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江河
余其芬2024-09-07 09:3112,768

  李涵飞要去黑皮公司报道那天,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紧张,甚至比去波特曼面试还紧张,他也不懂为什么。想起那时去白玫瑰面试,孙经理出题目考他,他虽然紧张,但兴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表面表现出超越年龄和阅历的平静,一晃眼就是十几年。人家都说,年纪越大越成熟稳重,但在李涵飞这里,这定律不成立,他大了,反而更容易多想、容易紧张。可能年轻时那是无知者无畏吧。

  本来胡萍萍要给他买皮尔卡丹的衣服,李涵飞一听,一套西装两千、一件好点的羊绒衫千把块,这要花掉他几个月工资。他讲,没必要吧,我是去上班的,不是去当老板的,更不是时装模特。胡萍萍讲,你不懂,你是老板的表弟,在其他人眼里相当于半个老板。“我可没有这么想过。”李涵飞实话实说,本来他就是个门外汉,还要穿得弹眼落睛,肯定会被别人背地里议论。胡萍萍不开心,说穿这么一套西装多洋气、多扎台型,像香港来的明星。好在这一次,胡萍萍没有坚持,让李涵飞自己拿了主意,他说买两套国产西装就行。

  元宵节后,黑皮的公司正式启动。从大年三十一直到元宵节,李涵飞好久没有休息过这么长时间,都有些不习惯了。新年里几个家庭屡屡聚餐,李涵飞要当“白领”的消息被不同的嘴巴讲了又讲。这次胡萍萍的阿哥没有再冷嘲热讽,也讲外贸是现在最好的行当之一,国家的政策也会越来越支持,说李涵飞的表哥是见过世面的人。胡萍萍听了,分外高兴,得意洋洋地说,“他前面还犹豫不决呢,我喊他去的。”李涵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想想还是算了,别开口了,倒是李国强,讲起最近的开发进展、各项政策,分析得头头是道。胡萍萍的阿哥还吹捧了李国强几句,说没想到爷叔这么见多识广,这套对李国强很受用,他笑了,但自谦地说“过奖过奖,我退休工人一个,就是平时爱看报看新闻,紧跟时事。”李涵飞心想,这样也好,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王美珍也兴高采烈,在她的观念里,上班的地方有个熟人照应总归是好的,从前一个街道、一个生产组、一个工厂里,谁没有几个沾亲带故的熟人?她拉着胡萍萍,为有她在家中做出“英明领导”感到庆幸,儿子大了,早就不听自己的了,或许从前李涵飞也没有听过王美珍的话,大多数时候表面顺从,实则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一点她心知肚明。王美珍不知道这背后夫妻俩的争执和妥协,只晓得现在儿子听胡萍萍的话,这大概是一物降一物,她有些失落,但也感到满意。

  乍暖还寒的时节,城市好像还没有从过年的氛围中苏醒过来。路上梧桐树光秃秃的一片,只剩枝干,以及零星几片枯叶。它们干枯萎缩,在树枝上摇摇欲坠,仿佛下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下来,但居然能安稳地度过寒冬腊月。但再过几天,旧年的树叶都会掉落,让位给新冒出来的嫩芽。那时就是春天了。

  这两天,房间里已经不用再开暖气。李涵飞站在五斗橱前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西装革履。这套西装几百块,尽管不是进口的,但穿上身也确实挺括,比父亲多年前借给自己的廉价西装要好多了。这几年,他的皮肤慢慢白回来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眉毛上的疤好像也没这么显眼了,镜子里的样子还算过得去。“卖相灵得不得了。”胡萍萍在一旁感叹,“果然是人靠衣装,你今天就像当新郎官那天一样好看。”胡萍萍讲,其实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觉得李涵飞高大英俊,脸上那道疤让他更具硬汉气概,像高仓健。这还是李涵飞第一次听胡萍萍这么说,她说从前不好意思讲,显得自己是个只看外表的肤浅女人。“要不是你长这样,我也不一定能看上你。”胡萍萍看玩笑说。“好了好了,不要再照镜子了,快点出发吧,第一天上班,迟到了不好。”

  黑皮和老何在外滩附近租了一间办公室,李涵飞按图索骥,看了地图,乘公交车过去,再走五六分钟,就到楼下了。他抬头仰望这栋楼,应该是租界时期外国人造的,外墙的石头有些年头了,气度不凡。他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他做了一次深呼吸,走进去才发现这里面也是七十二家房客,不同的楼层被租给了不同的公司、办事处。他挤在一群人之中上了电梯,这电梯也是老式的,特别逼仄,不像波特曼里宽大的新式电梯,一次能进十几个人。李涵飞悄悄观察,身边有男有女,有的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稚气未脱的神情,却也是身着套装,提着公文包,似乎早已习惯这一身装扮,和他们的身份相匹配,不像李涵飞这么拘谨。电梯层层停,里面空气不流通,李涵飞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终于,又有几个人下去了,电梯里这才宽适一点。可能是看电梯里人不多了,旁边两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开始讲话,抱怨这电梯层层停,搞得自己天天担心迟到。“你怎么不喊你男朋友送你。”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他早上也急着去上班,哪有时间来送我?”两个人嘻嘻哈哈,又说起某个朋友出国了,语气里满是羡慕。

  电梯停在八楼,李涵飞到了。他走出电梯,东张西望寻找807-808两个连着的单位。很快,他就找到了,公司门口挂着一块牌子“江河外贸公司”。办公室里摆着一张张写字台、台子上有两台电脑,旁边还有传真机、打印机。有几个人已经到了,他们看着比李涵飞年轻不少,在各自的座位上忙碌着,有的在打电话,有的拿着几张表格对着电脑屏幕涂涂改改。每个人似乎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让李涵飞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他站在门口,一时间不敢往里走。这时,一个打扮时髦的短发女孩走过来,问他,“你好,你寻啥人?”“我找江涛。”李涵飞说。“哦,你找老板啊,这边走。”李涵飞跟着女孩走,她穿着高领毛衣,头发剪得短,但烫过,戴着两个夸张的环形大耳环,不知道这身造型是不是从杂志上学来的。“老板,这位先生讲是找你的。”女孩声音清脆,黑皮办公室的大门开着,女孩还是勾起食指,象征性地敲了敲门,驻足在办公室门外。黑皮坐在一张颇为气派的旋转椅上,正在泡茶,“这位先生,是我表弟,他以后和你们都是同事。”黑皮对女孩说,女孩吐了吐舌头,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又转头和李涵飞问了声好,便出去工作了。

  “快进来。”黑皮热情招呼李涵飞,“把门也带上。”门一关,办公室一下安静了,和外面仿佛成了两个世界。黑皮的办公室很宽敞,和外面的格局形成了鲜明对比,里面还摆着一套沙发,一个茶几,他的桌子后面摆着一个招财进宝的摆设,金子做的树干,挂着玉做的铜钱,看着价格不菲。黑皮看到李涵飞看着这棵发财树,说:“K金的,不值钱。”黑皮招呼李涵飞在沙发上坐下,给他也倒了一杯刚刚泡好的茶。“办公室弄得怎么样?”黑皮问李涵飞,“你晓得吗?为了808这个号头,我们还多花了不少租金。这里都是自己做生意的,这种数字吉利的房间都要靠抢。本来想要508的,被人家捷足先登。好说歹说,808最后被我们拿下了。”黑皮还解释,并不是他自己贪图享受,才把办公室弄得特别大,而是这里兼具了会客厅的功能,方便其他人过来谈生意,派头总归要有。李涵飞讲,“这里弄得像模像样,公司名字也取得好。”“本来我想把老何的名字放前面,老何说,我是‘江’,他是‘河’,江河念起来也通顺。老何还说江河湖海,最终江河都是要流向大海的,就跟我们的黄浦江一样,寓意好。”黑皮讲,“读过书就是不一样,这名字看着简单,格局不小。”李涵飞连连赞叹,他没有问黑皮他和老何是怎么认识的,也或许黑皮曾经和他讲过,他不记得了。从跑船开始,黑皮就喜欢交朋友,朋友再介绍朋友,黑皮仗义,从不斤斤计较,生意可能也就这么做起来了。

  “租这样的办公室,每个月要不少钱吧?”李涵飞问。黑皮说确实,不过他之前跟人一起玩国债,赚了点钱,再加上老何的投资、银行贷款,公司才能顺利开起来。“小飞,言归正传。我帮你讲讲这里平常的运作。”黑皮说,他们公司主要做的是纺织品外贸,再具体点,是原材料的外贸。“比方说我们接到一笔订单,美国人想买一批布来做衣服,给我们寄了一块样布过来。收好定金之后,我们就要去找厂家,先找胚布厂,还要拿着色卡找染料厂,看染出来的颜色对不对。好了以后,工厂把样布给我们送过来,我们的验货员要验货,如果没问题,就发船样寄到客户那里,他们会检查面料、颜色、手感、弹力等,批准了我们才能出货给服装厂,服装厂基本都在其他国家。一般我们走物流海运,看这批货要几个柜。服装厂那边也有验货员,最后面料和成衣都没问题了,才会寄给客户,如果一切顺利,客户那边就会付尾款,美金结算。”黑皮一口气说了一通,“不过,我讲的这个只是最最粗糙的流程,当中还问碰到很多突发情况的,比方说工厂没有按时交货、赶不上船期了,比方说货送到了、客户赖账了,等等。”李涵飞问:“碰到这种事情怎么办?”“灵活应变吧,有时候要守信用,赔本也要把货送到。如果客户赖账,我们有提货权,等于把货抵押给我们了,我们就要想办法再把这批货卖出去减少损失。反正到时候碰到了你就晓得了。”李涵飞暗自祈祷,可千万别让他碰到这种情况。李涵飞又问了几个问题,黑皮一一回答,他说现在已经有几单生意,都是老何找到的资源,如果这几单做好了,往后生意就能做下去。

  他看出了李涵飞的紧张,“小飞,我晓得你不是这一行的,一开始上手肯定会紧张,这很正常。”黑皮讲,“但是这种紧张你要藏到自己的肚皮里去,尤其不要让外面的小青年看出来,否则人家不把你当回事。名片现在都还在印,到时候你和名片上抬头一样,就是我们这里的经理了。”黑皮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很聪明、很有想法、学历也高,反而不好管理。“老早在工厂里,谁敢不听自己‘师傅’的?现在不一样了。”黑皮说管理是一门学问,要奖罚分明、恩威并施,还要因材施教,让每个人都发挥自己的长处,公司才能运作得更好。“但是我没啥长处。”李涵飞挠挠头。黑皮恨铁不成钢,“你要是没长处,能在白玫瑰干得那么好?”“这不一样……”黑皮不想再鼓励李涵飞了,他同样的话不知道说过几遍,这要靠李涵飞自己去领悟、去树立信心。黑皮把刚刚的小姑娘艾米喊来,让她带李涵飞去工位上。

  艾米姓艾,赶时髦取了英文名Amy,所以大家都叫她艾米,她又像秘书,又像办公室助理,公司人不多,每个人都是身兼数职,比如有人兼任财务和物流。艾米平时要安排两位老板的行程,万一老板或同事要出差去展会或下工厂的,需要她帮忙订票,要请客人吃饭,也是她来预定。办公室里面,新人来了安排座位、电脑坏了喊人修、传真机是不是正常……事无巨细的琐碎小事也是她管。她将李涵飞领到一个靠窗的位子,这里和其他几张办公桌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围挡遮住一半,形成一个小小的半开放式的空间。桌面很整洁,只放着一个电话机,上边贴着电话号码,放着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一瓶墨水,还有几支不同颜色的圆珠笔。“这个位子顶好,你看那边,还能看到一点点东方明珠。”艾米压低了声音,朝窗外指了指,“前面几个新来的同事都想坐这里,老板说不行,这个位子专门给经理留的。他们都说,不知道经理是何方神圣,不晓得是不是外国回来的留学生。”艾米可能是想和李涵飞套个近乎,实际却戳中了李涵飞的短处。她甩了甩头,大耳环在她脸颊旁跟着摇晃,“传真机、复印机都在那里,万一坏了随时和我说。厕所在出门左拐,吃饭的话楼下有不少小店的,你来的路上大概也看到了。”艾米介绍完,回到自己靠门口的位子上坐下。

  黑皮找人给李涵飞拿了几份资料过来,说让他先看着熟悉一下。“李经理,这是老板让我给您的资料。”拿资料过来的小伙子北方口音,生得人高马大,讲话倒客客气气。“有什么不清楚的,您随时问我。”小伙子说,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我也刚来没多久。”资料大概分为两类,一类是关于目前做外贸的政策、法规,这就有厚厚一沓,另一沓是面料厂家的一些相关资料。李涵飞从小最怕看到字多的东西,一看语文书、数学书就想打瞌睡,他强打精神,打算认真学习一下。好不容易捱到中午,艾米过来,说李经理,老板说今天一起吃中饭,欢迎你加入公司,大家都认识一下。

  黑皮有心,特地让艾米在楼下餐厅预定了一个桌头。十来个人围坐在一起,李涵飞已经感觉到同事好奇的目光了,他对这些注视特别敏锐,觉得有些尴尬,眉骨上的疤好像忽然“活”了,一跳一跳的。艾米已经提前过来确定了菜单,节省了点菜的时间,她让服务员可以上冷菜了。李涵飞没看出来,这个外表时髦的小姑娘做事情原来如此周到,真是人不可貌相,看来两位老板选人自有一套。黑皮说,这是元宵节之后大家第一次聚餐,也算是一顿“团圆饭”,另外呢,这顿饭也是给李涵飞接风,欢迎他加入江河这个大家庭。大家碰了个杯,正式开席。“要么请李经理给我们说几句?”艾米提议。如果这时候推脱,显得太小家子气。李涵飞故作镇定,向大家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李涵飞,之前在波特曼工作。不过对于外贸行业来说,自己算是一个“门外汉”,虽然他比在座各位虚长几岁,但以后还要多向大家学习。黑皮接着他说,“李经理是我阿弟,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做起事情来没话讲,脚踏实地、也有想法。”黑皮又补充了一句,说你们这些滑头别看李经理人老实就欺负他啊。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说哪里敢。黑皮带头动筷子,下面的年轻人也开始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夹冷菜吃,氛围变得轻松起来。黑皮给李涵飞介绍了一下每个人的名字和分工,一下子太多信息涌过来,李涵飞难以招架,只好点点头,假装自己记住了。年轻人们又活跃起来,艾米说考考你,我叫什么?“艾米。”这个名字好记。另一个年轻女孩也考李涵飞,这下他可记不住了,大家都起哄说要他自罚一杯。李涵飞说工作时间,只能以可乐代酒了。吃完饭,李涵飞反倒感觉没这么紧张了,他悄悄问黑皮,你们这里的员工好像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黑皮说好几个是大学生,他们从上外、对外贸易学院等高校招过来的,脑子活络,喜欢接触新鲜事物,另外几个年龄也不算大。“以后像我们这种私人公司估计会越来越多,和员工、同事相处,肯定不能像从前国企老领导那样。”李涵飞又问,老何今天怎么没来。黑皮说,老何相当于是公司的“外交部长”,要出去找合作机会、接单子,还要搞定配额等等,这两天带着一个同事去参加展会了。

  下午,李涵飞忙里偷闲,总是不自觉地往窗外看。从他这个位子看出去,在某个角度,从楼和楼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很小一段黄浦江。这段波光粼粼的江面,给了他一点遐想的空间。他的思绪总是从眼前铺满密密麻麻印刷体的劣质纸张上飘远,想起他那时从这里出发,坐船去了曼谷。他真没想到现在能坐在办公室里上班,这是他曾经不敢企及的奢望,他总以为只有蒋梦茹那样的高材生才会有这样的机会,像香港电视剧或日本电视剧里的都市丽人,每天从一栋高耸的写字楼里进进出出。而他现在身处的这个办公室,也正以某种方式和世界产生着关联,他们的面料将被装进集装箱飘洋过海,最后被做成一件件衣服,穿在老外的身上。李涵飞的白日梦,像无轨电车,这时大家各忙各的,无人惊扰他,给了他片刻精神上的自由。外滩附近,还有人养鸽子,傍晚时分,鸽群要回家了,在外面一圈圈地飞,每一圈都更低一些,最后消失在某栋有年头的房子后面。

  下班回到家里,胡萍萍问他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李涵飞有些说不上来,他在波特曼待了好几年,每天似乎都在重复昨天,接待的客人不一样了,可做的事情没有变化,遵循着一套既定的规则。但在黑皮这里可不一样,好像每天都有新的、未知的事情会发生,需要和远的、近的、甚至看不见的人沟通,小小一个办公室,“遥控”着不少千里之外的事情,每个人都兴致勃勃,斗志昂扬,这对李涵飞来说很新鲜、很陌生,也让他有些胆怯。“同事好多是大学生,公司里节奏也蛮快的。”李涵飞只好笼统地总结,他边回答边脱掉西装,穿了一天,多少有点拘束。“多少好,你在波特曼这么长时间,接触最多的就是那个大块头,他和你半斤八两。”胡萍萍的语气中似乎有些嫌弃,“人还是要和比自己层次高的人多接触,想法和眼界也会变得不一样,这是我阿哥经常说的。你今天上班做了些啥事情?”“刚去第一天,给了我点资料看看,我还在熟悉。”“他们晓得你是老板亲戚吗?”胡萍萍问。“晓得,今天黑皮专门讲了。”其实,李涵飞也不懂为什么黑皮毫不避嫌,或许这是他故意为之,老板的想法总归和平常人不一样。胡萍萍又啰嗦了几句,无非是这个工作好,终于可以准时下班回来吃晚饭了,又说让李涵飞好好干,不要给他表哥坍台了。这几句话,李涵飞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

  过了好几天,李涵飞才见到“老何”的真容。在黑皮口中,老何是个能人,脑子灵活、有资源、有远见,最重要的有敢于下海的魄力。所以李涵飞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四十上下、经验老道的成熟男人。没想到,老何和李涵飞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竟然比黑皮还年轻几岁,但戴着金丝边眼镜,梳着背头,显得很洋派。“何老板,久仰大名。”李涵飞握住了老何的手,这双手倒是不像是年轻人的手,厚实有力。“不敢当,你叫我老何、或是小何都可以。”何老板和李涵飞年龄相仿。“前两天去南方跑展会了,看看能不能发展几个新客户,多接点单子,所以这么晚才进办公室。”李涵飞心想,怪不得弄堂里阿姨爷叔间流行一句话,“人比人,气死人”,何老板站在自己旁边,确实显得年少有为,有大将之风,不像自己,来了一个礼拜,很多事情还云里雾里,有待熟悉。李涵飞讲,自己缺乏这行的经验,要向何老板、还有各位同事多学习。“哪里的话,我们互相学习。”何老板爽朗一笑,“现在做外贸,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寒暄了片刻,李涵飞自觉地退了出来,留黑皮和老何在办公室里谈正事。

  公司里的同事,平日和李涵飞接触最多的当属小马和老许。小马是第一天给他拿资料的北方人,他说自己是东北的,不过小时候在北京生活过一段时间,大学来了上海,所以这口音里的乡音已不再明显。李涵飞觉得他讲话很好听,字正腔圆,像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小马听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说:“哥,你这不是埋汰我吗?”李涵飞也笑了,说你这么讲话就不像《新闻联播》了,像赵本山的小品。别看小马年纪不大,管的事情还挺重要,他日常负责和船务那边的人对接,每隔一段时间船务给一版更新的报价,他要和老板们确认要几个柜,还要研究船期。这当中也牵涉到一些经济账。老许主要负责和工厂对接,他年龄稍大,据说从前是服装厂的,认识不少浙江当地的面料工厂,对接起来方便。老许这个人有些阴晴不定,李涵飞总觉得他和一个人有点像,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是以前白玫瑰的小林。他劝自己不要多想,毕竟刚来没多久,对新同事最好不要有先入为主的印象。老许表面上对每个人都挺热情,甚至到了有点油滑的地步,这么一看,他和小林又不太像。胡萍萍总说,李涵飞不会做人,去了新公司要和新同事都搞好关系。李涵飞天生不会搞这些,胡萍萍又说他,怪不得三十几了还要换工作,不像他们体制内,不少三十几都已经当科长,算是个小领导了。李涵飞不喜欢胡萍萍老拿他和别人比较,但他晓得,此时张口是不明智的,又要引来一番唇枪舌剑,而他肯定是说不过萍萍的,于是选择沉默是金。

  天气渐渐回暖,但春雨连绵,让李涵飞有些想念寒冷但晴朗的冬天。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下楼、一个人吃饭,如果时间充裕,他可以走到外滩边再走回来。东方明珠在前两年的国庆节已经正式竣工,马上就成了上海、甚至全中国最著名的景点,五湖四海的游客都喜欢在外滩这边,远远地和对岸的东方明珠合个影,情人墙早就被拆除了,这是政府引以为豪的改造工程,只是可惜,他们把一代人集体的回忆也拆掉了。还有不少人从十六铺坐摆渡船过去,买了门票,登上东方明珠的第二个球,在那里可以俯瞰黄浦江和外滩。李涵飞还没去过,胡萍萍总说等小孩大点了,一家三口一起买票上去看看,赶赶时髦。李涵飞喜欢沿着外滩江边走一小段,再匆匆走回办公室,算是他暂时的逃离。

  有次下班,李涵飞还在看老许给他的报价单,黑皮正准备走。他说好久没有两兄弟一道吃饭,喊李涵飞打个电话回去报备一声,两个人去附近吃晚饭、喝点小酒。黑皮问李涵飞来了这段时间还适应吗?李涵飞说逐渐适应,同事人都蛮好,尤其是小马。黑皮问他平时和老许搭档怎么样?李涵飞说,他经验老道。黑皮说没错,就因为他认识的厂家多,所以专门找的他,否则一家家去认识、谈价,又要花不少精力。黑皮喝了两杯,说起他的宏图大志。他说现在做面料的外贸只是第一步,他梦想着未来能做成衣、礼服。李涵飞问,啥叫成衣。黑皮说,就是做好的、直接能卖的衣服。李涵飞问,那现在为什么不直接出口做好的衣服,就像他在太平洋百货里看到的高档时装,每一件都款式时髦、做工精良,当然了,售价也不菲。“这里面老复杂的。”黑皮讲,“现在做面料相对简单点,要是做成衣涉及到很多辅料,一根拉链、一颗纽扣、甚至一条橡皮筋,都有讲究。尤其是美国、日本这种比较成熟的市场,都有严格的标准,要把单子做好得花很大的力气。但如果真的做好了,一件衣服的利润也是蛮可观的,小而精,不像现在做面料,利润薄,都是以量取胜。”李涵飞说,“一步步来吧,假使我们把面料做好了,先做点大众衣服,再做高档衣服。”黑皮说,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涵飞问黑皮,怎么懂得这么多做生意的门道?黑皮说,很多也是听老何说的,或是自己做过几次累积下的经验。黑皮问李涵飞最近家里怎么样?他说挺好,有时间的话叫上老婆、女儿,一起去黑皮家。“我来了这么久,还没谢过你。”李涵飞借着酒劲说,这话他平常说不出口。“做啥,一家人之间说什么谢不谢。”黑皮说,“你来了不是蛮好,以后熟悉了,不少事情你能帮我盯着。我和老何经常要出去跑,不在办公室里坐着。”李涵飞说大老板都这样,坐着小轿车四处跑。“国外的老板更了不得呢,都是坐飞机去谈生意。”黑皮讲,他脸上露出一种憧憬的神情,应该是在幻想自己也成为成功典范的那一天。李涵飞衷心钦佩表哥的雄心壮志。这天两个人聊了很久,讲了事业、家庭。

  黑皮讲,一起去外滩吹吹风,醒醒酒。太晚了,外滩已经没什么好看了。东方明珠的景观灯都关上了,它让旁边的楼房都显得有些低矮,只有一座稍微高一点的大楼,上面是可口可乐的广告。黑皮忽然问李涵飞,你还会想你从前那个女朋友吗?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蒋?这个问题没头没脑,或许是黑皮看着眼前已步入中年的李涵飞,想起了他曾是意气奋发的青年时代。

  “没怎么想了。”李涵飞如实回答,“这几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已经放下了。”“是不是觉得还是那时候好?”黑皮问。那时候确实好,那时李涵飞的生活还没被定型,他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精力可以挥霍,那时天时、地利、人和,他是白玫瑰里风头一时无量的明星,他深信自己能过得不错,起码比父母一代要好。“各有利弊吧。”李涵飞说,“现在有现在的好。”他没有撒谎,尤其在他经历了长时间的消沉,能过回正常人的生活,就像溺水的人又爬回船上,这已经值得感恩。黑皮一时沉默,后来又说,“其实我有时挺羡慕你,经历过那样一段感情。”李涵飞摇摇头,“有啥好的。”“如果你没遇到事情、如果她没走,或许就是好的结局。”“我也不晓得,可能结了婚也不一样了。”李涵飞说,“也没这么多如果,如果早知道后来变成这样,我也不走了。”黑皮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表弟这些年也不容易。“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提起从前的这些事情。”很长一段时间,蒋梦茹的名字都是一个禁忌。这竟是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和他再当面说到这个人,说起往事。“那也是人生的一段经历。”李涵飞曾经觉得自己是被打碎又黏起来的人,黑皮参与了他这一近乎“重生”的过程。“人生还长呢,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黑皮说,“等二十年之后,我的小孩、你的小孩都长大了,读大学、工作了,不听我们的话了,我们也能像现在这样喝酒、讲讲过去老掉牙的事情,应该也蛮好。”“嗯。”李涵飞点点头,他想到遥远的以后,那时他已经老了,或许才能真正释怀。

  黑皮叫了出租车,先把李涵飞送回家。李涵飞一进门,胡萍萍就问,“你晓得现在几点了吗?你当还是以前值夜班?我打了好几个传呼机给你。”“我和表哥吃饭,没注意。”“你们有事情不能明天办公室里说吗?非要半夜三更讲?你喝酒了?”“兄弟两个人好久没吃饭了,你也理解下吧。”李涵飞很累,想去洗澡。“我每天一下班就回家了,今天和黑皮吃饭,不是下午就和你打电话讲过吗?”“吃饭能吃到12点钟?”李涵飞无心恋战,“你轻点,把莉莉要吵醒了。”“你心里还有莉莉吗?”李涵飞沉默了,他觉得萍萍有些无理取闹。“你明天下了班早点回来。”“嗯。”李涵飞答应得很爽快,也很冷漠,让胡萍萍吃了一惊。李涵飞拿了睡衣走进卫生间,胡萍萍关了卧室的灯,先躺到了床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李涵飞那天也失眠了,以前喝了点酒总是很容易就睡着,今天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他格外清醒,他想起好多从前的事情,它们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阻止他安稳入睡。

  江河外贸公司蒸蒸日上,一开始几个大单做好了,后来又接了几个新单子。黑皮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大有大做,小有小做。”大单是把面料出口到尼加拉瓜,等他们做好了衣服,再运往美国,就放在沃尔玛里卖。李涵飞以前都没有听过尼加拉瓜这个地方,黑皮说那是在中美洲,以前住的是印第安人,后来被西班牙殖民了,那里人工费便宜。李涵飞又问沃尔玛是什么?黑皮讲,是美国最大的超市、大卖场,比联华超市大多了。超市这个名字很洋气,原来上海人都叫“自选市场”。李涵飞还记得,从前王美珍专门带他一起去过西藏南路、会稽路路口的上海粮油食品自选商场。一直到前几年联华超市开门,成了一桩大新闻,头几个礼拜,天天爆满。没想到,超市里卖的东西比自选市场还便宜。黑皮讲,美国、欧洲的超市,不只是卖卖食品,衣服、裤子、鞋子什么都有。“老外只要开着车去一趟沃尔玛,就把一家老小所有吃穿用度的东西都备齐了,多方便。”沃尔玛的单子,老何和黑皮特别看重,交给老何手下几个精兵强将去跟单,成分、重量、长度、颜色,一点都不能出差池。李涵飞还没机会参与其中。做成了沃尔玛的生意,算是“第一桶金”,老何又接来几个单子,把面料要出口到巴西、巴拿马去,黑皮说这是好机会让李涵飞可以跟着老许练练手。“你别嫌这生意小,总归也能赚点钱的。”李涵飞刚上手,怎么会嫌生意小,大单子给他做,他也不敢接。老许倒是蛮热心,说平常那几家面料工厂他也熟,他先沟通一下,看看选哪家来做,到时候拿单子给李涵飞看,反正最后黑皮也会把关,让他别太担心。“放心吧,我都熟。”老许拍着胸脯说。

  那段时间,李涵飞的生活似乎逐渐稳定,朝着胡萍萍期待的方向发展。甚至有几次,李涵飞看没什么事,提早下班,还能去幼儿园把莉莉也接回家。李涵飞抱着莉莉,走在回家的路上,听着女儿给她唱刚刚学会的儿歌,声音稚嫩,声声敲打在他的心上。回到家,胡萍萍逗莉莉,“叫爸爸每天来接你放学好不好?”莉莉点点头,心思还在手上的毛绒玩具上。“我今天算是没什么事情,提早‘溜’出来的。”李涵飞说,“要是每天都这么早,人家要讲闲话的。”胡萍萍说:“你是老板亲戚,早点走有啥关系,人家就算心里想想,也不敢讲的。”胡萍萍让莉莉再唱一遍托班里学的儿歌:“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莉莉把手举起来,假装是小白兔的长耳朵。胡萍萍抱起女儿,说她真聪明,刚教的儿歌就学得这么好。“你看,现在多好,你也不用半夜三更回家,我们也不用给你留菜了。”李涵飞说,人家都要跑展会、跑工厂,说看他小孩小,没叫他一起。“这不是蛮好,你在办公室坐镇,省点力气。”“时间久了也不行吧,人家肯定觉得我偷懒。再讲我不去工厂,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总归要亲自去看一下,验验货。”“货最后不也是要黑皮他们做老板的把关吗,你去不去其实影响也不大。过两年莉莉上小学了,事情就更多了。你还是要多放点心思在家里。”胡萍萍的口吻像教导主任。

  胡萍萍说,她阿哥前两天中午去看她,和她说李涵飞爸妈家那个地块很可能要动迁。这两年上海大兴土木,造高架、地铁、写字楼、商场,浦东开发了,市中心的地方也都不够用了。尤其像李国强他们住的这个地方,用现在的话来说是黄金地段,迟早要拆迁的,现在拆都算晚的了。“唉,一住几十年,都有感情了。”李涵飞感叹。“你傻不傻,这肯定是好事,说不定可以住上电梯房了。”“话是这么说,总归麻烦。而且爸妈和老邻居关系都好,万一要搬家,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习惯。”“有啥不习惯的,住新房子还不好啊?独门独户、抽水马桶,多方便。”胡萍萍叮嘱李涵飞,让他爸先去打听打听动迁政策,每个地方的政策还不一样。

  这消息并非空穴来风,很快,李国强就听弄堂里的榔头也讲了。榔头家人口众多,房屋面积在弄堂里也算大的,估计能分得比较好。不过,正式的红头文件还没下来,所以弄堂里人心惶惶的,各种流言满天飞。李涵飞这趟回家的时候,明显感觉弄堂里氛围都变得和往日不一样。邻居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压低声音,像地下党接头。也有几个爷叔喉咙响,在讲这块地方地段多少多少好,搬走了肯定舍不得。听说马路对面拆迁,有人不肯走,想要多分房,场面弄得很难看。可能在利益面前,每个人都露出最赤裸的一面,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样的机会一辈子就一次,有些人觉得自己是被亏待的那一批人,想要一些补偿。李涵飞往弄堂深处走去,留恋地看着他熟悉的一切。嵌在两户人家之间的烟纸店,卖香烟、零食、收养的流浪猫还懒洋洋趴在柜台上,收废品的黄鱼车上堆满了杂物,爷叔咧着嘴笑,满载而归,连老早被当作传家宝的樟木箱子也有人扔出来了,卖掉了,似乎很多人家已经开始早做准备了。

  王美珍也是其中一员,家里乱七八糟,这是她在大扫除,她说先扔掉点不要的东西,有种能卖的就拿去卖给收废品的,到时候搬家打包也方便点。王美珍在这里度过了半辈子的时间,她的心情很矛盾,既期盼又不舍。她和李涵飞说,亭子间里还有不少他结婚前的东西,让他有空也分门别类收作好,他的东西王美珍不敢随便处理。“现在通知不是还没下来吗?这么急做啥。”李涵飞问。“迟早的事情,弄堂里的人已经都听说了,就等文件了。”“到时间分了新房子,你们一家三口搬过去住正好。”王美珍讲,“我和你爸都商量过了。莉莉日长夜大,现在不比从前,三个人挤一间房间总归不方便。”李涵飞没有反驳。“反正我们家就这个情况,房子也不大,户口簿里就我们三个人,分也分不到很多。”李国强讲,“我们肯定响应号召,跟着改革大方向走,也没啥好争好抢的。”“唉,就是以后这里都要造大商场、写字楼了,想看看都不能回来了。”王美珍惋惜地说,眼眶泛红。王美珍絮絮叨叨,说住在弄堂里虽然诸多不便,夏天还有老鼠蟑螂,弄堂里电线乱拉,但是邻居都像自家人了,从前下雨天他们还没下班,邻居已经帮她把衣服都收下来,晚上叠好给她。谁家做了馄饨、炸了春卷、包了汤团,总归会给他们端来,他们做啥好小菜、端午节包了粽子,也会给左右邻居拿过去,礼尚往来。“以后住进楼房,房子是比现在好,但是大家都自己管自己,哪里还会有这么好的关系。”王美珍停下来,环顾了四周,仿佛是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印在脑子里带走。李涵飞也舍不得,但他没有讲出来。他回到自己那个亭子间,一房间的旧物,都和回忆交缠,他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对了,忘了和你说了,老沈走了。”王美珍特地走到亭子间门口和李涵飞说。“他退休了,说是可能要回扬州养老。”“他怎么不早点和我说呢?”“他走的时候还盼着你刚好过来,结果你那几天你大概忙,也没过来。他说你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不打扰了,叫我和你说一声。”李涵飞甚至想不起自己上次和老沈见面是什么时候了。“那理发店呢?”“到辰光整个弄堂都没了,谁还管一个小小的理发店。”王美珍说话直接、近乎残酷,但却是事实。

  李涵飞回家的时候,特地绕到支弄里,想去再看一眼经济理发店。儿时和王美珍一道过去,他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老沈的“表演”,听着他讲些奇闻异事、家乡的风土人情,是他那时难得的娱乐。后来跟着老沈学手艺,老沈算是他的第一个师傅。李涵飞对经济理发店有诸多留恋。没想到,他走到那里才发现,原本的经济理发店消失了,毫无踪迹,只剩下墙上留下的印子,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李涵飞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觉得难以置信。旁边有路过的阿姨,热心地说:“小伙子,你寻理发店?拆掉有一段时间了。你要么去其他地方剪头发吧。”“为啥拆了?”“好像不符合什么规定吧,我也搞不清楚。”阿姨说得轻描淡写,李涵飞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忽然就缺了一块。

  

继续阅读:(二十三)乔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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