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千禧年
余其芬2024-09-23 12:5111,619

  这一天晚上,李涵飞不知道为何会思绪万千。他想起很久远前的一天,他陪蒋梦茹去参加她的大学毕业典礼。他以为他早就淡忘和蒋梦茹有关的故事了,这些年他不断用新的经历覆盖在老的回忆上面,没想到这些细节却依旧生动,是彩色的。夜深人静,他放任自己走进回忆里。

  那天阳光灿烂,甚至有些过分耀眼,让脑海中的一切都像过曝的胶片。那是他第一次走进大学校园,初夏时节,校园里梧桐掩映。蒋梦茹穿着学士服,和她的同学们站在大草坪上。李涵飞和来观礼的家长、亲属站在后面,眼前是一大片穿学士服的人,背影相似,李涵飞已经无法辨认哪个才是蒋梦茹。校长在台上发言,李涵飞记得他们中专的校长也喜欢发言,可惜他一般都在下面开小差,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话都记不得了。大学里毕业典礼氛围庄重,这次他听进去了,他记得校长讲到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今天的毕业生都将成为社会上的中流砥柱,很多师范专业的同学都将在小学、中学校园里教书育人。那是二十多岁的李涵飞第一次遥想千禧年,“二十一世纪”,那是一个太远、太宏观的词汇。他记得那时小六想离开白玫瑰,不再做一个小工,将来也想成为一名理发师。他忘了从哪一年开始,他和小六失去了联系,好像是有一年他拨打小六给的固定电话,那个电话无人接听,只有“嘟嘟嘟”的声音在听筒里回荡。他本想再去找以前同事问问小六新的联系方式,可自己那段时间也是琐事缠身,时间一久,也忘了。两个人失散在茫茫人海里。去参加蒋梦茹毕业典礼时,正是李涵飞人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身形挺拔,脱去了少年稚气,在大学生眼中有一种成熟的魅力,不少女生偷偷和蒋梦茹讲,你男朋友真是高大帅气。那时,李涵飞眺望过这遥远的2000年,幻想那时他一定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理发师,而成就了一番事业,成家立业,幸福美满。他不知道此刻人到中年的自己完成了当时梦想的几分之几。他感觉到了一种落差,这十几年眨眼就过,坦率地讲,他一事无成。连现在做的这份工作也是托了黑皮的福,就像胡萍萍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要是没有你表哥,你也不知道会混成什么样子”,他很反感这句话,却又无法反驳,因为这是事实。他曾经的骄傲、自卑、踌躇满志,都被现实击打得粉碎,他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远不如黑皮、也不如萍萍的阿哥风光。

  十月,风已微凉,尤其深夜,气温骤降。一阵阵冷风向李涵飞吹来,让他一个激灵,从回忆中抽身。眼前又是熟悉的街道、工地、高楼,只有远处路灯的光星星点点。他想做出点改变,他下了决心,明年一定要找机会离开黑皮的公司,他晓得这不容易,黑皮帮了他这么多,他这样做似乎是不识好歹,在王美珍这里也不好交待。其次,他知道胡萍萍一定会坚决反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把握说服她。那时候尚不流行“七年之痒”这样的形容,但李涵飞已经觉得有点累了,他很多时候不知道该如何与胡萍萍沟通。如果不做外贸了,做什么行业好呢?外贸虽然也是半路出家,但这几年勉强入门,同时他也深感自己不是做这行的料。这件事需要李涵飞自己想清楚,没有人能给他现成的答案。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要不是当时用手臂挡刀,兴许他还有可能继续做理发。李涵飞后来夏天也总习惯穿长袖衬衫,人家讲这是香港派头,香港人大热天也喜欢西装革履,衬衫烫平,仪表堂堂。只有李涵飞自己知道他是不想让手臂上两条蚯蚓一般蜿蜒的疤痕暴露人前,他倒不是怕别人的目光,而是怕自己看到了又一次一次想去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假装身上的这些疤痕是与生俱来的一部分,而非后天造成。只有几次,他在家中穿汗衫、背心时,才几岁大的莉莉看到时问他,“爸爸,你怎么受伤了”,还朝他的疤上吹气,因为每次莉莉摔倒或撞到,李涵飞和王美珍都是这样安慰她的。李涵飞为吓到女儿感到愧疚,又因为女儿纯真的举动心里发酸。他想保护女儿的这份天真。“好了好了,你一吹就好了。”李涵飞拍了拍自己的手臂,“你看,真的不疼。”莉莉开心地拍起手来,以为是自己治好了爸爸的伤。那时李涵飞克制住自己想流眼泪的冲动。此刻,胡萍萍正陪着莉莉睡在她的儿童房里,没想到有了自己的房间后,莉莉先是开心,到了晚上又害怕起来,说是不敢一个人睡,非要胡萍萍去陪她。胡萍萍说,只好陪三个月,到明年新年新气象,要莉莉自己睡了。两个人郑重其事地拉钩,定下诺言。每天晚上吃完晚饭,李涵飞在楼下帮忙洗碗,胡萍萍先带着莉莉上楼练电子琴,再写作业。胡萍萍讲,每天练琴一小时,这都算短的,她同事的孩子有的每天要练两个小时。胡萍萍始终为没有给莉莉买钢琴感到愧疚,进口的钢琴要好几千,好的更是万把块钱,他们装修完也捉襟见肘。胡萍萍晚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莉莉身上,李涵飞则一个人睡在另一间卧房。

  “等过两年条件好了,假使莉莉学弹琴有天赋,给她买个钢琴吧。”有天胡萍萍对李涵飞说。李涵飞答应了。胡萍萍想买的东西可不止这一样,她还想让李涵飞去考驾照,未来给家里买一辆汽车。李涵飞说,顶多买部摩托车就行,普通人家买汽车掼派头,有必要吗?胡萍萍说,怎么没必要,黑皮、她自己阿哥,家里都买了汽车,接送小孩、举家出游、送家里老人去看病,多少方便。李涵飞心想,他们已经不算是普通人了。“这桩事情倒不急,你先去把驾照考掉,我看每个月能存下多少钱来,钱够了再说。”胡萍萍又讲,让李涵飞把他那部老坦克换掉,“你上班是不骑,同事们看不到,周末送莉莉去兴趣班太坍台。”李涵飞讲,脚踏车都停在少年宫车棚里,其他家长又看不到。“谁讲的,要是人家也骑脚踏车,一道走到车棚,不是就能看到了吗?你赶紧换了吧,这么破的脚踏车还当宝贝。你爸骑的那辆都比你这辆新。”这句话倒是没错,李国强也买新脚踏车了,李涵飞想了想,他用自己的积蓄买了部摩托车,价格中档,这下胡萍萍又讲他了,摩托车去买来做啥,骑起来快,危险,价格又比脚踏车贵不少,猴年马月才能存到钱买小轿车。反正李涵飞怎么做,似乎都不能让胡萍萍满意,她手握家中财政大权,喜欢让他事事请示。旧的脚踏车李涵飞也没舍得扔,把它安置在了车棚一角,甚至还给它加了一把锁。

  这天晚上,李涵飞在阳台上心绪不宁,胡思乱想,从遥远的毕业典礼到新买的摩托车,一直到天空东边泛白,他才回到卧室。第二天,胡萍萍来喊李涵飞起床,“几点钟了还不起来?今天还要带莉莉去长风公园。”李涵飞勉强睁眼,觉得自己脑袋发烫。“我好像不太舒服。”他讲。胡萍萍一摸他额头,转身去抽斗里找水银温度计,嘴里讲,“你好像发寒热了。”“你生病也蛮会挑日子的。”胡萍萍喋喋不休,“前两天都在家里,你倒没啥事情。讲好今天带女儿去划船的,你又生病了。”“我也没办法控制,要么我们换一天去。”李涵飞讨饶。“平常又要做功课、又要练琴、学画画,哪里有空专门去。”胡萍萍讲,“你自己家里休息吧,我带莉莉去。”李涵飞吃了药,在家迷迷糊糊躺了一天,午饭都没有爬起来吃。

  这几个月过得飞快,莉莉很快习惯了做一名合格的小学生,还被选上了做小队长。这是一个“芝麻绿豆官”,但胡萍萍似乎颇受鼓舞,她讲现在是小队长不要紧,也蛮光荣,假使做得好,到了二年级、三年级,说不定有机会去竞选中队长。莉莉的成绩不好不坏,考过几次试,在班里近四十个同学里排十几名,胡萍萍很得意,说女儿在这么好的学校能排到这个名次,算不错的了。李涵飞说,怎么这么小的小孩就要排名次,一年级能学到些啥,也就是拼音、加减法。胡萍萍说他不懂,现在年级低,大家都考95分朝上,看不出啥差距,到四五年级这差距就明显了,上中学后更不得了。“现在你觉得一分两分没啥,等差一分变成差十分的时候,再想追都来不及了。”还好莉莉还算听话,胡萍萍鼓励她向考100分的同学学习,她小测验倒真考过几次满分,胡萍萍高兴极了,还拿卷子出来给王美珍看。王美珍讲,李涵飞从小学习不好,考个八九十分都不容易,一百分是西边出太阳,没想到莉莉是块读书的料。王美珍讲要奖励孩子,今天晚饭都烧好了,来不及再菜加了,第二天加菜,她问莉莉想吃啥,莉莉讲“肯德基”。王美珍和胡萍萍异口同声地说,这洋快餐都是油炸的,多吃不好的。“不是你们问我喜欢吃啥的吗?”莉莉有些委屈。“外婆在家里给你做鸡翅膀吃吧。”王美珍安慰她,“明天早上就叫你外公去买鸡翅。”胡萍萍说,假使莉莉下次再考100分,带她去吃肯德基、必胜客,说到做到。“真的?”莉莉问。“一言为定。”胡萍萍讲。晚上,胡萍萍去洗澡了,莉莉和李涵飞讲,其实这趟考试很简单,班级里有一大半同学都考的一百分,没了不起的。“有的写字分被扣了一分。”莉莉讲,“不过我没和妈妈讲,讲了她肯定觉得不稀奇,不会表扬我了。”莉莉又加了一句,“爸爸,你要保守这个秘密。”“嗯。”李涵飞点点头,其实他想和莉莉讲,其实分数不代表一切,但这显然和胡萍萍的教育理念相左。“下一趟,不管你考几分,爸爸都带你去吃肯德基。”李涵飞偷偷承诺。“妈妈不是说一定要考到一百分?”莉莉问。“那是妈妈的奖励。我这里是爸爸的奖励。”后来的小测验,莉莉没考到100分,考的98分,胡萍萍讲,没办法,肯德基泡汤了。但李涵飞还是有次提早下班,偷偷带莉莉去吃了,莉莉吃得津津有味,两人约好不告诉妈妈。“不过你下次考试也要认真考,不要太粗心了。”李涵飞叮嘱她。莉莉点点头,讲下次考得好再一起来吃。

  胡萍萍的阿妹婚期一波三折,现在终于定了,他们把大喜的日子定在了1999年的最后一天,酒水摆在百乐门大酒店。胡萍萍讲,这个日子好,有意义。本来胡萍萍的阿妹前几年就该结婚了,不知道为何,好像是因为房子的事情一拖再拖。胡萍萍的爸妈说,都是她这个当阿姐的没有做好榜样,搞得阿妹有样学样,结婚一个比一个晚。“这不好怪我的。”萍萍说,“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房子的事情不搞清爽,以后容易出问题。再讲了,现在二十五、三十结婚小姑娘也不少。国家提倡晚婚。”老一辈结婚,有没有房子无所谓,大家都半斤八两,住“鸽子笼”,螺蛳壳里做道场,几平米的弹丸之地也能塞下好几口人,这两年不一样了,居住环境改善了,小青年结婚都要看房子,最好有独立两居室,不和父母住在一道。阿妹结婚,胡萍萍倾力相助,选酒店、看菜式、排座位、拣婚纱、买喜烟喜糖,没有一桩事情她不放在心上。这两天,胡萍萍一下班就回娘家去帮阿妹忙,莉莉由李国强负责接回来,王美珍在家里烧菜,等李涵飞下班,四个人就可以一起吃饭了。莉莉很开心,胡萍萍不在,没有人管她。胡萍萍让李涵飞监督女儿弹电子琴,李涵飞没有音乐细胞,更没耐心坐在旁边监督,就让莉莉自己弹一会儿,他坐在旁边翻翻报纸。莉莉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说口渴,一共弹个四、五十分钟就不想练了,李涵飞就“放水”,说再弹最后一遍今天就结束了。莉莉讲,爸爸,还是你好,妈妈太严格了,她经常说我弹得不好,给我加时间,越加越长。李涵飞问莉莉,喜不喜欢弹琴?莉莉说不太喜欢,但是没办法,妈妈说已经付钱了,不学浪费钱。“妈妈说培养我花了不少钱,让我不要随便放弃。”李涵飞心疼女儿,让她休息会儿再写作业。胡萍萍不在,莉莉写作业也没往日认真,口算写完后李涵飞能发现好几处错误,他把错的答案擦了,让莉莉重新算一下。莉莉讲,要是妈妈又要骂我了。“要是你妈妈管你,你也不敢错这么多吧。”李涵飞问。莉莉吐了吐舌头,重新去写了那几道题。一年级的功课很简单,改一次就改对了,莉莉问李涵飞,她能不能看会儿电视?李涵飞说可以。她自己坐在沙发上看儿童台放的动画片,哈哈大笑。莉莉讲,爸爸,假使每天都这样就好了,平时只能吃饭前看一小会儿电视,夜里不能看电视,没劲的。“平常你妈妈说了算。等阿姨结好婚,妈妈正常下班回家,你就没这么开心了。”“唉。”莉莉叹了一口气,“开心一天是一天。”现在小孩都早熟,这句话不知道谁教她的。

  圣诞节快到了,上海年轻人热衷于过此类西方节日,李涵飞单位里几个小姑娘已经讨论好几天了,要和男朋友去哪里吃大餐,互相送什么圣诞礼物好。艾米把办公室也布置了。门口竖起一棵小小的圣诞树,树下放着几个礼物,不过都是装饰品,外头好看,五颜六色,里面是泡沫塑料,要是不小心走路踢到了,能飞老远。前台旁边放了几盆圣诞花,绿叶子簇拥着红叶子,红配绿,倒也不难看,有种热热闹闹的节日氛围。房间里挂着小灯泡,晚上打开一闪一闪亮晶晶。李涵飞悄悄给女儿买了个芭比娃娃,没有告诉胡萍萍,因为芭比娃娃可是比肯德基级别还高的奖励,一般情况下胡萍萍是不同意随便给女儿买的。李涵飞让艾米帮个忙,包装一下,他自己笨手笨脚的,包不好。“阿哥,你对女儿真好。”小马在一边说。过一会儿,艾米走了,小马不好意思地问李涵飞,说自己也想给艾米送个礼物,不晓得送啥好,想问问李涵飞。这一下,换李涵飞抓耳挠腮了,小马真是问错人了,他结婚这几年除了那件羊毛衫,好像没给胡萍萍买过什么像样的礼物。李涵飞说要么找天下班后,一道去看看?小马说好。两个大男人毫无头绪,最后小马在饰品店里给艾米买了一对耳环,几百块钱。“太便宜的拿不出手,太贵的……怕她有负担,而且我们的关系,还没确定。”小马不好意思地向李涵飞解释,其实李涵飞是过来人,一看就懂。小马自言自语,“也不晓得她喜不喜欢。”最近艾米和男朋友分手,那个男朋友移情别恋,搞得艾米先是义愤填膺,后来情绪低落,小马似乎对艾米有点好感,大概是想借此机会奋起直追。李涵飞则买了一个名牌女装手表,几乎把自己小金库里的继续都花光了。“经理,你出手真是不一样。”小马讲。李涵飞笑笑,心想要不是有小马提醒,他都忘了要给胡萍萍也买件礼物,这一年家里又是搬家、又是小孩上学,事情多得不得了,要不是胡萍萍,很多事情肯定会拖泥带水,没这么顺利。李涵飞知道,凭自己的本事暂时是没法让胡萍萍过上她想要的生活,不过,来日方长。他们时有争执,但李涵飞很感激胡萍萍,尤其她把李国强和王美珍当自己父母,一视同仁。

  圣诞夜,李涵飞回到家,等莉莉写完作业,他就拿出送给她的圣诞礼物,胡萍萍和莉莉都有些错愕。胡萍萍觉得李涵飞应该事先和自己商量一下,她一向认为不能经常送小孩礼物或者给他们买东西,要把这当作一种激励的手段,只有表现好了、成绩提高了,才可以获得礼物。莉莉先是惊讶,然后转变为惊喜,她最近成绩一般性,胡萍萍经常让她“魂灵头生生紧”,她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获得礼物。“芭比娃娃!”莉莉拆开包装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粉色的盒子里,那个芭比穿着漂亮的礼服裙,卷发披肩,宛若公主,似乎比莉莉之前有的两个娃娃更加光彩夺目。“爸爸,我太喜欢了!”莉莉抱住李涵飞,“明年我还要过圣诞节!”胡萍萍在一旁泼冷水,“好了、好了,先收起来了,明天再玩。”她又补了一句,“期末考试考好点,否则这个新的、那几个旧的娃娃我一起收掉,寒假里都不能玩。”她这么一说,收到芭比娃娃的快乐大打折扣,还好莉莉沉浸在喜悦中,把胡萍萍的话当成了耳边风,随口答应,根本没有往心里去。“你去房间把娃娃放好,明天再打开看吧”。趁莉莉走开,胡萍萍压低声音对李涵飞讲,买礼物怎么不和他商量一下?这下好了,小孩知道不管成绩好坏都能有奖励了。“你疯了?一个芭比娃娃能抵多少顿肯德基?这种东西,人家家里小孩都是选上中队长、大队长才给买。”李涵飞讲,难得一趟,过节嘛,让小孩开心开心。“你这个人一点不懂教育。”胡萍萍说。李涵飞没有多说什么,他心想,教育就是“等价交换”?为了拿礼物才考好成绩?反正女儿喜欢,他就开心了,胡萍萍一向自诩为“教育专家”,李涵飞则经常无意中成为她培养女儿道路上的绊脚石。“下次和我商量下,不要自说自话。”“嗯。”李涵飞像莉莉一样,随口答应,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讲吧。胡萍萍讲,莉莉怎么放个娃娃还不出来,她去小房间一看,声音马上又高了八度,“不是让你明天再拿出来吗?你怎么现在就玩起来了。”“我就看一看,马上放回去的。”莉莉的声音缺乏底气。

  最近,虽然临近期末考试,但莉莉的生活可谓丰富多彩。胡萍萍的阿妹邀请莉莉当小花童,莉莉一向喜欢阿姨,对于这个任务欣然接受。胡萍萍给莉莉买了一条白色纱裙,莉莉一穿,喜欢得不得了,都不舍得脱下来。胡萍萍说,这么冷的天,试试就好了,否则等会儿感冒了,家里又不像酒店,暖气足。莉莉这才依依不舍得脱下来。胡萍萍给莉莉讲解小花童的“工作任务”,要帮新娘子拉裙摆,还要走上台送一趟戒指。她有点担心女儿,毕竟台下坐着百来号客人,众目睽睽,难免紧张。可莉莉信心十足,不就是走两趟吗,她觉得自己没问题。婚礼还有几天才举行,胡萍萍说到时候早点去,让莉莉跟着新郎、新娘下午一道彩排几遍。

  离2000年的到来,还剩最后几天,办公室里,大家热衷于讨论各类有关“世界末日”的花边新闻,什么“末日审判”、“核子爆炸”,还有“千年虫”,小马最喜欢讲这些,讲得煞有其事。李涵飞倒是不太相信。小马找李涵飞一起吃午饭,吃饭的时候他显得心事重重。“经理,你说要是真的是世界末日怎么办,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小马说,“钱也没赚到多少,女朋友也没有。我还想去旅游,对了,爸妈年纪也不小了,我这也没来及孝顺他们。”“你想做的事情不少。”李涵飞讲。“唉,经理,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我有啥好羡慕的?”“在单位你是领导,在家有媳妇、有‘小棉袄’,听说嫂子人好又很能干,多幸福。”“我还羡慕你呢。”李涵飞讲。“我?”“是啊。你年轻、脑子好,现在一个人也自由,想做啥做啥。”李涵飞问小马,“你的圣诞礼物送出去了?”“送了,那天下班给艾米了。”“她怎么说?”“艾米,你知道的,伶牙俐齿,一开始说无功不受禄,不太肯收。”小马打开了话匣子,“后来我讲,都是同事,她平时也挺帮我忙的,她才肯收。我说我也不懂女孩喜欢什么。她说没看出来,我有点眼光。”小马一口气说了一长串,低下头羞涩地笑了,“她说作为感谢,要请我吃饭。”“那就是有戏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起码对你肯定不反感。”李涵飞鼓励他,“你要把握住机会。”“嗯,我准备新年之前跟她表白。”“来,以茶代酒,祝你成功!”两个人碰杯,暂时忘记了关于末日的恐怖预言。

  这几天,公司里事情不算多,老外喜欢圣诞节连上新年放个长假,发出去邮件也没人回了。国内工厂这边,李涵飞现在基本不管,老许独挡一面,这是两个人能维持表面和平的唯一方式。李涵飞心里憋着一口气,但他知道没必要把场面弄得太难看,这是老许的生存法则,也是黑皮、老何的盈利之道、是行业里的灰色地点。李涵飞老是趁着中午,吃完饭散步到外滩旁边兜一圈。天寒地冻,黄浦江边风更大,气温接近零度。李涵飞经常冷得哆嗦,但还是想出来透透气。他还记得,他和胡萍萍谈朋友那时,东方明珠初见雏形,刚刚造到第一个球,现在,东方明珠旁边又矗立起88层的金茂大厦,四百多米,是中国第一高楼、世界上排名第三。现在过江不止有渡轮了,今年开了外滩观光隧道,靠近十六铺码头,明年等地铁二号线正式开通了,陆家嘴站下来,举头就能看见东方明珠、金茂大厦。这两天,上海还发了交通卡,拿钱充到卡里,公交车、地铁随便乘,卡里没钱了再充,胡萍萍赶时髦,已经去充了几张卡,发给李涵飞、王美珍、李国强一人一张。“不要落掉,里面存了五十块钱了。”她特地叮嘱大家。上海的变化太多,百货公司也越开越多,就在李涵飞老早的单位波特曼旁边,恒隆广场风光开业,国际大牌云集,弹眼落睛。李涵飞不敢相信,这么多事情都发生在短短几年里。李国强每天花更多的时间在翻阅报纸上,晚报、晨报、参考消息,现在的报纸也比以前好看了,有彩色照片、有各种广告、还有市民投稿。这些头版头条的重大新闻,很多已经不用李国强转述给李涵飞了,他自己率先感受到。从外滩到陆家嘴,一江之隔,却是整个上海变化最快、最猛烈的地方。李涵飞置身其中,或许每个人都一样,都在这时代滚滚向前、势不可挡的洪流里。

  终于到了1999年的最后一天,就像歌里唱的,千年等一回,所有人都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和忐忑。李涵飞本以为自己到了这一天会十分落寞,他不是像胡萍萍那样积极向上、充满希望的人,他尤其害怕这些辞旧迎新、众人欢聚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一到这种时候他更觉得自己的孤独和渺小,他觉得自己没来得及捉住已经溜走的时间,一次次错过原本可能让他成功的机会。从泰国回来之后,他连自己的生日都不想过,在家里吃碗面,就算是庆祝过了。没想到胡萍萍阿妹的婚礼让他们都忙起来,分散了注意力,反而让李涵飞没时间伤春悲秋。

  李涵飞好几年没有参加过婚礼,在他的认知里,绝大多数婚礼都大同小异,但是这次他错了。这几年,婚礼的花头越来越浓,要请司仪、新娘子要穿婚纱,还要换一套中式裙褂出来敬酒。李涵飞一家到百乐门大酒店的时候,婚庆公司的人正在带着胡萍萍阿妹彩排。“正好,让莉莉过来一起走走流程。”胡萍萍阿妹招呼莉莉过去,胡萍萍也陪着一起过去了。“你去找我爸妈,看看有啥要帮忙的。”胡萍萍下达指示,李涵飞自觉离开,找到胡萍萍的父亲,丈人说现在婚礼搞得太复杂,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啥,又讲胡萍萍的阿姨娘舅都来了,好久没见,在旁边房间讲家长里短,谁家老人已经过世了、谁家小孩不肯结婚、谁家孙子出国留学,他听听觉得没劲,想去抽根烟,让李涵飞陪他一道。等李涵飞回到宴会厅时,正好轮到莉莉作为小花童入场,还有一个小男孩,和莉莉年龄相仿,个子比她略矮一些,应该是新郎家的亲戚,穿着一身小西装,打了一个鲜艳的红色领结,和莉莉陪成一对。“你们走在前面,不要走得太快,走两步,撒一次花瓣。”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像幼儿园老师,循循善诱。“到了前面,新娘子要转过来面对观众,小姑娘,你要帮忙拉一拉婚纱,方便新娘子转过来。能记住吗?”莉莉可能还是没有预想到,这是一个这么大阵仗的场合,早就没了在家里的那股自信,她有点紧张,但也点点头说“晓得了”。两个花童陪新郎新娘走到台上,司仪以标准的普通话流畅地说着台词,胸有成竹,和略显紧张、尴尬的新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花童先退场了,等在一边。大段的台词终于结束,司仪说“新郎、新娘,请交换戒指”,这时莉莉就要再度登台,用托盘送上戒盒。“这句话要记牢,这时候我们会放音乐,你走过去就可以了,不要走得太快,尽量跟着节奏来。”“放心吧,我女儿学舞蹈的,这点路走起来简单。”胡萍萍讲。李涵飞看着身着白纱裙的女儿,忽然害怕时间过得太快,再过十几、二十年,女儿是不是就成了真正的新娘子,跟一个李涵飞目前还无法想象的年轻男人组建家庭。他那时一定会舍不得,怕女儿在感情里受伤害,怕女儿没有被全心全意对待。他希望时间走得慢点、再慢点。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各位亲爱的来宾,今天我们欢聚一堂,来见证一场世纪之交的婚礼!”司仪科班出身,嗓音浑厚,慷慨激昂,原来下午的彩排他还没有拿出全部的实力。婚礼正式开场,整个仪式按部就班,莉莉的表现还算不错,李涵飞拿着照相机,给她拍了不少照片留念。前面的仪式稍显冗长,好几个人轮流登台讲话,胡萍萍的父亲也上台讲了几句,证婚人是新郎的领导,一讲话滔滔不绝,从新郎刚进单位时说起,最后又歌颂这个伟大的时代,讲得台下的宾客轮流打哈欠。仪式的部分终于结束,莉莉回到座位上,胡萍萍夸她表现不错,给她夹菜、倒橙汁喝。宴会厅里一片喧嚣,让李涵飞又想起自己结婚的时候,同样热闹,甚至有点噪杂,那天来了好多人,有些亲戚、父母的同事,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最后年长的男的都叫爷叔、女性都喊阿姨。王美珍还在旁边说叫错了,这个是三娘舅、那个是五伯伯,李涵飞跟着再叫一声,蒙混过关,他晓得这个场合里绝大多数亲戚好几年都见不到一次,他也不想费心去记住这么多复杂的称呼。王美珍不晓得儿子这个想法,否则又要骂他这个人“断六亲”了。

  今天胡萍萍阿哥派头十足,平心而论,他对两个阿妹还是很宠爱的,尤其是家里这个最小的阿妹。他近期搞了一个大哥大,就放在圆台面上,不晓得的以为他是当大老板的。所有过来和胡萍萍父母打招呼的亲戚,没有一个不吹捧胡萍萍阿哥两句的。“不得了,你们大儿子有出息,两个女儿都生得漂亮,以后享清福了。”胡萍萍的母亲听了,笑得嘴都合不拢。胡萍萍阿哥喜欢这种场合,李涵飞相形见绌,闷头吃饭不说话。胡萍萍吃两口就去帮阿妹换下一套衣服了,她也适应这种场合,一会儿叮嘱给新郎给阿妹夹点菜,怕她等会儿饿着,一会儿帮着父母招呼家里亲眷、阿妹同事,游刃有余。李涵飞觉得只有自己显得格格不入。

  胡萍萍阿妹换了中式裙褂出来,显得喜气洋洋,婚礼进入了下半场,新人们开始敬酒。一群小孩已经吃好饭,口袋里装着喜糖,一起玩散落在台上的气球,把气球当成了足球、排球。“爸爸,我也吃好了。”莉莉讲,“我想去玩一会儿洋泡泡。”“去吧。”李涵飞说,“等会估计还有点心,上了你再回来吃。”“感觉吃得好饱啊。”莉莉一路小跑,加入了小伙伴玩气球的队伍。过一会儿胡萍萍回来了,说莉莉怎么像“野蛮小鬼”,这么大了还去和幼儿园小孩一起玩,追追跑跑的,多少危险,也不好看,“穿得倒是像模像样,人是一点也不淑女。”“小孩都这样。”李涵飞偏帮女儿。“你叫她回来吧,我给她盛点小圆子吃。”此时圆台面快要放不下了,服务员好不容易腾出一个地方放上一大碗红豆沙小圆子,另外一个甜点和果盘都只好叠着放了。李涵飞去喊莉莉,她玩兴正酣,满头是汗,莉莉不情愿地回到他们那桌。“过来,帮你把头发重新梳一下,像啥样子?”胡萍萍过分严肃,莉莉都不敢说话了。“等会别玩了,你几岁、人家几岁?”莉莉嘴巴撅起来,满脸委屈。“不要给我搞这套。”胡萍萍刀枪不入。“好了、好了。”李涵飞打了个圆场,“今天是好日子,不要搞得不开心。莉莉,那边那个点心要吃吗,爸爸给你拿。”

  婚礼到了下半场就显得有点乱了,新郎、新娘一桌桌敬酒,有些不熟的、住得远或明天有事情的客人已经陆续离开。李涵飞也酒足饭饱,起身走到窗边。从这个窗口看下去,马路对面是静安寺,下面就是华山路和南京西路交错的十字路口,今天路上车不多,有些年轻人在路上成群结队地走着,手里拿着充气榔头,即使隔着玻璃,也能感受到狂欢的气氛。李涵飞觉得自己像个观众,俯视着楼下发生的一切。婚礼还没有结束,还要“闹洞房”,其实很文明,就是一道去楼上酒店送的套房里看看,把“童子”抱床上,让小孩滚两圈下来,图个好意头。胡萍萍的爸妈喊服务员帮忙打包,“其他桌子算了,我们自己这桌也剩下来不少,带回去这两天吃,否则浪费。”胡萍萍母亲随身挎着一个包,紧紧护着,那是她帮新娘保管的红包,她问胡萍萍,好像有几个红包背后没写名字,人太多,她也记不清到底是谁给的了。胡萍萍讲,这也没办法,现在不可能一个个去问,让母亲先保管着,等会拿到楼上去给阿妹。窗外人们放起烟花,先是一个两个,零零星星,后来此起彼伏,还有一两个小时就要进入下一个世纪,让人难以置信。

  酒店送的是个套房,外面客厅、里面卧室,很是气派。套房里站满了人,年轻人为主,大多是新郎、新娘的同学、同事,氛围相比刚才轻松不少,但很多人脸上已经有了倦意。萍萍说也带莉莉上来“轧轧闹猛”,李涵飞在套房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电视机开着,上面在播放新闻,全球各地迎接千禧年。有的国家已经率先迈入新世纪了,电视屏幕里,画面来回切换,烟火漫天,人们聚集在地标下,对着镜头倒数计时,尖叫欢呼,表达对新一年、新世纪的美好期盼。胡萍萍讲,还有一个小时,现在回去正好,可以在家里迎接新年。他们和新郎、新娘打了个招呼,走路回家。莉莉已经困得睡眼惺忪,李涵飞抱起她,她很快就俯在他的肩头睡着了。李涵飞已经有一、两年没有抱女儿了,他对萍萍讲,“再大真的抱不动了。”“今天她玩疯了,过两天就考试了,看她怎么办,回去要收骨头了。”“难得放三天假,轻松一下也正常,平时又要学琴、又要画画,比我们小时候辛苦多了。”“就你心疼女儿,我不心疼?这还不是为了她好。”他们走的小路,没什么人,偶尔能听到从某一家传出电视机放新闻的声音。路灯下,李涵飞能看到自己哈出的白气,他没来由地想,要真的是末日,能和家人在一起,也不算太糟糕。他们回到家,时间正好,还有十分钟是零点,胡萍萍来不及脱掉外套,摘下手套就打卡了电视。从阳台这里看出去,外面的烟火已经霸占了天空,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李涵飞轻轻把女儿放到沙发上,这么响的声音,莉莉居然都没醒。

  还剩最后一分钟了,李涵飞拍醒了莉莉,让她一起倒数,她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跟着两个大人一起数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这是2000年了!李涵飞在心底默默许愿,这是新的世纪,希望家人都健康平安,希望莉莉茁壮成长,希望自己能做出改变,希望日子越过越好。“你看,外面很漂亮!”这是他们第一年在新家里迎接新的一年,楼层高了,视野开阔,他们眼前的烟火像环幕的电影,把他们都快包围了。其实往年都是农历新年放烟花爆竹的多,今年不一样,这是一个太珍贵的时刻。莉莉看着窗外的烟火,眼睛亮晶晶。

  这天晚上,萍萍和莉莉都睡了以后,李涵飞又披上厚衣服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烟火都放完了,极偶尔的,还有零星几个烟火从远处冒出来,稍纵即逝,像害怕惊扰了这个夜晚。他不敢相信,这已经是2000年的第一天,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和往日没有太大差别。也或许很多变化已在夜色中埋下伏笔,还未露出端倪,就像那晚的李涵飞还不知道,他的生活又将迎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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