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冯笑非独自一人来到老槐树下,给“树洞仙人”留了一张字条:今日突然柳暗花明,觉得想要做成一件事情,不需要拘泥于过往的想法。就比如很多人会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其实不同族类,反而可以互补,与外族做生意,可想象的空间就大多了。另有一问,若讨厌的人做了我觉得对的事,我还应该继续讨厌她吗?
冯笑非在树下坐了一会儿,望着满天星斗,又忽见星斗下,走过来一个人。她看身形,便知是谁,站起身叫他:“溪山!”
沈溪山加快了步伐,走到她面前,笑道:“我就猜你来了这里。”
“真是来找我的?”冯笑非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狐疑,“该不会,你就是那个‘树洞仙人’吧?”
沈溪山顺势牵起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覆盖上去,道:“我倒希望自己是,这样你便能与我分享所有心事。”
冯笑非道:“我对你也并无隐瞒啊,今日之事,让我有了个想法:生黎的织锦这么美,就算放在京都这种繁华的地方,也一定会引得人趋之若鹜。若能通过海运,再将黎锦带去其他地方,必然收益不菲,这样就能让生黎们生活得更为富足,与汉人的交往也会更为密切……”
沈溪山有些犹疑地问道:“笑非,我从未见过有女子像你这般,自己家财万贯不算,还要为别人谋求安乐。”
冯笑非看着前方洒满月光的地面,眼中满是憧憬,心中也有股难言的热忱。她本以为来到这个地方,是意外,现在看来,却更像是上天的馈赠,让她看到农耕文明的泱泱大国,其实也有海洋文化。她不禁会去想,是不是很多历史节点中,都有一些能看到过去未来的人,在其中发挥着某种奇妙的作用。
曾经的她,活在数千年未有之和平年代,只管自己一宿三餐,而如今的她,带着与这个时代大为不同的理念,想要尽自己的力量,让生活在岛上的人,过得富足无忧。
沈溪山定定看着冯笑非,感慨道:“你有些想法,看似出人意料,倒是与我的恩师不谋而合,他就曾说过,‘咨尔汉黎,均是一民’。”
冯笑非之前就听沈溪山说起过他的这位恩师,是一位在京都当过官的大儒,被贬谪至此,开始的时候潦倒失意过,后来变得豁达乐观起来,在岛上自得其乐。他并未真正传授过沈溪山学业,但因出言点拨过几句,沈溪山便尊称他为恩师。这位大儒对沈溪山无私办学一事极为推崇,这些日子,正忙于筹办一个真正的学堂,届时,也会让沈溪山辅助他一起授课。
“新学堂筹办如何了?”冯笑非关心地问了一句。
沈溪山道:“差不多了,下个月底,可以让孩子们都去那边听课了。”
冯笑非道:“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跟我说。”
“嗯。”沈溪山点点头。
冯笑非生怕他听不明白,着重强调:“我的意思直白点说就是,缺钱的话别客气,跟我要。”
“嗯。”沈溪山继续点头。
“我不当你是外人,也有要找你帮忙的地方。”冯笑非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块沉香木,“这是我在市场上见到的,占城沉香。”
沈溪山拿过去闻了闻,道:“这品质,不及我们之前挖出来的。”
冯笑非道:“那可不,差远了。用我娘的话说,这种沉香放在珠崖,就只配熏蚊子。岛上有很多海外来的物件,甚至还有西谷椰,说明有商船往来,但是没有形成规模。你跟岛上的人熟,能不能去帮我打听一下,有没有谁能联系到海外的商船。”
沈溪山点点头道:“没问题,我知道去哪儿打听,但是……你难道想把黎锦销往海外?不是内陆?”
冯笑非一笑,道:“这两者不冲突啊,内陆的生意我想做,海外的生意,我也想做。”
沈溪山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仿佛是对冯笑非的想法十分惊讶,但他已经习惯于她的不按常理出牌,并未表露什么,只是想了想道:“我曾听李二说过,好像墟市那边,偶尔会见到一个占城商人,但也不是天天在那里,我让附近的人留意一下,若再见到的话,就来找你。”
“好。”
这段时间,“树洞仙人”似乎也比较忙,隔了好几天,冯笑非才收到他的回信。
他支持冯笑非的想法,觉得多数人囿于偏见,才会造成与身边人、甚至是与周围环境的矛盾和冲突,放在人与人之间是吵架,放在国与国之间就是战争。若能消除这些偏见,所有人无疑将会生活得更好。他告诉冯笑非,自己也打算与一些不同区域、不同生活习惯的人做生意,日后可与冯笑非进一步探讨此事,有财一起发。
针对最后的提问,“树洞仙人”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直在变化的。孔子有言,“交彼臂过”,说的是两个人面对面走着,双方的手背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你就不是原来的你,我也不是原来的我。这也就是佛学中说的“刹那无常”。自己尚且都不是自己了,与他人的关系,自然也不是原来的了。
为了方便回信,冯笑非每次是带着纸笔来的,这回,她蹲在地上,一手攥着纸,一手抓着笔,苦思冥想,如何引经据典,才能让“树洞仙人”觉得她也是一个比较有内涵的人……
此时,赵缨跑来,告知冯笑非,沈溪山通过李二,已经在墟市找到了那个占城商人,让冯笑非赶紧过去。
冯笑非提笔匆匆回了几句,交代近日忙碌,过阵子再细细讨教。随后,她就让赵缨带路,往墟市赶去。
珠崖岛上的墟市,也被称为鬼市,天黑时开市,天亮时闭市,夜夜人满为患,据说在这里,可以买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买卖双方的交易方式也有些特别,有些可用钱买,有些可以物换物,还有的东西,只与特定的物品做交换。
赵缨带着冯笑非来到墟市入口处,只见商贩们有的支着简易棚子,有的放置了长桌,有的只在地上摆摊,大大小小的灯盏,照得整条曲里拐弯的小道前后通明。
“干娘,这边走。”赵缨提着一盏菩提油灯,走在前面,“沈先生刚才本想去找你,但听李二说,这个占城商人经常会换地方摆摊,他生怕一会儿找不着,就在原地待着,盯住那占城商人别挪动位置。”
冯笑非诧异地问道:“他又不会占城与,能与人家交流吗?”
赵缨道:“干娘你有所不知,这个占城商人来往岛上十几年,中文说得可溜呢。”
不多时,冯笑非在一处不起眼的位置,看到了沈溪山。沈溪山也正放眼在人群中搜索着,见着二人,冲她们挥了挥手。
蹲在摊位后面,摆弄着各种稀奇古怪小玩意儿的,就是他们所说的占城商人,名叫茶有归。冯笑非走近一看,这个人的长相很像后来的越南人,他穿一身汉人衣服,若不仔细看,这大晚上的,还真难以分辨出是个外邦人。
沈溪山为双方做了介绍,茶有归的视线停留在赵缨手里的油灯上,直白道:“你们这菩提油灯,味道真不好闻,不如我这个,从大鱼的头部提炼出的油脂,没有异味,燃烧的时间也很长。”
冯笑非心想,沈溪山应该还没有将他们的来意尽数告知,这个茶有归知道他们想与他做生意,但不知做什么生意,被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只想快点卖出些东西。和气生财,她自然也愿意先给点便利,笑道:“你有多少这种油灯,我都买了。”
茶有归一听,高兴极了,果然大生意呢!他试探着问道:“我今天没有全带来,仓库里还有三四十盏,你确定都要吗?”
冯笑非道:“都要。”她是个办事利索的人,也不还价,当下让赵缨付了定金。
茶有归收了钱,更来劲了,越发卖力推销他的其他物品:“你们汉人的瓷器做得很好,但我这样的图案,这边是没有的……”见冯笑非明显对瓷器不感兴趣,又转而拿起一把梳子,用油灯凑近照,“仔细看,这可是象牙做的,这么炎热的天气,用象牙梳子梳头,比木梳子舒服多了……”
“这个你有多少,我也都要了。”冯笑非爽快说完之后,趁着茶有归还没有开始推销下一样东西,忙说明来意:“你的这些东西,都是通过海路运输来的吧?”
茶有归答道:“是啊,那商船主要是运输稻子的,我和东家认识,他才分出一小块地方来放我的东西。你还想要的话,等下次开船,我可以运更多来,要多少有多少!”
沈溪山直截了当道:“你只想着从占城运东西过来,有没有想过,从这边运东西过去?”
茶有归面色一僵,险些以为他是私访的官差,来查海禁的。但再一想,这边的朝廷在十多年就已经取消了海禁,民间来往贸易,官府是不会追究的。他道:“自然也有,我会带点家乡没有的东西回去,但是占城和真腊经常打仗,那边的百姓,对沉香啊珍珠这种东西,不怎么感兴趣的。”
冯笑非道:“布料呢?不同寻常的漂亮织物。”
茶有归想了想,道:“无论如何,衣服总归还是要穿的……哪里的女子,都爱漂亮布料吧。”
冯笑非从袖中掏出一块黎锦帕子,递给茶有归,道:“你看看这个。”
茶有归接过帕子,细细一看,反复抚摸,惊道:“我虽不懂布料,但也看得出,这种布很名贵,而且的确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你们是想卖这种料子吗?我可以去跟商船那边谈谈,让他再分出点地方给我,大不了,让点利给他嘛,这要是卖得好,大概比丝绸还贵呢!”
赵缨忍不住道:“不需要用别家的船,我干娘家,有得是船呢!”
冯笑非向茶有归细细说明织物的来处,并告知自己的身份,说冯家有意开展海外贸易,只要茶有归能帮忙联络和打通销售渠道,未来的收入,可比他来往倒腾这些小物件可观多了。
茶有归几乎难以置信,道:“你确定找我来做这个吗?”
冯笑非道:“对啊,不找你还能找谁?我们可找不到第二个占城人,能说这么流利的汉话。若是觉得可行,这块帕子就不用还我了,算是个样版,你尽快带回占城去,探探那边的销路。”
茶有归还沉浸在天上突然砸下馅饼的喜悦之中,在满地的小物件中,搜索出一个精巧的东西,递给冯笑非,道:“这个送给你,是我的好朋友从遥远的西方带回来的,叫沙……沙……”
冯笑非道:“沙漏。”
茶有归一拍手,道:“没错,就是这个名字!颠过来倒过去,计时用的,一次沙子漏完,差不多就是你们的一炷香。”
“多谢!”冯笑非收起沙漏,心知这东西在如今世道,价格不菲,茶有归是个有来有往的实诚人,这合作大概率是能成的。她摆摆手道:“那我就回去,等你的消息了!”
茶有归正色道:“放心,我会坐最快的船回去,联系好那边的布料商人,就来找你下单子!”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