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妇婴产房门口,李涵飞坐立难安,胡萍萍已经被推进去起码半个小时了,却什么消息都没有传来。王美珍说,不要心急,生孩子哪有这么快。胡萍萍的母亲眼圈有点红,说受不了看女儿吃苦。“唉,女人生孩子,都要苦这一回,以后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才感觉到甜。”王美珍安慰她。胡萍萍的母亲点点头,“也是,我也这样生了三回了,否则哪有他们兄妹三个。”“放心、放心。”胡萍萍的父亲说,“现在医疗条件可比当年好得多。好几个医生、护士在里面,又不是从前,只能找个接生婆,那才是凶险。”李涵飞的大脑好像停止了思考,他一会儿担心胡萍萍会不会疼得受不了,一会儿担心孩子是否健康。“没想到,小飞也要当爸爸了。”王美珍对李国强说。“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当爸爸快十年了。小飞这么大了,你别老把他当成小孩。”“一转眼,我们都当爷爷奶奶了,你说时间过得快不快。”王美珍感概万千,又是想起她生李涵飞时的场景,又是担心李涵飞还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处理不来家里的事情。
其实,李涵飞也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当上了父亲。
婚宴后几天,胡萍萍的阿哥叫了车,把她的衣服、被子都搬到了新房。胡萍萍的东西也不多,她说反正新房离娘家也不远,缺了啥要么买新的、要么回去拿。李涵飞的东西就更少了,他只收拾出来一些衣物,行李袋一装,脚踏车骑了两趟,就算搬完家了。李涵飞要去新房住,李国强和王美珍有些舍不得,王美珍说,“以前老是觉得家里小,没想到李涵飞这一走,怎么觉得家里空荡荡的。”李涵飞安慰她,说离得这么近,脚踏车五分钟十分钟,他随时回来看他们。“你去看看,这条弄堂里每年几对结婚的,谁想两代人、三代人挤在一道的,能搬出去是最好的。”李国强说,“我们应该为小飞感到开心,三十几岁的人了,谁还想跟父母过?”“开心肯定开心的。”王美珍说,“小飞结婚,我看我比他自己还开心,舍得总归是舍不得的。”尤其是李涵飞在曼谷出事之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足以让王美珍紧张得不行,有时李涵飞出去没有和她说,或是下了班没有第一时间回家,她就不由自主地心烦意乱,让李国强打他的传呼机,问他在哪儿,让他早点回家。可李涵飞只想让母亲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搬出去是件好事,他终于能喘一口气。
奶奶的旧居成了李涵飞的新房。正式搬进去那天,左邻右李都跑出来看,王美珍交代过,一定要对人家客客气气的。李涵飞拿出喜糖,分给邻居。胡萍萍自来熟,和阿姨、姆妈聊起天来,人家都说,没想到李涵飞这个闷声不响的小伙子能娶到这么能说会道的媳妇,配得正好。胡萍萍走进新房,四处打量,装修时这里乱七八糟的,尘土飞扬,李涵飞没有喊她过来看。“你爸说得没错,弄好是像新的一样。”“所有家具都是新买的,我爸说现在小姑娘都爱漂亮,叫我给你准备一个梳妆台,喜欢吗?”梳妆台其实不大,比寻常写字台小了不少,几乎是嵌在了床头一侧,胡萍萍却很喜欢,拉开椅子,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新买的洗衣机放在了阳台里,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楼下人来人往。“这里朝南太阳好,以后洗衣服、洗被子都有地方可以晒了。”胡萍萍兴致勃勃,仔细查看每一处细节,还说阳台上以后可以养两盆花。
婚后的生活对李涵飞来说是新鲜的。一开始和胡萍萍住在一起,两个人还都有点不习惯。尤其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虽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阶段,但他们都有些紧张。李涵飞不敢随便翻身,生怕惊扰了胡萍萍,他想起亭子间里自己的那张小床,尽管他长高后脚都几乎要从床尾伸到外边,但那时是真的自在。从前李国强、王美珍大包大揽,李涵飞除了帮着洗碗、扫地,偶尔洗洗自己的衣服,其他家务他几乎不碰。现在家里一共两人,都要上班,胡萍萍制定了家务规则,平时胡萍萍烧菜,李涵飞洗碗,如果他上早班回来,做饭的任务就交给他了。“烧饭我会,但我烧得不一定好吃。”李涵飞觉得烧菜和理发一样,是一门手艺,需要花时间、精力,不断磨砺。胡萍萍不介意,说多烧烧就好吃了,吃的是家常便饭,又不是让他去做大厨。弄堂里长大的男人,要是不会“买汰烧”,讲出去是要被人家笑的。李涵飞长大的弄堂里就有好几位爷叔喜欢钻研厨艺,比如榔头,傍晚时分总能看到他不紧不慢地在洗菜、切菜,有路过的阿姨笑他刀工不佳,榔头笑了,说“这叫‘慢工出细活’。”没几秒之后,他就加快手速,切出粗细一致的土豆丝,刀落在案板上,节奏如鼓。旁边的“观众”笑笑说,榔头这刀工是练过的,只是平常不显山露水。刚刚嘲笑他的阿姨讪笑着离开,没想到弄堂里也卧虎藏龙。“这算啥。”榔头把土豆丝放入水中冲去淀粉,在一旁抽起香烟,“我这是三脚猫功夫,我师傅给尼克松总统做过好小菜吃。”
李涵飞重新拾起厨具,以前放暑假,他也经常在家烧饭,只是那时烧得比较随便,经常早上烧点泡饭,配几个咸菜。李涵飞烧过几次晚饭后,胡萍萍居然说味道不错,吃得津津有味。“你不是说你烧得不好吃吗?”胡萍萍问,“我看蛮好吃的。”一开始李涵飞还半信半疑,不过每次他烧,两个人真的都把小菜吃光,连剩菜都没有。“你烧菜的时候,冰箱好休息了。”胡萍萍开玩笑说。这样一说,李涵飞逐渐对烧菜热情高涨,厨房的窗对着走廊,炒菜时要开着半扇窗,邻居路过都说,不得了,小李你烧菜像模像样,我在外面都闻到香味了。有次周末,李涵飞打电话叫父母过来吃饭,王美珍不敢相信,一台子小菜都是儿子烧的。“你看,你还老是觉得儿子不会过日子,没你在身边,小两口不是过得也蛮好吗?”李国强说。胡萍萍也夸李涵飞,说他烧的菜比自己烧的好吃。这个厨房太小,四个人围坐在桌子旁都有点逼仄,不像在弄堂里,大家都在外面支张小桌子吃饭,地方宽敞,就是落雨天、大冷天只能作罢。王美珍依次品鉴李涵飞烧的菜,终于像是吃了定心丸,看来儿子和胡萍萍过得开心、充实,日子也有滋有味。“我有时候烧了点好小菜,还想拿过来给你们加菜,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本来李涵飞还未做好成为父亲的准备,他这个人向来晚熟,中专里同班同学谈恋爱,大家都喜欢看热闹起哄,李涵飞后知后觉,不懂男女感情为何物,也没有喜欢过谁。二十多岁和蒋梦茹谈朋友,那是他的初恋。所有小事都惊天动地、牵个手也刻骨铭心。直到现在,他还刚刚适应着步入婚姻生活的感觉,学着做一个好丈夫的角色,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一个父亲,他觉得自己的心智还不算成熟,尤其是心底,他还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在事业上失败了,永无翻身之日。但外部的时间管不了一个人的心智是否成熟,分分秒秒地流失。胡萍萍很焦虑,即使她立刻怀孕,也已经快要是高龄产妇了。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和所有身边的人一样,这里面不存在选择的问题,胡萍萍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权选择,只和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把这当作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可能和胡萍萍的性格或是职业有关系,她喜欢有条理、有计划地生活,看到事情按照计划进行,这样让她很有安全感。胡萍萍已想过不少事情,比如孩子出生后,在哪里上托班、幼儿园、小学,以后是李涵飞的父母可以搭把手,还是喊自己的父母帮忙。她甚至已经想到很远、很远,要让孩子上大学,选一个能找好工作的专业。李涵飞跟着一起畅想未来,那是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很遥远、充满未知,那时他应该和现在的李国强年龄相仿,不知道那时候他还在波特曼工作吗?李国强现在鬓角发白,需要戴老花眼镜,关节经常疼痛,李涵飞幻想着自己老了的样子,应该和父亲一模一样,这么一想,他并不像胡萍萍那样觉得充实和幸福,反而有些害怕。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
李涵飞记得那是结婚后半年,清明节之后,有一天,胡萍萍神秘地把李涵飞叫过去。“我、我怀孕了!”胡萍萍难掩激动。“不过不知道准不准,还要再测两次。”过一会儿,胡萍萍颤抖着拿验孕棒给李涵飞看,上面是两条很明显的红线。“怀孕了!”李涵飞也跟着胡萍萍激动起来。胡萍萍说这是头胎,她年纪也不小了,先不对双方父母说,万一后面有啥差池,父母年纪大了怕他们受不了,等过几个礼拜,两人去医院检查下,等三个月后再讲。从这天起,胡萍萍分外小心,还好图书馆里事情也不多,领导人好,讲要是胡萍萍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以早点回去休息,头三个月很关键。李涵飞让胡萍萍尽量躺在床上休息,千万不要做家务了。胡萍萍说,现在洗衣服也有洗衣机了,顶多就是烧烧菜、拖拖地,不累的。李涵飞说不行,洗菜要碰冷水,拖地就更危险了,地上湿滑,万一摔一跤那就不得了了,都有风险。“你就好好休息,床上躺躺,看电视、看报纸。有啥想吃的东西和我讲,我去买。”李涵飞说,“听说孕妇都喜欢吃酸的,你想吃金桔、陈皮、蜜饯吗?”胡萍萍说还好,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李涵飞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王美珍和她的小姐妹最喜欢聊这些话题。他从前被迫听了一些,那时也没往脑子里去,只觉得这些事情婆婆妈妈,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
这三个月两人过得提心吊胆,也去医院看过两趟,一切正常。终于,胡萍萍先打电话告诉自己父母,李涵飞也专门回了趟家,和王美珍讲了这个好消息。王美珍开心得嘴都合不拢,当场激动落泪,说自己快要当奶奶了,她对李涵飞叮嘱了好多注意事项,催他记不住的拿笔写下来。“你讲这么多,我真的一下子记不住。”李涵飞说,“萍萍也向她妈妈、她嫂子,还有单位同事取经了。”王美珍说李涵飞不上心,还是女人懂女人。“你不晓得怀孕有多少辛苦。”她说要找纸和笔,把该注意的事情都写下来,让李涵飞明天过来拿。“太麻烦了。”李涵飞说,“我等会儿去新华书店买几本书,我和萍萍有空了翻一翻。你写的东西也不一定准确。”“哪能不准确了?我们这叫‘经验之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王美珍怕胡萍萍营养不够,又起身说要烧几个菜让李涵飞带回去。李涵飞最怕王美珍这样,说不用麻烦,家里都有菜,好不容易才脱身。不过他也不是搪塞王美珍,回家路上就去买了几本书,想着抽空要好好看看。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李涵飞觉得男人无疑是占了大便宜,现在才三个月,胡萍萍就经常恶心呕吐、要不就是食欲不振、浑身乏力只想睡觉,之后还有六七个月,估计会越来越辛苦,更别提生孩子的时候,人家不都说,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样一想,李涵飞也明白了王美珍的关心并非多余。
胡萍萍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人也更加圆润,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显怀了,走进走出,邻居们都说恭喜,还有不少热心的阿姨、阿姐要拉着她分享自己的经验,教她怎么通过辨认肚子的形状判断是男孩还是女孩。胡萍萍仿佛在吃百家饭,听了不少,学了不少,回家再转述给李涵飞。李涵飞有时晚上睡不着,他想,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长得像谁呢?不知道孩子以后听话吗、聪明吗?他从小不是读书的料,一翻开课本就想打瞌睡,他很怕把这点遗传给了孩子。现在谁不希望自己的小孩以后能读个大学?他胡思乱想,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胡萍萍在淮海路上帮走失的小孩找妈妈,那时他就觉得她很善良,未来也会成为一个不错的母亲。
有一天晚上,胡萍萍说:“孩子会踢我了,力气不小。”李涵飞不信,胡萍萍就在沙发上坐下,让他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起先,李涵飞还有点紧张,等了好久,孩子都没有再踢第二下。胡萍萍开玩笑说:“你一来,孩子就害怕了。看来以后肯定是跟我亲,跟你不亲。”李涵飞佯装不高兴,“谁说的,孩子还小,害羞了。”这天晚上,房间里的灯光昏黄,胡萍萍说别开日光灯了,太亮刺眼,就这样挺好的。电视机里播着电视剧,两人并没有专心地看,一起想象未来孩子出生后的生活,他们一定手忙脚乱。李涵飞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让它发出的声音像是背景音,他给胡萍萍削苹果吃,可他削得不好,老是把苹果的皮削断了。
“还是我来吧,你笨手笨脚的。”胡萍萍笑着说,语气里带点嫌弃,伸手要去拿水果刀。李涵飞着急了,“这怎么可以,孕妇不能碰刀的。”胡萍萍哈哈大笑起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这么迷信?”李涵飞不说话了,埋头专心地继续削苹果,执着地坚持到削掉最后一块皮,才把坑坑洼洼的苹果递给胡萍萍。胡萍萍笑了,这次没有再说李涵飞,接过苹果咬了一口,她说这个苹果蛮甜的。她伸手把苹果递给李涵飞,让他也尝尝,李涵飞说自己从小不爱吃苹果,胡萍萍撒娇说咬一口嘛,削皮都削了这么半天。李涵飞咬了一小口,说这个苹果味道是不错,过两天再去买点。
最近,胡萍萍晚上经常睡不好,腰酸腿疼的,小腿肿得厉害,睡觉时要拿枕头垫高,李涵飞也紧张起来。有时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坐在沙发上,拧开旁边的那盏台灯,翻起字典,茶几上煞有其事地摊着几张文稿纸,上面横七竖八地写着好几个名字,男孩女孩的都有,有的字划掉了又改成了新的。书到用时方恨少,李涵飞这时候才羡慕起那些读书好、出口成章的人,要是让他们给孩子取名字,肯定是信手拈来吧。他现在毫无头绪,他盯着新华字典的某一页,大字、小字在他脑子里大珠小珠落玉盘,搞得他心绪不宁,他合上眼睛,试着放空自己,不知不觉地眯了一会儿,将睡未睡之际,他猛地一点头,惊醒了。他起身看看睡梦中的胡萍萍,她终于不再翻来覆去,看来是安稳地睡着了,被子盖在身上,肚子处微微隆起,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李涵飞放心了,他忽然有些百感交集,眼眶湿润,还好胡萍萍睡着了,没有看到他动情的样子,男人从小被教育不能哭,要做男子汉,其实他也有许多情感不知道如何表达和释放,尤其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忽然觉得很幸运,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也马上要有自己的孩子,偌大的世界里,即使让他只是守着这一间小屋,和妻子一同变老,看孩子慢慢长大,某一天离开这个家,他也已经心满意足。他想,不知道孩子多久才会说话,什么时候会叫“爸爸妈妈”,不知道第一次听到孩子牙牙学语地喊出“爸爸”,他会使什么样的心情,那时一定比此刻更百感交集。
波特曼的工作李涵飞原本已得心应手,可前两天也碰到了让他火冒三丈的事情。那天他和大块头值夜班,本来已经有些睡眼惺忪。但不少客人坐的是晚上才到上海的航班,打车过来已是午夜,或是有些游客喜欢去外面找乐子、寻开心,回来也是半夜三更了。晚到的游客身心俱疲,一般不会和门童多啰嗦,大多微笑点头,就忙着去办理入住。但喝酒回来的客人就不一样了。那天凌晨,一个留着络腮胡、又高又壮的客人坐着夏利过来,后座的窗几乎全开,车刚停下,他们就闻到酒气熏天。李涵飞正想去给乘客打开出租车的门,他自己从里面猛地一下推开,嘴里嘟嘟囔囔,抱怨这出租车又小又挤,然后他忽然弯下腰,哗地一下吐了满地,呕吐物溅在了李涵飞的皮鞋和裤腿上。呕吐物味道刺鼻,李涵飞觉得有些恶心,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正想喊人过来清洁。这老外一把把李涵飞推开了,嫌他挡道,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说上海脏,说这里的人只想着要钱。本来李涵飞并不想理睬他,谁知道他又杀了个回马枪,“你想要小费?我给你。”老外从怀里掏出两张100扔到李涵飞身上,李涵飞没动,钱又掉在地上,落在刚刚那些呕吐物上。这举动太侮辱人,李涵飞不知道这个老外刚刚去了哪儿,十有八九是在酒吧喝多了,他把自己的火全撒在李涵飞身上。欺人太甚,李涵飞正想冲上去和他理论,大块头一看苗条不对,连忙拦住了他。“李哥,犯不着和他生气。这种人多了去了,有几个钱觉得自己可以横着走。”大块头本来也昏昏欲睡了,看到这短短几秒发生的事情忽然就醒了。“你看他模子这么大,还喝了酒,下起手来没轻重的,你和他打,最后警察来了,人家是外宾,吃亏的是你。”李涵飞怒火中烧,但听听大块头的话也有道理,尤其胡萍萍怀孕了,不能让她这个时候担心自己。李涵飞联系保洁来清理,大块头则赶紧用对讲机通知前台,说客人喝了酒、火气大,让他们都多注意。“李哥,你去换身衣服吧。”大块头说,“现在没什么人,我一个人站着就行。”李涵飞说好。“消消气。”大块头拍拍他的肩膀。
李涵飞去更衣室换了条裤子,拿抹布擦了皮鞋,他将自己收拾干净,穿过走廊、大堂,他忽然觉得在这豪华的背后,有着近乎残酷、不近人情的一面。等他再站回门口,风一吹,他觉得自己也冷静下来了。“谢谢。”他对大块头说。他一想自己比大块头大好几岁,但这冲动的毛病改不掉。“有啥好谢的。”大块头说。“你模子大,心蛮细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块头说,“这种时候逞一时之气,很容易后悔。”两人趁着夜深人静,聊了一会儿。大块头说,其实他也不想干这个了,但是又觉得去其他地方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了。“蔡经理不是说了吗,外国很多酒店,门童都是从小伙子做到老头子的,几十年后客人来了,他们还能记得人家的称呼、记得人家是哪里人呢。”大块头说,“这样想想,这份工作也蛮有意义的。所以我也犹豫不决。”李涵飞又何尝不是呢,这份工作做几年还有些新鲜劲,算是稳定,但他现在结了婚、有了孩子,心里装的事情也完全不一样了,从前一个人吃饱很容易,钱还有不少富余,现在他要考虑的事情多了,以后孩子的开销、胡萍萍的阿哥是不是有点看不起他的工作、未来给父母怎么养老。不过话说回来,李涵飞还是喜欢在波特曼上班,喜欢这里的环境和氛围,偶尔也能用英语和客人交流几句。他想,能不能等孩子出生后,问问蔡经理,看看是否机会调到其他岗位上。客人们只看到酒店光鲜亮丽、井然有序的那一面,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很多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着,互相配合默契,李涵飞喜欢这种感觉。
那天回家后,胡萍萍早就睡着了,桌上留着几个小菜,李涵飞悄悄到卫生间搓那条脏了的裤子。这件事、或是类似的事情,他都不会告诉胡萍萍,只说在波特曼上班蛮好,和大家也都挺熟的。反倒是胡萍萍喜欢和李涵飞分享同事间的八卦,谁和谁为了争一个岗位面和心不和,谁想把自己家的亲戚安排进来,谁和谁好像轧朋友了。李涵飞没想到小小一个图书馆,里面的人际关系也这么复杂,他也不认识胡萍萍的同事们,总是听着、听着就走神。直到胡萍萍下次说起来,书接上回,才发现李涵飞什么也没听进去,她不太高兴,但仍然不减分享这些琐事的兴致。李涵飞有时想,胡萍萍这种性格也挺好,有啥讲啥,心里可能轻松点。不像他自己,总是瞻前顾后,很多事情连最亲的人他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一层秋雨一层凉。胡萍萍让她母亲这趟来看她时,给她带点毛线,她想结绒线解解恹气。她母亲过来的时候,大包小包,每一袋里都装着一团团的线。她说专门去买的毛线,红的、黑的、蓝的、白的,什么颜色都有。胡萍萍说太多了,母亲说可以趁着现在有空,多给孩子织几件,等孩子一点点大了就好穿了。“等小孩生出来之后,事情多,你肯定没功夫结绒线了,现在结好,将来穿现成的。”胡萍萍母亲心疼她,还带了不少营养品、水果,搞得李涵飞不好意思,让丈母娘跑一趟。“天冷了,还让你大老远跑一趟,带这么多东西过来。”李涵飞对丈母娘说,“其实这些家里都有,我们买好了,营养品你和爸自己留着吃吧。”“自家的女儿当然自己心疼。”丈母娘拉着胡萍萍的手说。她似乎意识到这样说好像在暗示李涵飞没有把胡萍萍照顾好,赶紧又补上,“萍萍和我说了,你也很自觉,家里家务都承包了,美珍也经常过来,有你们照顾我们也放心的。”“妈,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分‘你们’、‘我们’的。”李涵飞说。“对,我也是这个意思。”丈母娘说,“萍萍从小也不容易,阿哥又不在,阿妹小,她真的帮家里出了很多力气。我们大人忙,有时候也不管她,她在家烧饭、汰衣裳……”丈母娘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妈,你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做啥,我觉得以前蛮开心的,再说弄堂里谁家不是这样?我们家还算好的。”李涵飞想留丈母娘下来吃饭,丈母娘摇摇头,说要回家烧饭了。胡萍萍送母亲到门口,母亲走了,她和李涵飞说,感觉母亲老了不少,以前从来不说这些好像是对不起她的话。“我觉得我蛮走运,也没去上山下乡,听阿哥说,插队的时候很苦的,要干农活要喂猪,十几个人睡大通铺,一起去的上海小姑娘有几个天天哭。”胡萍萍说,“还有几个小姑娘,比我大几岁的,响应号召,在那边找老乡结婚了,现在也回不来了。阿哥说好几个人都后悔了,到底是上海发展好,现在孩子都不小了,要回来只能离婚再想办法,又放不下孩子。”
胡萍萍叹了口气,“和她们一比,我幸运多了。不知道妈为什么老觉得亏待了我?”“我也不晓得,可能你们家小孩多,第一个孩子大家都宝贝,最小的孩子也受宠,中间那个反而受关注少了。”李涵飞帮忙分析。“你这个讲法蛮有意思。”胡萍萍讲,“其实父母管得少不是蛮好,活得轻松点。”她说想挑几团绒线,给她母亲也结一件羊毛衫。“要么这样,我给四个老人都结一件,我看你妈比我妈稍微高一点、胖一点,你爸身材好像跟你差不多,大概稍许瘦一点。我看人尺寸很准的,到时候给他们一人结一件。”李涵飞担心她太累,她说不累,以前大专结绒线结了四年。“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去学纺织专业。”胡萍萍说,以前在寝室最大的乐趣就是一边结绒线、一边聊班级里的花边新闻。“那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线。”胡萍萍不好意思地说,也给前男友织过不少东西,围巾、手套、帽子,“早晓得最后这样,当初不浪费这个功夫了。那时老是觉得自己手艺不好,结坏了还要拆掉重来。”胡萍萍陷入回忆中,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李涵飞想,虽然她和前男友最后以分手告终,但这么多年肯定多少也留下一些甜蜜的回忆。“不过也好,就当时锻炼手艺了。”胡萍萍忽然问李涵飞,“你怎么不喜欢讲以前的事情?都没听你提起过。”“也没啥好讲的,都过去了,好多都不记得了。”“我看你都记得,只是不想说吧。”胡萍萍开玩笑似地问。“真没有,我就那些事,以前在白玫瑰倒是蛮多有意思的事情。”李涵飞说,“等我下次正好想起来,我讲给你听。”其实李涵飞心里知道胡萍萍在问的不是这个,可他对于过往的感情真的不想多提,尤其是不想和胡萍萍说,所以搪塞了过去。
王美珍曾号称是“弄堂裁缝”,踩缝纫机、结绒线样样在行,没想到胡萍萍青出于蓝,结起绒线来,手指把控着两根棒针,上下翻飞,灵活极了。李涵飞看呆了,说你这不像是在结绒线,像是在弹钢琴。胡萍萍笑了,说就她们家这种普通家庭,哪有条件给孩子学钢琴。“如果我们生女儿,以后可以让她弹钢琴,钢琴太贵就买电子琴。”胡萍萍想了想,又说,“还是钢琴好,高雅,弹钢琴的女孩都跟小公主一样。”胡萍萍每天晚上都边看电视边结绒线,两个月不到,四件给大人的毛衣已经织好了,男式的样子简单些,女式的两件花纹复杂,树叶状的花纹从领口处一圈圈扩大,胸口这里还有一组菱形的图案。正好王美珍上家里来探望胡萍萍,胡萍萍故作神秘地从背后拿出这两件毛衣,对王美珍说:“妈,这两件毛衣给你和爸,正好天冷,现在就好穿了。”王美珍吃了一惊,感动得眼眶都红了,拿着毛衣看了又看,说胡萍萍手艺了得,她又心疼起胡萍萍,说她现在七八个月了,肚子也蛮大了,还是要多休息,千万别累坏身体。“没事情,妈,我们很注意,偶尔下楼走一圈,其他时间都躺在床上。”胡萍萍自嘲,“从前我就不瘦,现在是更胖了,寻点事情消磨时间也好,不然真的太无聊,人家讲孕妇也不好多看电视,有辐射。”“谁说你胖?现在大人、小孩都要营养,我那时候怀小飞,胖了三十多斤呢,人像一个发面馒头,生好小孩事情多了,自然就瘦了。”两个人又聊起结绒线的事情,有来有往,聊得津津有味,李涵飞在一旁看着,觉得真好,她们好像是一对亲母女,不像自己,始终和胡萍萍的爸妈熟不起来。尤其是胡萍萍的阿哥,尽管李涵飞只见过他三四次,已经认定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有次胡萍萍阿哥、阿嫂来看她,这是她阿哥第一次来新房,走进来开始就诸多挑剔,说房子老、房间小,问胡萍萍是不是觉得怀孕了住在这里不方便。胡萍萍说没有啥不方便,都习惯了。李涵飞心里憋着火,想把胡萍萍阿哥扫地出门,但是想想算了,毕竟是亲戚。胡萍萍阿嫂也不是省油的灯,有意无意夸耀着自己家的生活有多优越,鼓励李涵飞向胡萍萍阿哥看齐,做个事业有成的人。送走两人后,李涵飞说去烧晚饭,在厨房半天不出来。胡萍萍看出了他的不开心,说阿嫂这个人就这样,喜欢攀比,我们不和他们比,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预产期在一月底,也快要过年了。胡萍萍没事就喜欢拿出给小孩准备的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左看右看。李涵飞把那两双小鞋子放在掌心,太小了,简直不可思议,真的很难想象每个人都是从这么小长大成人的。这些东西少部分是他们自己买的,还有双方父母送的,还有些是亲戚朋友、同事拿来的,胡萍萍细心分类。李涵飞说,这些小衣服也太多了,大小也不一样,大的他看要到小孩三四岁才能穿。“小孩长得快,我同事给的那几件,说刚买来只穿过几次,小孩就长大了不能穿了,扔了可惜。”胡萍萍把这些小衣服一件件叠好,五颜六色的,“你说会不会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小孩也穿不下这些了?”“那起码要两、三年吧。”李涵飞说。“怎么办?宝宝还没出生,我已经舍不得他长大了。”胡萍萍母爱泛滥,叠小衣服叠得感慨良多,甚至擦了几回眼泪。他们已经把待产包收拾妥当,就放在衣橱门一拉开的显眼处。
那天李涵飞还在上班,蔡经理匆匆忙忙跑来,说:“小李,你老婆羊水破了,他们已经在医院了,你丈母娘打电话到办公室,你赶紧过去吧。我找人替你。”预产期还有十来天,李涵飞一听慌了神,心像被绳子抽紧了,跳到了嗓子眼,他衣服也来不及换,抓了件外套,拿好皮夹子,赶紧跳上门口刚刚送好客人的一台出租车。
尽管天冷,出租车上,李涵飞还是紧张得直冒汗,拿了口袋里的手帕,手忙脚乱地擦汗。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这样,问他:“老婆要生了?”李涵飞说:“是啊,本来以为还有一个多礼拜。我请假也没请。”“提前几天正常的,你先别急,镇定点,我也给你开快点。”李涵飞谢了司机师傅,师傅后面说的话,他再也没有心思听了,嗯嗯啊啊地随口答应。路上每吃一个红灯,都让李涵飞备受煎熬。还好路也不远,很快就到了,李涵飞随手塞给司机20块钱,“不用找了。”车都还没停稳,李涵飞就急急忙忙地推开门冲了出去。“当心点,一切顺利啊!”司机师傅在车里朝他喊。
胡萍萍已经进产房一会儿了,男士不让进去,李涵飞在门口等。预产期临近,胡萍萍和母亲和王美珍两人轮流过去“值班”照顾。“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在家不当心碰到了,羊水突然就破了。”胡萍萍的母亲说,“还好邻居一道帮忙,叫了车送过来了。”李涵飞宽慰了丈母娘几句,说都送到医院了,不会有事情的,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他让丈母娘坐着等,自己去给爸妈打了个电话。李涵飞本想让王美珍他们在家里等就行,王美珍说,这怎么行,赶紧拉上李国强来医院了。
等他们也到了,胡萍萍还是在产房里没动静,李涵飞焦急,他一直以为羊水破了,就是很快要生了。王美珍说并不是这样,要看宫口开到几指,这和破羊水的时间并没有直接关系。又等了好一会儿,有护士出来了,说了不少专有名词,李涵飞过于紧张,根本听不进去,大意是胡萍萍顺产可能有难度,问他们要不要转剖腹产,李涵飞赶紧问产妇有没有危险,护士说目前还好,就是怕时间拖得太久了,产妇体力不支,再加上如果出血过多,那就危险了。李涵飞说,那赶紧转剖腹产吧,少受点罪。护士拿来好几张纸,让李涵飞签字,他看都没有仔细看,拿笔的手微微颤抖,七扭八歪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已经是晚上七、八点,几个老人还没吃饭,李涵飞喊他们快去医院门口吃点东西,他一个人守着就行。
旁边也等着几个焦灼的男人,有个脸色惨白,甚至流着眼泪,李涵飞很同情他,拍拍他的肩膀。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鼓励感动了,哭出声来。他说他老婆有妊娠高血压,很危险,两个人的父母又都不在上海。他都不敢和老人说实话,怕他们承受不住,只能一个人顶着。“我刚刚和菩萨发誓,愿意用我十年、二十年的寿命换她们母子平安。”李涵飞和他仿佛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可此刻他也想不出太好的话来安慰他,他拿来两块点心,塞到男人手里。那男人含着眼泪,努力挤出微笑说谢谢,又说现在啥也吃不进去。李涵飞说没事,等会儿饿了再吃。“放心吧,一定会顺利。”李涵飞在安慰这个陌生男人,也安慰着自己。
临近十点,护士出来喊,“胡萍萍家属在不在?”李涵飞的心一下子蹦到嗓子眼,又一下子沉下去,像一脚踩空的感觉。“我在,我是他丈夫。”护士说,“生了,母女平安,女儿重6斤7两,很健康。等会儿抱出来给你们看。”李涵飞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他感觉自己的眼泪也要涌出来了,但后面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护士的话像定心丸,几个人紧张了半天,都松了一口气。两位母亲都说,女儿好,女儿懂事、贴心。又等了好一会儿,胡萍萍才被推出来,等待的时间对于李涵飞来说,长得像半个世纪,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紧张、激动、开心、感动,这些情绪交替出现,更多时候混在一起。李涵飞俯身摸摸胡萍萍的脸,她的神情也很复杂,筋疲力尽、但又有一抹幸福、满足的笑容。李涵飞问:“疼不疼?”胡萍萍含着泪,说以为自己要死了。“我刚刚已经不想生了,疼死了,一点力气也用不上来。医生说让我坚持。”胡萍萍的头发全都被汗浸湿了,人像被从水里捞出来的。李涵飞听了心疼,这种痛楚,男人一辈子无法设身处地去经历。“快看看,我们的女儿。”胡萍萍扭头望向那个襁褓里的小婴儿。
“女儿好,我喜欢女儿。”他是真的这么想。曾经李涵飞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他想了又想,如果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可能不知道用哪种方式去对待他。他回忆从小到大,李国强和他并未找到一种恰如其分的相处方式,尤其小时候,他对李国强有点害怕,他印象里的父亲是个总爱坐着抽烟看报的沉默男子,他喜欢谈论国家大事,对于弄堂里鸡毛蒜皮的事情、或是孩子间的帮派及游戏,毫不关心。直到长大后,李涵飞才意识到父亲的另一面,比如他会以某种柔软的姿态化解争执,会在和王美珍的唇枪舌战里展现幽默,可李涵飞早已长大成人,他也习惯了沉默,错过了那个开口和父亲讲心事的年龄。每个男人或许都会把另一个男人当作榜样,看着他的背影、甚至踩着他的影子,想成为一个类似的人。有些人崇拜电影里的英雄,杨子荣、周润发、超人、佐罗,一部分人长成了自己父亲的样子,还有些人尚未找到榜样,就已经长大了。李涵飞想了想,他觉得自己挺崇拜黑皮,但深知自己个性内向,永远成为不了他那样的人。关于父亲,他却说不上是否崇拜。于是,李涵飞期盼生一个女儿,他一定会把她捧在手里,只要她健康、快乐就好。
李涵飞第一次看到女儿,那种心情很奇怪。这么小的婴儿,脸也这么小,还皱巴巴的,眼睛闭着,手也这么小,李涵飞甚至有点不敢抱她,生怕弄伤她、弄疼她。他把手伸出去,握住女儿的小手,那一刻好像有电流流过,他确信这是他生命的传承,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婴儿,以后会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之一。后来,李涵飞终于把女儿抱在了怀里,她似乎睡着了,在睡梦中砸吧嘴,他突然好想哭,女儿那么小、那么轻,像一个小动物,但她好像已经对李涵飞产生了依赖。女儿的五官都还小小的,挤在一起,其实还看不清楚更像谁,但李涵飞觉得女儿更像自己。
从此以后,他多了一个“父亲”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