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婚礼
余其芬2024-08-05 14:4112,708

  李涵飞脱口而出,但随即他就后悔了,他后悔的不是自己想和胡萍萍结婚,而是他这样开口显得太草率,什么都没有准备。可胡萍萍似乎没有计较这些,她先是一愣,又马上高兴地答应,“你怎么现在才说,我等你说这句话很久了。”这天两人在外滩站了很久,聊了很多。胡萍萍说她也不小了,虚岁都已经二十七了,和李涵飞谈朋友谈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想过结婚的问题。“谈朋友不就是为了结婚吗?”胡萍萍说话大大咧咧,“我也不小了,你知道吗,我们邻居还有叫我‘老姑娘’的,难听吗?其实我早就想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只是这种事情,小姑娘开口总归不合适。”胡萍萍说自己倒不在意这些风言风语,就是怕父母听了心里难受。“也怪我自己不好,和上一个不合适还拖拖拉拉这么久,都耽误了。”“现在也不晚。”李涵飞安慰她说。“对。”胡萍萍点点头,眼含泪花,这还是李涵飞第一次见她这么激动,搞得他有些内疚。“是不是我说得太晚了?”李涵飞自我检讨,“你也晓得我这个人,我这个人性格就这样……”“我知道。”胡萍萍说,“你能开口也不容易了。如果你再不说,说不定哪天我心急,我也会问你的。”“过两天我们去城隍庙买戒指,看你喜欢什么款式的。”胡萍萍兴高采烈,说起朋友、亲戚结婚的排场,她对婚姻生活充满了期待。“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胡萍萍问李涵飞。李涵飞反倒有些害羞,他还没开口回答,胡萍萍又兴冲冲地说下去,“我想生个女儿。我从小就和妹妹关系好,她还小的时候,我喜欢给她梳辫子、换裙子,把她当成洋娃娃。假使我们也生女儿就好了。”江边风大,风吹乱了胡萍萍的头发,她只好时不时地用手去拢头发。

  夜色越来越深,身边的情侣、游客渐渐散去,情人墙还剩零零散散几对。“很晚了,我们回去吧。”李涵飞说,胡萍萍这才停止描绘未来的蓝图,牵着他的手,向南京路方向走去。外滩的建筑多造于六七十年前,上海总会、亚细亚大楼、汇丰银行,还有鼎鼎有名的沙逊大厦,就是现在的和平饭店,一栋比一栋出名,还有些李涵飞叫不上名字的,天晚了,这些建筑上的景观灯都关了,再往前,就是外白渡桥了。这些建筑穿过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历经改名易主,改造还原,此刻在黑夜中静默不语,让李涵飞有置身外国的错觉。他们沿着九江路走,李涵飞又回头看了一眼,三只脚的东方明珠已经和夜色融为一体了,看不清了。离远了看,它更显得巨大、突兀, 胡萍萍看他恋恋不舍,对他说:“等造好了,我们再来看。”“嗯。”李涵飞把胡萍萍的手牵得更紧了一些。

  人要结婚了,没想到是这种感觉,有些紧张、有些兴奋,李涵飞适应了好几天,才开口和父母说。一家三口正吃着晚饭,王美珍说儿子自从三班倒以来,平常晚上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都不容易。“爸、妈。”李涵飞很少这么正襟危坐,“我想和你们说一声,我和萍萍打算结婚了。”王美珍听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终于要成家了,她愣了几秒钟,突然站起来,说要去再炒个菜。“这几个菜肯定够了,就我们三个人吃,又没客人要来,搞得这么复杂做啥。”李国强劝她,但王美珍不听,执意要去,李国强和李涵飞拗不过她,让她去了。后来,李涵飞看到王美珍边炒菜边揩眼睛,等她把菜端上桌的时候,眼睛还红红的。“油烟太大,熏眼睛了,快吃、快吃。”王美珍说。“小飞啊,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和我们说?”“我们也是几天前刚决定的。”“怪不得我看你这几天像做地下党,好像有事情瞒着我们。”王美珍开起了玩笑。“其实我们早就想问你,又怕你不高兴。”李国强说,“不过后来想想算了,你都这么大了,应该也有自己的打算。”“是呀,我们要是问了,你肯定又觉得我们烦、我们啰嗦。你们这一代人,我们是搞不懂。”王美珍补充说。“真的要结婚很多事情要准备起来了,买三金、订酒水。对了,还有你们结婚后要住哪里?”这个问题李涵飞倒真没仔细考虑过,总不见得叫胡萍萍一道来挤亭子间。“之前我和你妈倒是商量过,奶奶走了以后她那套老房子一直空关着。”李国强说,“我之前问过我阿哥,他意思是他在外面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以后也不会回上海了,他说这几年妈都是我们在照顾,他也没尽什么力,这套房子给我们了。”“你大伯这个人脾气有点怪,但是人还算是个好人。”王美珍说。李国强和王美珍商量下来,觉得这套老房子稍微翻新一下给李涵飞结婚用正好。“也不算什么好房子,但是肯定比和我们挤在一起好。”李国强说,奶奶的遗物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但这房子里的家具太旧了,肯定要换新的,地板要撬掉重新铺,墙也要重新弄,再把家电买一下,估计起码要小半年才能好。王美珍和李国强兴奋地讨论着酒水订在哪里,房子要怎么装修,还说赶紧要和胡萍萍爸妈见个面,千万不要让人家觉得失了礼数。“唉,可惜妈走得早了,不然看到小飞结婚,心里肯定高兴。”王美珍感慨道,“就差了这一年、两年。这就是命。”她啰里啰唆,说人老了,也没什么太大心愿,吃饱穿暖就行了,只要小辈好,自己这辈子就值了。她像在说李涵飞的奶奶,又像在说她自己。

  李国强和王美珍对于亲家见面万般重视,李国强去梅陇镇定好了八个人的桌头,让李涵飞把胡萍萍的父母、大哥、小妹全都喊上。王美珍专门拉着李国强去永安百货买新衣服,“永安一会儿叫东方红百货、一会儿叫第十百货,现在叫华联商厦,都不好听。永安明明是四大百货,叫第十百货是啥意思,人家要买衣服肯定是要去第一百货,第十连前三都排不进。”王美珍一边拿着衣柜里的衣服在身上比划,一边说,“我们老百姓搞不懂,反正都叫它永安的。”这些衣服旧的旧、小的小,她一件都看不上眼,她转头问李涵飞穿什么衣服比较得体,如果穿得太隆重,大红大紫,人家会不会觉得她这么大岁数还喜欢出风头?但是她想穿得喜庆点,要是穿黑的、白的,庄重是庄重,会不会太素了?李涵飞不懂这些女人穿衣的门道,他说,衣橱里翻翻,找一套平常穿的、稍微登样点的衣服就行。王美珍不买账,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穿旧衣裳?她逛了一下午,不仅买了两套新衣服、还去外面的大理发店专门烫了头,给李国强也买了一套西装。王美珍说这两套衣服都蛮好,她实在做不了决定,就都买了。“你看你妈,自己两套衣服花了几百块,有必要吗?”李国强说,“不晓得的以为我们两个是新郎、新娘了。”“你脸皮真的厚,有你这么大年纪的新郎吗?”王美珍反击,“我们那时候是啥年代,饭都吃不饱,拍张照片,登记一下,给亲戚朋友、邻居发两粒糖,就算结婚了。现在日子好了,时代不一样了,一辈子就一次,当然要重视。”

  吃饭那天,李涵飞一家三口早早就到了。“我这个地方选得灵吗?”李国强得意洋洋,“离你上班地方也近,万一他们吃好饭想考察,过个马路就到。”“考察啥考察?波特曼谁不晓得。”王美珍说,“不过这里环境是好,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来。”高悬的招牌上写着“梅陇镇酒家”几个大字,仿古的建筑气派不凡,大门口旁边有造型别致的盆景,和假山相互呼应,有点苏州园林的雅致韵味。李国强特地考李涵飞,“你知道这‘梅陇镇’三个字哪里来的?”“我不晓得,应该就是个地名吧。”“京剧《游龙戏凤》听过吗?”李国强兴致勃勃,“里面正德皇帝微服私访,所到之处正是‘梅陇镇酒肆’,所以才有这个饭店,老早是做淮扬菜的。文革前周总理都来过,我跟着亲戚也来吃过一趟,大开眼界。文革的时候,好小菜都不做了,卖卖大锅菜,我还来买过,三角钱一份,好菜是四角钱,味道也蛮好。”李国强陷入回忆,不可自拔,可惜李涵飞不听京剧,更没有听过《游龙戏凤》,接不上话,李国强觉得有点没劲。三人走上台阶,上了二楼,李国强预定的圆台面在“迎春”厅,他说这个寓意好,李涵飞要迎来他迟到的春天了。“你平时不说话,今天话特别多,自来水笼头关不上了。”王美珍数落李国强,“等会儿少说两句,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你也少说两句,等会儿高兴了喉咙一响,哇啦哇啦,人家都晓得你是弄堂里面一只‘喇叭’。”“我们三个都不响,人家当我们一家门哑巴。”李涵飞跟在后面,差点笑了。三个人落座,李国强和王美珍仔细研究菜单,把菜都点好了,冷菜白斩鸡、熏鱼、水晶肴肉、陈皮牛肉,热菜有水晶虾仁、蟹粉蹄筋、松鼠桂鱼、樟茶鸭,都是大菜,王美珍还点了一个海鲜羹。“真的比过年吃得还好。”

  王美珍从人造革皮包里掏出小镜子,想确保自己的妆容得体,她今天擦了粉,涂了口红,出门前她问李国强看上去怎么样,李国强说,“你这张面孔姹紫嫣红,喜气洋洋。”王美珍哭笑不得,把口红擦掉了一点。王美珍和李国强穿着盛装,不太自在,李国强时不时地要去松松领带。“你弄好不要再弄了,等会人家看到要笑的。”“有啥好笑,我们工人阶级,平常上班谁天天这么穿?”李涵飞笑了,说他们穿得太隆重,好像今天就是来喝喜酒的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不懂,每个做父母的都盼这一天。”母亲说,眼睛都有点红了。“多少年了,自从你……”李涵飞赶紧打断她的话头,“他们也该到了,要么我去门口等等。”

  王美珍的动情让李涵飞有点尴尬,他正想起身下楼,就看见胡萍萍风风火火地领着一家人来了。还好,她的父母一看也是精心打扮,她母亲穿了真丝衬衫,父亲也穿了一套和李国强款式相仿的西装,两个男人相视一笑,看来两位太太品味差不多,一切尽在不言中。胡萍萍长得富态,像她父亲,他个子不算高,有点微胖,也长着一张圆脸,戴着眼镜,鼻头有肉,到了这个年纪头发已经不再茂盛,留着很短的寸头。胡萍萍的母亲比较瘦,瓜子脸,看着和善。

  胡萍萍的父母人都不错,尤其是她父亲,也是像她一样开朗的性格,说话很直接。这种场合,李涵飞倒是有点紧张,又怕自己说错话,只好没事情找点事情做,一会儿忙着给大家添茶,一会儿给胡萍萍夹菜。胡萍萍开玩笑说:“平常怎么不见你对我这样殷勤?”大家都跟着笑了。胡萍萍的父亲开口说,一开始对李涵飞有点小意见,觉得他年纪稍微有点大了,但今天来看了,觉得他老实、稳重,和胡萍萍性格互补,应该能过到一块儿去。胡萍萍的母亲也跟着说,“萍萍很能干,大专毕业,工作也好,从小在家里帮我烧菜、洗衣服,老大插队去了,她还要带着阿妹,我们邻居都说这个女儿被我们养到了。”“小飞能找到萍萍,也是他额头高。”王美珍笑得合不拢嘴。“以后两个小孩互帮互助,把日子越过越好。”

  “你们结婚后准备住在哪里?”胡萍萍的哥哥看着蛮严肃,一顿饭吃下来也没怎么笑过。这个问题突然抛出,显得没头没尾。李国强正准备回答,胡萍萍打了个圆场。“我阿哥江西插队回来,现在在房管局工作,对这种问题比较关注。”李国强讲了讲他们的打算,“我们准备把小飞奶奶留下的一室户装修一下,这两天已经在找人量尺寸了,到时候彩电、冰箱、洗衣机,家电肯定都配齐的。”胡萍萍阿哥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说这房子老人住了这么多年,肯定是要大修的。“会的、会的。”李国强拍胸脯保证,“肯定弄好像新的一样。”“旧的就是旧的,哪能弄成新的?”胡萍萍阿哥讲话难听,李涵飞心里有点不开心,胡萍萍估计看出来了,在桌子下面捏了捏他的手,意思是别动气。她赶紧把话题转移到自己的阿妹身上,说阿妹中专毕业去幼儿园当幼教了。胡萍萍小妹说,以后阿姐生了孩子她一定来帮忙。“姐妹两个人都喜欢小孩。”胡萍萍的母亲说,“可惜现在不能多生了,都是独生女子,否则生两、三个小孩,有兄弟姐妹作伴多好。”王美珍说真的可惜,她本来也想给李涵飞生个弟弟妹妹,就是身体不争气。胡萍萍的母亲拍拍王美珍的肩头,算是一种安慰。

  这顿饭吃了两个小时,后半程几个大人主导,商量婚期定在什么时候、要请几桌这些大事,胡萍萍偶尔插嘴,李涵飞只听不说,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前面提心吊胆,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尝两口这里的菜。没想到就着婚礼的种种事宜,满满一桌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王美珍喊服务员过来,又加了一客小笼馒头、一份酒酿小圆子,胡萍萍的父母说不用客气,吃得很饱了。“点心总归要吃的。”吃完饭,两家人一起下楼,看上去已经像一家人。胡萍萍悄悄地对李涵飞说,“阿哥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他这个人说话是不好听。我和阿妹也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就当没听过,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晓得。”李涵飞说,“可能他也是担心你以后过得不好。”

  李涵飞从小朋友就不多,要结婚了,他想着肯定是要把白玫瑰的老同事们都请来的。他找了一天先给孙经理打了个电话,说想等有空去白玫瑰看看大家,也给大家送喜帖。孙经理恭喜了他,说给他保密,到时候人过来,给大家一个惊喜。那天,李涵飞下了早班,换了身衣服,小心翼翼地把几张喜帖都装好。他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现在他已经对脸上的疤痕习惯了,时间久了,这道疤似乎没那么触目惊心了,但老同事们见了一定会吓一跳吧。刚回来时,白玫瑰和蒋梦茹一样,是他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这里。现在似乎好点了,偶尔从门口路过,他不再觉得难堪,但也不敢细看,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调动从前的回忆。这一天,李涵飞就要再一次真正地走进白玫瑰,不知道那里变了吗?他有些忐忑不安。从波特曼走到白玫瑰不用十分钟,但李涵飞好像走了很久。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李涵飞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还好看到孙经理,孙经理一如既往,笑得亲切,于他而言是一贴镇定剂,孙经理赶紧把他迎进来。一开始,门口等候的顾客还不明就里,误以为李涵飞是哪里来的贵客,要孙经理这样隆重地接待。直到有两个阿姨认出了他,起初,她们还有点狐疑,“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像小白龙?”“他不是早就不做了吗?”两个阿姨窃窃私语,举棋不定,“他好像比小白龙黑、壮、也没这么年轻。”三毛正好出来送客人出来,他见了李涵飞,愣住了。“小白龙!”三毛脸上呈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激动地迎了上去。“师傅!”李涵飞也有些激动,“我,我回来了。”“多少年没见了,起码五年了。”三毛伸出手掌,比了一个“五”,“我以为你在外国不回来了。真的没想到你今天来。”三毛拉着小白龙往里走,“你们看看谁来了?”小生、书记、建平看见小白龙来了,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围了过来。几个人七嘴八舌,说差点没认出小白龙来,还问他回来了怎么也不过来看看,最后又问他现在在哪家理发店上班,怎么不回白玫瑰?李涵飞一时语塞,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问题。白玫瑰还没到下班时间,他只好长话短说,说现在就在旁边波特曼上班,今天来是来送喜帖的。大家都说不得了,小白龙出国一趟回来,去了这么好的地方“高就”。“我只是个门童,在门口迎宾的。”大家不管什么门童还是经理,都认定小白龙现在前途无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生问。“其实也有两年了。”李涵飞如实回答,“不过一开始也不太顺利,找工作找了一段时间,去年才算比较稳定了,所以这么晚才回来看大家。”李涵飞说今天时间太匆忙,下次他再请大家吃饭,吃好一点的。李涵飞这一趟来,三毛和孙经理最开心,孙经理让他看看白玫瑰现在有什么变化。李涵飞走了一圈,发现这里的飞发椅、烫发设备都换成了最新的,原本的黑白马赛克地砖也不见了,全铺了白色大理石。墙上贴着现在最火的港台、日本明星的海报,每隔一个月就会换几张,这些明星的发型总让赶时髦的年轻男女趋之若鹜,争相模仿。白玫瑰还专门辟出了一面墙,放奖杯、奖状、名人照片,李涵飞看到那张他和电视台杨小姐的合影,当时的照片冲印技术不好,现在看起来已经有些褪色模糊。“气派吗?”孙经理问。李涵飞点点头。“这几年白玫瑰是越做越好,全上海一共40家特级店,白玫瑰已经被评为‘超级特级’了,早就不是南京西路最大、最好的理发店了,整个上海市肯定能排前三。”孙经理停了一下,感概地说,“可惜你不在这里做了。当时三毛还说把你带出来之后就退休呢,结果做到现在。”

  李涵飞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当他再次走进白玫瑰,看到熟悉的老面孔,心里还是会有些难过。他不敢停留太久,一是怕耽误人家工作,二是怕自己陷入回忆的泥沼,情绪翻涌。他把喜帖一张张发给大家,喜帖上龙凤呈祥,写着李涵飞和胡萍萍的名字,还有婚宴的时间地点。孙经理送他到门口,神秘兮兮地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那个小林吗?老法师的关门弟子。” 孙经理不知道李涵飞和小林之间的龃龉,李涵飞说,“有印象。”“你有没有发现他今天不在?”“你一说我才发现。”李涵飞确实差点已经忘了这个人。“他去年刚走。”孙经理说,“你知道他怎么走的?”他接着往下说,“和一个有钱的客人‘勾搭’上了。我也不想用这个词,不过事实如此,我们这里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这个客人比小林大不少,四十出头,小林为了她把婚都离掉了,跟着她跑去广州了,据说在广州想开理发店。”孙经理说当时小林的太太来店里好几次,撒泼打滚,让我们处理,“搞得场面很难堪,小林也不小了,平时也不怎么说话,独来独往,现在发生这种事情,工作单位现在也没办法的,更何况他自己也说不做了,要走。”孙经理叹了口气,说那时真是焦头烂额,后面是小林妻子的娘家人把她劝回去的,说这个事情不光彩,不要再搞得人尽皆知了。“说实话我蛮同情他太太。不过她天天来,确实也影响我们营业了,刚刚评完‘超级特级’,每天很多顾客来,不晓得以为是消费纠纷,她天天来闹我也不方便解释,毕竟是人家家里的私事。”李涵飞说,真没想到。“唉,不过每个人有自己的活法。”孙经理总结,“现在这个社会,和以前也不一样了,花花世界,诱惑也多,人心越来越复杂。”最后孙经理讲,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下次有空再聚,聊个畅快淋漓。

  婚礼将近,办酒水的地方选在了体育大厦,一共十桌,其实这几年又多了不少可以办婚宴的饭店、酒店。李涵飞念旧,以前他常被喊去体育大厦给新娘子做头发,那时他就想好,如果以后结婚也来这里。胡萍萍家的亲戚多,李涵飞这里亲戚少,除了外公、外婆、娘舅、阿姨等,李国强和王美珍还想请几个老邻居和弹簧厂里的同事,剩下就是李涵飞的同学、同事。李涵飞算了算,他想喊上几个中专同学,培训班的赵大明、长生果他们,绮美和白玫瑰的师傅。至于波特曼,其实和他最熟的就是蔡经理和大块头,其他同事要不就不请了,发发喜糖就可以。

  李涵飞、王美珍和胡萍萍一同去城隍庙旁边的老凤祥买金戒指。这家老凤祥历史悠久,特别气派,大多数顾客也是像他们一样,为了买结婚的“三金”专程来的,也有一些是在给满月的孩子挑金镯子或是给老人祝寿买金寿桃。卖金戒指的柜台永远顾客盈门,数位和胡萍萍年龄相仿的顾客正在仔细挑选戒指的款式,这里是女人的天下,男人基本没有话语权。柜台上写着金价,明码标价,97元一克。“你喜欢哪种样式的?”李涵飞问。胡萍萍一时看得眼花缭乱,答不上来。“萍萍,你把喜欢的都拿出来试试,戴在手上就晓得好看不好看了。”王美珍热心地出谋划策。旁边的顾客正一个个试戴,把金戒指套进无名指上,然后伸长手指,反复观赏。“先看看喜欢哪一种,看好了叫我,我拿出来给你试。”老凤祥的服务员公事公办,态度一般。“光戒肯定不行,太简单了,平常戴戴的,文字戒估计你们小青年也不喜欢了,上面写个‘喜’,要么看看那边几种,款式新一点的。”王美珍给胡萍萍做参谋。胡萍萍一个个戒指看过来,选了几个喜欢的款式,请那个面孔冰冷像机器人的服务员给她拿出来试一下。“你看哪个好看?”胡萍萍问李涵飞。李涵飞看了看,选择了其中一个,胡萍萍高兴地说,“我也觉得这个好看。”李涵飞站在一边,看胡萍萍和王美珍讨论热烈。

  他的目光移到了柜台里的一排排戒指上,金灿灿,有些刺眼。顾客都挤在柜台前,把原本就不宽的过道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不知为何,李涵飞有些羡慕他们。四处喧哗,恍惚间李涵飞想起好多年前一个炽热午后,他独自一个人去曼谷唐人街上那家最大的金店买戒指,他千挑万选,最后付了钱,看着店员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盒子里包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李涵飞总拿出那枚戒指来看,它曾给过他许多陪伴、信念和希望,支撑他度过一些孤独又疲惫的夜晚。最后,李涵飞没能留住这枚戒指,没有把它送给应该戴上它的那个人。或许那就是一个征兆,命运暗地里给了他一些提示,但李涵飞当时没能读懂。想着想着,他心里有些刺痛,眼眶湿润。他本以为这么多年了,早就能接受自己的失败、蒋梦茹的离开,但回忆猝不及防地杀了个回马枪,人的心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很多情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里面人多,有点闷,我去门口站一会儿。”李涵飞对胡萍萍说,他生怕她看出自己的反常。“你们男人不懂这些,没耐心,我们再看一会儿,你等会再过来找我们。”王美珍以为李涵飞是觉得无聊了。

  李涵飞走到老凤祥门口,隔壁就是城隍庙了。这个路口人很多,居民、游客,人来人往。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让自己从回忆里脱身,好一会儿他才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真实世界。他突然很想抽支烟,自从他去波特曼上班以来,他就把烟给戒了,他不想让父母觉得他出去一趟就学坏了。他要结婚了,这不是一件开心事吗?他下定决心,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好好地往前看,他有信心能和胡萍萍好好过日子,他会尽他所能对她好。李涵飞走到马路对面,买了一瓶汽水,猛地灌下去,他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又走回老凤祥。这时胡萍萍终于决定好买什么戒指,王美珍问要不要再买一副对戒,李涵飞说不用了吧,男人戴啥戒指?王美珍说买一对吧,做个纪念。三个人在老凤祥逗留了一上午,总算把戒指、手镯、项链都买齐全了,对戒也买了。镯子的选择就没那么复杂,基本都是龙凤呈祥的图案,她们选了一对粗细适中的。黄金单价乘以克数,再加上手工费,王美珍一口气花了好几千,不是一笔小数目。王美珍平时节省,这个时候很大方,她把胡萍萍当成了自己人。王美珍悄悄和李涵飞说,“你这么大岁数结婚,这点事情肯定要做到位的,不然坍台的。”

  奶奶那套老房子也装修得差不多了,李涵飞跟着李国强去过好几趟。李国强说,奶奶的遗物也不多,之前旧衣服、被子什么都处理掉了,剩下几张照片很宝贵,他收好拿到家里去了。奶奶住的那间房间天花板总是漏水,最后那几年更是厉害,每年李国强都喊人去修,却是治标不治本。“这次一定要修好。”李国强说,“以前妈怕麻烦,总是让里面简单弄弄,不漏水了就算了,第二年台风一来,外面楼顶积水,又渗进来。”年复一年,李国强总想着找个时间彻底大修,母亲却没有等到,先走一步。“先让工人把楼顶防水做好,加个雨棚,再把里面的天花板铲掉,重新粉刷。”李涵飞抬头看着天花板渗水的部分,想象它是如何从很小一处漏水慢慢扩散,留下从小到大、一圈圈积水泛黄的痕迹,形状似涟漪。旧的家具已经被运走,房间里显得空空荡荡,李涵飞想起那一年,奶奶展开满是皱纹的手掌,手心里藏着两颗已经有些化了的大白兔奶糖,而那时李涵飞早已过了吃糖的年龄。李国强正在说着未来家具摆放的位置,大床、五斗橱、衣柜,还给胡萍萍弄了一张化妆台,厕所太小了,弹丸之地,洗衣机只好摆在阳台上。李涵飞似听非听,他想,等他们住进来了,是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抹去了奶奶遗留的生活痕迹?等李涵飞隔了几个礼拜再去的时候,房子的装修已经搞得七七八八,邻居问他,是不是要做新郎官了。他点点头,隔壁的阿姨姆妈都说恭喜。他说不好意思,装修时麻烦大家了。她们都说不麻烦,以前他奶奶住在这里的时候,很照顾大家,把她们当自己家亲眷。再后来一次,冰箱、洗衣机、电视机也都到位了,王美珍拿了一床新被子过去,套上绣着龙凤的大红色被罩,三个人又是擦灰、又是拖地,再给门窗都贴上“喜”字,新房算布置完了。李涵飞再抬头看曾经漏水的天花板,这次李国强说到做到,粉刷一新,天花板上漏水的印记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李涵飞反而有点失落,好像失去了些什么。

  婚期将至,李涵飞时而觉得不真实,时而觉得紧张。在赵大明的推荐下,他和胡萍萍去王开照相馆拍了婚纱照,胡萍萍特别兴奋,说以前明星、名人都在“王开”拍照,长相出众的小姑娘、小伙子拍了照片之后,还能被放在橱窗里展示,运气好的就这样受到电影导演的青睐,走上演艺之路,这让更多揣着明星梦的年轻男女更加趋之若鹜。前几年,王开生意好得不得了,上海人都晓得一句话“拍结婚照去王开”,赵大明说自己早上五、六点就去排队了,要是下午才来,那肯定排不上。李涵飞和胡萍萍拍了几套不同背景的照片,有一套胡萍萍特别喜欢,她身着婚纱,李涵飞穿着西装,后头是一盏聚光灯,色光纸一盖,最后的效果就仿佛两人沐浴在朝阳的阳光之下。照片印出来之后,胡萍萍看了又看,说“旭日东升”,好意头,王美珍也说这张照片灵得不得了,可惜自己早生三十年,否则也一定去拍。

  李涵飞特地看好了时间,打电话去金龙,和王大副说他要结婚了,还有两天就办婚礼了。王大副说恭喜恭喜,只可惜不能去上海喝喜酒,李涵飞问他们最近怎么样,王大副说一切都好,孩子刚出生,家里一下子就多了好多事。“你过两年肯定也是这样,有了小孩,当了爸爸,心态都不一样了。”王大副说,“忙归忙,心里觉得被孩子填满了。”王大副说小丹和小楚也结婚了,他们在金龙办了几桌,路太远,小丹的父母没能过来,小楚家的亲戚都来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金枕头的母亲在四十高龄又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和金枕头刚出生时长得很像。那天,金枕头的母亲和小楚抱着孩子,又哭又笑。“你看,日子这样过着过着,不也过下去了。”李涵飞想,是啊,当初日子那么难,苦难好像一阵大雨,无人幸免,咬着牙过去之后,时间到底还是多少抚平了一些伤痛,终究是推着人往前走了。

  李涵飞没有食言,请了白玫瑰的老同事吃饭,起初,他很怕别人看不起他,觉得他没有混出什么名堂来,但在饭桌上,孙经理、三毛他们总爱谈起许多往事,说当年小白龙怎么靠英俊的容貌、做头发的手势红遍半个上海滩,每天有多少顾客排队候着他,尤其是过年前,孙经理只好想方设法劝部分顾客转到其他师傅那里,顾客们都不愿意,说自己是冲着小白龙来的。直到这么多年之后,依旧会有零星顾客问及小白龙。李涵飞忽然觉得,只有在这群人之间,他还是“小白龙”,虽然落魄了,但仍受尊重,仿佛是前朝遗老。想起在泰国的遭遇他心中仍有不甘,想起面试时他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也很难释然,但他却在白玫瑰的同事那里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自尊。

  在筹备婚礼这件事上,李涵飞才发现胡萍萍很能干,婚礼的许多事情,都是她一手操办的,李涵飞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本来对于婚礼上的种种琐事,总是女人要比男人上心的,新郎、新娘家宾客各来多少,位子怎么排布,结婚时新郎、新娘分别穿什么,到喜糖、喜烟这些细节,一点也马虎不得。胡萍萍乐在其中,有时更要拉上她的母亲和王美珍做参谋。或许是女人更迷信婚礼的仪式,来作为百年好合、一生幸福的见证。

  胡萍萍家亲戚不少,家里的老人再加舅舅舅妈、伯父伯母,父母的同事、朋友,还有胡萍萍中学、大专的同学、单位的同事,他们算下来五桌都有点不够。最后李国强说他们家亲戚少,李涵飞朋友也不多,要了四桌,胡萍萍家给了六桌。大伯一家来不了,对于李涵飞来说,最重要的亲眷就是母亲这边的几家人,尤其是黑皮一家。一转眼,黑皮的儿子虚岁快五岁了,他说一定要让小孩给李涵飞来当花童。李涵飞也喜欢黑皮家的小孩,那男孩长得像他妈妈,大眼睛,模样机灵,总体听话,偶尔淘气,很讨人喜欢。尤其是王美珍,对这个小男孩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抱来当自己的孙子。李涵飞想,如果将来自己的孩子也像这样就好了。

  办婚礼的前一天,李涵飞翻来覆去,没有睡好。一大早,他就被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还好等到要出发的时候,雨势渐小,只是天色还有点灰蒙蒙的。“有财有水,讨了个好彩头。”介绍人吴阿姨很开心。体育大厦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门口的南京路则繁华了不少,车水马龙,马路上除了20路、37路、46路公交车、脚踏车,多了不少桑塔纳、捷达、富康,还有进口的奥迪100,行人都打扮摩登。

  等李涵飞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台上,胡萍萍穿着一件婚纱,没有王开照相馆里的这么华丽,但也让她庄重起来,胡萍萍今天化了妆,和平常不一样,她有点紧张,看上去更加漂亮、可爱。司仪让两人说几句话,李涵飞最怕当众发言,他长话短说,感谢双方父母的养育之恩,以后一定会好好为小家庭做出贡献,让两个人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胡萍萍倒是口才不错,一个人说了五六分钟,最后还感谢了到场的每一位宾客,到场见证这个难忘的时刻,让大家吃好、喝好,颇有女主人的风范。司仪也开玩笑说,没想到胡萍萍一点不怯场,相信大家一定能看出来,这个家以后是谁说了算,宾客们一听都笑了起来。李涵飞总觉得这个厅里的灯光太亮,他穿着衬衫西装,感觉自己的额头开始渐渐冒汗。最后他给胡萍萍戴上戒指,宾客们都起哄说“亲一个”,李涵飞感觉自己脸都红了,胡萍萍低下头,很紧张但又带着笑意,最后李涵飞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观众们还不买账,说这个不算。李涵飞边擦汗、边讨饶,大家总算是放过了他,仪式的部分就这样结束了。

  十桌客人、百来号人把大厅坐得满满当当。聊天、吃菜、碰杯、抽烟,李涵飞忽然想起金龙办婚宴的时候,似乎也是这种感觉,热闹、拥挤,但有点乱哄哄的。他和胡萍萍仓促地坐下吃了几口,胡萍萍就要去把婚纱换掉,换成方便敬酒的红色套装。她阿妹陪她去了。等胡萍萍再回来,换了一身套裙,头上盘着发髻,插着几朵红色的仿真花作为装饰,口红也重新抹了一下,整个人明艳起来,也没有了刚才穿着婚纱的拘谨。李涵飞给她夹了些菜,她匆匆忙忙吃了两口,说赶紧起身去敬酒。

  十桌客人按照顺序敬酒,先敬了双方的长辈,再来是胡萍萍这边的亲朋好友。胡萍萍的单位同事看着人都挺斯文的,她的远房亲戚太多了,一晚上李涵飞根本就认不全,只能跟着胡萍萍叫,“爷叔、阿姨,感谢、感谢。”酒喝多了,李涵飞已经开始觉得有点晕,偶尔他还得帮胡萍萍挡酒,胡萍萍说没事,她能喝。李涵飞还是一把把她的酒杯拿过来,一饮而尽。一桌的客人都拍手叫好,有人给他的杯子又加满,嘴里嚷着“好事成双”。李涵飞不喜欢这种场合,他觉得众人好像是在看一场表演。他心里有些不悦,但也只好把刚刚倒的酒也喝了,否则是不给客人面子。“好了、好了,到位了,后面几桌我们还没敬呢。”胡萍萍发话了。她的同学们又起哄,说她是心疼新郎官了,胡萍萍自己也喝了半杯,他们这才放人。宾客们的脸在李涵飞眼前变得浑浊不清,男女老幼,轮番登场。他喝了杯茶,强迫自己清醒些。他问胡萍萍感觉怎么样,她说她的酒杯里掺了可乐,喝不醉。李涵飞笑了。

  敬酒敬到白玫瑰这桌,孙经理、三毛、小生、书记、建平几个都来了,小六和柴爿也没缺席。孙经理说,怎么才过来,我们都等急了。大家都说恭喜小白龙,祝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只有这桌,大家还会把李涵飞叫成“小白龙”,就像是弄堂里大人取的小名、绰号,长大了也改不掉,要跟着人走完一生的。旁边那桌是方师傅、赵大明他们,绮美的两位师傅,还有胖子、圆规,刚好凑齐一桌。这些人参与了李涵飞人生的不同阶段,陪伴他走过某一段路,今天在这样的场合凑到了一起,一生可能就仅此一次。李涵飞真心诚意地敬酒,和大家碰杯,一次次仰头一饮而尽。最后回到父母那桌,王美珍心疼儿子,让他少喝点。李涵飞看的母亲的眼眶泛红了,他走过去,搂了搂母亲的肩膀,真心诚意地说了句“谢谢。”母子俩从来不说那么生分的话,母亲听了,摆摆手,又拍拍儿子的肩,“好好过。”母亲又拉了胡萍萍的手,“萍萍,要是小飞对你不好,你一定要来和我说,我帮你教训他。”

  觥筹交错之间,几张圆台面都陆续有人离场,宾客们渐渐散了。半小时前还热闹无比、人声鼎沸的大厅一下就安静了,装饰用的花掉在了地上,被踩烂了。每张桌子上都是杯盘狼藉,空了的酒瓶、汽水瓶,横七竖八地横躺在地上。胡萍萍由阿妹陪着去换衣服了,李涵飞终于能松开衬衫领口,透一口气,他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看着空荡荡的大厅,服务员在依次收拾一张张桌上的残羹冷炙。

  突然就冷清了。李涵飞猛然间想起了蒋梦茹,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羞愧。后来,这个场景屡屡出现在李涵飞的梦里,就在这个大厅里,水晶灯下头,人群散去了,他的父母站在他身后,他回头看,他们却不见了。后来,站在她身边的新娘也不见了。灯关了,只剩他自己了。

  

继续阅读:(十九)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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