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飞去给新生儿上户口,他郑重其事地写下女儿的名字“李莉”。给孩子取名字对他来说不容易,几张写满了名字的文稿纸最后都被揉成一团,扔到了废纸篓里。他本想询问李国强和王美珍的意见,但左思右想,这是他和胡萍萍的孩子,还是由他们小夫妻两个人自己做主比较好。胡萍萍一开始还说要不要问问她图书馆的同事,都是文化人,可能可以取出一些别致的名字。后来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觉得自己的孩子让别人取名字多少有点怪,名字要伴随一个人的一生,这样一来孩子的人生好像被打上了其他人的烙印。有一天,胡萍萍和李涵飞闲聊,讲起各自童年的事情,她无意中说起,自己儿时喜欢茉莉花,外婆在门口种了两盆,只要闻到茉莉花的味道,就晓得夏天快来了,要放暑假了,那是她最开心、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是一种幸福的味道。”李涵飞灵光乍现,“如果我们生女儿,叫李莉怎么样?茉莉的莉。”“我喜欢这个名字,小姑娘都想像花一样美丽。李莉、李莉,聪明伶俐。”胡萍萍对这个名字也很满意。其实这个名字有点俗气,但李涵飞觉得很亲切,用上海话念起这个名字,后面的字短促,倒是有点像英文了。
由于是早产,李莉被送进暖箱好几天,李涵飞驻守一妇婴病房,王美珍和胡萍萍的母亲每天轮流值班,从家里烧好饭菜带过来。王美珍说,产后元气大伤,要补气血,每天烧一大锅红枣桂圆汤,有时胡萍萍喝不下了,她就盛一碗让李涵飞喝了,李涵飞喝得都上火了。产后的第二周,胡萍萍逐渐恢复了胃口,她在月子里的伙食很好,牛奶、鸡蛋、小米粥,两位母亲都说要烧点好汤,一方面给胡萍萍补补身体,一方面也好下奶,排骨汤、鲫鱼汤、当归猪蹄汤,胡萍萍说她们好像在进行一场厨艺竞赛,以后可以上电视台参赛了。胡萍萍每两三个小时就要给孩子喂一次奶,剖腹产的伤口也还没完全复原,人很累,李涵飞看着都心疼。但胡萍萍每次抱着孩子的时候,仿佛她天生就知道怎么做一个母亲,总是对孩子怎么也看不够、抱不够,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医生说,他们的女儿虽然是早产儿,但发育基本正常,喝了母乳,长得很快,过几天就好出院了。一般剖腹产的产妇五到七天可以出院,胡萍萍是顺产转的剖腹产,又加上小孩早产需要观察,在一妇婴住了半个月。对于胡萍萍来说,坐月子最难过的事情是没办法洗头,虽然是寒冬腊月,但大家都害怕产妇着凉要落下病根,给胡萍萍穿了两件羊绒衫,还让她用围巾包着头,她说一盖被子,就热得要出汗,头发丝丝缕缕,已经没法看了。但大人都说坐月子千万不能贪凉,还是保险点好。
终于等到了出院这一天,一家人分工明确,李国强和胡萍萍的爸爸已经陆续收拾了一些东西回家,两位母亲将胡萍萍裹得严严实实。今年上海特别冷,气温最低零下,还飘过几次雪花,王美珍急得天天看晚报上的天气预报,说天太冷,怕胡萍萍和小孩都吃不消。胡萍萍阿哥开了车过来接她,从医院门口走到小轿车没几步路,但李涵飞也怕胡萍萍着凉,严防死守,用自己的大衣裹着她。胡萍萍说自己已经臃肿得像北极熊,就这几步路,不会着凉的,李涵飞说月子刚做了一半,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婴儿更是被包得里三层外三层,显得孩子的脸更小了,身体像个粽子。上了车,三个女人抱着孩子,挤在后排,李涵飞坐在前排,今天胡萍萍的阿哥没有再出言不逊,看似心情不错,只是说了好几次外甥都像舅舅,李涵飞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像胡萍萍的阿哥,不过看在胡萍萍的份上他想想算了,什么也没说。车到了楼下,李涵飞谢谢胡萍萍阿哥来帮忙,也客气了一下,问他要不要上楼喝杯茶,他说不上去了,一房间女人也不方便,说过两天再来看阿妹。胡萍萍阿哥从后备箱拿出几罐奶粉,说是进口的,等过段时间可以给婴儿喝。王美珍粗线条,不晓得李涵飞心中不喜欢胡萍萍阿哥,她在一旁说,这个舅舅真好,对外甥女上心。胡萍萍阿哥说,都是亲兄弟姐妹,他自己也想生女儿,但生了个儿子,孩子大了,也不好玩了,看到阿妹生孩子,心里高兴。“好了好了,外头冷,赶紧扶萍萍上去吧,有什么话下次再聊。”胡萍萍的母亲催大家。胡萍萍由母亲搀扶着上楼梯,王美珍抱着孩子,小心地跟在后面,李涵飞拿着大包小包走在最后,一支队伍缓缓走了几层楼。楼道狭小,碰到熟悉的邻居,人家好心退到一边,让他们先走,还说恭喜他们喜得千金,等孩子大点去看看萍萍。
“宝宝,你看,这是我们的家,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啦,喜欢吗?”胡萍萍一对着孩子,就一改往日爽气、直接的作风,无限温柔。她抱着孩子,带她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家里太小,人一多就显得太拥挤。此刻,房间里站着四个人,外加抱在手里的小婴儿,几乎转不开身。尤其是李涵飞,人高马大,更觉得拘束,他识相地退到房间外面,把从医院里带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有的要洗要晒,有的要放起来。月子里,胡萍萍的母亲也暂住这里,方便照顾女儿,王美珍自告奋勇,说她烧好饭从家里拿过来。不过现在天气太冷,饭菜拿过来估计也冷掉了,还是要重新开煤气加热,又是一场大进攻。最后,大家商量好,胡萍萍的母亲先暂住这里,王美珍则在李涵飞上班的时候过来,帮忙烧菜、汰汰尿布。“没想到多了一个小孩,多了这么多事情。”李涵飞说。“你还算轻松的,你也不用生孩子、坐月子,不晓得我们女人生孩子、坐月子有多少麻烦、多少讲究。”王美珍教育李涵飞,“我们那时候,条件还不如现在,坐月子像在受罪。”“是的呀,二三十年前,医院条件也不灵。”胡萍萍的母亲也参与了话题。李涵飞庆幸自己不是女人,否则大概率也要经历这些麻烦事,他看到胡萍萍产后的肚皮,本来被孩子撑得圆滚滚,忽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肚子上的伤口触目惊心。李涵飞这才意识到,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女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甚至这像某种惩罚。
胡萍萍的母亲晚上和她睡大床。李涵飞本想睡在房间里的沙发上,方便晚上起来照顾胡萍萍和孩子,但他太高了,脚放不下,在这个双人沙发上只能蜷缩成一团,一小半的身子在沙发外面,不能动、不能翻身,根本睡不着。李国强想了个办法,把厨房间的桌子收起来,靠到墙边,拿了一张行军床,让厨房暂时变成李涵飞的卧室。“夜里窗子关关好,被子多盖两条,这里稍微有点冷。”李国强叮嘱。他还说,李涵飞这住宅条件已经超越了从前在弄堂里生孩子的大多数人。“榔头隔壁那家,男的也是我们厂里的,七八个大人挤在一起,两个媳妇坐月子的时候也这样,多少不方便。小囡夜里一直哭,全家人睡不好觉,每个人都是隔夜面孔。”李国强绘声绘色,“这么多人挤在一起,难免起矛盾,那家人两个妯娌关系也不好,啥事情都要比,生怕婆家厚此薄彼,这么一搞,婆媳关系哪能会好,天天吵。两个儿子也没用,不解决问题,反而讲自己三夹板,两头受气。”李涵飞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人家家里的家长里短,李国强说他也不想听,有时候去烟纸店买包烟,碰到榔头,两个人抽支烟,聊聊天,就这样无意中晓得了不少邻居家的“内部矛盾”。“还好你们住在外面,否则美珍和萍萍关系不一定会这么好。”李涵飞想想,确实如此,自己算幸运的了。
李涵飞的陪产假其实只有一天,他另外请了几天假,蔡经理网开一面,说他老婆早产,又多放了他两天。等他终于回去上班,大块头说觉得他面色不好。李涵飞说孩子太小,晚上老是哭,这几天没有睡好。大块头年轻,很好奇当爸爸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李涵飞老实交代,一开始很新鲜、很感动,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自己的小孩,但老婆还在月子里,多了一个孩子,家里的家务不止是翻倍,好像是翻了十倍,尽管两个老人已经帮了大忙,但家里的事情永远做不完。“你看,我这个手。”李涵飞举起两只手,皮肤都龟裂了,他说没办法,尿布要洗,否则都不够用了。“不过我妈和丈母娘每天都来帮忙,我爸有时候也买好菜、买早点送过来,我已经算很轻松了。”大块头说,先把月子熬过去,然后就是双满月,很快就一岁了,等孩子再大点就可以送托班,那时候就轻松了。李涵飞说他年纪不大,懂得不少。“我上面好几个姐姐,都生小孩了。最麻烦就是头两年,后面就好多了。”大块头说这套流程他很熟悉。“阿哥,等你老婆出月子,也要过年了,到时候你们都在家休息休息。”最近大家都围着胡萍萍和孩子转,李涵飞差点都忘了哪一天要过年。王美珍和丈母娘都说,要么今年年夜饭就当成孩子的满月酒,一起去饭店吃,省得在家里烧了。“今年是烧不动了。”王美珍说。她五十多岁了,连着照顾胡萍萍那么久,身体也有点吃不消,胡萍萍的母亲比王美珍还大几岁。眼看胡萍萍快要出月子了,恢复得也不错,她和李涵飞商量,等出了月子就不叫两个老人天天来,怕她们累出病来。胡萍萍的母亲不肯,说不放心女儿,王美珍也说家里离得近,退休了也没什么事,过来和胡萍萍讲讲话,互相解解闷,最后好说歹说,两个人大人同意一人一个礼拜轮流过来。
胡萍萍终于出了月子,她最期盼的事情就是能好好洗澡、洗头。李涵飞烧了一大壶开水,胡萍萍已经准备妥当,李涵飞搬了一张椅子,让她坐在洗手间的水斗前面。李涵飞端了一大盆热水进来,放在一边,胡萍萍肩膀上铺好毛巾,低着头,把头发都放在水斗里的另一个脸盆里,李涵飞舀起一勺热水,淋在胡萍萍的头发上,先把她的头发都打湿。知道自己怀孕后,胡萍萍剪过两次头发,尽管现在头发长长了,也只有齐肩的长度。胡萍萍和李涵飞刚认识的时候,她爱漂亮,也烫着大波浪,怀孕后洗头不方便只能忍痛剪了。胡萍萍说怪不得她印象中母亲从小都没有留过长头发,她还以为是母亲喜欢短发呢。李涵飞将洗发水在手心揉搓出泡沫,给胡萍萍用洗发水洗了第一遍。胡萍萍说,李涵飞洗得比她去理发店还舒服。“别忘了,我是专业的。”李涵飞嘴上开着玩笑,心里五味杂陈。上一次这样给人家洗头,还是他在泰国的大上海,那时他充满希望,马上就能攒够钱,回上海了。他从泰国回来后,再也没有给人洗过头,这当中一转眼就过去好几年了。
“你的头发得多洗几遍。”李涵飞说,他倒掉了脸盆里的水。胡萍萍一个月没洗头,水都变色了。李涵飞用洗发水的泡沫揉搓她的头发,再用清水冲走,就这样洗了三遍,盆里的水才变得清澈。“洗好了。”李涵飞熟练地用毛巾把胡萍萍的头发擦到半干,再用另一条毛巾包好她的头发,把毛巾一角掖进去,固定住。“走,去房间里,我给你吹。”胡萍萍说,洗好头感觉太清爽了。胡萍萍坐在梳妆台前,李涵飞给她拿吹风机吹头。家里用的吹风机功率小、噪声还大,肯定不如白玫瑰用的大功率吹风机好用。李涵飞左手快速抖散胡萍萍后脑勺的头发,右手左右摇晃着吹风机。“这样吹,干得快,热风可以吹到里面去。”胡萍萍说怪不得,有时候自己吹了半天,摸外面都干了,里层的头发还是潮的,睡一觉起来,第二天肯定头疼。李涵飞看着镜子里胡萍萍开心的样子,忽然觉得幸福。胡萍萍时不时就从镜子里望向李涵飞,搞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胡萍萍说:“你以后还会这样帮我吹头发吗?”“会。”李涵飞这次想也没想就回答了。
孩子本来睡着了,吹风机的声音到底是太响了,把孩子吵醒了,她也没哭,躺在摇篮里挥舞小胳膊,似乎很好奇,在分辨这是什么声音。李莉来到这世界一个月了,她第一次听到爸爸、妈妈说话的声音、叫她“莉莉”的声音、医院里护士医生讲话的声音、汽车发动的声音、楼道里邻居家炒菜的声音、奶奶和外婆哄她的声音等等,今天她第一次听到了吹风机的声音。胡萍萍的头发吹干了,她到摇篮旁边一看,女儿又睡着了。
现在已经不像前几年,没有这么多人办满月酒了。王美珍说,她虽然喜欢热闹,但想想还是不要办这个满月酒了,到时候叫来好多厂里同事或弄堂里邻居,很多人还要抽烟喝酒的,对孩子不好,像在“打秋风”。李涵飞也不想办,他很害怕这种场合,面对自己并不熟悉的人还得有说有笑,摆出主人的姿态,他学不来。王美珍和胡萍萍的母亲商量了,两人都说不办满月酒了,就把年夜饭当成满月酒,两家人简单聚聚就行。年夜饭都要提前订,他们今年忙得都忘了,李国强托了人,才订到了南京西路新镇江,五点钟开席。“原来那家人觉得太早了,要换到七点钟去。正好被我们‘出外快’,否则还要再托人,麻烦。”
他们定了八个人的位子,胡萍萍的阿哥不来,说是今年要和阿嫂一家吃年夜饭,胡萍萍的阿妹来。“人少点好,都是自己人,吃起饭来没这么累。”李国强说。李涵飞心想,父亲应该和他一样,怕人多、怕应酬。大年三十,胡萍萍给李莉准备了红衣服、红裤子,李涵飞说弄得好像一个“红孩儿”。“你不懂,多可爱,过年图个喜庆。”小孩太小,他们也奢侈了一把,在弄堂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开到新镇江不用十分钟。
亲家见面,总要寒暄几句,王美珍和胡萍萍母亲早已熟悉,达成统一战线。王美珍多次向胡萍萍的母亲掏心掏肺,说她一辈子就李涵飞一个儿子,所以她一定会把胡萍萍也当成自己的孩子,全心全意地帮忙。胡萍萍的母亲又总觉得自己对胡萍萍有所亏欠,也想弥补,两个女人经常在小毛头睡着的间隙促膝长谈,她们的成长经历相似,最后也都从工厂早退,聊到动情处,两个人都流过眼泪,又互相安慰。李涵飞不晓得她们聊天的具体细节,他猜测应该说的都是前半生里不如意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不想去打扰。
李国强和胡萍萍的父亲见面次数不多,算上第一次两家人见面和婚礼,大概总共只见过四、五次。两人相处起来还多少有点客套,不像两个女人那样好似是亲密战友。胡萍萍的父亲逗孩子玩,说想起胡萍萍阿哥生孩子的时候,自己头发还是黑的,人家总恭维他,说这么年轻就当爷爷了,没想到这几年也不算长,他两鬓斑白,也开始步入老年。“到底是小姑娘文静,也不响。”胡萍萍的父亲说,“不像她哥哥,小时候哭起来哇啦哇啦,邻居都来敲过门。”胡萍萍的母亲也说,莉莉带起来算是轻松的了,偶尔也哭,哄哄就好了,不难带。胡萍萍阿妹也逗起孩子,把她抱在怀里,孩子笑了。大家都说,小孩喜欢这个小阿姨。
胡萍萍的母亲说,等小阿妹以后生小孩了,自己真的带不动了。胡萍萍阿妹说,“我也不想找你带,你很多方法都过时了。小孩还是父母自己带比较好。”“你真是想当然,你晓得生一个孩子有多辛苦吗,有人帮你搭把手你还嫌弃,不信你问你姐姐。”没想到胡萍萍站在阿妹这边,说以后等阿妹结婚生孩子了,她自己的小孩也大了,到时候姐妹俩一起照顾,让母亲享享清福。王美珍在一旁羡慕地说,如果自己也有两个女儿就好了,姐妹两人互相照应,有说有笑,不像李涵飞,回家也不多说话,一个人闷在房间里。
新镇江听名字就晓得,主要吃的是淮扬菜,不过后来也加了一些其他菜系的名菜。年夜饭的菜式不可挑选,饭店都给按照人数搭配好了,最少的是五到六人一桌,还有像李涵飞他们家这种八到十人一桌的,但大多数家庭,兄弟姐妹多的、三代同堂的,十二人一桌都坐不下,有时候会定下两桌。今天饭店里张灯结彩,也经过了一番精心布置。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前台旁边放着发财树、金桔,玻璃上都贴着窗花。服务员看到顾客进来,先说一句“欢迎光临,新年快乐”。来吃年夜饭的人们也都穿着一年中最体面的衣服,大厅里姹紫嫣红的,好像春天提前到了。这场景热热闹闹,真有团圆的意味。
李国强说,这里的鲥鱼、刀鱼蛮好吃的,都是高档菜,可惜也不是季节。年夜饭里有淮扬名菜大煮干丝、狮子头,鱼、虾、牛肉、鸡都有,但李国强说一般饭店做年夜饭的水平还是比平常差点。“有些师傅也要回家过年,准备的菜都是稍微简单点的,功夫菜都给减少了。”李涵飞不像李国强,没这么讲究,吃不出来细微的区别。大家都说这里的菜不错,口味也清淡,胡萍萍还在哺乳期,所有辛辣的东西都不能吃。大家已经吃得七八分饱了,服务员上了一盘扬州炒饭,李涵飞给每个人都盛上一小碗,“嗯,这扬州炒饭味道倒是不错的。”李国强说,“扬州炒饭看着简单,但很讲究米饭的软硬,现在很多地方都做得太湿了。”小小一碗饭,李涵飞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老沈和他讲过的“扬州三把刀”,就问大家知不知道是哪三把,李国强说,这难不倒他,“厨刀、修脚刀、理发刀。”胡萍萍的父亲说,没想到李涵飞父子懂得不少。李国强说儿子中专时放暑假,跟着弄堂里“小扬州”学过理发,后来做了理发师,也是命中注定。“我也听萍萍讲过,小飞老早是做理发师的,好像还得过奖。”“是的呀,那时候他做得不要太好,电视里的主持人也每次指定找他做头发,那张照片我还留着呢。”王美珍自豪地说。
“都是陈年宿古董的事情了。”李涵飞没想到话题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可李国强、王美珍却谈兴正浓。“白玫瑰,就在前面,住在附近的没人不晓得,上海市特级理发店。那时一到逢年过节,小飞必定要加班,都是来找他烫头发的。”李国强以前没说过这些,到今天李涵飞才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原来父亲也为自己骄傲过。“做得这么好,后面怎么不做了?”胡萍萍的母亲好奇地问。这个问题李国强和王美珍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李涵飞自己回答的,“后头碰到点事情,手受了伤,尤其是左手比较厉害,不适合再帮人家剪头发、烫头发了。”“这有点可惜的。”胡萍萍的母亲又加了一句,“不过现在也蛮好,在波特曼工作,听上去就高档。”“只不过,你这个上班时间能不能和人家换一换?假使以后一直三班倒,不方便照顾家里。”胡萍萍的父亲说。虽然这话说得委婉,但李涵飞知道,胡萍萍爸爸是不够满意他这份工作。其实刚刚,丈母娘他们几次提及胡萍萍阿哥在房管所的工作,稳定、待遇好,话里话外有些拿两个人的工作在比较。“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目前排班也不好再换了,之前我请假,也都是同事帮我顶班的。”李涵飞如实回答,“最近酒店生意蛮好,我想再过一段时间,问问有什么其他岗位招人,争取可以转到不用三班倒的岗位上。”“老是上夜班,人也太吃力。再讲以后小孩大了,也不是像我们从前那样,只要给她吃饱穿暖就行了,肯定要父母陪着、一起教育。”王美珍之前也提过李涵飞这个三班倒的问题。今天或许有些时运不济,聊的话题都是李涵飞不想参与的,他只好先嗯嗯啊啊地口头答应。
今天李莉很听话,不哭不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今天两位父亲酒喝得多,李涵飞没怎么喝,毕竟现在有这么小的小孩,任务艰巨。吃第二轮年夜饭的客人就快到了,大家都长话短说,约好之后等之后天热些再聚。“换岗位的事情,别忘了问问。”胡萍萍的爸爸又嘱咐了一句。“爸,小飞知道了,你说了好几次,真啰嗦。”胡萍萍打打圆场。“你们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都向着老公,嫌我这个老爸说话啰嗦了。”胡萍萍的父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大家都笑起来,说怎么会呢?王美珍又拉着李涵飞叮嘱了几句,李涵飞说明天一早去家里拜年。王美珍说,都是一家人别搞这么客套了,加上孩子又小,刚满月,大冷天的老抱出来不好。“我和你爸明早去看看你们,你和萍萍方便吗?我带点菜过去,中午给你们烧一顿,我们几个人简单吃吃。”李涵飞怕王美珍辛苦,王美珍说烧几个菜有啥辛苦的,何况很多都是半成品。胡萍萍说那正好,中午就在家吃,下午她回娘家也拜个年。“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健健康康。”胡萍萍拉着王美珍说,王美珍笑得嘴都合不拢,夸她真懂事,不像李涵飞,从小到大没和他们说过什么新年祝福。
李涵飞一家三口打车回家,刚打开车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可能是刚刚饭店人多、热闹,暖气也开得足,让人一下子忘记了真实的气温。李涵飞让胡萍萍抱着孩子赶紧进楼道,他拿着双方父母给的东西走在后边。进了家里,两个人好一顿忙碌,胡萍萍脱下外套,就去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李涵飞把房间里的暖气开起来,再去烧了一壶热水。半个小时后,胡萍萍把孩子放进摇篮,她也终于可以坐到沙发上,喘一口气。李涵飞打开电视,刚好赶上春晚开始。可能是南北方的文化差异,其实春晚里的相声、小品,李涵飞并不觉得十分好笑,他喜欢看歌舞类的表演。今年的春晚是第十届,赵忠祥、倪萍、杨澜站在舞台中间,笑容满面。李涵飞怕孩子要睡觉,又把电视的音量调低了些。第一个节目是大联唱,来的都是知名的歌手,李谷一、成方圆、姜大卫、那英、毛阿敏,李涵飞记得还有邻居说王美珍年轻的时候长得像毛阿敏,那天王美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真的从自己的脸上找到了点毛阿敏的影子。胡萍萍也喜欢看歌舞,她说杨丽萍那个舞跳得不错,问李涵飞要不要等李莉大点,送她去少年宫学跳舞?李涵飞说,跳舞蛮好的,锻炼身体。胡萍萍笑了,说他不懂,跑步那叫锻炼身体,跳舞是高雅艺术,说不定李莉有天赋,跳着跳着,也能跳上春晚舞台。李涵飞和胡萍萍依偎在沙发上,磕着瓜子、剥橘子吃,李涵飞喝茶,胡萍萍只好喝白开水。电视里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蔡国庆唱了一首《走向奥运》,胡萍萍说要是真的申奥成功了,等开奥运会的时候,李莉也不小了,一家三口可以上北京去看奥运。胡萍萍还喜欢看小虎队、庾澄庆,李涵飞也觉得港台明星一出场,就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好像特别阳光、特别青春。
马上要到十二点,窗外的鞭炮爆竹声越来越多,李莉被吓醒了,哇哇大哭起来,胡萍萍把她抱起来,哄着她说,今天是大年三十,所以大家都要放鞭炮、放烟花,让她不要害怕。过了一会儿,李莉或许是习惯了,又睡着了。胡萍萍把她放回摇篮,走到窗口,和李涵飞一起看烟花。阳台对面,是另一栋居民楼,多少遮挡了视野,但好在抬起头,还是能看到不少烟花,大年三十马路上没什么车子,大家都跑到马路边去放。“小时候我爸也带我去放过几次。”李涵飞说,“但大多数时候我都犯困,等不到12点就睡着了,他就和弄堂里的爷叔一道去了。”“我阿哥也喜欢去,跟着比他大几岁的弄堂兄弟一起去。我们小姑娘都在家里,那时候也没电视看,听听广播,然后就睡觉了。”胡萍萍喜欢回忆过去,“我们小姑娘最喜欢过年时候有新衣服穿,一年到头,除非是生日、过年,否则很少能买衣服,我阿妹就更惨了,穿的衣服基本都是我穿不下的,只有十岁生日,我妈给她买过一条裙子,她喜欢得都舍不得穿。”胡萍萍停了一下,“那条裙子阿妹顶多穿过三次,后来长高了,穿不下了,她怎么套都套不进去,最后哭了一场。”胡萍萍说,那时她就想好,如果以后生了女儿,一定要给她买许多漂亮的衣服,让她不必像阿妹这样受委屈。“莉莉现在的衣服,多得好穿到上幼儿园了。”李涵飞说,“刚刚你爸妈说又有亲戚给她送衣服,在那包东西里。”“明天再看吧。”胡萍萍的注意力全在窗外的烟花上。
这几年经济条件好了,大家买起烟花爆竹来不手软。过年前,弄堂里就会有指定摊位,通常由一个中年男子做买卖,他特别警惕,三令五申别在他摊子周围抽烟、扔烟蒂。他们一年的生意都靠年底这一趟,一点火星就足以让他一年白干。尽管如此,这样的人自己却很喜欢把一根没有点燃的烟夹在耳朵上,李涵飞不懂这个习惯从何而来,但好像弄堂里不少爷叔都喜欢这样,尤其夏天,打着赤膊,还不忘耳朵上夹根烟。还有一种会开着车沿街叫卖,大多是从外地或上海郊区开过来的,就像夏天卖8424,卡车上堆着一箱箱烟花,旁边拿纸板箱写着贩售的烟花爆竹品种。这种卡车有一定风险,容易被警察抓,一旦卖完,就赶紧溜之大吉。
对面的楼房切割了天空,夜空在他们的视野里占据三分之一,像电影院里的宽屏。烟火此起彼伏地绽放,虽然只能看到局部,但已经足够绚烂。“我想起来,那时我在泰国的时候,那边的华人也过春节。王大哥也带我们几个年轻人一道去空地放烟火。那次我真的觉得震撼,那里‘硝烟四起’,人好像就站在战场上。”还有几分钟就是新的一年,李涵飞却陷入了回忆里。“抬头一看,满天都是烟火,感觉眼睛都看不过来了。”李涵飞怀念起那时来,身边有王大副、小丹、金枕头和小楚,金枕头走了,剩下的人他知道这一生再见一面很难了。即使见了,大家的心里也都装着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心境也都变了,永远不可能在回到彼时彼地。胡萍萍没有留意到李涵飞情绪微妙的变化,电视里的春晚还在播放,主持人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李涵飞对胡萍萍说。“新年快乐,这一年我们肯定会比去年过得还要好。”去年发生了好多事,李涵飞结婚了、搬家了、当父亲了,每一桩都是人生大事。它们接踵而至,快得有时候李涵飞都来不及反应。电视里传来《难忘今宵》,给这漫长的一天、短暂的一年画上句号。
大年初一,忙得跟打仗一样。九点多李国强和王美珍就来了,李涵飞和胡萍萍昨晚睡得晚,才刚刚起床吃了早饭。“爸妈,辛苦了,本来应该我们去你们那儿拜年的。”胡萍萍说。“小孩太小了,老抱出去也不方便的,我们离得这么近,过来看看也应该。”王美珍边说边脱掉围巾、手套。“让我先来看看我们家的囡囡。”王美珍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孩,小孩和她已经很熟悉了,没有哭闹,只是睡眼惺忪。她说明明隔几天就见莉莉一次,但就是怎么看也看不够,总感觉小毛头是日长夜大,“今天感觉没什么精神。”王美珍说。“是啊,昨天外面鞭炮声音响,把她吵醒好几次,肯定是没睡够。”王美珍抱了一小会儿,孩子又睡着了,她把孩子放下,说让她多睡会儿。王美珍以前总觉得自己劳碌命,闲不下来,确实如此。李涵飞给他们泡了茶,她一口顾不上喝,就围上围裙准备烧饭了。“妈,今天大年初一,你先坐会吃点零食。”李涵飞过年前也见缝插针地跑了一趟第一食品商店,把年货都买齐了,就是怕家里有客人来拜年。“等会儿我帮你一起弄。”李涵飞说,“就我们几个人,不用做得很复杂,简单吃点就行。”“是啊,妈,你先坐会儿,等会儿我也可以帮忙。”胡萍萍也劝王美珍。“那怎么行,你刚出月子,还是要多休息。”王美珍在沙发上坐了片刻,起身去厨房开始忙活,这次大家也不劝她了,都听王美珍安排。李涵飞负责淘米、洗菜,李国强负责切菜,把鱼收拾清爽。王美珍让胡萍萍去房间休息,等会孩子醒了估计要喝奶了。
厨房油锅飘香,路过的邻居又探头张望,一看是王美珍,“有其母必有其子,怪不得小飞烧饭香,都是遗传的。”这话王美珍爱听,但也谦虚地说,“随便做做。”王美珍随便做做,就弄出了七八道菜一个汤,锅上还蒸着八宝饭。李涵飞说够了、够了,再多实在吃不下了。李国强说没关系,正好这两天不要烧了,剩下的摆在冰箱里,吃吃剩菜。李涵飞好气又好笑,说他们这代人把冰箱当保险箱。“你真的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以前哪里来的冰箱。我们大年初一的菜照样吃到大年初五,谁家条件这么好,顿顿烧新鲜的?”李国强最擅长忆苦思甜,“以前难得等到过年吃一次猪肉,现在小青年还不爱吃肥肉,我们那时候最喜欢吃肥肉、吃猪油渣,平时菜里油都没有。”王美珍做菜向来爽气,手起刀落,大火爆炒,这次更是战绩彪炳,在父子俩的协助下,一个多小时就做完了这顿盛宴。冷菜、热菜、汤、甜品,一个不落,大家菜吃得差不多了,她又起身去炸春卷,这是她从家里包好拿过来的,咸甜两种馅,咸的是黄芽菜肉丝,甜的是豆沙的,煎好端上来,金黄酥脆。本来李涵飞觉得已经吃得很饱了,还是忍不住吃了两个春卷。“我给你们带了点,这趟春卷皮子蛮好的,你们冻起来,想吃的时候煎一煎,当早饭吃也可以,当点心也可以。”王美珍考虑得周到,连刚才煎春卷的油她都倒出来盛在小碗里,说别浪费了,明天炒菜还可以用。“做人家,谁也比不上她。”李国强说。
送走李国强和王美珍,他们下午要去胡萍萍父母家拜年顺便吃晚饭,胡萍萍阿哥说三点来接。胡萍萍本来想自己去,带着孩子不方便,外面冷、风也大,但是这样一来李涵飞就要在家里看孩子,搞得好像夫妻俩不和睦,不愿去娘家一样,只好一家三口共同进退了。胡萍萍家李涵飞去过两次,地方也不大,还好兄妹三人也只剩阿妹没有出阁还和父母同住,这样才略显宽敞。胡萍萍爸爸螺蛳壳里做道场,在房间里摆了一个圆台面,铺上桌布,居然也可以围坐下十来个人。本来这间房间兼具卧室和客厅双重功能,圆台面摆好,为了节省空间,有两到三个人要坐在床上。胡萍萍爸妈再加阿嫂,三个人也在楼下忙活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冷菜已经摆好,一道道热菜轮流上桌,“姆妈,够了,吃不下了。”胡萍萍心疼父母。“好了、好了、还有最后两个菜。”李涵飞也忙前忙后,分碗筷,搬凳子。唯有胡萍萍阿哥,领导做派,坐在沙发上抽烟。“阿哥,别抽香烟了,等会儿要把莉莉也抱过来的。”胡萍萍阿妹正带着孩子在隔壁房间。胡萍萍阿哥还算识相,把烟灭了,烟灰缸拿下去倒掉,把窗开着说透透气。这顿饭李涵飞吃得有些累,不仅因为中午的那顿还没消化殆尽,还因为胡萍萍阿哥又开始高谈阔论,阿嫂则讲起家里的车子、小孩在学校的成绩,仿佛他们一家就是全上海幸福小康之家的典型代表。还好吃了一会儿,胡萍萍说晚了,小孩要睡觉了,他们还是早点回去。“叫你阿哥送你。”嫂子推推阿哥,“还是有部轿车方便吧。”李涵飞这天晚上下定决心,以后他也要存钱买一部小轿车。
大年初二,李涵飞要去外公外婆、阿姨家拜年,这一趟跑下来像拉练。他让胡萍萍别去了,他一个人骑脚踏车还方便点。外公、外婆还是老样子,娘舅却显得老了。李涵飞和大表哥、大表姐寒暄了几句,他和他们的关系远不如他和黑皮紧密,可能是几个人年龄相差大了,也可能是大表哥插队好多年,大表姐也刚才外地回来。
“小飞,你当了爸爸忘了哥,老长时间没来看我了!”黑皮看到李涵飞,先开起了玩笑。李莉刚出生时,黑皮去医院看过一趟,塞给她一个大红包。“实在是忙。”李涵飞赶紧赔不是。“我跟你开玩笑的,别当真。”黑皮说,“刚当爸爸什么样,我不知道?”李涵飞问他孩子呢,他说孩子和他妈回婆家拜年了,还说孩子现在已经很高了。李涵飞比划了一下,说女儿现在只有这么一点点大。“等上了托班就好多了。”黑皮鼓励他,“万事开头难。”黑皮又问李涵飞工作怎么样,他说老样子,做做也不累,人也都熟悉了,只是现在年纪上去了,三班倒也有点吃不消,也不方便照顾家里。以前两个人的时候不觉得,孩子一多,事情也多,月子过了,胡萍萍的母亲晚上也回自己家住了,晚上都靠胡萍萍,她有时也颇有微词。黑皮说,他想下海,问李涵飞有没有兴趣。
“你想做啥生意?”李涵飞问。“我想开外贸公司,工作到现在也认识不少人了。买方、卖方,还有当中搞物流的,基本能串上。”李涵飞佩服黑皮,听着是一盘很大的生意。“怎么样?现在还在筹备,等弄好以后,你来吗?”黑皮问他。李涵飞讲:“但是这些事情,我不懂的。”黑皮说:“你肯定不用懂,我和搭档会盯着,每个岗位也要招相应人才。只是我最好放个自己人在公司,多一双眼睛,总归好的。”黑皮看李涵飞还犹豫不决。他问李涵飞知道邓老这次南巡吗?李涵飞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报纸没空看,电视到了七八点也关了,生怕吵到孩子睡觉。他说,“我大概从电视里瞥到过一眼,只晓得他过年这两天在上海。”
黑皮恨铁不成钢,说:“你不要老是觉得这些国家大事和你不搭界,这点你爸比你强多了,很关注社会动态。”李涵飞一想,确实,李国强没事情就坐在那里,几沓报纸翻来覆去地看,研究领导班组、外宾访问及各项政策,本来每次有重要新闻多半是由李国强进行传达,现在李涵飞搬出来了,没人和他讲这些了,加上老婆生产,短短一年,他与社会脱节得厉害。黑皮说上个月邓老就从北京出发,一路去了武昌、长沙、又到了深圳、珠海,最后来的上海。“肯定是要深化改革。”黑皮说,“这是一个大方向。”“深化改革和我们有啥关系?”李涵飞问。“你好歹也下过南洋,怎么这么不领世面,你说你当时为啥出去?”黑皮循循善诱。“不就是因为这里给的工资固定的,36块,每个人做多做少都一样,吃大锅饭。我那时候想快点攒钱,只好自己去做做小生意,做得多赚得也多。”黑皮一拍大腿,“那不就对了,你想迅速发财致富,所以白玫瑰就不适合你了,肯定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啊。”“我倒不是想发大财,我本来想攒点结婚的。”李涵飞急于澄清。黑皮却说这不是重点,“反正就是说,很多人也想自己开公司、或是做点小生意,但是以前政策不支持。随着政策开放,估计越来越多人不会再墨守成规了。”黑皮讲了很多,从股票讲到房子,从浦东开放、外资进来讲到王美珍、李国强那个弹簧厂快倒闭了,李涵飞听得很认真,但仍旧一知半解。“我回去消化消化。”李涵飞讲。“你先想想吧,我这里的事情也没这么容易。”黑皮说。“你爸妈、嫂子都支持你?”李涵飞问。“我还没和他们讲,他们这一代人,想法和我们不一样,最怕乱,喜欢安稳。”黑皮说,“时代不一样了。我想做出点事情来,否则和我爸一样,干到老,拿拿退休工资,我觉得没什么大意思。” 李涵飞心想,这倒没错,时代确实不一样,好像所有人都踩上了风火轮,越走越快。老底子,谁家拥有一台永久、凤凰脚踏车,都是了不起的事情,谁敢奢望能开上四个轮子的小轿车。以前买点东西,光有钱没用,还要有票,现在票基本都废了,从计划经济进入市场经济。“三转一响”早就落伍,彩电、冰箱也不稀奇。短短十年,这里面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有头脑、有门路、嗅觉敏锐或胆子大的人都在蠢蠢欲动。可惜,这些特点李涵飞一个不占。
“你晓得吗?深圳的开放是面向香港,珠海的开放是面向澳门。”黑皮讲得头头是道,“上海的开放,你猜是面向哪里?”李涵飞想了想,说不晓得。“是面向世界的!”黑皮慷慨激昂,“这不是我讲的,是邓老讲的。”李涵飞心想,早知道今天喊李国强一起来,他和黑皮能你来我往,聊一晚上。
晚上,李涵飞蹬着那辆老脚踏车回家,这台车骑了十几年,修修补补,其实早已过了它该寿终就寝的时候,只是李涵飞不舍得。马路上人很少,大家都在家里团圆,夜色里,他四处张望,这是这座城市少有的安静时刻,店铺放假,百货公司提前关门,工地也都停工了,可就在这安静之下,暗潮涌动。李涵飞想起那个他必成大事的预言,他的心动了一下,好像有东西被点燃了,可能他放弃得太早,这个预言并非谬误,只是还没有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