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飞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上海的,他第一次奢侈地打了出租车,从虹桥机场回家不过半小时的路,他看着窗外的街道,短短两年,不少地方都变了,他居然觉得上海变得陌生了。司机爷叔和他搭话,言谈间流露出一种优越感,确实,开出租车是一份体面的职业,新闻里也说了,未来,出租车将会成为上海的一张名片。这年头从虹桥机场出来的人,非富即贵,爷叔问李涵飞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李涵飞勉强回答,爷叔看他一问才一答,这么扫兴,终于也没了继续聊天的念头。
早上七点多钟的弄堂,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李涵飞低着头试图快步走回去,生怕被熟人认出来,可他脚踝处的伤还未痊愈,走不快。还好每个人都各有各忙,没人留意到他。他走进家门,王美珍和李国强正在吃泡饭酱瓜,王美珍看到李涵飞,一下子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儿子真的回来了,但他脸上多了一道疤,从眉毛到颧骨,触目惊心。“小飞!”王美珍惊呼起来,这里面包含着很复杂的情感,既有儿子终于回家的喜悦,更多是担心和后怕。“我回来了。”李涵飞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假装是一次寻常的外出归来。王美珍这才发现儿子手臂也受伤了。“你怎么伤成这样了!”王美珍激动起来,仿佛要去找谁拼命。“快回来的时候,倒霉碰到车祸了。”李涵飞不想再提那桩事情,随便搪塞。“你们吃饭吧,我去把东西收一收。”王美珍还想追问,李国强让她坐下。“你去休息休息吧,一路上肯定吃力,睡也睡不好。”这时候,李涵飞觉得父亲能懂自己,保护着他仅剩的自尊心。王美珍起身,抱了抱儿子,喃喃自语:“回来就好。”李涵飞一向反感母亲太过亲昵的举动,但这一次他感受到了安慰。
李涵飞照了照镜子,飞机上几个小时,他在昏昏沉沉中做了好几个噩梦,每个都和金枕头有关。他简直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这两年皮肤也晒黑了些,脸上还多了一道疤,一脸颓丧。回到家里,他的房间一切都是老样子,看得出王美珍刚刚才替他打扫过。在唐人街,他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他“衣锦还乡”的样子,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副落魄模样。他洗了澡,刮了胡子,手臂还是隐隐作痛,尤其是左手,感觉使不上劲,还会微微颤抖。“可能还在康复期吧。”李涵飞想。他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很沉地睡了一觉,这次总算没有做梦。等他醒来,已是傍晚,他听到王美珍在灶披间烧晚饭。李涵飞不想下楼,如果碰到邻居,一定会问他怎么脸上多了道疤。李涵飞明白,其实这些邻居并不是坏心或想落井下石,大家都在这弄堂里住了半辈子,看着这里的孩子长大,互相都知根知底。
王美珍准备了好几道菜,烤麸、糖醋小排、基围虾、还有个崇明矮脚菜,不知道用掉了几张粮票肉票。“今天小菜好,儿子你多吃点,在外面没什么吃的吧。”王美珍改变了策略,她也不像两年前的她了,在儿子不在的日子里,她才意识到儿子真的长大了,她不该总以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对待他。“我在那里吃得蛮好,经常去王老板的店里吃。”李涵飞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他还是要强打精神吃饭,他知道王美珍为了烧这顿饭忙了半天。“好吃吗?”王美珍问。“好吃。”李涵飞边说,边给王美珍也夹了一块糖醋小排。“你也吃。”这还是李涵飞长这么大第一次给王美珍夹菜,她一愣,把小排放进嘴里,眼眶似乎有点红了。这顿饭,李涵飞没怎么说话,王美珍讲了些弄堂里的家长里短,还有他们那个每况愈下的弹簧厂。李国强试图在适当的时候插科打诨,但效果欠佳,李涵飞真的笑不出来。吃完饭,李涵飞想帮忙洗碗,王美珍差点跳起来,“你手都受伤了,怎么好碰水?”她又说不知道那里的医生靠不靠谱,让李国强过两天再陪李涵飞去华山医院或者瑞金医院看一看。“没什么大事,再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李涵飞故作轻松地说。“看好了放心。”王美珍支支吾吾地问,“你那个女朋友小蒋,还联系吗?”这句话可能王美珍也憋了很久。“我明天去找她。”李涵飞说。“她晓得你受伤吗?”王美珍问。“没和她讲,她要担心的。”李涵飞说完回了自己房间。
晚上,李涵飞把一沓钱塞到王美珍手里,说本来赚了点钱的,没想到最后只剩这点,勉强能把父母给的本金给还上。没想到辛辛苦苦两年,难得休息一天都像是奢侈,最后换来这样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还要承受失去金枕头的痛苦。“不要不要,我们有钱,够花的。”王美珍说,“这钱给你就是你的,迟早要给你的。”“你们拿着吧。”李涵飞赌气似地往桌上一放,又回自己的亭子间窝着。他还给王美珍带了一件礼物,是一条很有泰国风情的披肩,上面有大朵大朵绚烂的热带花卉,可现在看来,这样的鲜艳仿佛有些令人难堪。他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这条披肩拿给了王美珍。王美珍先说他乱花钱,后来又说她很喜欢,下次如果有机会拍照,一定要带去照两张,洗出来在家里放着。“儿子,我们也不知道你遇到什么事情,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了。”王美珍语重心长地说,“人回来最重要,钱什么的,都是次要的,没有就再赚,不行你就再回白玫瑰去,他们一定会要你的。”王美珍原本想安慰儿子,却又戳到了李涵飞另一个痛处。当初他想从白玫瑰辞职,孙经理和三毛横劝竖劝,希望他深思熟虑再决定,如今他落魄了,怎么能回去呢?是他自己放弃了在白玫瑰当“小白龙”的机会,这机会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好多人盼也盼不来,那些老同事他也不想见了,应该说是不敢见,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们,他不想让别人同情他。
李涵飞出去了一趟,他戴了顶帽子,怕邻居看到他脸上的疤。他给王大副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一路平安,让他放心。王大副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也变得遥远又陌生,他宽慰了他几句,让他好好养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李涵飞又去给蒋梦茹打电话,很奇怪,今天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他想,周五晚上,兴许是一家人出去走亲戚或者看电影了,都不在家。等会儿就太晚了,再打电话过去显得没礼貌,李涵飞想着明天一早直接过去找她吧。蒋梦茹是他唯一想开口讲泰国这些事情的人,她一定能感同身受,理解他心里的痛苦。
李涵飞回到家,躺在床上,他才回来一天,在泰国发生的种种都好像恍如隔世了,他想念金龙、想念王大副和一枝花,想念阿康和金枕头,还有那个一生坎坷的浙江老伯。那里和上海就像是两个世界,被硬生生地劈成两半。他又把要给蒋梦茹的那个箱子拿出来,可惜少了那枚戒指,所有东西好像也跟着失去了意义。这一夜他辗转反侧没有睡好,他想着明天见到的蒋梦茹会是什么样的,他拿出她之前寄给他的照片看了又看,这张照片他在泰国时总拿出来看的,这也已经是两年前拍的了,开始褪色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早上八点多,李涵飞起身吃了早饭,换上一身还算体面的长袖衬衫,小心地把他还没复原的手臂套进衣袖里,脸上的疤是没法遮了,只好让它这样袒露着。他渐渐熟悉了身上的这些伤和疤痕,它们似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也觉得没这么痛了,但蒋梦茹见了,一定会感到心疼吧,他想成为一个能保护她的人,而不是让她担心的人。他去楼下拿出那台老凤凰,他不在家的时候父亲也骑这辆脚踏车,尽管零件都有点锈了,铃声也不那么清脆悦耳了,但李涵飞骑上它,仍找回一种熟稔的温情。去蒋梦茹家的这条路走过无数次,他再熟悉不过,十几分钟,很快就到了。路边的商铺不少都改头换面,远处还有个大工地,好像是在造商场。李涵飞没有心思去细看这些变化,只想早点见到蒋梦茹。
李涵飞每次只把蒋梦茹送到楼下,还没有上去拜访过,他看门口挂着的某个邮箱上写着“蒋”,便按图索骥,一口气走了四楼,到了蒋梦茹家门口。他的脚踝隐隐作痛,但他顾不上这么多,深吸一口气,一手拿着要给蒋梦茹的东西,一手拢了拢头发。“咚、咚、咚”敲这扇门需要很大的勇气,他开始幻想蒋梦茹见到他时欣喜的表情。他很想抱抱她,他等这个拥抱等得太久了。“咚、咚、咚”会不会是蒋梦茹来开门呢?“咚、咚、咚”敲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开门。
难道他们一家出门了还没回来吗?可是蒋梦茹并没有在电话里和自己说过要出去,她应该是知道自己这两天就回来的。
隔壁邻居的门倒是开了,李涵飞想一定是自己敲门影响到人家了。
“你寻啥人?”阿姨问。
“我来找蒋梦茹的。”李涵飞说。
“你找蒋家女儿?”阿姨说,“她走了。”
“去旅游了?”李涵飞有些吃惊,他问,“全家一道去的?”
“去美国了。”阿姨说,“前几天走的,也不晓得啥辰光回来,也可能移民不回来了。”
“啊?”李涵飞不敢相信,“会不会搞错了?”
“小姑娘没和你说吗?”阿姨说,“我们几十年老邻居,他们亲口讲的,我看着蒋老师他们一家大包小包走的。这种事情,哪能好骗人。”
李涵飞不知道怎么回应。
阿姨像想起些什么,问他:“你是不是姓李?”
“嗯。”李涵飞茫然回答。
“那就对了。”阿姨说,“小姑娘交给我一封信,说有个姓李的男孩会过来,是她男朋友,让我把这封信给你。”阿姨转身去房间里拿那封信。这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李涵飞脑子一片空白。
“给你。”阿姨感叹说,“小姑娘重感情,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你自己看吧。”阿姨把信递给李涵飞,轻轻把门关上了。
李涵飞深吸一口气,只见信封上是蒋梦茹的字迹:李涵飞 亲启。
他此刻觉得自己已经快站不住了,他把箱子放到地上,靠在墙上看这封信。信口封得很牢,李涵飞费力地、又小心翼翼地拆信,好不容易才撕开信封,李涵飞的手微微颤抖,他把信纸抽了出来。
“李涵飞,你终于从泰国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但是对不起,我要让你失望了。”
这是蒋梦茹的风格。李涵飞看到第一行字,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泪眼朦胧中,他把信一行行看下去。蒋梦茹在信上说,父亲得到一个公派出国的机会,是去美国,他建议全家人一起过去,尤其是蒋梦茹,本身就是学英文的,可以在美国找一个大学、选一个喜欢的专业,继续念研究生深造。
“我很犹豫,本来一开始,我想和爸爸说我不去了,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但是好多个晚上我都睡不着,我曾经很想当老师,但真的做了我才知道,三尺讲台,年复一年地讲差不多的内容,似乎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翻来覆去地想,这样的机会可能人生中没有几次。如果放弃了,说不定未来我会后悔。我也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李涵飞擦了擦眼睛,他不想看了,但只能继续看下去。
“你刚离开的时候,我曾经那样炙热地期盼你早点回来,我也很怕人生中不能再遇见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但后来我终于做了决定,我不敢和你商量,因为我知道,只要你开口让我留下,我一定会心软。你去泰国是追求你的理想,如今我也去追求我的理想,我想你应该能理解我、支持我。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我想今晚我肯定睡不着了,很多关于我们的回忆都一件件涌上心头。真抱歉不能亲口和你说一句再见,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可能只差一点点,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但人生就是这样,不能预测。我知道等一个人的滋味,所以希望你不要等我了,祝你找到一个比我更好、更适合你的人,能陪你白头到老。我也会记得,曾经是那样爱你,也被你那样爱过。珍重,再见!”
李涵飞捏着薄薄的信纸,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这是不是蒋梦茹和他开的一个玩笑?她生气自己让她等得太久了?但蒋梦茹并没有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说这是一个玩笑。
去曼谷不是他一个人的理想,那是他为了能和她永远幸福快乐生活做出的选择,他以为她懂得自己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这些都是他的“自以为”。在泰国的那些日子,有时候也孤独、也痛苦,当他从医院里醒来、知道金枕头去世,知道自己脸上将永远留疤时,他都没有这样哭过,因为他心里还有这个信念支撑着他。他在一瞬间崩溃了,他又去敲那扇永远没有人会来开的门。
“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等?就差这几天了。”他敲到没有力气,两只手上的伤口都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但是他心里的伤更痛,痛得没有办法用语言形容。
他不忍心怪蒋梦茹,只能怪自己。怪自己离开前为什么不把有些话说清楚,怪自己那天晚上离开“大上海”的时间不对,怪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回来,可是现在想这一切都已经是徒劳。
他幻想在这扇门里面,在蒋梦茹的书桌前,她是怎么样边流泪边写下这封信的,她也一定很舍不得吧,信里面的字迹有些颤抖,还有几个字似乎是被眼泪晕开了。他想如果那时他就站在门口,用尽一切力气把门敲开,把她抱在怀里,她一定会留下。但那样,他是不是又太自私了?蒋梦茹或许本来就属于更大的世界。
他想起自己痛苦万分地躺在曼谷医院的病床上,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做噩梦,梦到自己被砍倒在地上,这或许不是梦,只是在反复重演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在梦里,他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他也会梦到金枕头,在一片漆黑中,他在大喊,却最终消散在黑暗里。当他忽然惊醒时,只有想到蒋梦茹,才能慢慢地平静下来,感到心安。她曾经给了他这么大力量和安慰,给了他这么多这么深的思念,他后悔没有全都说出来,即使她还是决定要离开,至少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那已经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取代的。
李涵飞倚着墙,哭到筋疲力尽,他把信小心地叠好塞进口袋,把那箱他带给蒋梦茹的礼物放在了她家门口。哪天她回来了,就能看到,知道他来过。他还记得他挑选这些小玩意时的心情,每次金枕头、阿康和一枝花都会拿这件事来取笑他。
人生真是荒谬,很多因缘巧合的、时间上的差池,差一点便是一辈子。
李涵飞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也不记得有没有锁上那台老凤凰,好像所有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一到家,他就回到房间,王美珍喊他吃中饭、晚饭,他都说没胃口不吃了。王美珍知道,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
昨天李涵飞就说要去蒋梦茹家,其实这两年王美珍经常想,如果小蒋愿意的话,两个人应该把婚早点结了。一来是李涵飞早过了二十五岁,已经算是大龄男青年了,二来她觉得女人的青春有限,等个三年五载,已经是极限了。王美珍不懂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他们那个年代结婚,都是父母、亲戚朋友、弄堂邻居、工厂领导互相介绍的对象,看看彼此家里也都差不多,两个人也都是工人阶级,出去个几趟,双方父母碰个头,基本就算敲定了。王美珍和李国强之间有爱情吗?王美珍答不上来,所以她有些羡慕儿子和小蒋,能够自由恋爱,缘分使然,茫茫人海里碰到了自己喜欢的人,这是一件多幸福的事。
看到儿子满身是伤回来,王美珍已经心惊肉跳,这还是黑皮之前专门上门来,给她打了一个预防针,她刚听说的时候,两眼一黑,差点没昏过去。儿子本来好好的,结果被人砍伤,凶手也抓不住。黑皮让她千万不要追问李涵飞,“发生这种事情,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再一问,他估计心里更难过、更内疚。”王美珍眼泪婆娑,说,“那我什么也不问了。”儿子差点就回不来了,王美珍每次一想到这点,就心惊肉跳,后怕无穷,浑身冒冷汗。黑皮说,“表弟这人自尊心太强了,他瞒着你们,不肯讲,也是怕你们担心。他说就跟你们讲是出车祸了,你们就不要拆穿他了,不开心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也别怪他当初要出去。”“我不怪他。”王美珍说,“无论哪家小孩碰到这种事情,父母肯定要心痛死。”黑皮现在不用跑船了,算是换了一份办公室的文职工作,三天两头有空就往王美珍他们家跑。
李涵飞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时候,王美珍在门外偷偷抹了眼泪。早知道不让儿子去泰国了,如果他在白玫瑰安安稳稳地做下去,和小蒋结婚了,说不定她现在都已经有孙子、孙女了,孩子都会叫奶奶了。王美珍揣测,李涵飞和小蒋可能断了。唉,这就要怪儿子了,王美珍想,李涵飞这个闷葫芦,肯定是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也没能好好给人家一个承诺。王美珍只见过小蒋一次,可是她对人家印象特别好,小蒋是师范大学高材生,一看家里也是书香门第。李涵飞能和这样的女孩结婚,家里是要烧高香的。如果李涵飞早半年回来,甚至早一个礼拜回来,也可能不是今天的这个局面。王美珍胡思乱想,人各有命,她想找一天去静安寺拜一拜。
这几个月,李涵飞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他像行尸走肉一样,白天只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他不想出门,不想碰到任何熟人。上海的天已经渐渐热了,黄梅天来了,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房间里有闷又热,弄堂里弥漫着一股黄梅天特有的难闻气息,塑胶雨披混合着汗味。王美珍在楼下抱怨衣服没法晾,都要馊了。她叽叽喳喳的声音通过楼板传到了李涵飞的房间。他看着窗外的雨,想起曼谷也总下这种雨,可能半小时前还是蓝天白云,艳阳高照,很快乌云就飘过来,空气闷得透不过气,然后下起一场大雨,雨点砸下来,唐人街的人总是手忙脚乱地避雨,小摊贩赶紧将车子推到有瓦遮头的地方,没带伞的路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起来。李涵飞躺在席子上,任自己的思绪飘散,可他总想起蒋梦茹,想起她的一颦一笑,想起她最后离开时的不舍与决绝。最后一年,她没有再寄自己的照片过来,李涵飞还问过她,怎么不寄照片了,她回信说自己没有拍。出国得走很久的流程,她还要申请学校等等,一定是很久前就开始做准备了,是不是那时她已经决定要离开,所以不再寄照片过来,让她在他脑子里的印象慢慢模糊。李涵飞有时候在心里觉得她绝情,甚至连告别都只有一封信,但更多时候他埋怨自己,如果能留住她,他宁可什么事业都不要了,即使只是做一个小小的理发师,他也会在她父母面前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不辜负她,他一定会和她结婚。
李涵飞总把蒋梦茹的信拿出来看,一封一封,他全都小心翼翼地编了号,收集起来,最后千里迢迢地带回来。他一遍一遍地看,几乎每一封信他会背了,他学着做一个侦探,从字里行间找她决定离开的蛛丝马迹。李涵飞真的很想去美国找蒋梦茹,但是美国这么大,他甚至连她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即使是在自己熟悉的上海去找一个人,都已经像是大海捞针,更何况是人生地不熟的美国。她一定是故意不留下线索,好让他彻底死心,以后才好爱上另一个人。李涵飞知道,他的这个想法是痴人说梦,一是签证也办不出来,二是他基本可以算是身无分文。渐渐地,弄堂里的人还是知道李涵飞回来了,有问他怎么不去上班的,有问他在泰国过得好不好的,是不是变成大老板了。弄堂里没有秘密,王美珍说,儿子在曼谷过得不错,开了自己的理发店,只是后来遇到了车祸,只好回来了。“可惜,可惜。本来蛮好的。”那些阿姨姆妈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怪不得他不出来了,让他好好在家里养一养吧。”
这几个月里,李涵飞也被迫出去过几次。那是李国强喊他再去把身上几处伤复查一下。李涵飞的脚伤似乎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但两只手他总觉得不对劲,尤其是左手。但他也不想去看了,慢慢养吧,身上的伤、心里的伤,时间能把它们治好,他心想。“你这样不行的,手还是要去看的。”李涵飞很少看到父亲生气,小时候就算考试不合格,父亲也只说让他再用点心,不在外面闯祸就行。这次李国强是真的生气了,他说李涵飞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李涵飞想,父母也都年纪不轻了,现在这样自己窝在家里,别说照顾父母了,连份工作都没有,身体又没有完全康复,总不见得以后让父母反过来照顾自己。他说自己去看就行,李国强不同意,说不放心,估计也是怕李涵飞报喜不报忧,不和他们说实话。他和李国强跑了好几个医院,结果医生的诊断都和泰国那边的差不多,说他右手还能勉强恢复,左手伤得比较严重,以后会有后遗症的,比如手会不自觉地发抖,不能提重物、也不能做精细动作了。“能给人理发吗?”李国强问医生。医生笑了下,说,你们要知足,能恢复正常生活就不错了,再差一寸手就要残废了。李涵飞晓得了,他这两只手是没办法再去给人理发了。“我们多跑几个医院,去看看。”李国强特地跟厂里请了假,他是老员工,这厂也是百废待兴的状态,没人管他,领导批得很爽气。李涵飞不想再去看了,但看到父亲忙前忙后地挂号、查资料、问熟人托关系,于心不忍,又跟着跑了好几家大医院。所有医生的结论都惊人一致。
“爸爸,我不想再去医院了。”李涵飞说,“这是我的命,我认命。”李国强不肯放弃,“要么我们去北京看看?”“北京、上海,最好的医院水平都差不多的。”李涵飞说。李国强还想说什么,李涵飞忍不住,眼眶红了,他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我碰到太多事情了。”这次李国强没有再强求他,甚至给他了票和钱,让他自己想买啥就买点啥。李涵飞买了啤酒,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涵飞喝得烂醉,他本来就酒量不好。只有喝醉了,他才可以暂时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情,金枕头死了、蒋梦茹走了、自己再也不能给别人理发了。喝醉了偶尔能做一个好梦,梦里他和蒋梦茹吃饭、散步、看电影,那是他们恋爱最甜蜜的时候。
王美珍被儿子搞怕了,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天天在家里,也没有工作,更别提找对象了。她暗地里哭过好几次,和李国强说,儿子算是废了,都怪他当时支持儿子去泰国。“哪能办?”王美珍声音里尽是哭腔,“我从来不想儿子大富大贵。你看以前,大富大贵的人、大资本家,几个有好下场的?我就想他过普通人的日子,他非要别出心裁。”“轻点。”李国强说,“他心里难受。”“他天天喝酒,再下去变成酒鬼、变成流氓阿飞了。”“人大了,很多话又没法和我们说的,让他去吧。”李国强安慰王美珍,“我们就这一个小孩,这时候去逼他,万一出点事情要后悔的,让他发泄一下吧。”王美珍不哭了,她也认命了。
有天中午,李涵飞还躺在床上,昨晚又喝了不少酒,运道不好,做了噩梦,头疼得不行。忽然门被打开了,黑皮冲进来,一把掀开被子,“啥辰光了还睡觉,快起来。”黑皮怒气冲冲,“姨妈骑脚踏车摔跤了。你快去看看。”李涵飞赶紧起身,下楼看到王美珍坐在天井的小板凳上,膝盖都是血,手也擦破了。“我没事情,你表哥小题大做了。”王美珍说,“骑脚踏车不当心,都到弄堂里了还摔了一跤。”
“出了这么多血,你还说没事情。”李涵飞着急了,手忙脚乱地上去翻五斗橱,找到了酒精棉花和红药水。
“还好我正好过来,看到姨妈摔跤,和邻居一起把她扶起来的。”黑皮说,“姨妈,你年纪也不小了,脚踏车少骑骑吧。小菜就去旁边菜场买买。”
“我也是看礼拜六,想去大菜场买点好小菜。”王美珍说,“你阿弟心情不好,多做几个菜给他换换口味。”王美珍笑了下,那笑容里竟然是愧疚,仿佛她给别人添麻烦了感到抱歉。
李涵飞见了,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他把母亲搀回房间里休息。黑皮留下来,说帮忙做饭。“你和我一起烧饭,让姨妈休息会儿。”李涵飞给他打下手,洗菜、切菜。
“小飞,不是我说你,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了?”黑皮问。
李涵飞没有回答,把手里的一把菜放到水龙头下面冲了冲,又放进小篮子里沥干。
“现在的人寿命都长,起码七八十岁,你现在三十都不到。姨妈姨父都不小了,厂子效益也不好,姨父现在还能勉强做做,退休之后哪能办?他们自己年纪这么大了,还要服侍你,帮你烧饭洗衣服?那你真是不孝子孙了。以后这个家里总归是要靠你的。”
“是我没用。”李涵飞说。
“谁说的,你以前工作干得多好。”黑皮说。
“那怪我好高骛远。”李涵飞叹了口气,“可能我根本不是那块料。”
“谁都做不了事后诸葛亮。”黑皮说,“再讲你碰到这个事情是意外,你别怪在自己头上。”
从这天起,李涵飞想要振作起来,也并非只是因为黑皮的一席话,而是母亲的神情令他无法再假装视而不见。他总觉得自己的痛苦是理所当然,故意去忽视了给父母造成的伤害。李涵飞主动去洗了碗,又开始收拾房间,他收好那些空了的啤酒瓶罐,准备当废品卖掉,好几天没洗的衣服他一口气都给洗了。王美珍问李国强儿子怎么了,李国强说,别问了,可能是想通了。王美珍不知道儿子想通和自己摔了一跤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这一跤就摔得值了。
李涵飞彻底清醒过来,那是在奶奶的追悼会上。谁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奶奶变成了镜框里的一张黑白照片,咧着嘴,有些腼腆但慈祥地笑着。前段时间,奶奶有天打电话说不舒服,浑身疼,李国强赶紧陪她去医院,查出来发现已经是胃癌晚期。李国强不敢和她说实话,只能说是胃炎。那一辈的人,不到难受得撑不下去了,绝对不会说自己想去医院的。医生说现在也没法治疗了,全身疼痛是因为癌细胞扩散导致的,只能开点药,尽量让老人少受点罪。其实之前就有症状了,奶奶一定是忍着没说。李国强回家赶紧打电话给他哥,他哥只说晓得了,最近尽量想办法回来。
李涵飞去医院看过几次奶奶,回上海后,他一直不敢去奶奶家。“好好一张脸,怎么突然多了一道疤。”奶奶躺在病床上,很消瘦,但精神状态尚可,她看到李涵飞的模样大吃一惊。李涵飞强忍着心中难过,和奶奶说“受了点小伤,已经好了。”“疼吗?”奶奶问。“不疼的。”李涵飞说。他坐在床边,给奶奶削砀山梨吃,他本来就削得不好,现在手伤未愈,皮断了好几次。“你呀,笨手笨脚。”奶奶说。奶奶吃了几口生梨,便放到了一边。“这生梨好吃,奶奶老了,胃口不行,剩下这点等会再吃。”李涵飞才觉得自己太粗心了,奶奶肯定难受,也吃不下东西。“没事,等会儿再吃。”奶奶问李涵飞从外地回来之后好久没去看她了,李涵飞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最近碰到点事情,不太顺利。“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已经搞不懂了。你坚持坚持,到明年、到五年、十年之后,到我这个年纪,回头看看发现都能过去。我们当时啊,再苦的日子都这么过来,你看,现在不是蛮好。”“嗯。”李涵飞忍住鼻酸。“小飞,你爸跟我讲我是胃炎,我自己知道可能情况不大好了。”奶奶说,“我看这病房里‘走’了两个人了。”李涵飞还想安慰奶奶几句。“你不用安慰我。”奶奶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总觉得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你爷爷走之后我就想过自己走的事情。这些年国强和美珍也都对我很好。你大伯么,人还是好人,就是出去太久了,和我也不亲了,忙着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我也能理解。唉,别提他了……”奶奶拉过李涵飞的手,拍了拍,“我晓得你也不容易。以后好好生活,有啥困难和你爸妈讲。你也大了,他们也会老,再过几年,你就是家里主力军了。”“我晓得。”这天奶奶还说起不少李涵飞小时候的事,最后探病时间过了,李涵飞要走了,他让奶奶好好休息,说她会好起来的。“嗯,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王开照相馆,拍全家福。”奶奶故作轻松地说。当时李涵飞鼻子一酸,这是两年前奶奶和他说过的话,他忙于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情,早就忘了,今天才又想起来。“一定去。”李国强说,其实奶奶这几天情况已经很不好了,进食困难、呕血、时不时低热。但只要是李涵飞去,奶奶总强打精神,竭尽全力表现出自己最好的样子。
李涵飞本想着等奶奶稍微好点了带她去王开照相馆,可没想到几天后奶奶状态一落千丈,基本陷入了昏迷,偶尔醒来,又过了一个月不到就走了。大伯一家赶来了,他们到的时候奶奶已经没有了意识,不知道算不算是见到了最后一面。奶奶给大伯留了一封信,由李国强转交。李国强和他亲哥几十年没有一起生活,变得陌生又客气。到最后,所有人都在哭,李涵飞心里懊悔,没能带奶奶去拍全家福,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梧桐树黄叶飘落满地的时节,奶奶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举行。这并非李涵飞第一次参加追悼会,前两次他年纪还小,并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到处是白的、黄的菊花,奶奶躺在棺材里,似乎被化了妆,脸色变得不自然,和李涵飞记忆中的相去甚远。李涵飞觉得这里有一股特殊的气味,他说不上来,有些香烛的味道、还有一种像是旧书的味道,这是死亡的气息,还是灵魂的气息?人走了以后灵魂还会留在这世上,盘踞在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吗?
追悼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大伯代表家属上去发言,大伯说的话很像是中学生的模范作文,他说奶奶是如何勤勤恳恳,为家庭、为儿子、孙子贡献一生,说她勤劳朴实、乐于助人。李涵飞不禁想,这是真实生活里的奶奶吗,她是这样度过一生的吗?她曾是这么一个鲜活的一个生命,也有自己不曾被人了解的童年、少女时代,后来才成了别人的妻子、母亲、祖母,再后来垂垂老矣。可在大伯的悼词里,那些空洞的形容词似乎可以用来形容弄堂里的任何一个女人。自李涵飞有记忆以来,奶奶已经不是中年人模样,一开始她头发花白,后来年岁增长,满头白发,越来越多的皱纹爬上脸庞,长出了老年斑,人也越来越瘦了,变成一位彻彻底底的老年人。在她生命倒数的十几年里,大多数时间她都独自一个人生活,不知道她平时自己在那间房子里的时候会想些什么?那里四处都是过往几十年时间留下的痕迹,爷爷遗留的旧衣服、大伯和父亲少年时代的照片,奶奶是不是一直被旧日的回忆围绕着?
来吊唁的人,李涵飞大多都不认识,应该是爷爷奶奶的老同事、老邻居,大多神色哀伤但平静,可能人老了,对于离别早已习以为常。李涵飞和这一屋子近乎陌生的人一起吃了豆腐羹饭,隔壁一桌甚至聊到往事还笑了起来,这种笑很复杂,有些怀念、有些释怀。最后大家都散了。离开的时候,好几个老人握了握李国强的手,说“节哀顺变。”李国强已恢复了平静,得体地说“有心了”,感谢人家大老远跑一趟,让对方保重身体。但李涵飞前两天看到父亲深夜还坐在天井里抽烟,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但父亲似乎不为所动。可能衰老也像若有似无的雨,已经落在了父亲的肩头。
李涵飞在三十不到的年龄经历了生离死别,他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几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不是几年前白玫瑰那个初出茅庐但风头正劲的“小白龙”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这过程是多么痛苦,他的心像结痂了,被裹在一层厚厚的、坚硬的壳里。李涵飞还没有忘记蒋梦茹,他应该是永远没法把她忘记了。他记得在他小时候,手指被同学用铅笔不小心扎到一下,当时流血了,等伤口好了,手指里却留了一块铅的印记,就在皮肤下面,靠近血管的地方。失去蒋梦茹也一样吧,这个伤口永远留在了皮肤下面。
奶奶在冬至的时候落葬,李涵飞也终于准备开始好好地找工作。李国强很高兴,拉着王美珍和李涵飞去饭店吃饭。李国强点了几个家常菜,四五个菜、一个汤,满满当当放了一桌。李涵飞说点多了。“唉,今天我高兴,我们都多吃点。”李国强很动情地说,“这大半年,我们家里不好过,小飞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奶奶也走了。不过现在我们都走过来了,肯定会否极泰来的。”李国强像在鼓励儿子,也想在说服自己。“好几年没和儿子出来吃饭了。”李国强特地和儿子碰了杯,他没再特地去说什么鼓励的话,只说工作慢慢找吧。李涵飞心里也清楚,他这样出去找工作也不容易,中专学历、脸上还多了一道疤,不过他不挑,有工作能做就行。他一口气喝下一杯啤酒,在心里发誓要认真生活,他学着和那些仍旧尖锐的痛苦共生共存,带着它们继续走下去。
过年前,李涵飞骑车路过了白玫瑰,这是他再三回避的一个地方,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骑到了南京西路上。他忽然慌乱起来,心跳都变得猛烈了,他赶紧低下头,用力地踩着踏板,飞快地骑过那个熟悉的门口,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尤其是孙经理和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