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父亲之前,李涵飞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一个父亲要承担多少责任。在李涵飞记忆中,他小时候和父亲相处的画面并不多,李国强上班时会把他带到幼托班,晚上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会给他讲讲故事,但李国强讲的故事可不是什么童话故事,要么讲武松打虎、西游记,要么讲报纸上看来的国家大事,年幼的李涵飞似听非听,很多东西超出了他的认知,没一会儿就哈欠连天。再大一点,李涵飞和父亲的交集仅限于饭桌上。他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已经不需要大人接送,小学就在弄堂口,几分钟的路,弄堂里的小孩大多上的都是这种“菜市场小学”。饭桌上的主角永远都是王美珍,她绘声绘色地讲着工厂里的小道消息、弄堂里的家长里短,还有远房亲戚家发生的婚丧嫁娶,李国强和李涵飞自然而然地沦为听众。李国强和王美珍都不会问李涵飞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关心他过得开不开心,李涵飞并未因此怨过他们,那个时代,谁家的父母不是这样?他们忙于工厂的工作,担心着家里的花销,计算着家里的各种票够不够用,需不需要和人家换。只有在期末考试前,王美珍会对李涵飞敲响警钟,“这趟魂灵头生生紧。看看隔壁的成成,每趟都是前三名。你呢?别说前三名,前十名都没考过。”李涵飞不响,垂头丧气,心想自己能不考倒数十名都是烧高香了。这时,李国强会出来打打圆场,劝王美珍看开点,“都说儿子的智商由母亲决定,你不是以前成绩也不好,所以也别说小飞了,五十步笑百步。你这么一说,他还有心思复习?”“啥意思,你是在说我笨?”王美珍不依不饶。“不是我说的,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国外的科学研究讲的。”“国外、国外,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少看。我看是你基因不好,遗传给的小飞。”“这你可别瞎说,我以前成绩不错的。还当过班长。”两个人唇枪舌战,李涵飞逃过一劫,他总觉得父亲给他引开了火力,这时他们父子俩站在统一战线。
在李涵飞更小的时候、还是婴儿的时候,李国强有没有给他换过尿布、教他说话、哄过他睡觉呢?李涵飞那时还没有认知,因此毫无印象。应该也有过吧,那是他们父子俩最初的亲密时光,只有李国强一个人还记得。
春节过后,李涵飞和胡萍萍都开始正常上班,白天照顾李莉的重任就落在王美珍和胡萍萍的母亲身上。胡萍萍下午四点半下班,回到家,两个女人一同做饭,五点半就能吃上晚饭。李涵飞这边则比较麻烦,如果排到他上晚班,他怕晚上回去把胡萍萍和孩子都吵醒,有了孩子之后,睡眠显得更加金贵。他们商量了一下,让他可以去父母家睡,到早上再回自己家,路上顺便把早饭带回来。渐渐地,李涵飞觉得家里变成了一个“母系社会”,他这唯一的男人经常过着另一套时间,只有他休息的两天才能定定心心在家里,帮着照顾孩子,一家三口才终于过上了正常生活。时间久了,胡萍萍颇有微词,李涵飞能理解她,他和蔡经理也问过是否有机会能调岗,蔡经理说这可不好办,李涵飞、大块头这一批人都是当时作为门童招牌进来的,现在酒店里确实还在招人,但除了清洁工、洗碗工之外,学历都要求大学,起码是大专了,也有很多人来应聘的,内部调岗不容易,蔡经理没有这么大的权力。“你家情况我们都晓得,你孩子小,家里要照顾,但是招聘都要走流程,我晓得你人好、做事也卖力,但这规则也不好打破,都要公示的。”平日里蔡经理对李涵飞不错,李涵飞实在是不想让他为难,感谢了蔡经理,说规则就是规则,他也应该遵守。
日子还是一天天往下过,家里事情很多是胡萍萍在操持,比如计算开销、逢年过节给双方父母买点东西,偶尔请两家人吃饭,毕竟照顾孩子不轻松,他们不能觉得父母帮忙是理所当然。李涵飞负责跑腿,去菜市场买买菜,在家里干点简单家务,洗衣服、拖地、偶尔做饭等等。莉莉也在这一天天里长大了,会抬头了、会坐、会翻身、会说话了。李涵飞记得那原本是很普通的一天,胡萍萍那段时间热衷于和小孩对话,她说育儿专家讲了,虽然大人觉得小孩还听不懂、不会回应,实际上这也是孩子在认识世界、发展语言系统的过程。她抱着孩子,看着电视,嘴里随口说:“我是妈妈,那是爸爸。妈妈、妈妈……”没想到莉莉居然跟着喊了一句“妈妈”,尽管口齿不清,但胡萍萍激动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大喊在厨房汰碗的李涵飞。“小孩刚刚喊妈妈了!”胡萍萍激动地说,“宝宝、宝宝,你再说一次给爸爸听。妈妈……”可莉莉这时不想说了,抓耳挠腮,左顾右盼。李喊飞在洗碗,他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摸摸莉莉的脸,莉莉笑了。“你刚刚是不是听错了?”李喊飞问。“真的没听错。”胡萍萍急了。一直到李涵飞把碗都擦干,进了房间,胡萍萍还在逗小孩说话。“莉莉想睡觉了。”李涵飞开玩笑说,“你今天就饶了她吧。”“不行。”胡萍萍坚持不懈。“她肯定还会说的。”可是莉莉像是故意逗胡萍萍,再也不张口叫人,只是“嗯嗯啊啊”地发出没有意义的音节。胡萍萍放弃了,她自己也困得哈欠连天了,便给孩子喂了奶粉,换了尿布,把她放进摇篮,准备哄她睡觉了。“妈妈今天不逼你了,明天记得喊我‘妈妈’。”没想到反倒在这胡萍萍都不抱希望的时候,莉莉开了金口,喊了声“妈妈”,比刚刚那声还清楚。电视已经关了,房间里特别安静,因此两个人都听到了这句货真价实的“妈妈”,胡萍萍和李涵飞不由自主地喊起来,胡萍萍甚至有些热泪盈眶。“一岁了,会叫妈妈了,会说话了。”胡萍萍手忙脚乱地说要在日历上标一下,今天是个大日子,还说要打电话告诉小孩外婆。李涵飞说这么晚了,明天再告诉也来得及,他也很高兴,这让他有了期待,孩子什么时候会叫“爸爸”呢?那天之后,李涵飞一有空就抱起孩子,不断地教她学“爸爸”两字,胡萍萍说不行,还是先把“妈妈”两个字巩固一下,天底下小孩都是这样,最先说的话肯定是“妈妈”。两个人抢着教孩子说话,一家三口在沙发上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几个礼拜,莉莉会说“爸爸”了。李涵飞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觉得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莉莉喊得很轻,轻得像是幻觉。后来很快,莉莉又喊了一次“爸爸”,还看着李涵飞笑了。李涵飞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是否能意识到“爸爸”就是这个在她眼前的男人,还是只是鹦鹉学舌般复述出“爸爸”二字,尚未懂得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那一刻李涵飞觉得自己的幸福难以言喻。他想做一个和李国强不一样的父亲,能陪着孩子长大,能懂她的喜怒哀乐,他想带孩子去公园、去游乐场,等孩子再大点,带她去外滩东风饭店吃肯德基。前几年,肯德基在上海开出第一家店,报纸上登过“酬宾特惠”广告,包含一块炸鸡、一份土豆泥、一份面包的“一件鸡”套餐,售价五元一角。李国强在报纸上翻到这则广告,他说不得了,五六块钱能买一整只鸡,够一家三口吃了,这洋快餐是斩冲头的。但李国强没想到,去吃顿肯德基成了件时髦的事,每个小孩都渴望六一、生日能去一趟肯德基,年轻情侣、大学生也趋之若鹜,没几年,荣华鸡都黯然失色了。李国强又总结,这就是上海,啥事情都喜欢赶时髦。
李涵飞逐渐习惯了婚姻生活,现在三个人了,又和两个人的时候不一样。有时他回到家,一身疲惫,但看到桌上有给他留着菜,胡萍萍抱着莉莉出来迎接他,说“爸爸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填满了,过去经历的种种似乎都不再重要,他只想往前看。胡萍萍的性格有些强势,李涵飞已经有三十多年和王美珍相处的经验,因此和胡萍萍磨合得也还算可以。虽然有时候胡萍萍会半开玩笑半埋怨地说他,这么大个男人不拿主意。但李涵飞知道,胡萍萍做事情已经有了决定,只是需要他的支持,并非想听他的意见。李涵飞有几次试图提出过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关于莉莉的事情,胡萍萍总能从李涵飞的话里找出不少漏洞,说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还是她原本的主意更胜一筹。几次之后,李涵飞就学乖了,不想再参与讨论,都顺着胡萍萍来,但她又说李涵飞不上心,女儿的事情都是她在管。除此之外,他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尤其胡萍萍,早已习惯了“好妻子”、“好妈妈”的角色。
李涵飞和胡萍萍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执,是在莉莉两岁多的时候。有一天,李涵飞下班回家,胡萍萍说有事要和他商量。“前面你表哥打电话来说找你。”胡萍萍说,“我说你还没下班呢,有什么事情跟我讲,我转达给你。”黑皮在电话里讲,他的那家外贸公司筹备得差不多了,估计还有几个月就要正式开业了。“他说之前跟你说过,让你考虑要不要去他那里上班?我说我是不知道这件事情,他说正好让我们两个也商量下,最好这几天就给他个答复,否则他还要去招人,需要点时间。”胡萍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我想了想,觉得是个好机会,你也不用再三班倒了,我就跟他说了,你肯定会去的。”李涵飞听了,心中不悦,胡萍萍即使是他的妻子,也不能这样替他做决定。“你也不是找我商量啊,你都答应他了。做啥这么急?”李涵飞说,“黑皮不是说让我们考虑考虑吗?”“有啥好考虑的?你难道一辈子在波特曼拉门,你表哥这里开的是公司,进去就是坐办公室的白领,有啥不好?”“你现在说出来了,你和你哥一样,也看不起拉门的?”李涵飞冷笑一声,“我当初可没有瞒你,老早就和你说了我在波特曼就是个门童。”“你怎么没瞒?以前黑皮就跟你讲过这桩开公司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和我说?”“那时八字还没一撇,小孩刚出生各种各样事情,我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些。”“现在小孩大了,马上上托班了,你正好有时间可以换工作。你妈和我妈也不小了,不可能永远让她们过来帮忙,到时候她们累得生病了,还要我们照顾。”胡萍萍说,“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就算听电话的是你,你和我一说,我肯定叫你去你表哥那里,我不懂你有啥好生气的?早答应几天不好吗?”“你这么快答应了,我也不可能再说不去,我还没想清楚这件事。”“我看你很多事情想不清爽,所以我帮你想。你这两天和你们蔡经理说一声吧。”“好了,别说这件事了。”李涵飞放下筷子,压抑着心中怒火,站起来又穿上外套,“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留下错愕的胡萍萍,她始终没搞懂李涵飞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这是李涵飞第一次觉得胡萍萍没有理解他,或许她和她阿哥、父亲一样,原来就看不起他的工作,但她从前没有张口讲过。恋爱里总是你侬我侬,尽管李涵飞和胡萍萍不像那种整天想要黏在一起的甜蜜情侣,但情人眼里出西施,胡萍萍那时不好意思张口说李涵飞的工作有些差强人意,她总站在李涵飞一边,甚至还替他在家人面前讲过不少好话。结了婚,两个人每天生活在一起,处理家中大小琐事,总有些缺点会慢慢暴露,然后变得更清楚,让人无法回避。比如胡萍萍,她发现李涵飞的随和也是一种优柔寡断,他的话少也不只代表他老实,有时他不说话,是在逃避现实。比如李涵飞,他原本欣赏胡萍萍的直接坦率,她不像某类女孩矫揉造作,他最害怕那种“嗲妹妹”,不晓得怎么和她们相处。但结婚后,胡萍萍的直接坦率转化为一种强势,她喜欢在所有的事情上做决定,并没有给李涵飞留下任何考虑的余地。她对王美珍、李国强很好,但也偶尔流露出一种优越感,可能因为她家条件还是比李涵飞家好了些、可能因为她上了大专但李涵飞没有。其实刚结婚没多久,李涵飞就隐约感受到了这些变化,可后来孩子出生,大家都忙起来,围着孩子转,他没有功夫去细想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他不知道原来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还是这段关系在潜移默化中变了?他想,这或许就是夫妻间的磨合。就像王美珍和李国强,两个人真的像来自两个世界,但也磕磕绊绊地过了一辈子。
李涵飞不想再待在家里,他觉得再讲两句,一定会吵得更厉害。他当然愿意和胡萍萍一起商量这件事,但这和胡萍萍私自替他做决定是两桩事。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吵,虽然莉莉只有两岁多,即使她听不懂吵架的具体原因,也能从父母两个人的神态、音调、语气感受到剑拔弩张,这对小孩不好。
李涵飞晚饭也没吃,就骑了脚踏车出去。老凤凰“叮铃咣啷”全身作响,就像是一个老年人,关节都“生锈”了。李涵飞心想,过了今年,真的要把它换掉了。他骑着脚踏车,在这几条熟悉的马路上兜了几圈,天冷,马路上人少,几个晚归的路人也都行色匆匆。一转眼又快过年了,有了孩子之后,李涵飞觉得时间过得又快又慢。他在产房门口焦灼地等待,用颤抖的手签下名字,这都好像还是昨天,但一转眼,莉莉已经会说话了,马上能上托班了,他的感知都错乱了。李涵飞在路边找了家店,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他点了一碗大排面。老板娘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上面卧着一块浓油赤酱的大排,面汤里飘着油花和葱花,要是读中专那时候,李涵飞三口两口就能解决这块大排,但今天他咬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面条也剩了一半,在面汤里涨开来。小店也只剩他和另一个客人,老板已经在准备收摊打样。冬天里食物解千愁,喝点热汤,总归会让人暖起来,李涵飞觉得自己好些了,不再像刚刚那么生气,但现在回去还太早,不知道胡萍萍是否怒气未消。他买了点水果,骑车去爸妈家。
王美珍正在结绒线,但她年纪大了,眼神大不如前,尤其冬天天又黑得早,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总是织错,又要拆了重来,没一会儿眼睛就发酸,手指也远没有年轻时灵活了。她看到李涵飞回家,吓了一跳,确实,李涵飞平时工作日来得少,除非是夜班来睡个觉,基本上都是周末过来,匆匆忙忙,也不久留。王美珍总是想,养了三十年的儿子,变得像不熟的客人上门拜访一样,她心里不好受。“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没啥,就是来看看你们。”王美珍觉得儿子脸色不对,问他,“萍萍和莉莉呢?”“在家里,莉莉应该睡觉了。”王美珍打破沙锅问到底,“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你和萍萍吵架了?”李涵飞说,“没有。我们挺好。”王美珍知道,儿子是不可能和她全盘托出的,只好算了,不问了。“儿子,萍萍真的是个好媳妇,家里这么多事情都是她在操心。”王美珍苦口婆心。“你多体谅她一点。”“小两口的事情,你少说几句吧。”李国强在旁边说。“我也没多说啊。”王美珍不高兴了,“我隔三岔五地过去帮他们照顾小孩,讲两句也不行了?”“是、是、是,你劳苦功高。”李国强讨饶了。“过段时间送托班了,你和丈母娘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李涵飞说,“小孩早上送过去,我们下班接回来就行。”“这么小就放托班,你们放心吗?”王美珍问。“双职工家庭,不都是这样?”李涵飞说。“唉,现在不比从前,从前每家小孩也多,很多父母也不管,弄堂里跑来跑去,丢丢掼掼小孩也长得大,现在不一样了,一家就一个,都是宝宝子、肉肉子。”王美珍感叹。
李涵飞又叮嘱了父母几句,少吃剩菜,别不舍得用钱。王美珍不耐烦地说晓得了,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儿子,我看你怎么不太开心。”王美珍没有死心,最后又问了李涵飞一句。“没啥。”李涵飞吞吞吐吐,“就是我这个工作,你们也晓得,三班倒,不太方便照顾小孩。萍萍意思是让我去黑皮公司。”“那不是蛮好?”王美珍说,“你去了,人家晓得你是老板亲眷,谁都对你礼让三分。”“我就是不想这样……”李涵飞说。李国强站在李涵飞这边,“儿子三十几岁,这么大个人了,这种事情让他自己决定吧。”“我现在也不好自己决定,也要听萍萍意见。”李涵飞说得模棱两可,他也不能把夫妻俩吵架的事情告诉自己父母,显得他太窝囊,这么大人找父母告状。“那你和萍萍商量一下吧。”李国强说,“结了婚,就没啥事情能自己决定了。”“你想决定啥?是不是不甘心?”王美珍最近可能到了更年期,总是看李国强不顺眼,“该决定的事情不决定,不该你操心的事情啥都懂,天天几张破报纸翻来覆去,不晓得的人以为你在中南海上班。”李涵飞一看,时间有点晚了,爸妈也快睡觉了,他说过两天再过来看他们。“我们没啥好看的,你有时间多陪陪小孩。”王美珍说,“下个礼拜就是我值班了。几天不见,我就想莉莉了。”王美珍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李国强给李涵飞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好险,他今天逃过一劫。李国强执意要陪李涵飞走到楼下,看到儿子的那辆脚踏车,他说没想到一晃眼十几年了,他还记得自己陪李涵飞去买脚踏车的那天。“小飞,我是过来人。”李国强拍拍李涵飞的肩膀说,“我晓得结婚是啥感觉。怎么说呢?我适应了一辈子。”李涵飞有很多话想和父亲说,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没有开口。“其实萍萍真的很好,脾气也有点像你妈。”“你也觉得?”“嗯。”“我有时候也有点不开心,好像我总是不能让她满意。”李国强说,“都这样,习惯就好了,女人么,想得也多,要求也高。你这才结婚两年,等你结婚二三十年的时候,她们可能还有新的不满意生出来。”李国强苦笑了一下,但好像也认命了。“天冷,你上去吧。”李涵飞骑着脚踏车从弄堂里穿过去,他晓得李国强还没有上去,正在背后看着他。不知道李国强这时想起了什么,是李涵飞小时候、还是自己年轻的时候?
骑车回去的路上,寒风凛冽,李涵飞出来时正在气头上,走得匆忙,围巾手套都没带。他觉得自己的鼻头冻得硬邦邦的,手也冻僵了。胡萍萍既然已经和黑皮讲好了,那李涵飞也不能再说什么,现在是骑虎难下。虽然波特曼这个工作在胡萍萍眼中或许不够体面,好歹也是李涵飞自己和蔡经理面试被录取的,他不想去黑皮公司当“皇亲国戚”,这样仿佛证明他是一个失败的人,事事需要靠家里人提携。没有来由,李涵飞想起了蒋梦茹,这还是结婚后第一次,蒋梦茹的名字和形象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他没有把“她”赶走,他想,如果是蒋梦茹呢?她会像胡萍萍一样去替他做决定吗?她或许会支持他所有的想法,就像从前一样。李涵飞曾以为自己已经把蒋梦茹彻底忘了,可这是在自欺欺人,她原来只是藏在他脑海深处,在他痛苦的时候现身,提醒着他或许过去曾经有另一条路可以走,这让他更加痛苦。
争执过后,李涵飞和胡萍萍这两天的话很少,正好李涵飞又排到了夜班,两人总是有意无意地错开。胡萍萍的母亲白天过来帮忙照料孩子。“小飞,听说你要换工作了?”丈母娘问他。李涵飞不晓得胡萍萍和她父母讲了多少,她应该没有提及争执的事情,因为丈母娘神情平和,甚至语气中有些宽慰。“嗯,有可能会到我表哥公司里。”“听你妈妈说过,你表哥蛮能干的,他开的是什么公司?”“做外贸的。”胡萍萍的母亲很开心,说做外贸好,以后他就是个白领了。其实李涵飞还没有和蔡经理说自己想辞职的事情,也没有联络黑皮,这是他在逃避,能拖几天是几天吧。这下,李涵飞更加无路可退,胡萍萍已经大张旗鼓地告诉了她的家人,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更好的选择,没人问过他本人怎么想。
李涵飞终于鼓起勇气找到蔡经理,说自己想辞职,蔡经理有些错愕,问他原因。李涵飞说,小孩太小,三班倒和家人作息经常不一样,不方便照顾小孩。蔡经理表示理解,“那你下一步想好去哪里了吗?”“可能去表哥开的公司。”“黑皮要开外贸公司,我也听说了。”蔡经理讲,“你这个表哥对你没话说。你来面试之前,他还专门跑过来找我,跟我说尽好话,讲你多少认真负责,录取你绝对不会后悔。还跟我解释说你脸上的疤是遇到了意外,也不是你打架斗殴弄的,讲你这个人从小就老实,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从来不挑事,让我千万不要先入为主,对你有不好的印象。”李涵飞没想到,他拿到这份工作是黑皮在背后帮了他这么多,他觉得很感激,但也有些屈辱。要是没有这份工作,他应该还会一蹶不振,更不可能结婚生子、终于过回正常人的生活。蔡经理不知道李涵飞心中复杂的想法,他接着往下说,“我一开始也为难,我说我们找门童是酒店的门面,面孔上有疤总归有点不体面。黑皮讲,没关系,你到时候让他戴上门童的帽子试试,头发再稍微留长点,肯定看不出来。他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和你讲,他说你这个人自尊心强。”“所以,你当时录取我,是因为黑皮?”“也不能这样说吧,我一个人也不可能做决定,主要还是看你面试的表现。假使你当时表现得不灵,我也不会让你来,这我和黑皮三头六面也讲清楚的。”尽管蔡经理这么说,李涵飞还是认定这份工作也是黑皮帮他找的,并不只是单纯牵个线。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原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清高像个笑话。
李涵飞消沉了几天,可表面还要维持正常,他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回家做家务、哄小孩睡觉。最后他终于打起精神,事已至此,他也不能这么不识好歹。他打电话给黑皮,两个人约了一顿晚饭。李涵飞到得早了,黑皮打传呼机给他,说自己要迟到一会儿。李涵飞百无聊赖地翻翻菜单,看着店里一桌桌客人,有几个男人显然是在谈生意,过程应该算是顺利,几个人互相劝酒,一次次碰杯,喉咙震天响,香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旁边有一桌只有两个人的,一男一女,好像是约会。他们说话自然是轻声细语,偶尔眼神交汇,眉目传情,年轻女人时不时地低头浅笑,男人还给她夹菜,但又显得有点紧张。李涵飞看着忽然有些心生羡慕,他和胡萍萍似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暧昧时分,一下子就进入了柴米油盐的阶段。李涵飞叫了一壶茶喝,他身处在这热闹里,却像一个局外人。年轻 男女吃完了,桌上的菜还剩了不少,他们没有打包,应该要去其他地方继续约会。
过了好一会儿,黑皮风尘仆仆地赶来。“不好意思,前面在开会,耽误了。”黑皮讲。“你看看吃啥?”李涵飞把菜单递过去,黑皮驾轻就熟,喊来服务员点了几道招牌菜。“你现在真的像大老板。”李涵飞说。“哪里,这两天事情是真的多。”黑皮脱下皮夹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里面是一件黑色羊绒衫,再里面一件衬衫,领子从领口这里翻出来,显得很讲究,和他以前的穿着风格大相径庭。李涵飞给黑皮倒了一杯茶。“你怎么现在才找我?我还以为你不想来了。”黑皮开玩笑说。“前两天没找到机会跟蔡经理讲。”李涵飞含糊其辞。“也是,老蔡也忙,像个大管家,我也好久没找他了。”黑皮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不一会儿,菜都上桌了,两人边吃边聊。黑皮说他这个公司规模也不算太大,大概员工十来个人,李涵飞进去后当“经理”,主要的工作是“管理”。“可是我也不懂‘管理’。”李涵飞心想,从前他只被人管过,现在要他去管别人,人家能听他指挥吗?“也不用你去真的管。就是有时候我们出去开会什么的,我怕公司里没自己人在,下面的人就放羊了。”黑皮说,“其他岗位我们都已经陆续在招聘了。”黑皮说他的合伙人老何是上海对外经贸大学的高材生,熟悉外贸业务流程,英语也好,而他自己的优势就是路子粗,认识的人多,朋友介绍朋友,买方、卖方、物流,等到可以串成一条线,生意就做起来了。“当然咯,做生意也没这么便当,供应商询价比价、采购啊、报关啊、质检啊,当中也蛮复杂,三言两语讲不清爽。”黑皮说,以后公司有接单的、跟单的,接单就是拉客户,主要他和老何负责,让李涵飞主要负责跟单这块,不过放心,肯定是让他和别人一起。李涵飞一听,紧张起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得来。黑皮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自在,跟他说,放心吧,很多事情做起来就会了,就跟他当爸爸一样。李涵飞笑了笑。“公司刚开,初期肯定会碰到不少问题的,不过也不用太紧张,这流程多跟几次就清楚了,万一有突发情况,还有我和老何顶着。”黑皮似乎很淡定。李涵飞想起自己以前当所谓“老板”,店里就那么三四个人,主要靠手艺赚钱,服务好客户就行,哪像黑皮的外贸公司这么复杂,但当时他已经觉得自己操心的事情不少了。
胡萍萍得知李涵飞找过黑皮之后,对他的态度明显缓和,她是想当那天的争执没有发生过。过年后,李涵飞就要去黑皮公司上班了,胡萍萍说要趁早去百货公司给他买两套像样的西装,还要买领带、皮鞋。李涵飞说不用麻烦,自己以前有两套还过得去的西服,其中一套结婚时穿过,有空翻出来汰一汰、熨一熨,也跟新的一样。“那怎么一样?你那两套西装早就过时了,新年新气象。穿得不好要被别人看不起的。”胡萍萍说。李涵飞也不好再拂了她的兴致,便换好衣服,和她一起出门了。年前的百货公司,总是人山人海,胡萍萍说还好没有抱小孩出来,算是有先见之明了。李涵飞心想,这一年,胡萍萍也不容易,便想着给她买一件羊绒衫。他拉着胡萍萍先走到三楼,说让她随便选一件自己喜欢的,当作他送她的新年礼物。胡萍萍笑了,说没想到你还会这些。看到胡萍萍的笑容,他有点内疚、也有点心疼,想起自己这两年也是忙着上班和照顾女儿,其实没怎么关心过她。
胡萍萍到底年轻,不像王美珍喜欢去南京路买衣服,她和李涵飞去了太平洋百货。前两年年底,太平洋开幕的时候交关风光,《解放日报》上都登着整版的广告。胡萍萍已经和小姐妹去过几次,印象不错,说金碧辉煌,比南京路上的百货时髦,这次一定要拉着李涵飞来。李涵飞很少逛百货商店,觉得自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胡萍萍熟门熟路,路上已经规划好今天的行程,她说我们先楼下买买,中午饿了去八楼吃饭。进了门,这一层是卖化妆品的,很多打扮靓丽的年轻女子在柜台旁仔细挑选,有的是三五个小姐妹一起,有的则带着男伴。李涵飞问胡萍萍要不要买,胡萍萍说上次嫂子送了一支口红、一瓶香水,好像还是香港买来的,到现在都没用,买了也是放在家里积灰。李涵飞看着指示牌,上面写二层是少女服装,三层是淑女服装,拉着胡萍萍直奔三楼。李涵飞说,“这里好是蛮好的,又大、东西又多,就是人也太多了。”胡萍萍说,今天还算人少的,过两天人更多,估计上自动扶梯都要排队,晚上延长关门时间,通宵达旦开门迎客。李涵飞心想,现在生活水平是提高了,想买啥就买啥,大家口袋里的钞票也多了,买东西不用票,年轻点的人也想通了,舍得给自己花钱,不像他父母那一代,恨不得把所有工资都存起来。
胡萍萍在三楼兜了一大圈,去了好几个知名品牌的柜台,货比三家,最后,她给自己挑了一件羊绒衫,她试穿出来,觉得正合身,颜色也好,衬得人喜气洋洋。“好看吗?”她问李涵飞。李涵飞点点头,说登样,就买这件吧。胡萍萍给王美珍和自己的母亲也各自挑了一件,李涵飞不懂女人买衣服有多少门道。胡萍萍很细心,说老年人最好不要买领口太紧的,穿脱不方便,花头要选大方的,她一件件看过去。店员讲,正好,三件打折的,七折,现在买很划算,过两天来可能很多花色、尺码要断货了。“你只给妈妈买,不给爸爸买,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们偏心?”胡萍萍问,“不过照顾小孩,确实是两个妈妈辛苦。”李涵飞说他那天看到李国强的皮夹子都破了,那个皮夹子李国强用了好多年,人造革的,质量堪忧,“要不给他买个皮夹子?”胡萍萍觉得可以,说那再给她爸买条皮带。两个人转战楼上,这一圈兜下来,西装还没去买,他们都已经累了。“还是老早好,哪有这么大的商店,衣服也简单,就那几种款式、颜色。”李涵飞说,“现在买东西伤脑筋,走了两圈,晕头转向了。”两人上八楼去吃饭,顺便坐下喘口气,这里一样也是人山人海,大多是年轻的情侣、夫妻,很少见到像王美珍这个年纪的人。“你知道吗?楼下那层还有打电子游戏的。”胡萍萍很兴奋,“上趟我来去兜了一圈,很多家长带小孩来的,小孩都喜欢得不得了。可惜莉莉现在还太小,那些游戏估计玩不来,等再过两年,她大点了,我们带她一起来。”两人点了两份套餐,吃完又一层层逛下去,李涵飞买了两套西装,两条金利来领带,小牛皮的皮鞋,他们还给莉莉买了两套小衣服。最后,两个人大包小包,满载而归,袋袋里钞票花了不少。李涵飞觉得逛街半天,比他上夜班还吃力。当然,这句话他只是心里想想,没有和胡萍萍讲。
年前还要上几天班,大块头晓得李涵飞辞职了,依依不舍。“阿哥,你怎么说走就走,也没给我打个预防针。”“本来我也没想好。”李涵飞如实说,“家里还是觉得这里要上夜班,不方便照顾小孩。”“我爸妈也说过,不过我也习惯了,倒觉得没啥。”大块头讲,“你一走,我也不好意思现在这个时间说走,怕人手不够。”“你想好要走了吗?”“也没想好,但我看现在好像机会蛮多,报纸天天是招聘广告,看得我……怎么说的?蠢蠢欲动。”大块头说,“不过在这里做也没啥不好,听说蔡经理他们工资一个月四五百块不止,你说如果我们一直做下去,能不能做到蔡经理这个岗位?”“我也不清爽,那起码要十几年吧。”李涵飞心里想,即使做十几年、二十年,其实他们成为“蔡经理”的机会也很渺茫,尤其新来了不少大学生,听说还有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但他不想打击大块头。“阿哥,你走了以后,有空也回来看看我们。”大块头说,“也不晓得信赖的搭档怎么样?这么多年了,我都习惯和你一起搭班了。”其实,李涵飞又何尝不是呢,他也害怕要去新的环境、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去做自己完全不擅长也没有概念的事情。
那天离开的时候,李涵飞和蔡经理、大块头认真告别。他现在已经知道,和有些人说了再见,他们就真的会从你的人生里退场,或缓慢或就在一瞬间。从前他对这些离别无所适从,他不敢去想这些每天见面的人忽然之间就失去联系,可能几年才会偶然见上一面,到后来可能完全失去音讯,样貌都在回忆里变得模糊。现在他已经明白,这是每个人人生里所要经历的必然。李涵飞穿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中庭,看到迎面走来的客人,他还是习惯性地想要点头问候,忘了自己已经脱掉了那一身制服,未来也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里。他一直走到拱形的门洞下,终于停下脚步,回头又看了一眼这里,精品店的橱窗里还摆着琉璃工艺品,西服店的玻璃上用英文写着可以量体裁衣,修改袖子和裤脚的长短,这里似乎一如往常,和他来的那天一样。波特曼似庞然大物,却井然有序地运作,保持着某些东西不变,但又能很快捕捉到最新的潮流。
夜色里,波特曼164米高的主楼被两边111米高的东西峰公寓簇拥,壮观、肃穆,对过就是中苏友好大厦,那颗标志性的红星正亮着。再往前,就是前两年建成的锦沧文华大酒店,是当时上海仅有的7家五星级酒店之一,它像一本打开的书、也像一把扇子,张开怀抱,迎接着八方来客。对于一座城市而言,这正是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时代。李涵飞走在南京西路上,经过这几座或新或旧的地标,更觉得自己渺小,他这一走,不知道迎接他的会是怎样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