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胡萍萍
余其芬2024-07-29 14:0912,446

  王美珍先后为李涵飞介绍过不下十个女孩,却没有一个成功,别说结婚了,连能顺利谈上朋友的都没有,但王美珍并不灰心,生活教会她屡败屡战。这一次,她又拿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算不上是长得很漂亮,但也耐看,皮肤白、微胖、大眼睛、鼻头有肉,嘴巴也不小,看上去挺亲切的。“吴阿姨你还记得吗?”王美珍兴致高昂。李涵飞摇摇头,母亲经常说起很多老邻居、旧同事,他一个也不记得了,很多都只在他小的时候见过一两次,他要是能有这么好的记性,读书也肯定不费劲了。“你这个小孩没良心,吴阿姨以前经常拿糖给你吃的。”王美珍像往常一样,不等李涵飞开口,就自顾自第说下去了,“这个小姑娘是她的外甥女,大专毕业,她说人蛮能干的、脾气好,工作也不错,好像在做会计呢。”母亲像百货公司站在柜台后头的销售人员,推荐得十分殷勤。之前,李涵飞已经连续拒绝了两次,这次他实在不好意思再拂了母亲的好意,心想只能去见一面了,约着吃顿饭聊两句,之后再随便想个理由回绝。说不定不用他开口,女孩也不一定想和他再见面。

  其实,李涵飞对这种相亲的形式早已有些厌倦了,他想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他喜欢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许多外在条件、家庭出身,仿佛是一次次面试。他实在是没法对着陌生的女孩“推销”自己,历数自己的种种优点,尴尬得让人想挖个地洞钻下去。母亲可能看出了李涵飞对相亲的厌倦,苦口婆心地劝说,“你自己能认识小姑娘,当然好,我们做父母的还不用操这份心。你现在这工作也不算轻松,以前的女同学、弄堂里的邻居你也都不联系,我们只好托人给你介绍对象,顺便帮你把把关。你看,黑皮不也这样找到老婆的吗?”“我和黑皮不一样。”李涵飞说。他的意思是每个人的性格、对待感情和婚姻的态度都不一样,可王美珍并不是这样理解的。“你们当然不一样,你要是他,我也不操这份心了。你看他平时天南地北地跑,认识的人也多,责任心也强,一直以来很关照我们,把你更加是当亲弟弟一样。”王美珍的语气中略带嘲讽,“人家对自己的终生大事老早有规划,还专门调了岗,方便找对象、以后好多照顾家里。哪像你,主意比谁多大,老是拉着个脸不说话,这样哪个小姑娘能看得上你?”好久没有听到母亲用这种口吻数落自己,这还是李涵飞从泰国回来之后王美珍第一次对他发脾气,可李涵飞居然有些高兴,母亲不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对待他,那时一举一动都怕伤害他脆弱的自尊心,说明母亲终于将他当作一个正常人对待了。

  “看不上也好,以免害了别人。”李涵飞故意这么说。王美珍忽然显得有些难堪,她意识到刚刚自己说的话不好听,揭了儿子的疮疤,仿佛在责怪他之前一定要出去闯荡。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过得也蛮好,工作也可以,但你这个性格,从小到大都一样……”“好了、好了。”李涵飞打断了她,“我晓得你的意思。我肯定不如黑皮稳重。刚刚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这次会去的。”王美珍这才像吃了定心丸,她摇着蒲扇,说去弄堂口乘风凉。回家后,王美珍通知儿子,礼拜六去和小姑娘吃顿饭,当作认识一下。

  王美珍说了,难得双方都同意见面,吃得好一点,不要坍台。“要么你们去吃西餐吧。”王美珍兴致勃勃,“现在的小姑娘赶时髦,都喜欢吃的。我年轻时候也喜欢,你爸不爱吃,不过那时我们哪有那个条件,你们就去红房子吧。反正你也没去过,去开开眼界。”王美珍说,老底子红房子西菜馆是霞飞路上最出名的西餐厅,意大利人开的,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据说还是梅兰芳给它改的名字,我们以前都晓得一句话‘吃西菜去红房子’。”“周总理接待外宾都介绍过红房子。”李国强来了兴致,“法国总统蓬皮杜也去吃过。你先去吃吃看,等下次你妈生日我们再一道去。”“吃、吃、吃,就晓得吃。这些总统是你亲戚?”王美珍看着李国强这副样子又不开心了,儿子的婚事他似乎一点不操心,整天喜欢看报、听新闻,哪个国家的总统、总理要来,比谁都上心,“小飞是去相亲的,不是去吃饭的。”“你刚刚自己说的,叫他去开开眼界。”李国强反驳道,“我这不是好心吗,你说你喜欢吃,我才说我们下次一起去的”。“儿子的事情你都不管。”王美珍将炮火集中到了李国强身上。“我哪能管?我一个老头子像你们三姑六婆一样去给儿子做媒?像话吗?要被人家笑掉大牙的。”“你说谁是三姑六婆?”两个人吵了起来,李涵飞劝了两句无果,他赶紧下楼,躲避这场似乎是由他引发的争执。

  李涵飞第一次走进红房子,便感受到这家餐厅的派头十足。人来人往的淮海路上,它带着半个世纪的岁月沧桑,有一种矜持和骄傲。李涵飞已经提前打电话来预订过座位了,他和领位的服务生讲了自己的姓名,服务生将他带到楼上坐好。这里的服务生也跟波特曼门童一样,全套制服,皮鞋擦得锃亮,彬彬有礼。李涵飞心想,蔡经理讲得没错,领位员也像是餐厅的门面。李涵飞坐下,桌子上都铺着雪白的桌布,餐盘放在正中,刀叉被裹在餐巾里,放在右手边,桌上还放着透亮的高脚杯。趁着对方还没来,李涵飞先翻了翻菜单,琢磨着应该怎么点菜。  

  照片里的小姑娘叫胡萍萍,二十六岁,今天她单刀赴会,尽管是来相亲的,但她一点也不扭扭捏捏。她一进门,李涵飞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她看起来是精心打扮过,描了眉毛、擦了口红,穿着一身的确良连衣裙。李涵飞向她招招手,她径直走了过来,朝李涵飞笑了笑。“你好,你就是小李吧,我是胡萍萍,同事朋友都喊我萍萍。”胡萍萍开门见山,落落大方。李涵飞赶紧站起来,欠了个身以示问候,伸出手去和她握了个手,“你好,我是李涵飞。”这时候胡萍萍似乎意识到自己喊人家“小李”不妥,“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比我大几岁,也跟着大人喊你‘小李’了。”李涵飞连忙说,“没事、没事,叫什么都可以。”胡萍萍示意两人可以坐下,“那我暂且称呼你‘小李’,显得亲切点?”“好。”没想到,这顿饭吃得还蛮有意思。之前几次相亲,不少女孩喜欢带着介绍人同来,那就显得更尴尬,两方大人加一对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女。李涵飞心想自己已经三十了,哪能还像小学生那样,说句话都要王美珍帮他开口。后来王美珍问他相亲是要自己去见面、还是要她陪着去,李涵飞赶紧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叫家长陪着?”

  两个人点了几个招牌菜,芥末牛排、葡国鸡、一客洋葱汤、一客奶油蘑菇汤,还有一道名菜烙蛤蜊。胡萍萍说,“够了、够了,别再点了,等会儿吃不掉浪费的,打包回去吃味道就不灵了。”李涵飞说那等会再点两份意大利冰糕当饭后甜点。旁边两个上了年纪的食客也点了这道招牌的烙蛤蜊。这位男士让李涵飞想起白玫瑰的小生,穿着讲究,风度翩翩,但他年纪似乎更大些,是名副其实的老克勒。“你晓得吗?这道菜原本是勃艮第蜗牛,打仗辰光没蜗牛,先用田螺做实验,肉太老,味道进不去,换了蛏子也不行,后来就用蛤蜊代替了,把蛤蜊肉取出来洗干净,拌好调料再放回壳里,一道放到烤盘里,还要再放油、大蒜、白葡萄酒,酒精蒸发掉,酒香留下来,端出来的时候香是香得不得了,味道全进去了。”对面上了年纪的女士吃得优雅,边听边频频点头。李涵飞并不故意想偷听,只是两桌挨着近,老先生说话的声音也不低。他配着故事吃这道烙蛤蜊,觉得更有滋味了,险些忘记今天来这里“开洋荤”的初衷是相亲。

  “很多人现在都不喜欢家里介绍对象,我倒觉得没啥不好。朋友介绍、父母介绍、亲戚介绍,都是一样的。”胡萍萍正在发表自己对相亲的高见。“聊得来的就再约下一趟,不喜欢的肯定也没下一趟了,现在大家都忙,也都追求效率,这很符合经济效益。”李涵飞笑笑,心想,这女孩倒是蛮坦诚的。一顿饭,两人聊了聊各自的基本信息,什么学校毕业的、在哪里上班、平时周末会做点啥。“我在大专学的是会计专业。爸妈说出来方便找工作,每个工厂、企业、学校、医院都要会计的。”胡萍萍很健谈,“我也没啥特别爱好,不像我有个同学喜欢写诗、一定要考中文系。我倒无所谓,学啥不是学。现在这个工作蛮好,以后成家了也能帮家里算算帐。”胡萍萍问李涵飞喜欢什么类型的小姑娘。他还没想过能被问到这么直接的问题,“嗯,我还真没想过,肯定是要人好、工作稳定,身高、长相这种我倒不是特别看中。”“你是在说我长相不达标?”胡萍萍问。“不是、不是。”李涵飞脸都红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晓得,故意逗你呢。”胡萍萍笑了。

  两个人吃完饭,刚走出门口,就碰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坐在旁边一家商店门口哭。胡萍萍问:“怎么回事,这么小的小孩在这里,是不是走丢了?”她像是在问李涵飞、又像是自言自语。还没等到李涵飞回答,她已经走过去,蹲在小孩身边,轻轻拍着小孩的背:“不哭不哭,你怎么了,是不是调皮走丢了?”小孩哭得更伤心了,“我妈妈找不到了。”胡萍萍手忙脚乱地掏出手绢,给小孩擦眼泪,又一把把小孩抱起来,哄着他:“别哭,阿姨带你去找妈妈。放心吧,一定能找到。”

  胡萍萍抱着孩子先去附近的几家店都问了下,刚刚是否见过这个小孩?有人来找过孩子吗?几个人都说没有。何况这是礼拜六,淮海路上人山人海,营业员都忙着招呼客人,如果不是特别留意,很难记得进进出出的每个顾客。胡萍萍只好又把孩子抱回刚刚捡到他的地方,路人来来往往,她时不时地就问人家,“刚刚有没有见过这小孩,知道是谁家的吗?”路人纷纷摇头。李涵飞看胡萍萍的额头都出汗了,连忙对她说:“要不我抱会儿孩子吧,孩子重。”胡萍萍问:“你抱过小孩?”李涵飞如实招来:“那倒没有。”“算了吧。我抱着,这么小的孩子,不重。”找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孩子不哭了,在胡萍萍的怀里很安静,可能因为刚刚哭得撕心裂肺,现在脸涨得通红。李涵飞给孩子买了瓶饮料喝,两个人商量着,要是再找不到家长就把只能把孩子送到警察局去了。“刚刚妈妈在排队。”小孩喝着饮料,平静下来,能好好说话了,“我看到一个姐姐,有玩具,我跟着她,我也想玩。”李涵飞听了孩子的话,他说,“前面有家食品商店,总是排队的,我也来过几次,他妈妈会不会是在那里?”两人一同走过去,果然这家老字号门口大排长龙。李涵飞也为孩子焦急,大声地问排队的人,“有人的小孩走丢了吗?”有一个爷叔说,刚刚有个年轻女人哭着说孩子不见了,正在找,往前面去了。“你们快过去,应该没走远。”李涵飞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两个人赶紧去追孩子的母亲,很快就找到了。“儿子!”那年轻女人看着和胡萍萍年龄相仿,已经哭得狼狈不堪,“我以为被人贩子抱走了,吓死我了。”

  这女人说,她刚刚排着队,碰到熟人了,她走过去和人家聊了几句,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她一直以为孩子是站在后面原来的位子,没发现孩子自己跑开了,聊完回来,一看才发觉儿子不见了。“真的是一眨眼的功夫,我还叫他好好排队呢。”“这么小的小孩哪里懂?我们在那边找到他的,已经走过去两条马路了,多危险。”胡萍萍拿出里弄干部的架势,“自己的小孩一定要看好,万一被车子碰了,真的被人贩子抓走带去火车站了,要追悔莫及的。”年轻母亲对胡萍萍千谢万谢,再三保证,一会儿说以后人多的地方不带小孩出来了,一会儿说自己以后一定要看牢小孩。“好了、好了,下不为例。”胡萍萍严肃地说。李涵飞看着她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觉得她有点可爱,也很善良。

  “本来想请你一道去国泰看电影的。”李涵飞说,“没想到碰到这个插曲。”“今天也算做了一桩好人好事,电影什么时候都能看。”胡萍萍说。“那早点回去休息吧,这么跑来跑去的也累了。”“嗯,好。”两个人道别,分头去坐公交车了。

  回到家,王美珍问李涵飞,“你感觉这个小姑娘怎么样?”往常,李涵飞基本都采用统一话术,“没啥感觉,聊不来。”这次,李涵飞一反常态,说:“小姑娘人蛮好的,热心肠。”王美珍一听觉得有戏,饭也不烧了,硬拉着李涵飞让他展开讲讲。“真的没啥好讲的,就吃吃饭,讲讲基本情况,那些情况你都晓得,人家是做会计的。”李涵飞停了一下,“吃好饭碰到一个小孩走丢了,她蛮热心的,抱着小孩到处找,后来找到小孩的妈妈了。”“啊呀,这个小姑娘好。”王美珍一锤定音。“你又没见过人家。”“看面相就知道。”王美珍自信地说,“你觉得人家人不错,赶紧约下次见面吧,打铁趁热。”“不知道人家怎么想。”“这有啥难的,我过几天去问一下吴阿姨。”过了两天,王美珍兴冲冲地从外面回家,李涵飞也刚下班回来。“小飞,这趟真的有戏了。吴阿姨说人家小姑娘觉得你蛮好,话不多、人老实稳重。”王美珍催李涵飞赶紧约胡萍萍再见一次面,“你也说了,上次讲的都是基本信息,连我都晓得,那再约一次聊聊天,互相再了解一下。”

  还没等李涵飞想好怎么约胡萍萍,她的电话已经打来了,刚好这个电话是王美珍接到的。“小飞,找你的。”王美珍喜上眉梢,捂着嘴偷笑。李涵飞觉得很尴尬,但只好假装镇定地去接电话。“喂?”“小李,是我,萍萍。”“哦哦,你好。”“你上次不是说想叫我看电影吗?我看这个周末有个片子蛮好看的,一起去吗?还是约国泰?”李涵飞问她想看哪部电影,又说自己去买票,买好告诉她时间。“好的,一言为定。”胡萍萍说,“那些这样,再见。”电话刚挂断,王美珍就问,“这就是小胡吧?”“嗯。”“太好了。我听她在电话里也蛮有礼貌的。”王美珍兴高采烈。“你们要看什么电影?要不要我去给你们买票,我退休工人也没事情做。”“不用。”李涵飞说,“妈,你这样偷听人家打电话不礼貌。”“啥叫偷听?”王美珍的嗓门大了起来,“喇叭”的功力不减当年,“家里就这么点地方,一共两间,你打电话我就不好用这间房间啦?”李涵飞向来讲不过王美珍,说出门去买电影票,“你也不要这么急呀。”王美珍笑着说,“现在卖票员都下班了。”李涵飞只是找个借口,不想再让王美珍问东问西。

  他推出脚踏车,往弄堂外面骑出去。“这个时间出门啊?”认识李涵飞的邻居问他,“晚饭不在家里吃啦?”李涵飞笑笑没有回答。一直到把脚踏车骑到了马路上,他才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逃”出来了。马上,他就要约胡萍萍看电影了,如果说上次只是第一次见、认识一下,这次更像是个约会。他想起从前,他很喜欢和蒋梦茹一起去看电影,蒋梦茹尤其喜欢看国外的片子。他记得他总是会提前到,站在电影院门口等蒋梦茹过来,口袋里揣着两张电影票。买张票也不容易,他有时要排很久的队,但连等待的过程都是甜蜜的。电影院门口,不少年轻男女相约在这里,他总是四处张望,怕蒋梦茹来了他没看见。每次看到人群里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蒋梦茹朝他挥手,他的心总是像漏了一拍。蒋梦茹走了一年多,他也终于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她永远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位置。大局已定,蒋梦茹去了美国,可能再有一、两年就研究生毕业了,而他从泰国回来之后,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甚至落下了满身的病痛。即使他可以真的排除万难去到美国,站在蒋梦茹面前,他们之间也早已有了更大的鸿沟,他无法开口说想和她永远在一起了,自己比从前更配不上她。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像蒋梦茹的人了,就算遇到了,他也已经不再是当时的他,不敢再这样不顾一切、不求结果地去爱一个人。

  他也不想去相亲,但弄堂里像他这么大的人,都早已成家,即使他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他终究还是没法忽略王美珍和李国强的感受。尤其王美珍这几年一下子老了不少,鬓角都开始变得花白了,她老是说要去找“小扬州”把头发染一染,好显得精神些。“小扬州”的经济理发店还杵在弄堂一角,周围居民建了洗手台、塞了洗衣机,经济理发店巍然不动,这么多年了,哪里坏了就修修补补,已经和这条支弄融为一体。那时“小扬州”听说李涵飞这辈子不能再当理发师了,深受震动,这可是他考进了白玫瑰的得意门生,他经常和顾客们讲“小白龙”的事情,证明自己后继有人、教导有方。后来,李涵飞找到了波特曼的工作,终于又有了工资,还买了点吃的拿给老沈。老沈见了他的模样,差点老泪纵横,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李涵飞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老沈问他,真的不打算做理发了?“嗯。”李涵飞回答,“就算我想做,也做不了了。”“唉。”老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不知道自己带李涵飞走进这一行当是对是错,要是他当时没有被分到理发店,是不是能像其他同学一样安安稳稳过到现在,可能早就成家了?老沈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是这弄堂里的武林高手,当年他一眼判定李涵飞骨骼清奇,几下就点通了他,可武侠小说里的少年天才,不成佛便成了魔。老沈是觉得万分可惜,可是算了,每个人有自己的命。他安慰了李涵飞几句,说“既来之、则安之”,在波特曼工作多好。“有空多来这边转转。”老沈说,现在年轻客户都不在经济理发店理发了,只有弄堂里行动不便的老头老太、王美珍这样的忠实客户以及小孩才会过来。“现在发型花头太多了。”老沈叹了口气,“我这边人手少、更没钱添设备,客人越来越少是必然的。变化太快了,我们跟不上了。”他辛酸地笑笑。李涵飞不禁地想,其实还有好多人,是不是也和老沈一样,在时代的夹缝里活着?

  李涵飞总感觉,弄堂有自己的时间,和外边是两个世界。弄堂里的老邻居一住就是几十年,李涵飞从出生起就认识左邻右舍的阿姨、爷叔,和他们的孩子同步长大。太阳好,家家户户晒衣服、晒被子,进进出出头顶就是一片“万国旗”,下雨天还是容易发大水,家家户户拿了面盆往外舀水。夏天天热,老鼠、蟑螂横行霸道。弄堂口那个看管公共电话的爷叔兼任保安,除了天天喊“某某有人找”,也喜欢盘问生面孔,问人家“寻啥人?”几个阿姨天天坐在弄堂口,边结绒线边卖杂货,有时候也卖茶水冷饮。弄堂四通八达,几乎家家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这些年造阁楼、加棚户,把私人空间又延伸到了公共空间,一年也会有几次,邻居为了公共水龙头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的,难怪王美珍有一句名言是“远亲不如近邻”。弄堂口的早餐摊雷打不动,五点半就开始营业,炸油条、炸麻球、摊葱油饼,卖甜浆、咸浆,总把人的馋虫都勾出来。尤其是一旦炸油墩子,嘴巴馋的小孩站在摊位前不肯走,大人说“快点走小鬼头,家里刚刚吃过泡饭。”在弄堂里长大的小孩最开心,一呼百应,男孩们斗牛、打弹珠、抽贱骨头、刮香烟牌子,女孩们跳格子、跳橡皮筋,还有滚铁环、踢毽子。大人打康乐球、乒乓球,硬是在弄堂里塞下两张桌子,每天打的、看的,轧闹猛的,热闹非凡。

  每次李涵飞从弄堂骑脚踏车去上班,走进波特曼,穿上那一身笔挺的制服,他就觉得像穿梭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面对天南地北、全世界各地的客人,他需要面带微笑,说标准国语和英语问候。金发碧眼的外国住客,有讲英文的,也有讲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的,也有日本、韩国、新加坡的客人。在这里,再热的天气,讲究的男人习惯性地穿着西装三件套,女士穿着套裙和玻璃丝袜,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也难怪,从出租车上下来,就跨进了酒店大堂,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大堂里一年四季总摆着鲜花,左边是咖啡厅和餐厅,再往里是大堂,到处都是面对微笑的服务生。四季恒温,秩序井然。不像在弄堂里,女人穿睡衣、男人打赤膊,香烟别在耳朵后面,脚上都趿着一双拖鞋,登不上大雅之堂,不过大家也都习惯了。报纸上总喜欢写一个词“与世界接轨”,波特曼应该是上海最能“与世界接轨”的地方了,和弄堂里的生活形成鲜明且尖锐的对比。不过,这外面世界的变化,也一点点渗透到弄堂里来,腰上别着BP机、家里装电话、放着海鸥录音机,都已经不稀奇,买金星牌彩电、水仙洗衣机的,会引起讨论和羡慕,这不仅要有钱、还要有额度。王美珍最先羡慕的就是弄堂里有双开门冰箱的人家,听说是人家家里台湾亲眷回来探亲,给了一个冰箱额度。她还特地去参观过,回来之后向李国强兴奋地转述,人家的东芝双开门冰箱里放着雪碧、可乐、啤酒、鸡蛋、西瓜,简直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我们小时候的西瓜都是泡在井里的,难得才买一个。小飞前两年吃西瓜,老是喜欢买马路上切片的,我记得前两年每斤是两角八分。没想到现在西瓜可以这样一个、半个放在自家冰箱里,想吃就吃。”前几年,申美公司在上海开业了,引进了生产线,以前李涵飞他们都爱喝的瓶装可乐,那是国内的工厂用外汇买的可乐浓缩液,再回来加工灌进玻璃瓶里。这几年,塑料瓶的可乐、雪碧、芬达四处都可以买了。“我们小时候哪会想到‘荷兰水’可以天天喝?”王美珍总结,“日子还是现在好哦。”

  李涵飞和胡萍萍相约去国泰看电影,离红房子就几步路。他说,上次没约上,这次补了。胡萍萍住得也不算远,两人约好电影院门口碰头。老早以前,国泰只放外国原版片,解放前就有冷气了,一度改叫“人民电影院”,但是大家都习惯了,还是叫它的老名字。这部电影一般性,李涵飞说不上来是好看难看,胡萍萍倒是看得蛮起劲的。看完电影,胡萍萍说天气好,不冷不热,就不乘公交车了,反正就两站路,她想走路回家。“你要是等会没事的话陪我走一段吧。”胡萍萍说。“好。”李涵飞答应了。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也没有想象中的尴尬。可能是这样独处的氛围比较适合聊天,不像上一次吃饭,桌子之间挨得太近,稍微讲点话,隔壁都听得一清二楚。胡萍萍打开了话匣子,说家里有一个哥哥,比自己大三岁,在房管所上班,孩子上幼儿园了,还有一个妹妹,比自己小两岁,还没成家,不过也有对象了,因此自己夹在当中,不急是不可能的。“可以理解。”李涵飞说。“你是独生子?”“对,我妈妈年轻时身体不好,所以只要了我一个小孩。”胡萍萍又说,自己目前在区里图书馆当会计,工作不累,每天四点半就下班了,又问李涵飞的工作。“她们说你以前在白玫瑰工作,名气还不小。”“哪有什么名气,之前是在白玫瑰当理发师的,后来不做了。”胡萍萍刨根问底,问这么好的工作怎么就不做了?李涵飞只好说当时想趁年轻闯一闯,又听表哥说不少人下南洋,所以自己也去了。“你蛮有上进心的。”胡萍萍说,“一般人进了白玫瑰,肯定要做到退休了。”关于过去的感情,胡萍萍很坦然,说是之前和一个大专的同班同学谈过恋爱,但是快到结婚时她觉得对方性格懒散,工作起来也不认真,得过且过,她想想要是结婚了,对方对家庭肯定也是这样的态度,最后就分手了。她问李涵飞过去有没有谈过女朋友,李涵飞其实不太想说从前的事情,但人家问了,也不好隐瞒,就说谈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她出国深造了。胡萍萍表示理解,她说这种事情现在太多了,不稀奇,便没有再追问什么。

  两人走了半小时不到,胡萍萍的家就到了,李涵飞也转身回家。见了两次,他还说不上自己对胡萍萍是什么样的想法,怦然心动的感觉他从前经历过,老实说他对胡萍萍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但他觉得胡萍萍人挺好,让人觉得可以信赖。他想,还是再了解了解吧。

  就这样,李涵飞和胡萍萍又见了几次面,有一天,胡萍萍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他,“你说,我们都见过这么多次了,现在算什么关系?”李涵飞一时语塞,说“朋友”好像太敷衍,显得自己对这对感情不认真。“嗯……”“不好意思,我就是比较直接。”胡萍萍笑了,她也开诚布公,“你看,我们也是相亲认识的,都见了四五次面了,彼此的家庭啊、工作啊,也都算了解了。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你这人不错,如果你也这么想的话,我们不妨就试试。毕竟也不是二十刚出头,我现在都已经算晚婚了。如果你觉得我俩不合适,那也没关系,我们也不用再浪费时间约着出来见面了。”人家女孩都这么说了,李涵飞也不好意思再拖泥带水了。他说,他觉得胡萍萍挺好。胡萍萍一听,笑得很开心,“我就说吗,你要是不喜欢我,也不会约着出来这么多次了。”胡萍萍接着说,“我晓得,你这个人不爱说话,比较内敛。那我们这样就算正式谈朋友了?”李涵飞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啥也没有准备,我本来是想再吃两顿饭,接着了解。”“饭还是接着吃,关系先确立下来。”胡萍萍大鸣大放,回家路上,她挽住了李涵飞的胳膊。李涵飞有些错愕,不过心里也觉得挺温暖,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李涵飞和胡萍萍确立了恋爱关系,他没有第一时间和母亲说,王美珍实在太喜欢刨根问底。其实谈恋爱就这回事,吃饭、逛街、看电影,李涵飞不想事无巨细地向母亲汇报。奈何王美珍的情报网络实在是发达,不到一个礼拜她就从吴阿姨那里得知儿子和小胡已经在谈朋友了。王美珍简直是冲回家里,大惊小怪地责怪起李涵飞,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和她说。李涵飞只好说,刚刚在一起,怕是不稳定,所以没说。“有啥不稳定的?我看蛮好的。”王美珍喜上眉梢,“我觉得我们家和小胡也有缘,你说我先后给你看过那么多照片,你有些看了一眼就放下,都不想认识,怎么一看小胡的照片就同意和她吃饭了?这还不是缘分吗?”王美珍开始翻箱倒柜。“这么晚了,你做啥?”李国强问。“我记得我有两块老好的料作,真丝的,我找出来下次送给小胡。”“啊呀,妈。别忙了。”李涵飞劝她,“我们刚确定关系,还在相互了解。你这样别人压力很大的。”“你把她叫来吃饭吧,我烧几个好小菜。”王美珍激动地说,“还是别来了,家里又小又乱,要么叫她去外面吃?把她父母也一道叫来。”“要不要把她哥哥、妹妹也叫上?”李涵飞问。王美珍没有听出来话里的讽刺,“可以的呀,那要订一张圆台面了。要不要把我的阿哥、阿妹也叫上?”“人家一看你这样,吓得不敢上门了。”李国强也笑了。“这么大的人了,谈朋友见父母很正常的。”王美珍说,“我就是提前做好准备。”“八字还没一撇呢。”李国强表现淡定,不过他转头又对李涵飞说,“儿子,你谈朋友的事情我是不想干涉,不过我听你妈说,这小姑娘蛮好的,你可千万要认真对待,不好让人家失望的。”“嗯。”“你儿子什么样你不知道?闷葫芦一个。”王美珍说,“搞七捻三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做的,这我放一百个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要认真谈朋友,好好对待人家小姑娘。”“我懂你的意思。”李涵飞说。

  谈了朋友之后,李涵飞的生活也忙碌起来,有段时间没给泰国那边打电话了。那天,他收到了王大副的信,毕竟打电话没这么方便,打过去可能对方不在家,两人也通过好几次信。王大副写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这次的信写得并不长,王大副在信上说他要告诉李涵飞两个好消息,第一个是一枝花怀孕了,现在已经五个月了,估计信寄到的时候已经六个月了,之前不敢说,想等到肚子里小孩起码三个月以上再说,他憋了好久,终于能分享这个好消息了。第二个消息李涵飞没想到,是小丹和金枕头的姐姐小楚在一起了。王大副说,虽然一开始小楚家不怎么支持,觉得小丹条件不好,但现在也同意了,估计到年底要结婚了。阿康上个月去新加坡打工了。李涵飞看着看着,眼眶湿润,生活还要继续,似乎每个人都找到了新的方向。他也找出好久没用的信纸,打算写一封回信给王大副。

  他坐在书桌前,拧开台灯,好多回忆也跟着台灯一道亮了,洒在信纸上。从前白玫瑰下班回来,吃好晚饭,他经常要坐在这张桌子前学英文、背单词、写作文,拉开抽屉,那时夜校和蒋梦茹给他的教材他都好好地放着,旁边就放着方师傅送他的那盒理发工具,那套工具跟着他南征北战,只是他没有勇气再打开这个盒子,更舍不得处理掉,只能把它再放回原位。他又想起他住唐人街的那间小房间时,总是晚上坐在灯下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他不晓得蒋梦茹是否像他一样把信收集起来,如果收好了,也是厚厚一摞。最后她有没有把这些信带走呢?可能带不走吧,那些能跟着她远渡重洋的东西,肯定都是最重要的,这些信她是放着了上海的家里,还是都处理掉了?李涵飞不想细想。他清空脑袋里的这种杂念,拿起笔,右手的手臂上也留了疤,还好大多数时间可以穿长袖遮挡,他握着父亲给他的钢笔,有些紧张,下笔没有掌握好轻重,蓝黑的墨水晕开在信纸上。李涵飞又换了一张纸,把笔尖在刚刚那张信纸上划了几下,擦去多余的墨水,这一次顺利多了。他恭喜了王大副,让他代自己向一枝花问好,期盼孩子顺利出生,又祝贺了小丹和小楚。他想,他们两个都很好,善良、真诚,在一起一定能幸福。接着,他汇报了自己的近况,新工作还算适应,说家里安排相亲,最近认识了一个姑娘,人也挺好的。写完信,李涵飞小心地把两张信纸摊在桌子上吹干。窗外的风吹进来,信纸的一角被吹起来,像蝴蝶的翅膀振动,迫不及待地想飞向南方。

  李涵飞谈恋爱之后,王美珍比他还高兴,她又不敢催着儿子赶快结婚,生怕适得其反,只能三不五时地问问儿子进展,李涵飞一律回答:挺好。平心而论,胡萍萍对于李涵飞来说,是一个适合结婚、过日子的人,她善良、性格直接,这点其实有点像王美珍。后来胡萍萍才对李涵飞说,其实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留下的印象并不算特别好,觉得他有点沉默寡言,搞得她只好拼命说话,调节气氛。但是相处下去,她又发现他这个人不计较、做事考虑得也比较周全,比如约好的时间,他只会提前到,一次都没有迟到过,又比如假使两人约了没去过的地方,他也会告诉胡萍萍从她单位或是家里过去要怎么走,坐几路公交车最近。这些其实都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让胡萍萍觉得这个人蛮靠谱。

  谈恋爱要去外滩情人墙走走,这是上海情侣间不成文的规定,现在可以去兜的地方多了,逛街、看电影、打保龄球,家里条件还可以的,还能领回家去唱唱卡拉OK,情人墙没这么吃香了,不过来这里看看黄浦江上的船来来往往,吹吹江风也蛮惬意的。从前站在外滩往对岸看,没啥好看的,都是浦东的农田,这次不一样了。

  李涵飞好久没来这里,望着对岸,快要认不出来了,浦东开始大开发了。东方明珠电视塔正在建造,像一个长了三只脚的庞然大物,它的第一个球体轮廓初显。李涵飞和胡萍萍站在这边望着对岸,李涵飞心想,他还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稀奇古怪的建筑。“像不像三只脚的糖葫芦?”李涵飞问。胡萍萍笑了。“你讲它有多高?我们站在这么远,它还看上去这么大,走过去抬头看估计要吓死人。”李涵飞也不知道东方明珠有多高,只知道他们背后的和平饭店曾经是上海最高的建筑,不过才十二层,七、八十米,后面被比下去了,连波特曼都比它高出不少。东方明珠有几个和平饭店高?李涵飞目测了一下,觉得四五个都不止,这样一想,东方明珠高得不得了。“以前浦东烂泥渡,不晓得开发之后回是什么样子?”胡萍萍说。

  李涵飞想起好久前,中专毕业的时候,他和圆规、胖子他们几个人骑脚踏车到这里。那时,黄浦江上多的是运泥沙的小船,偶尔开过去一辆外国来的货船,他们几个都激动得不得了,朝着船上的船员拼命挥手。海关大楼的钟声敲响,东方红曲调悠扬,仿佛在和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合奏。十八岁的李涵飞还算是无忧无虑,那时的他想象不出未来的模样,他也想坐着船,去远方看看。后来,李涵飞和蒋梦茹谈恋爱时也来过这里。情人墙前,无数年轻男女成双成对,还有巡逻队员煞有其事地在后面来回走动,但凡谁有过分亲密的举动,巡逻队员就大喝一声,“老实点”,情侣马上就识相了。第一次去时,李涵飞觉得尴尬,又去了两次,才习惯了。有时候人太多,还要等前面的情侣退出来,他们才能找到江边的位子,旁边的男女也会很识相地避一避。他想起彼时的蒋梦茹,两个人近在咫尺,心里一阵酸楚,不晓得她后来有没有来过这里。他觉得自己放下了,不放下又能怎么样呢?远隔重洋,人海茫茫,再想起一些甜蜜的往事,都不真实了,和现在对照着,像是前世今生。李涵飞从往事中走出来,看了一眼身边的胡萍萍,她正看着对岸,脸上是一脸憧憬的幸福表情,胡萍萍是个积极向上的人,她相信未来会比现在好。李涵飞突然觉得有点愧疚,于是伸出手,搂住她的肩。

  “要么,我们结婚吧。”李涵飞脱口而出。

  

继续阅读:(十八)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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