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改动迁的文件终于下来了,弄堂里绝大多数人喜笑颜开。早上起来倒马桶、倒痰盂,公用灶披间,一个门牌号进去七十二家租客,甚至是为了一个水龙头大打出手,这样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谁不想住上电梯房?尤其是那些家里人口众多、三代甚至四代同堂的,不少人家按照规定可以分到两套房,最多的有三套,小夫妻终于可以带着孩子住出去了,很多争执将化为无形。
根据规定,李国强、王美珍家由于面积一般、户口簿上人也不多,所以只能分到一套两居室、一套一居室。王美珍说,人家有些人晓得要动迁,把自己家亲眷户口也牵进来了。李国强讲,多一两个人也改变不了太多,这种便宜没啥好占的,现在这样也蛮好。那几个月,弄堂里人声鼎沸,像一壶开水,滚了又滚,水都快少干了,最后,大家都接受了现状,无论是不舍、遗憾、期盼、不甘,都渐渐沉下去,起码是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弄堂里的告示栏里,贴了一张张公告,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童叟无欺。一开始,总是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居民围着看,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现在人们走过告示栏,已经没有人会再驻足分析了。
王美珍的心情也经历了几番变化,一开始错愕、不舍,到现在已经欣然接受。她说幸亏是“原拆原还”,未来那个小区离这里也很近,过几条马路就到,要是一下子让她搬去其他地方,那她肯定不习惯的。王美珍和李涵飞说,新房子来的正是时候,没过多久小孩要上幼儿园了,再大点肯定要有间自己的“儿童房”。李涵飞说王美珍紧跟潮流,她讲自己也是听弄堂里小姐妹讲的,小姐妹她们的第三代都已经上小学了,现在的小孩懂得多,甚至还会讨论家里有几间房,自己有没有单独一间。“想想我们小时候,无论多少个小孩、不管男女,都睡在一间房间,哪有什么自己的空间。莉莉这一代不一样的,要好好培养。”王美珍语重心长,“我上次听萍萍讲,现在的小孩都要上课外班、兴趣班,去少年宫学弹钢琴、画画、跳舞什么的,到时候假使莉莉要报名了,我们也出一份钱,让她多学点东西,开开眼界。”李涵飞赶紧说,莉莉还这么小,再让她玩几年吧,上了小学就没这么自由了。“萍萍讲,现在小孩学东西很多从幼儿园就开始了,她们同事的小孩都这样。”王美珍开口闭口都是萍萍传授给她的“教育理论”,“这叫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么说是也没错,但是孩子多累啊。”李涵飞心疼孩子。“现在累点有啥关系,学了总比不学好,你不给她创造这个条件,说不定长大了要怨你的。”王美珍是胡萍萍的忠实拥趸。李涵飞心想,胡萍萍和王美珍已经达成联盟,在这件事情上估计已经没有他的话语权了,他不再发表意见。
李国强和王美珍执意要让李涵飞一家三口去住那套两居室,说他们年纪大了,住了也是浪费。李涵飞也心疼爸妈,他们操劳一辈子,自己也不争气,没什么本事,还经常要父母帮忙照料家里的事,他推脱了几次,但王美珍在电话中把这个决定告诉了胡萍萍,萍萍说也好,免得莉莉长大了再搬家,那时更麻烦。李涵飞问她,这样会不会不大好?胡萍萍说:“哪一对父母不是为了孩子好?就像我们现在做的,都是为了莉莉,你爸妈也一样,更何况你爸妈也只有你一个小孩。我们平时多关心、多孝顺他们,也算是种报答了。”有些话胡萍萍没有直接讲出来,但李涵飞也懂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胡萍萍便拉着李涵飞去看他父母,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她可以请假过来帮忙打包的。在人情世故方面,李涵飞真心佩服胡萍萍。她说到做到,请了几天假,帮王美珍收作衣裳、打包行李。王美珍说要是没有萍萍,这么多东西不知道要整理到啥辰光去。李国强最舍不得的就是他的一本本剪报,那是他十几二十年来的精心收藏,每当看到有重大事件、国际新闻,他都会小心翼翼地剪下来,贴起来,其中包含他儿子获得比武大赛冠军的那则新闻,这是他的宝贝。王美珍本想劝他扔掉这些陈年收藏,确实,不少年代久远的纸张已经泛黄,时不时有蛀虫出没。没想到李国强光火了,说他宁可什么衣服裤子都不带,也一定要带上这厚厚十来本剪报。李涵飞两头安抚,他自己亭子间的东西已经收作得七七八八,大多是些学生时代的旧书、旧衣物,他晓得衣服再也穿不上、书也不会再看,扔得很爽快。李涵飞尽量保持平静,不让自己陷入少年往事的泥沼里,才能干净利落地决定旧物的去留。没想到,这时候他翻到了当时蒋梦茹写给他的那一摞信,几乎是每一封,他都看了无数遍,信纸都皱了,又被他小心地抚平。那时他近乎酗酒,很多信纸被酒或是眼泪打湿过,导致某几处的字迹模糊不清。李涵飞的心无法再假装保持平静,他想了又想,最后找了一个有锁的盒子,把信装进去、锁上,让李国强替他保管。李国强随口问道,盒子里装得是什么,李涵飞含糊其辞,说一些文件,也不是很重要吧,但最好别弄丢了。李国强没有再追问,他讲会把这个盒子跟他的剪报放在一起吧,估计也是宝贝。李涵飞轻易地就被父亲看穿,他默不作声,把这当作父子间的心有灵犀。
旧改从某种意义上说肯定是桩好事,但李涵飞先前没有想到会这么麻烦,牵一发而动全身,父母之后要搬出来,他们自己家也要收拾,为之后搬去新的小区提前做好准备。但新小区还在建设中,据说最快还要一两年才能入住,政府会给租房补贴,直到动迁户可以入住新小区。胡萍萍讲,让李涵飞父母就在自己家附近先租一套,方便两家互相照顾,她去托人看看。她做事雷厉风行,马上就打电话给她阿哥,让他去打听一下附近出租的房源。李涵飞说,这点小事不用你阿哥帮忙吧,胡萍萍讲这有啥,都是一家人,更何况阿哥认识的人也多。没多久,他们就找到一套不错的一室户,三楼、朝南、面积也算大,最重要的是两家之间步行只要五分钟。李国强和王美珍去看了也表示满意。李国强对于家里那些旧家具恋恋不舍,很多还是他结婚的时候亲自打的,但王美珍说,这些家具都是陈年宿古董了,本身也不灵,有的更是修了又修,再搬来搬去的也麻烦。没办法,李国强只能忍痛割爱,放弃了绝大多数的家具。
对于搬家,胡萍萍似乎是天生好手,她热衷于归类、整理、买东西和掼东西。胡萍萍说,没想到这么快又要搬家,正好很多小孩从前的衣服都穿不下了,是要整理了。李涵飞说,要搬也没这么快,到时候一起理吧,胡萍萍说早晚的事情,赶早不赶晚。她趁周末,将莉莉小辰光的衣服、鞋子统统翻出来,铺满整张床。“这边是太旧、太脏要扔掉的,这边是没穿过几次可以送人的,你看,这里还有两件全新的,都来不及穿小孩就长大了。我想留几件最好的给我阿妹。”胡萍萍的阿妹婚事将近,但生孩子最快也是一两年之后的事情,胡萍萍习惯了早做打算。李涵飞讲,胡萍萍这个整理的方法蛮科学的,效率很高。胡萍萍洋洋得意,说自己在图书馆耳濡目染,擅长做这类工作。李涵飞只能打下手了,把不要的衣裳拿到楼下去扔,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胡萍萍拿着莉莉一年前的衣服,在她身上比划,衣服明显已经小了一圈,“你看,你又长大了。”莉莉一知半解,说她喜欢这件衣服,还试着自己拿起来穿。胡萍萍并没有阻止,莉莉笨手笨脚,衣服太小了,她怎么也穿不进去,嘴里喊着“妈妈、帮我”,胡萍萍这才伸手去帮忙,耐心地和她讲,这是过去的衣服了,现在穿不下了,要买新的了。“这是旧的,要买新的。”莉莉复述。胡萍萍很高兴,说“对,真聪明。”
没想到,奶奶的旧居翻新成了新房,李涵飞他们住了短短几年又要搬,尽管可能还要再住一段时间,但他心里已经开始有些不舍。这里留下了许多回忆,他初为人丈、初为人父,都是人生中重要的时刻。莉莉的奶瓶、奶嘴、一些小鞋子、小围兜,胡萍萍本来都想留着做个纪念,但后来她说都扔了吧,实在是放不下,以后孩子大了,东西只会越来越多。“我们收作得清爽,到时候要搬家也方便许多。”胡萍萍又叮嘱李涵飞,搬走前要把电灯泡、水龙头、煤气、热水器都再检查一遍,有什么问题都修好了再走,说不定可以把房子租出去。李涵飞讲不急,等走之前再一起检查吧。
李国强和王美珍搬走那天,李涵飞特地请了假,黑皮说不巧约了客户谈生意,否则他也去搭把手。李涵飞说不用,东西也不多,搬场的车也喊好了。那几天弄堂里像回光返照,热闹极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搬家、告别。王美珍要和认识几乎是半辈子的小姐妹分别,心中甚是不舍,眼泪都落了好几次。人家讲,“喇叭”,搬了家之后听不到你哇啦哇啦,还真是不习惯呢。王美珍讲有空去看你。对方说他们要搬去亲戚家住一段时间,地方蛮远的,靠近闵行,王美珍的脚踏车骑不到了。王美珍只好讲,等新房子造好了,再碰头,讲着讲着眼睛就红了。李国强说,前两天她们几个小姐妹还在弄堂里摆了一桌,每家每户拿出两个好小菜,吃得比过年还丰盛,当作是告别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李国强感慨地说。
东西渐渐拆空,李涵飞又环视这曾经的家,才惊觉它原来是那么小、那么残破,地板的颜色浑浊不清,墙上残留着不知道何时留下的污迹,即使这样,他还是和李国强、王美珍一样,对这里充满感情。搬场的车已经停在楼下,这条弄堂太小,车子开不进来。“你们今天搬?”左邻右舍的阿姨、爷叔出来打招呼。王美珍说,“是的呀。先去儿子附近住一段时间。”邻居都说儿子孝顺,王美珍说哪里哪里,只是方便他们去看看外孙女。弄堂里已经有大约一半人搬走了,他们家搬得不早也不晚,这很符合王美珍“万事随大流”的方针。
李国强给司机递上香烟,司机边等他们边抽烟。三个人来回走了几趟,把东西都搬到了车上。王美珍还是舍不得,在房间门口回头看了又看。“不要再看了,司机要等得不耐烦了。”李国强一边拍了拍王美珍的肩膀,一边自己也朝老房子看了看。李涵飞晓得,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以后这里所有的一切,一砖一瓦、生活过的印记、或好或坏的回忆,都将化为乌有,无处可寻。
李涵飞陪王美珍坐上搬场车,李国强骑脚踏车过去。车子缓缓开出弄堂,小心地避让着弄堂两边的行人、停着的黄鱼车、路过的脚踏车。王美珍旁边的车窗摇下来半扇,她时不时和窗外的老邻居最后再讲上几句。张家姆妈站在路边,她这几年更显得老了,人越缩越小,背也更加佝偻。“张家姆妈,我走了!”王美珍大声地朝她喊。张家姆妈眼睛、耳朵都不好了,但这次她听到了,努力把背直起来,也朝王美珍挥了挥手,“美珍,保重。”“再会。”王美珍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下次见是什么时候,听说张家姆妈要搬去儿子家住一段时间,正等着儿子下个礼拜来接她。“你爸估计又要去寻榔头讲两句了。”她像在和李涵飞说,又像在自言自语,“他总讲这是好事情,但是我晓得,他比我还舍不得。”王美珍眼眶红了,摸出手绢揩了揩眼睛。李涵飞透过挡风玻璃看出去,眼前的一切仿佛被框起来,像是电视机屏幕里发生的画面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样鲜活,脸上写着不同的神情。门口的早餐摊早已结业,现在家家户户有了电话机,负责管公用电话的爷叔也“下岗”了,弄堂里没了他的声音,似乎总少了些什么。
搬场车小心翼翼地开出弄堂口,然后在大马路上加快了速度,像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胡萍萍已经去了好几次这套租来的一居室,里外打扫了几遍,还张罗着买了新的床单、被子。不过王美珍还是舍不得她的旧被子,说是她结婚时她母亲准备的喜被,没盖过几次,也带到了这里。“爸、妈,你们看还缺啥,和我讲,我叫小飞去买。”其实从厨房间的热水瓶、餐具,甚至连拖鞋、牙刷,胡萍萍考虑周到,全买齐了。王美珍说啥也不缺,就算缺了,有的东西他们也带来了。“还是女儿好,女儿贴心。萍萍考虑得这么周全,假使小飞有一半细心就好了。”胡萍萍又讲今天大家都忙了一天了,锅碗瓢盆也都打包在箱子里,她等会让李涵飞去附近买几客炒面,大家简单吃点,都早点休息。“爸、妈,你们最近太累了,明天礼拜六,我把小孩送到外婆家,和小飞过来帮你们一道整理,早饭你们也不要烧了,也没买菜,我们明天过来路上一起带过来。”王美珍再次感叹,李涵飞能娶到胡萍萍这样能干的媳妇是三生有幸。“萍萍,要不是你,我们这次搬场、寻房子,也不会这么顺利。”王美珍说着眼圈又红了,可能人年纪大了就会这样多愁善感。“好了,妈,今天是开心的日子,辞旧迎新。”王美珍挤出笑容,说:“对,不能落眼泪。”其实李涵飞心里也认同王美珍讲的,他结婚前也没想到胡萍萍这样能干。回家路上,李涵飞和胡萍萍说,这几天她也累,明天早上让她多睡一个钟头,他把小孩送去外婆家,再把早饭买回来。“你现在倒蛮晓得照顾人的,不像从前,木头一块。”胡萍萍说。李涵飞拉住她的手,这是他们几年来少有的亲密时刻。
本以为李国强、王美珍只是在这里租房过渡,没想到一住就快三年。王美珍急了,老是催李国强出去打探消息。李国强退休后觉得日子没劲,在家里翻书、看报、看电视,都要忍受王美珍的唠叨,打牌、搓麻将他也不太擅长,还好榔头每个几个礼拜就会喊他和弄堂里几个兄弟“搓”一顿。李国强这趟回来,说真的快了,顶多还有几个月就好搬进去了,王美珍问真的假的,李国强说榔头认识人,和我们拍胸脯保证的。“榔头也是道听途说。”王美珍还是不放心,不过转头想起榔头确实路道粗,从前有啥好东西他家都是排头兵,最先用上的,或许他讲的话有几分是真的。
莉莉幼儿园已上到大班,平心而论,她样子不算出众,谈不上漂亮,不过还算乖巧,似乎也不算太聪明,学数数、学唱歌、学拍皮球,不快也不慢,只能说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李涵飞心想,普通没什么不好,能健康长大就好。可胡萍萍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去除那些智商拔群的天才儿童,所有孩子基础都差不多,主要靠后天培养。早在莉莉上小班起,萍萍已经在给她寻觅适合的兴趣班,莉莉已经学了一年芭蕾舞、半年的画画,每次都由李涵飞负责接送,胡萍萍在家抽查结果。有两次,李涵飞委婉地说,芭蕾舞老师和他讲了,莉莉在舞蹈方面悟性不高,身体比较硬、节奏感也不算很好,其他小朋友都已经会下腰、一字开了,莉莉还不会。其实李涵飞接送小孩的路上,也问过她喜不喜欢跳舞,莉莉说不喜欢、也不想去。但这话李涵飞不能直接转达,胡萍萍一定会讲,小孩懂啥,最好天天在家里玩,啥也不学,幼儿园也不去。“身体硬不要紧,练练就软了。”胡萍萍说,“最重要是坚持。我每个礼拜陪她多练练,压压腿。”李涵飞心想,自己这不是给女儿帮了倒忙?胡萍萍已经规划好了莉莉的未来,她想让女儿去小荧星艺术团,多一条路可以选。李涵飞问这规划会不会为时过早?胡萍萍就把他讲了一顿,说他这个人目光短浅,还说“三岁看到老”。“我看你就是啥也不想管。”胡萍萍数落丈夫。“我们小时候谁上过这种课外班?别说幼儿园了,上了小学、初中,写好作业,也都是在弄堂里玩,不也好好长大了?”“所以你只能混成现在这样。”胡萍萍油盐不进,“我可不想让女儿和我们一样,一代要比一代活得好。以前一大家子这么多人,买东西还要票,父母工资就这么点,谁有闲工夫培养小孩?现在不一样了。”
李涵飞和胡萍萍关于教育的分歧不止在兴趣班上。莉莉快上小学了,胡萍萍讲现在这个幼儿园是还可以,但是对口的小学太差了,她不想让莉莉去读这样的菜市场小学,她让李涵飞去托托人,想想办法。“我能有啥办法,我也不认识这方面的人啊。”李涵飞没撒谎,他本来朋友就少,现在认识的顶多是公司同事、几个客户也都不熟悉。“要么你去问问你表哥、老何他们?”胡萍萍给他出谋划策,“他们见多识广,说不定认识有门路的人。”“至于吗,上个小学还要托关系?”李涵飞不太高兴,他最害怕欠下这种人情债,何况他觉得自己欠黑皮的已经太多,多到还不清了。“这有啥,亲眷之间也不生疏,这种小事你表哥不会不帮的。”胡萍萍还坚持不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不去。”李涵飞光火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是金子的,送到哪里都没用。”“你是啥意思?觉得女儿笨、没前途?”胡萍萍曲解了李涵飞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假使是读书的料,在哪个学校都能读得进去,何必这样求人呢?”“你脸皮薄,不求人。”胡萍萍声音刺耳,“我脸皮厚,我去求人,这件事不要你管了。”胡萍萍一晚上没和李涵飞讲话,虽然莉莉在房间里看动画片,但李涵飞也怕女儿听到了他们的争执,不知道她能听懂多少。
胡萍萍应该是去找了她阿哥,她阿哥乐于进行这种人情往来,以显示自己手中握有一定权力,结识的人也是非富即贵。李涵飞假装不知道胡萍萍在忙啥,他晓得只要自己开口一问,换来的一定又是一顿数落,或是被安排去哪里拜访、送礼。胡萍萍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又托公司同事去买好茶叶,一会儿又喊上阿妹一道去逛家乐福买进口曲奇饼干和保养品,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几盒东西从家里消失不见。有几次李涵飞下班回家,都听到胡萍萍在家里打电话,有的是给她阿哥打,其余的李涵飞也不晓得是谁,胡萍萍对电话那头的人很客气,毕恭毕敬。
转眼,莉莉幼儿园大班就快毕业。幼儿园安排了拍毕业照、集体照,搞毕业仪式,李涵飞这几天正好也忙,本来不想去的,胡萍萍说那怎么行,喊他请假一起去。台上的孩子们无论男女都被画上了鲜艳的口红,有点吓人,他们在台上唱了几首歌曲,不能说好听,只能说整齐。胡萍萍似乎是感触良多,和旁边的几个妈妈一道红了眼睛,李涵飞是为数不多的父亲,和另外两个爸爸一起站在教室后面。有一个爸爸频繁看表,估计也是被老婆喊来的。院长又讲了几句话,仪式差不多结束了,孩子们四散去找自己的家长。李涵飞今日的主要任务是给女儿拍照,他透过傻瓜照相机的取景器,看到女儿戴着红色的博士帽,脸上露出骄傲又有一点羞涩的笑容,他忽然心头一动,女儿真的长大了,马上就要变成小学生了,而他自己离四十岁一步一步迈进了。人家都讲,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而他对生活还有不少困惑。胡萍萍带着莉莉在幼儿园的不少地方取景,李涵飞觉得幼儿园像个小人国,小小的椅子、桌子、茶杯,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碰倒了身边的东西。幼儿园的孩子像一群散养的小鸭子,高度在李涵飞腰部以下,有几个过分活跃的孩子互相追逐打闹,家长跟在后面喊,他们也不听。李涵飞给胡萍萍和莉莉拍了不少照片,在教室的、在花园里的、在楼梯上错落站着的。胡萍萍叫李涵飞也来拍,他说自己不喜欢拍照,人会显得特别僵硬。“全家福总归要来一张的。”胡萍萍喊了旁边的家长帮忙拍照,留下今天唯一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李涵飞抱着莉莉,胡萍萍站在旁边,笑容灿烂。“这张照片你印的时候放放大,我想配个镜框,下次挂在新房子里。”胡萍萍对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等以后莉莉小学、初中、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都要这样拍个全家福,以后老了看看,多幸福。”
回家后,胡萍萍和李涵飞说,让他下个礼拜请个假,和她一起带莉莉去小学面试。“小学还要面试?”李涵飞问。“我好不容易托人才有这个机会的。”李涵飞为难地说最近已经请假太多趟了,这样不太好,最近公司里面很忙的。“有啥忙的,你下面也有人,上面有老板们看着,缺了你公司就不转了?”“话也不是这么讲,最近好多批货要出,总归要盯着点的,不能什么都让别人去做吧。”“不知道的以为你当大老板、大官呢,半天时间都抽不出来?”胡萍萍喋喋不休,“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就不能分分主次吗?”在胡萍萍的世界里,莉莉的事情永远排第一位。她说自己老早和领导把假请好了,而且她和领导关系好,领导有点眼开眼闭。李涵飞不想再因为这种事和胡萍萍争执,只好回到公司,找老许、小马讲了一声,说自己真的有事情要出去半天。老许说:“学校面试,家长是要陪着的,你放心好了,我们两个都盯着。”李涵飞匆匆忙忙赶回家中,胡萍萍埋怨他回家太晚,莉莉已吃好中饭,被换上一身新裙子,扎了两个羊角辫。胡萍萍让她最后再背诵一遍自我介绍,莉莉拖拖拉拉不肯背,说自己都记得。胡萍萍不高兴了,说女儿不听话。
三个人到了小学门口,人山人海,核对好名字之后被放行入内。孩子面试都在教室里进行,家长不能入内陪同。莉莉有些不适应,拉着胡萍萍的手不肯放,胡萍萍反复劝说,她才终于和其他小孩一起走进了教室里。胡萍萍在窗外不时探头张望,李涵飞说你这样搞得小孩更紧张,他提议两个人去旁边找个地方坐会儿。胡萍萍不肯,说自己要在教室门口等。过了快一个小时,莉莉才出来,扑进妈妈怀里。胡萍萍本想问老师莉莉表现得怎么样,老师铁面无私,说回家等通知,转头就在安排下一批小朋友进去了。三个人在校园里逛了会儿,这里不愧是区里的重点小学,环境宜人,很多设施都是簇新的。胡萍萍迫不及待地问,“老师考了你什么问题?”莉莉复述了刚刚几个问题,识别图形、数数、分左右等等,还有“看图说话”,胡萍萍问她觉得自己表现怎么样,莉莉说她表现得不错,如果在幼儿园可以拿一朵小红花。“自我介绍说了吗?”“说了。老师问我平时喜欢干什么?我说喜欢跳舞、画画。”这些都是胡萍萍事先给她排练过的问题,莉莉并不陌生。尽管莉莉这样说,胡萍萍还是不放心,说结果没出来前一切都是未知数,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做好最坏的准备,就是去原来对口的小学。没想到,这次莉莉没有令胡萍萍失望,他们接到了通知,说莉莉被录取了。胡萍萍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抱着莉莉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她得意地和李涵飞说,看吧,之前的努力都没白费,要不是她费心安排女儿学这学那,托人给了她这个面试机会,莉莉一定与这所知名小学无缘。“是,你劳苦功高。”李涵飞讲,要不叫上双方父母,一起吃一顿庆祝庆祝。“还有我阿哥,他帮了不少忙的。”
胡萍萍说,先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美珍,这是她培养女儿道路上的坚定同盟。王美珍说,不得了,莉莉以后一定是个人才。李涵飞心想,这话说得也是为时过早,一只脚刚刚踏进小学门槛,怎么就能断定是人才了。但这时两个女人都沉浸在喜悦中,李涵飞不好意思把这话说出口泼她们冷水。他当然也希望女儿读书能聪明些,未来长大成材。
好事成双,女儿进了重点小学,旧改的房子终于完工,下个月可以入住了。胡萍萍嘴上抱怨事情多,实际上则享受着这种当家作主的感觉。她说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搬新房了,家具总归要买几件像样的,等搬好家,喊自己爸妈、阿哥阿妹,还有同事都要上门做客,不能坍招势。李涵飞一听,心中叫苦,这意味着他必须一起挑选家具。这一次他先发制人,说要么周末一道去家具大卖场看看。胡萍萍很奇怪,这趟他怎么这么积极了,李涵飞实在怕胡萍萍再让他工作日请假,他已经不好意思再和同事说自己家里有事了。谁家没有点事情呢?就他一个月要请假好几趟。
其实,李涵飞在江河做得并不开心,但他没有和胡萍萍讲。这几年,黑皮还给他涨过一次工资,讲出去也是经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并不适合这个行业。这几年,江河渐渐独立,生意做得不错,拓展了好几个新客户,把旁边806室也租下来了,员工从原来的十几个人扩招到三十几个。和李涵飞相熟的那几个同事都还在,黑皮和老何最担心的是老员工想自立门户,因此对几个老员工还是掏心掏肺。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是李涵飞第一趟和老许一起去工厂,本来老许说他一个人去就行了,但李涵飞说自己来了这么久,一趟工厂也没跑过不像话。老许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讲日常的具体事情可能李经理也不够清楚,他和厂长熟悉,他们两个人对接就行。到了工厂,厂长对他们很客气,一人递上一根香烟,李涵飞说自己不抽烟,厂长脸上的笑容显得有点僵。厂长说他们舟车劳顿,中午一起吃顿好的,吃点当地特色菜。李涵飞说吃饭不急,先去看看货吧。厂长说也行,把他们带到车间。乍一看,一切正常,车间里井然有序,几个工人在机器旁边紧盯生产。李涵飞走到已经生产出来的胚布旁边,用手摸了摸,忽然他觉得有点不对。他记得这张订单订的是全棉的布,但他摸上去感觉就不像。从他小时候起,王美珍就号称是“弄堂裁缝”,最喜欢买布、裁布做衣服,最离不开她那台缝纫机。她以前经常和李涵飞讲怎么去分辨不同面料,儿时的李涵飞当然并不感兴趣,心思总飞到九霄云外。王美珍那时总感叹假使生个女儿就好了。没想到,这些王美珍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还是有一部分残存在了李涵飞的记忆里。
他还记得,纯棉布料拉一下,拉开的幅度小,然后会慢慢复原,摸上去顺滑。但是最好还是要用火烧一下。李涵飞身上没有火,他走出去,问老许要打火机。老许问他要做啥,他没有说实话,“好久没抽香烟,念头被你们勾起来了。”老许说,这才像男人,还递给他一根烟。李涵飞走到外面,掏出刚刚在车间里捡起的一点棉线,拿火一烧。全棉的布被火烧,会像一张纸一样,烧过的地方发黑,慢慢扩散,但他手上的这根线一下子缩短,这一看就是涤棉。李涵飞很生气,工厂显然是弄虚作假了。他快步走回去,老许和厂长还在聊天。他掏出拿根线,质问厂长:“我们这批货要的都是全棉,你现在生产的布都掺了涤纶了。”厂长愣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眼睛看向老许。老许一下子站起来,勾住李涵飞,脸上是一副打圆场、息事宁人的表情,“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气。”李涵飞想摆脱老许,甩开他自顾自往前走。
只剩他们两个人了,老许像变了一张脸。“李经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李涵飞不明就里。“这张单子这么点钱,如果不掺点涤纶,我们公司不是就做赔本买卖了吗?”“这样验货员那边过不了的。”“你又知道了?”老许笑了一下,眼神中充满鄙夷,像是在嘲讽李涵飞的天真无邪。“我就把这话和你明说吧,你不是这行业的人,很多门道你不晓得,平常就在办公室坐着,装装样子就行,何必跟着我们东跑西跑呢?搞得大家都不体面,没必要。”“生意不能这样做的。”“你懂做生意吗?你来公司多久?我在这行十几年了。你把话说这么难听,以后还怎么合作,我还要给厂长赔不是。”老许满腹牢骚,“平时大家尊称你一声‘经理’,还不是看在老板面子上?你当我们这么操作老板不知道?老板比谁都精呢。”李涵飞不想再与老许争执,他说自己先回上海了。他一路心神不宁,又气又恼怒,到上海都快要傍晚了,他想了想,还是去了公司。
黑皮今天恰好在,看到李涵飞过来,吃了一惊,“他们说你今天和老许去工厂了。”李涵飞气冲冲地把门关上,“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他简单复述事情经过,最后问黑皮,“老许说这些事你们都晓得?”他希望听到黑皮否定的答案。没想到黑皮无奈地笑了笑,“我们也是没办法。”“但这样做不是骗了客人吗?”黑皮拉住李涵飞,喊他在沙发上坐下,平复下心情,还给他倒了一杯茶。“阿弟,不是我们有心要骗人,有的订单实在是没有利润,要不是稍微动点脑筋,一份钱都赚不到,甚至还会亏本。”黑皮讲,发往美国、日本这种成熟市场的订单,他们都是严格按照标准做的,因为那里检测严格,有些客人是第三世界国家的,市场不成熟,相对就宽松很多,但是单子的利润微乎其微,只好通过在面料里动点手脚、或是“偷米”,把成本降下来点,从中赚点钱。“你放心,我们不会做得很过分的,肯定是想‘双赢’。假使你当了老板你就懂了,这么多人要养,也不是单单都能赚钱的,都不容易。”李涵飞能理解黑皮讲的这些,但他一直觉得表哥是一个正直的人。“不赚钱的单子不接不就好了吗?”“唉,哪有这么容易,你以为单单都是沃尔玛的单子?轮不到我们挑挑拣拣,你不接,有的是人接,人家也是这样赚钱的。”黑皮谈了一口气,或许他觉得对表弟说这些是对牛弹琴,“具体的单子,你就让老许他们去跟吧,你多坐在办公室坐镇,下次有展会,我叫你跟我一道去。”李涵飞无话可说,对黑皮讲自己先回去了。黑皮略带歉意地拍拍李涵飞的肩膀,说他这一天来回奔波也辛苦了,回去吃好晚饭,早点休息。
因为这件事,李涵飞消沉了一段时间,隔天在办公室里他碰到老许,也只好当作没事发生。从黑皮到老许,都在暗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当初自己就不该进入这行。这几年,李涵飞在公司里像个“花瓶”,实际业务他都参与不进去,黑皮偶尔有应酬会喊他一起。但李涵飞性格内向,饭桌上开口说不了几句话,他也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回到家,一身酒味,又要被胡萍萍责怪。他不能和胡萍萍说当中缘由,他都能想象到她的反应,肯定会说他傻,去管这么多干什么,拿一样的工资少做点事情有啥不好?但他说服不了他自己。这样一晃就是几年,李涵飞逐渐接受了自己在公司是边缘人的状态。胡萍萍还以为他做得挺好。
这两天,大家都忙于乔迁新居的各项琐事,胡萍萍和李涵飞去逛了家具大卖场,选了几样心仪家具,约好了送货上门的时间。冰箱、洗衣机、空调,这些家电要选要装,胡萍萍安排李涵飞负责这几样东西,他楼上、楼下跑,这几样东西弄好,家具进来,万里长征进程也过半了。相比之下,李国强、王美珍那套一居室好弄很多,李国强说把儿子家不要的家具搬过去给他们用就行,本来也都是结婚时才买的,用了没几年。“现在生活条件太好了,以前我们家具一用都是十几、二十年。”王美珍和胡萍萍各自在家中收拾打包,对于王美珍来说,又是把三年前经历过的过程重复了一遍。
莉莉正式成为小学生了,胡萍萍骑脚踏车送她去学校,再去上班,刚好顺路。这辆脚踏车还是新买的,好几百块钱。胡萍萍喊李涵飞也把那台凤凰扔了,趁着搬家正好买一辆新脚踏车,停在楼下小区里。李涵飞嘴上答应,说过两天去看看,实际上舍不得那一台“破铜烂铁”。这个暑假,胡萍萍可没有让莉莉闲着,已经问同事借来了一年级的课本,语文、数学都简单给她讲了讲。李涵飞说,上了小学要做功课了,让女儿玩几天吧,胡萍萍说你不懂,“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开头开好了,这小学五年才能顺顺利利。莉莉的暑假安排得满满当当,又要去少年宫学跳舞、画画,又要听胡萍萍给她上课,提前过上了堪比小学生的生活。萍萍还说,等搬家了,想让莉莉学钢琴。李涵飞讲,一台钢琴不便宜,搬家买家具把积蓄都花差不多了,再说莉莉已经报了两门兴趣班了,还有功夫学钢琴吗?胡萍萍讲,她看莉莉学舞蹈确实没太大天赋,要么就停掉吧,换成钢琴。“趁着小学功课少,让她学起来,其实现在学都算晚了,我们同事的小孩都是幼儿园中班、大班就开始学了,上小学了都去考级了。”李涵飞说要不问问莉莉意见吧,胡萍萍说别问了,小孩肯定不想学,还是要家长拿主意。
前前后后忙了有一段时间了,两套新房才弄好,李国强和王美珍东西少,率先搬了过去。过了两个礼拜,李涵飞一家三口也搬过去了,一家团圆。“哇,我自己的房间!”莉莉看到她有自己的房间,开心得不得了,为了给她一个惊喜,他们之前都没有带她来新房子看过。莉莉房间里的家具都是胡萍萍精心挑选的儿童家具,书桌适合孩子的高度,旁边书柜可以放莉莉的教科书、童话故事书、毛绒玩具,还有她最喜欢的芭比娃娃,芭比娃娃价格不菲,一个百来块,只有莉莉表现出色的时候才有机会得到一个,她一共只有三个。“喜欢吗?”胡萍萍问莉莉。“喜欢!”“那你要答应妈妈,以后自己的东西自己整理,不能放得乱七八糟,也不能丢三落四。”莉莉答应得很爽快。胡萍萍让她学着把自己打包过来的书、文具和玩具先整理好,衣服稍后胡萍萍帮她理。“你看,女儿上了小学不一样了,做事情有自觉性了。”胡萍萍轻声和李涵飞讲,“这个房间还有空,不晓得将来钢琴塞得进来吗,或是先买个电子琴。”另一间房间更大,兼具了客厅和卧室的功能,摆了一张大沙发,旁边就是一张床。床头柜、衣柜、写字台上放了个金鱼缸,胡萍萍说给家里添一点生气。“这趟国庆节,我准备喊几个同事过来玩,到时候我烧两个菜,你去买点熟菜、饮料、零食,就在家里吃吧。对了,这周末也喊爸妈、阿哥、阿妹过来玩玩,你看在家吃还是出去吃。”胡萍萍热衷于安排这类聚餐、聚会,俨然女主人模样,她喜欢展示这个三口之家在她的规划下过得蒸蒸日上。李涵飞说,要不叫上他爸妈,一道去外面吃吧,否则家里也坐不下。
没想到,李国强和王美珍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他们说还是有电梯好,这么高的楼层一下子就到了,不像以前弄堂里,木头楼梯年久失修,走上去嘎吱作响,两楼、三楼走走都是胆战心惊。王美珍说,高层就是不一样,有阳台,太阳好的时候晒晒被子,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弄堂里飘万国旗了。新的厨房也好,清清爽爽,不算大,但烧几个好小菜可以笃笃悠悠。王美珍讲,反正一样要烧饭,让儿子、儿媳也不用自己开火了,每天晚上带小孩去楼下和他们一道吃就行。胡萍萍讲这样也好,否则两个老人省吃俭用不舍得买好点的菜,总是吃咸菜泡饭,没营养,她和李涵飞也轻松点,下班不用急急忙忙接好小孩还要赶回来烧菜。她让李涵飞每个月拿一笔钱出来当菜钱,补贴给他父母。几个老邻居也搬过来了,榔头经常叫李国强去喝茶、聊天,王美珍的小姐妹也过来了两个,反正楼上楼下熟人不少。
这个国庆节过得比平常上班还累,胡萍萍要检查莉莉作业,觉得她写得不好,字不端正,拿橡皮给她擦掉了让她重写,莉莉不想写,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后面。后面几天,家里来了一波又一波客人,李涵飞疲于接待,客人走后,萍萍负责给莉莉洗澡,让她睡觉,他则要负责收拾残局,洗碗清扫。尤其是萍萍的同事,他基本都不认识,只能假装出一个完美丈夫的样子,彬彬有礼,有问有答。即使这样,萍萍的同事还对她说,你老公蛮内向的,都没说几句话。同事压低了声音,但李涵飞其实听到了,他说去厨房切点水果,起身离开。或许这就是胡萍萍心中理想生活的样子,家里收拾得利落整洁,女儿上重点小学,丈夫细心体贴、烟酒不沾,她把这些都展示在同事面前。可李涵飞觉得累了。
夜深人静,胡萍萍和莉莉都睡了。李涵飞刚把自己收拾妥当,他跑到阳台上,倚着栏杆眺望,这是他在家中最喜欢的一处角落,放着胡萍萍喜欢的两盆茉莉花,还有几盆其他的植物。李涵飞顺手给它们浇了点水。 如果抬头往下看,以前生活过的弄堂就在不远处,但早已看不到那些熟悉的石库门房子,那里如今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工地,弄堂和经济理发店一样,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李涵飞早些年路过过几次,推土机、挖掘机进驻,一栋栋房子被逐个击破,断垣残壁,砖石满地,甚至还能看到破旧的鞋子、被遗弃的赛璐璐娃娃、泛黄的旧照片、被扎破的自行车胎等等,这副景象对于曾在这里生活的人来说过于残忍。李涵飞胸口发紧,他没料到自己会遭受如此猛烈的撞击。从此他小心避让,尽量不再经过这里。再往左边看,可以看到东方明珠,但近处也有工地在盖房子,等这楼房再长高些,东方明珠就看不到了。
夜深了,城市灯火阑珊。李涵飞忽然意识到,这几年他被时间推着跑,如今他正站在90年代的尾巴上,马上就要进入21世纪了,他害怕起来,很想抽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