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飞瞒着父母,又去跑了几个大医院,这次还专门找了和之前不同的专家,他心里还有一丝侥幸的幻想,会不会之前是误诊了,会不会有医生还是能治好自己的手,让他有机会重新做理发师。很可惜,这几个医生还是给出了一样的诊断,还安慰他还好右手伤得比较轻,他基本能正常生活。他勉强笑着谢谢医生。其实他也知道,手要再恢复之前那样基本是不可能的,可心里还盼着有奇迹出现。如果手能复原,他还有一丝希望可以回白玫瑰,继续做“小白龙”,或是起码能够去绮美那样稍微小一点的理发店,只要手艺还在,总有地方能收留他。可医生的诊断打破了他残存的希望。
从他中专毕业到现在,整整十年过去了,理发是他唯一会做的事情,如今他要抛开过去十年的经验和生活,找一个全新的行当从头开始,这对他或是任何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年后,找工作成了李涵飞的当务之急,没事的时候他就翻开晚报,在中缝看招聘广告。每个版面他都不放过,有些广告像小豆腐块,一不当心就错过了。有钱刊登广告的,都是些背景雄厚的大公司,既然登广告了,说明人才也不好找。李涵飞仔细翻阅,逐条解读,许多广告上都写着诚聘会外语或某些专业技术的大学生,他早已被排除在外。李涵飞采用排除法,好不容易才圈出几个自己勉强能符合要求的招聘启事,联系上了去面试。他去人家公司一看,一个职位往往有好几个竞争者,在走廊里或站或坐,排成一排,而他肯定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快三十的他站在那些刚刚大学、大专毕业的求职者旁边,难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都会让他介绍一下过往经历,他只好说自己是某某中专毕业、有几年是在白玫瑰工作,面试官听了都有些错愕,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尴尬起来,“呀,那听起来和我们这边也不对口”。李涵飞面试了十几次,被一次次地拒绝,绝大多数都没有下文,如果他去问了。人家给出的理由也都大同小异,首先是他年龄太大又没有相关经验,人家想招25岁以下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好管理,要不就是他们的工作是需要和人打交道的,但是李涵飞脸上有疤,不适合这种类型的工作。对方说得很委婉,但李涵飞也知道,每次十来个面试候选人里,他的条件总是最差的那个。
这几个月,李涵飞奔走于上海市区的大街小巷,离开了才短短两年,好多熟悉的事物都在改变。也可能这种变化早就开始了,而李涵飞每天窝在白玫瑰,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专注于自己手上的功夫,却没有留意到那些细微、蓬勃、又无处不在的变化。它们忽然如雨后春笋般集中爆发,不少市区的房子开始动迁了,工地一个接着一个,挖掘机日夜轰鸣,掘地三尺打着地基。马路上桑塔纳、依维柯越来越多,总是被擦得锃亮,让李涵飞想起他的那台凤凰脚踏车。凤凰、永久十年前都是宝贝,可现在早就不稀奇了,如果谁家能有一台小轿车,那才是真正扎台型的事情。南浦大桥已经造了几年,一头在南市区,另一头在浦东,等造好了,那就是“一桥飞跨黄浦江”。连市区最繁华的几条马路也被挖开了,据说是要造地铁。上海和德国公司签了合同,还贷款了四个多亿的德国马克,说是要造上海的第一条地铁线路。这可是个大新闻,李涵飞翻报纸找工作的时候看到了,李国强也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热门事件,屡屡在吃晚饭时谈及,仿佛他是上海造地铁的总工程师,对项目进度了然于心。“啥是地铁?”王美珍问。“就是在地底下跑的火车。”李国强说,“苏联几十年前就有了。”李国强畅想着不远之后的未来,“你看,现在马路上这么多脚踏车、公交车、摩托车、还有小轿车,有时候天不好,落大雨,马路上乱哄哄的。有了地铁,想去哪里不受天气影响,嗖的一下就到了,多少节省时间。”“嗖的一声就到了,那是孙悟空骑筋斗云。”“唉,你怎么不信呢,所以我叫你多看看报,不然容易和时代脱节。”李国强此刻恨铁不成钢。李涵飞隐隐觉得,不只是地铁,还有更多东西要来了,那种变化如雷声隆隆,滚滚而来,只可惜他还没有找到属于他的机会。
那几年弄堂里最时兴的事情,就是在家里装一部电话机,榔头爷叔家已经装上了。他逢人就说,家里有部电话机真是方便得不得了,和外地的亲眷、朋友,甚至还有嫁去日本的小女儿,想打电话就打电话,再也不用像老早那样跑到弄堂口或者邮局里打公用电话了。上海恢复私人新装电话申请的第一天,榔头一大早就骑脚踏车赶去了四川北路邮政大楼,他到的时候,已经人山人海、大排长龙。其实在家里装一部电话机并不是这几年才有的,只是以前想装一部转盘电话,安装也贵、通话也贵,普通老百姓负担不起,有这些铜钿,还不如每个月多买几个熟小菜吃。王美珍对于安装电话热情高涨,她说这样方便她和母亲、阿哥、阿妹通电话,她还和李国强说,“你也好和你阿哥打电话了,多方便。”“我和他没这么多话好讲。”李国强泼了盆冷水。“这么多年,顶多一两个月通一个电话,讲来将去那几句话,一两分钟就挂了,有啥好多讲的,去外面打打就行。”“你这个人真的没劲。”王美珍似乎赌了一口气,自己去申请电话了,跑了好几趟,终于约好了上门来安装。那天王美珍高兴得像过年,坐在电话机旁边,煲电话粥,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把亲眷、好友的电话都打了个遍,正式通知人家家里装电话机了,让人家记好这个号码。
跟着新电话机一起来的,是一个好消息。有天黑皮打电话来,问李涵飞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李涵飞如实禀报,上周面试了几个,有的被拒绝了,有的没下文。黑皮似乎没有听出他的沮丧,兴冲冲地问他晓得波特曼吗?“我哪能会不晓得?”李涵飞说,“就在我们这里,这么大一栋楼,不对,是三栋楼。”“你快准备准备吧,那边在招人。”“哪能会要我去呢?我听说涉外酒店招聘,还有研究生报名。”“你先别想这么多,听说这趟招的人蛮多的,我有个好朋友在里面做,他和我讲的。其实我觉得你蛮适合一个职位的,酒店门口门童。”“啊?”李涵飞很吃惊。“你先听我说,坐办公室的岗位,你自己也讲了竞争肯定激烈,要过五关斩六将,估计你这简历人家都不会收。不过门童就不一样了,有点像体力活,高材生都想当文员、经理,估计看不上。你别小看这门童,人要生得体面,还要讲几句英语,我看你蛮合适的。”“阿哥,我现在面孔上有疤了。”李涵飞说,“人家会不会不要我?”“要么你把头发稍微留长一点?遮一遮?”“可以吗?”“试试看又不会少块肉。”
黑皮热心地牵线搭桥,给李涵飞约好了面试时间,可李涵飞还在打退堂鼓。“你都找工作这么长时间了,有啥好怕的。”黑皮鼓励他,“面试不上,就当累积了个经验。失败乃成功之母。”“我都失败了这么多次了。”“万一这一次成功了呢?”李涵飞心想,也对,试一试总没坏处。
中苏友好大厦对面的波特曼,是现如今上海最高、最大的一栋建筑,也是南京西路最亮眼、最时髦的地标。就连王美珍都晓得,这栋楼是美国来的建筑师波特曼设计的,所以大家都喊它“波特曼”,这三个字从嘴巴里讲出来有点洋泾浜,但已经十分洋气。李涵飞第一次走进波特曼的时候,便被它中西合璧的风格震慑了,穿过圆形的拱门,一根根砖红色的柱子矗立着,旋转楼梯通向二楼。他从来没想过在室内还能看到庭院,这里有小桥流水、还种着几棵造型优美的枫树,叶子尚未变红。墙上甚至还有瀑布,水沿着墙缓缓流下,汇入池塘里,李涵飞看呆了。庭院四周有几家餐厅,粤菜、西餐、日本菜,还有一家工艺品店,橱窗里摆放着琉璃、玉石、陶瓷做的工艺品,精雕细琢,卖给外国游客。几位老外客人正好走出来,和李涵飞擦肩而过,他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他们,一对男女格外登对,男的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女的穿着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挽着男士的胳膊,简直和画报上的模特一样,和他在曼谷唐人街、考山路碰到的老外大相径庭。李涵飞已经穿着他最体面的一套衣服,可和这几个外国客人一比,难免显得寒酸了。
李涵飞心想,要是能在这里上班,即使是做门童也蛮不错的。他看面试的时间快到了,不敢再刘姥姥进大观园似地乱逛,赶紧往最里面一栋楼走去。面试李涵飞的是蔡经理,也是黑皮的朋友。李涵飞没想到,整个面试的过程很顺利,蔡经理问了他过往的经历,又考了他几组简单的英文对话,李涵飞都能答得上来。蔡经理说李涵飞虽然年龄大了点,但形象还可以,最主要是他之前的经历挺符合要求。“白玫瑰我们都晓得,那里面的理发师不仅卖相好、头发剪得好,也很有服务意识,接触的客户很多也是非富即贵,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蔡经理说本来他们酒店想找大学生,但大学生基本没有人肯来拉门。“你别小看这份活儿,它不单是帮人家开门关门,其实也奠定了客人对酒店的第一印象,相当于是酒店的门面。你的问候是不是热情、服务是不是彬彬有礼,懂经的客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尤其是我们这里的很多客人,都是走的商务行程,每年去好多国家出差,都是来上海考察、搞合作、谈生意的。我们上海现在各方面的硬件都在迎头赶上,软件也要跟得上,服务就是软件。”蔡经理普通话标准,说得头头是道,简直像电视新闻里的播音主持人。
“只是……”蔡经理犹豫了一下,忽然的转折让李涵飞一下子紧张起来。“我看你面孔上有道疤。”蔡经理说,“不好意思,虽然不是很明显,但对形象总归是有点影响的。”李涵飞的热情被浇灭大半。“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这两天还有几个人要来面试。”蔡经理抱歉地笑笑,“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也要和你讲讲清楚,俗话说‘丑话要说在前头’,不过你也别太灰心,等我们把所有人面试完之后会出结果的。”李涵飞心想这趟面试估计又是没戏,但他还是和蔡经理说谢谢他们给了这个面试机会,礼貌地告别。
李涵飞万万没想到,过了两天他接到了电话,蔡经理说他被选上了,让他带着档案去报道。李涵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道,直到把制服也领好了,他才确信这不是在做梦。蔡经理说门童一般都是标准身材,他们想找的人在175-183公分之间,太矮了容易在高大的西方客人前显得像小孩,太高了给客人压迫感。蔡经理让李涵飞试了一下制服,白衬衫、白色西装裤、红色的背心,还有一顶帽子,大小正好。蔡经理有些得意地说,“你知道最后我们为啥决定让你来?”李涵飞摇摇头。“你把帽子戴上试试。”蔡经理故作神秘地笑笑。李涵飞戴上帽子一看,帽子的边沿正好盖住了他那道疤痕。“因为一道小小的疤痕让人家失去一个机会,太可惜了。”蔡经理给李涵飞发了一张纸,上面有很多常见的问候语,中英对照的,他让李涵飞回去好好看熟。“外国的五星级酒店和高档餐厅,都有一套固定好的流程,所有的员工都按这个标准来,这样既方便新员工快速上手,也方便管理人员进行考核,和中国人讲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样。老祖宗的智慧,有点道理。”蔡经理说门童共有六人,两人一组轮班制,门童主要负责拉门、欢迎、欢送,有时候也要回答客人的各种问题,行李不用他们搬,有行李员会帮忙,但如果客人多了,行李员帮不过来的时候,也需要门童帮忙拿一下行李。工资也固定的,比李涵飞在白玫瑰时高一些,李涵飞已经相当满意。“你还有什么问题吗?”蔡经理问。李涵飞摇摇头,“我没问题。蔡经理,我晓得你是黑皮的好朋友,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干的。”蔡经理说,“客气啥,你面试表现得也蛮好。以后用心做。”
李涵飞把制服拿回家,才和父母说找到工作了。“在哪里上班?”王美珍问,她之前很想让街道帮忙安排工作,可又怕人家问东问西,李涵飞晓得自己的妈妈,表面上看着大大咧咧,实际上也是个要面子的人。那时,李涵飞比武大赛得奖拿的奖牌、在白玫瑰和主持人的合影,王美珍都拿给弄堂里左邻右舍的小姐妹看过,她现在也不好意思开口求人给儿子安排工作,这就等于承认儿子失败了。王美珍也清楚现在外面工作不好找,听说有些吃香的岗位只要登了招聘启事出来,一个岗位少说几十个人竞争,太激烈了。李涵飞哪里经历过什么竞争,他们刚毕业那会儿,工作都是分配的,工资大家也都一样。王美珍又想起自己,也是这样被分进的弹簧厂,一干就是几十年,干到退休。她甚至庆幸自己没有出生在现在,以后好工作都要和人家竞争了,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她照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大半辈子,还评上过车间里的模范。她又想到儿子,儿子毕业十年,从绮美到白玫瑰,自己开店又回来,现在又找了新工作,这样是不是算已经换过三四份工作了?这在王美珍他们那个年代是不可以想象的。王美珍和弄堂里小姐妹闲谈的时候,听说现在有的好工作一个月工资等于她们干半年、一年。“怎么可能呢?”王美珍说,“工资不是大家都差不多吗,要么你做到厂长了。”“哪里哦!”小姐妹笑她不领世面,“帮外国公司打工、做经理,钞票不要太多。”如果干一个月等于人家干半年,那王美珍要是年轻二三十岁,那她肯定也想去试试看的。
听说李涵飞要去波特曼上班,李国强和王美珍都大吃一惊。波特曼啥人不晓得,里面有领事馆、高档餐厅、酒店,高级得不得了。听说楼顶还有花园和直升飞机停机坪,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目前还没有人看到直升飞机飞过来停在楼顶,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没搞错吧?”王美珍委婉地问。“下礼拜一要去上班了。”“哎呀,太好了!”王美珍说。“那我们今天出去吃吧,庆祝一下。”“不过,我只是个门童。”李涵飞说。“啥叫门童?”王美珍问。“门童你也不晓得?”李国强说,“华亭宾馆、锦江饭店、还有老底子和平饭店门口都有的,拉门的。”李国强又意识到这么说可能会让李涵飞觉得不高兴,赶紧又补了一句,“算是很高级的服务员了。”“嗯,就是拉门的。”李涵飞倒是很坦然。“没关系的,我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了,波特曼离家里也近、工资也不低。”“是的、是的。”王美珍赶紧附和。“工作不分贵贱,都是凭自家的双手吃饭。”她又想起之前李涵飞颓丧的日子,只要儿子能打起精神找个正当工作做就行,王美珍心满意足。就这样,李涵飞按照波特曼三班倒的排班,终于让生活按部就班起来。他偶然还是会想起他在白玫瑰上班的时候,每天早上骑脚踏车出门的时候都充满期待,期待碰到不一样的客人,期待做出最时兴、最时髦的发型,期待客人的夸奖,甚至期待和小六他们一起说说笑笑,这让他有了一种归属感。他也会想起蒋梦茹,自从她离开之后,他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再说起过她,这成了他不能触碰的一个伤口,他逐渐习惯,强迫自己变得麻木,他不再翻看那一封封信,它们被放到一个盒子里锁上,被李涵飞藏到了衣柜最深处。
有一趟,李涵飞接到了赵大明的电话,他还不知道李涵飞家里已经装了电话机。电话里赵大明很兴奋,说自从李涵飞说他要出国去打拼了,两人便失去了联系,他也好几年忙着上班、带孩子,没想着要联系他,前两天偶然路过当时他们一起接受培训的地方,忽然想试着联系他,没想到还真联系上了。“我们聚聚吧!”赵大明说,“这几年各自忙着家里的事情,四五年都没碰过头了,我来叫潘胜利、长生果和张军。定好时间告诉你,你人来就行。”李涵飞本来不想去的,他从泰国回来后和所有老朋友都断了联系,连方师傅、孙经理、三毛几位对他有恩的前辈,他都不好意思去拜访,怕人家对他失望。但赵大明这么真心诚意,李涵飞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拒绝,便说好,等他通知时间地点,把家里的号码给了赵大明。
回想上一次和赵大明、潘胜利这几个人见面,人最齐的还是赵大明的婚礼。这次一见,只有长生果还是像以前那样,看着还像二十出头,其他人都沧桑了。赵大明和李涵飞相见,两个人都有点认不出彼此来了。“我变得太多了。”李涵飞自嘲。“我也没比你好多少。”“你们两个别这样。”潘胜利说,“以前你们在班上,一个是美男子、一个是运动健儿,这么谦虚做啥。”“真的老了。”赵大明说。“老什么老?三十而立,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长生果安慰大家。“就你没变,还是这样油嘴滑舌。”“我还是老样子。”长生果看来很满意自己的状态。
太久没见的人总会变得生疏,有太多的话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每个人身上都发生了许多事,已经分不清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是微妙。“原来你的面孔像电影里的偶像小生,哪能现在黑了,还多了道疤。”长生果口无遮拦。“你真不会讲话。”赵大明总是护着李涵飞。“我去泰国开店,那里太阳大,晒黑的。”李涵飞尽可能表现得坦然,他总要面对这一切,他伸手摸了摸眉毛上的疤痕,“这道疤,不走运吧,碰到点意外。”“男人,多道疤有啥的,显得很有男子气概,从奶油小生变成硬汉了。”张军安慰李涵飞。“好了好了,我们几个人也是难得聚一次,不要老讲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潘胜利说,“讲点开心的事情。大明你孩子都上小学了吧?”潘胜利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是啊,九月上学了,你说时间过得快吗?”“弹指一挥。”“你结婚还像是昨天的事情呢。”“小白龙,你还不成家?”“嗯,还没结婚。”“你打算以后就这样一个人?”“没有碰到合适的。”“你之前那个高材生女朋友呢?”“走了,去美国深造了。”大家七嘴八舌,李涵飞装作轻描淡写地回答。长生果总结:“现在很多人出去,结婚、打工、读书,没办法,国外发展得确实好。”“嗯,是,可以理解。”赵大明、潘胜利和张军都还在做理发师,长生果不做了,另谋出路。现在,赵大明已经是他们店里的中流砥柱,老师傅一个退休回老家了,一个再过两年也准备退休。“你回上海了还做理发师吗?”赵大明问李涵飞。“我不做了。”李涵飞说。“唉,太可惜了,你以前做得这么好。谁不知道小白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大家问李涵飞现在在哪里高就,李涵飞说在酒店里做。后来,大家聊开了,话题不再聚焦在李涵飞身上,他也松了一口气。酒过三巡,几个人都有点感叹,一转眼,他们从培训班里出来都好多年了,还能像这样约在一起喝酒,真是难得,当年大家都还是毛头小伙子,单纯得不得了。那可能是他们生命里的一段纯真岁月,如今再回头去看,让人有些感怀。赵大明说下次约个中午饭,把方师傅也请出来,师徒几个好好聚聚。
回家路上,李涵飞一个人推着自己的脚踏车慢慢走,赵大明他们几个都成家了,也有了孩子。以前他们几个总说,“小白龙”是他们之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是方师傅的得意门生。没想到短短几年,造化弄人,李涵飞觉得自己成了最落魄的一个,孤家寡人、工作也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他曾经以为自己也能和蒋梦茹过上幸福的生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在李涵飞的想象中,他会离开从小住到大的弄堂,买一套小房子,一室户就可以、最好是两室户。他和蒋梦茹会生一个孩子,他希望孩子像蒋梦茹一样可爱聪明,以后等小孩长大了,蒋梦茹就可以教小孩学英文了。他读书不好,教不了孩子什么,但他一定会认真工作,周末带他们去公园、去饭店吃饭、去逛南京路、逛百货公司,过简单但充实的生活,孩子大了,他和蒋梦茹一起变老。可这一切都只是李涵飞单方面的幻想,他忘了问蒋梦茹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会不会在她的想象中,生活有另一番面貌?会不会他们的分别,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现在再去想这些问题,追究这段感情里的对错已经都是徒劳,李涵飞只知道他们曾爱过彼此,这或许已经够了。从李国强、王美珍,甚至是赵大明、长生果他们的视角来看,李涵飞已经振作起来,他可以正常工作、不会喝酒喝到烂醉,也不再提起上一段感情。只有李涵飞自己知道,他心里永远缺了一块。有时半夜醒来,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后悔,他捡回一条命、甚至找到了一个尚算体面的工作,可他失去了太多,失去了金枕头、失去了两年的时间、失去了一段感情,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人生就这样,匆匆一瞥就是十年。他有时想象着蒋梦茹在大洋彼岸的生活,不知道她生活在哪个城市,纽约、华盛顿、波士顿或是旧金山,这些是他知道为数不多的美国城市,他想攒点钱,以后有机会也去美国看看,他已经不奢望能再找回蒋梦茹了,只是想去她生活的地方走一走,他只希望她无论在哪里都过得开心,以后能找到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
李涵飞的虚岁早就过了三十,之前王美珍看他一蹶不振,不敢提及关于结婚的事情。如今他去波特曼上班也有几个月了,早、中、晚班轮流,是比以前辛苦些,但让王美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险些以为儿子一辈子已经毁了。她想,弄堂里三十岁的人,小孩好多都上小学了。她早上买菜看到成群结队的小孩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或是经过弄堂门口那个小学,看到小学生们在上体育课,像一群小萝卜头般蹦蹦跳跳,她的心里有些隐隐作痛。王美珍经过很久的思想斗争,终于鼓起勇气向李涵飞开口提了这桩事情:“小飞,你也老大不小了,早就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做父母的也不想催你,肯定希望你过得开心,假使你不反对,我拿些女孩的照片给你看看?你也晓得,这条弄堂就这么大,大家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很多阿姨、姆妈讲要给你介绍女朋友。”李涵飞不说话,王美珍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就去见见面,我们绝对不强迫你,这我还是晓得的,时代不一样了。聊得来的,就继续见面,不喜欢的,也不用强求。”李涵飞其实心里也清楚,母亲早晚会和他讲这件事,他多少有点思想准备。“我想想吧。”李涵飞说。“好、好、好。”王美珍很开心,她了解儿子的性格,不置可否约等于同意。李涵飞没再和母亲讨论过这件事情,王美珍却暗自忙碌了起来。没过几天,她就拿来了几张女孩的照片,让李涵飞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在做媒这件事上,弄堂里的阿姨们总是无师自通,甚至有些乐此不疲。在给自己儿子找对象之前,王美珍已经成功牵线过几次,还真的把两对年轻人送进了神圣的婚姻殿堂,两对小夫妻还专门登门拜访道谢,喝喜酒时也把王美珍当成贵客请过去。“我们都是过来人。”这是王美珍和小姐妹在给人家介绍对象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这时王美珍忘了自己还思考过爱情是什么这样的问题,表现出一种十拿九稳的自信。
没几天,王美珍就拿了几张女孩的照片过来,她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是由弄堂里一群退了休无事可干的阿姨们热心介绍的。王美珍吃一堑长一智,她武断地认为李涵飞上一段感情的失败在于他没有认清现实,高攀了蒋梦茹。虽然都说“瘌痢头儿子自己好”,但王美珍尝试客观地去审视自己的儿子,李涵飞以前卖相不错、个子高,工作也稳定,但他人不算很聪明、家庭条件很一般,和蒋梦茹家不属于一个“阶级”。她和李国强一辈子当车间工人,从前是铁饭碗、旱涝保收,现在不一样了。哪像蒋梦茹家里,父母都有体面工作,她自己漂亮、聪明、有主见,名牌大学毕业,这样的女孩,李涵飞真的不一定能配得上。在王美珍的认知里,结婚就是找个门当户对的人一起过日子,吃饱穿暖,生几个小孩,太太平平过一辈子,不要经历太大波折就是上上签。她不懂什么怦然心动、海誓山盟,那些是电影里的人才会说的词。“你看看。”王美珍把拿几张照片展示给李涵飞看,“不过哦,我是觉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也别太看重外表了,主要人好、能干,最好找不要太斤斤计较的人,容易有矛盾、寻相骂,以后还是要一起过日子。”李涵飞沉默,不做评价。但让他意外的是,隔天母亲就说有两个小姑娘想约他见面。他后来才晓得母亲拿给别人的照片是他在白玫瑰和许小姐的合影,那时自己意气奋发,和现在一对比可以说是“货不对板”。
李涵飞只能去吃饭,他当是交差,否则母亲面子上过不去。这两顿饭吃得平平淡淡,人家问一句,他回答一句,一开始,小姑娘听说他在波特曼上班,都投来崇拜的目光,结果他解释说自己是门童,那灼热的眼神便暗淡下去一半,又加上李涵飞太闷了,问一句,答一句,搞得对方也不想再聊下去。就这样,一位姑娘第二天就托人转达,告知王美珍自己喜欢性格开朗些的男孩,觉得李涵飞太被动,可能两个人不太合适。另一位姑娘据说喜欢老实点的男人,居然还喊李涵飞一道去看了场电影,不过后面也没了下文。王美珍有些着急,充分发挥了组织才能,动员附近几条弄堂里的中老年妇女,又陆陆续续给李涵飞介绍过好几个对象。这半年里,李涵飞和绝大对数相亲对象一同出去过几次,便不再联系。有的是对方有意约李涵飞出去、继续深入了解的,只是李涵飞实在觉得和对方话不投机,便婉拒了,两次后人家也明白了,不再来邀约。有一两个,李涵飞觉得人还不错的,聊起天来也没有太大压力,他再去约人家,人家却随便找个借口婉拒了。后来王美珍也听介绍人讲过,某某姑娘说李涵飞脸上有个疤,不像正经人,怕以后带回家父母不同意,某某姑娘又觉得李涵飞性格沉闷、话太少,工作可能也不够理想……
李涵飞无意中知道了,一笑了之。爱情就是这样,很难得才遇到一个人,在某种机缘巧合下,两人认识,熟知,彼此欣赏,那时彼此的缺点看起来都可爱。而到了相亲的场合里,因为是纯粹的陌生人,于是相貌、工作、家庭背景都变成量化的标准。这时候李涵飞又意识到,以前他有多幸运,但他不够珍惜。
门童的工作熟悉后并不难做,经常和李涵飞搭档的那位同事被叫做“大块头”。大块头其实并不胖,只是人长得高大,可能有185公分,体格健硕,但绰号总是带点夸张的成分,也不知道是谁先这样叫他,同事们也都跟着叫了。大块头比李涵飞小三四岁,总喜欢喊他李哥。李涵飞工作时话不多,在年轻同事眼中,他脸上的疤给他增加了几分神秘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知道他的过去,但大家也不熟,不好意思开口问。大块头其实是个细心人,有次两人帮客人拿行李,李涵飞要从夏利出租车后备箱搬一个大箱子出来,有些老外想当然觉得中国落后,什么都没有,把一家一当都塞进箱子里带来。李涵飞左手使不上劲,他用右手一把没有把箱子拉下来,但又不想让人家发现他的手受过伤,正准备硬着头皮屏牢,再试一次,一口气把箱子搬出来。这时大块头过来,帮了他一把,李涵飞小声对他说,“谢谢,你这是及时雨”,“没事的,李哥。”大块头说,“这么重一个箱子,我一个人也搬不下。”大块头其实心思细腻,自从他发现李涵飞手不好之后,总是抢着去搬行李,还和李涵飞说,“我英语不好,怕人家问我问题我答不上来。李哥你站门口迎接客人,让我多干点体力活。”李涵飞心里知道,那是大块头怕他没面子。下了班,他经常叫上大块头一道吃饭,算是对他的感谢。
那天下了中班,李涵飞穿过波特曼的庭院,去旁边康定路上拿脚踏车,员工的脚踏车都停在那里,不影响大门口汽车进出。他刚把车推出来,就听到有人喊他,“小白龙?”李涵飞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但还是条件反射一般回过头去看,居然是孙经理!孙经理还穿着那套西服,别着铭牌,一看就是刚下班。“小白龙,真的是你?”孙经理很激动,“我还当我认错人了!”其实白玫瑰离波特曼也不远,几步路就到了,但波特曼三栋楼呈回字形合围,一迈入其中仿佛进入一个固若金汤的独立世界,李涵飞还真没想过会偶遇白玫瑰同事。“孙经理!”李涵飞也有点五味杂陈,一瞬间眼睛都有些湿润了。“这么多年了,你没有消息,我当你还在国外没有回来。”孙经理激动地拍着李涵飞的肩膀,仿佛是找回失散多年的亲人。“孙经理,我,我……”李涵飞有些哽咽,他说不下去了。“唉,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了?”孙经理的目光停留在李涵飞脸上的那道疤上。“嗯。”李涵飞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讲起。
八、九点了,附近的饭馆都关了,孙经理说要么去富民路那边找家小店坐会儿。两个人点了几瓶啤酒,李涵飞问孙经理,白玫瑰一切都好吗?孙经理说,老样子,就是生意比以前更好了,所以他到这个时候才下班。“你好吗?”孙经理问,“我看你是在波特曼上班,刚刚下班?”“嗯。”“人往高处走,波特曼上班不要太灵哦!”孙经理高兴地说,“你做事情脚踏实地,去哪里工作肯定都干得出色”。李涵飞摇了摇头,“我只是个门童。”“你回来怎么不找我们呢?你不想做理发了?”孙经理自问自答,“不可能吧,我看过这么多理发师,没有人比你更喜欢做这行。你也有天赋啊,一学就会。”饭店里的电风扇用的时间长了,吱嘎作响,李涵飞用左手举起啤酒瓶,手微微颤抖,啤酒杯上的冷凝水像雨水从窗玻璃上滑落,滴在桌子上。桌子也半旧了,都是碗烫出来的圆形印记,像木头上的涟漪。“你看,我这个手受伤,不能复原了。医生说能恢复到现在这样,能生活自理都算是幸运。”“怎么会这样?”孙经理叹息,“太可惜了。”“我原来也没想过这辈子会干第二个行当。”李涵飞说。这一天,两人聊了很久,像开无轨电车,想到哪里说哪里。李涵飞也说了些在曼谷生活的碎片,但他不敢说太多,拣了些开心的事情说,讲讲泰国的风土人情,讲讲唐人街的那些老朋友,伤心的事情他不敢说,几次到了嘴边,他又把它们咽了回去,他怕自己把愈合了很久的伤口又翻出来了。孙经理也想到哪里说哪里,一会儿说白玫瑰现在的事情,一会儿说起小白龙还在时的事。“你和黄阿姨的外甥女怎么样了?”孙经理问。“你们那时都知道?”李涵飞不好意思地说。“嗯。”孙经理说,“她经常来找你,你们说说笑笑,谁都看得出她不是普通客人。你们也肯定不是普通朋友,也算是在白玫瑰结缘的。”“她去美国深造了。”李涵飞说。“太可惜了。”孙经理说,“你们两个郎才女貌,看着就登对。”“我没有才,她有才。”李涵飞一口喝光了杯底剩的啤酒。
李涵飞叹了口气,不想多谈蒋梦茹的事情,他说:“是可惜。可惜的事情太多了。”“不过你也别灰心。”孙经理鼓励他,“你看,你在波特曼工作也蛮好的,先熟悉起来。有空回来看看我们,尤其是你师傅牵记着你呢,他也快退休了。小生和建平也老说起你,他们说你一走,年轻女顾客少了一半。你可能都不相信,上个礼拜还有客人大老远过来,说找你。”李涵飞说,“要是她们看到我现在这样,估计都不找我做头发了。”他们一直聊到小饭店打样,老板感人了,两个人又回到马路上。这是李涵飞最熟悉的上海夏夜,梧桐树把路灯的光遮掩了,昏黄的光打在深绿浅绿的树叶上,路上很安静,但偶尔传来阵阵蝉鸣,它们用这短暂一生来提醒人们盛夏的到来。李涵飞推着脚踏车,说陪孙经理走回家,孙经理说不用,堂堂男子汉怎么还要送?孙经理年纪也不小了,李涵飞有些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家,“这么久没见了,我想和你再说两句,也当醒醒酒。”孙经理这才答应。李涵飞和他说抱歉,他其实很想回去探望大家,只是自己之前受了伤,碰到不少事情,不想让大家看到他以那样的面貌出现,后来又忙着找工作,耽误了。“在白玫瑰这么久了,我们都把你当自家人。”孙经理说,“有时候你太在乎这些了,可能也是年轻气盛要面子吧,其实真心对你好的人,在你不如意的辰光更想帮你一把。”李涵飞又说,让孙经理先别告诉大家他回来了,等他在缓一阵子,有机会再去白玫瑰看看大家。孙经理点点头,“我懂,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不管你现在啥样子,你在我们心里永远是小白龙。”
人家都说,时间是药,可以治好一切。李涵飞独自回家的路上,可能是酒精使然,也可能是孙经理的话触动了他,他经历过的这些事情都又翻涌在他脑海里。这些记忆过于鲜明和深刻,他曾用尽全力去遗忘,却都是徒劳,他回到十六铺码头,又经历一次他人生中最初的离别,他回忆起他和蒋梦茹那个克制的拥抱,那时他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奶奶清醒的样子,奶奶已经像一个放了太久不新鲜的苹果,腐坏、萎缩,他不敢相认。他仿佛又置身曼谷盛夏,在考山路的宋干节盛典,他也肆意开怀,他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缩在亭子间的“闷葫芦”,世界在他眼前展开,他窥探过那些截然不同、又色彩斑斓的生活。他想起那个在热带的大年三十,漫天的烟花映在他的眼睛里,他只顾着抬头看着璀璨的夜空,想着远在上海的蒋梦茹,忽略了小楚羞怯又大胆的表达,他永远不知道那天她说了什么。回忆是错乱的,他又回到白玫瑰,站在属于自己的那张飞发椅前,那是他最亲密的老伙伴,他曾无数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时他是白玫瑰风头正劲的“小白龙”。
李涵飞在街头痛哭起来,他没法控制住自己的泪水。他想让时间倒退,退回十年之前,或是走得更快些,让他能晓得后面人生的答案,他能不能终有一天忘记这些痛苦,让失去的一切以另一种形式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