,道:“我会孝敬她,照顾她,但是,你才是要陪伴我一辈子的人。”
坏消息像是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她以为他一个古人,会被这些影响到,或者会听长辈的,可是他却一点都没有犹豫,还怕她打退堂鼓。
冯笑非抬起手,去抚触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那……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