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曼谷的唐人街是全世界最大、最热闹的,李涵飞也没有去过其他的唐人街,所以无从判断这句话是否属实。不过,大年初一这天,当他走在张灯结彩的耀华力路上,确实觉得自己被过节的热烈气氛包围了,心情也忍不住雀跃起来。不远处,有舞龙舞狮的表演,李涵飞也走过去驻足看了一会儿,这舞龙舞狮的队伍好像是潮汕商会组织的,几个小伙个子不高,但显得特别精壮,舞得十分卖力。后来,又来了一支舞蹈队,清一色二十来岁的女孩,身着传统的泰式服装,李涵飞没有艺术细胞,不太懂欣赏歌舞表演,只晓得这泰国的舞和中国的民族舞很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这些女孩青春正盛,让他想起了自己和蒋梦茹相识的时候,她大概也是这个年龄,朝气蓬勃。
今天李涵飞要去王大副家拜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金龙起码要开三百六十天,王大副夫妇总算能趁着过年这几天好好休息下。王大副家之前李涵飞路过过几次,但从来没有机会好好登门拜访,虽然之前已经送了点年货,但空手上门拜年总归是不礼貌的,他又买了两瓶好酒。“请进、请进。”一枝花已经在门口迎接。王大副家有二层楼,一层是客厅、餐厅,二层是两间卧室,还有一间小房间,用作杂物间。一进门,李涵飞就看到一幅裱好的字,“天道酬勤”。王大副家的摆设多少还有点讲究,红木家具看着很精致,摆着几尊佛像、还有一尊关帝像,面前都供奉着水果,点着香。王大副看李涵飞对这些好奇,便说潮汕的宗教信仰挺复杂的,有信佛、信道的,也有拜三国王公、土地公、妈祖、八仙的。“其实,我们最重视的还是要祭祖,像春节、清明、七月半、中秋,我们一定是要拜祖先神牌的,我这一大早起来就拜过了。”在王大副的指导下,李涵飞也上了香。
看到李涵飞带来的酒,王大副笑了,“你怎么送茅台呢,这时候去买,肯定要大出血。”王大副说他们以餐厅名义去买酒,都是拿的批发价。李涵飞不懂这些,他说过年来拜年,肯定不能空着手。“礼轻情意重,你就收下吧。”王大副说带李涵飞上二楼看看,卧室很整洁,相比楼下多了些泰国风情,一看就是一枝花一手操持的。另一间卧室就简单很多了,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和一张书桌,布局和李涵飞住的那间差不多。“这间以前是想生了孩子,给孩子住的。”王大副说现在就先这样,一枝花家里亲戚来可以住。李涵飞没有好意思开口提有关孩子的话题,王大副倒是自己往下说了。他说和一枝花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其实一枝花很喜欢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怀不上。医院也去看过,医生也说没什么问题。“可能就是缘分未到吧。”王大副苦笑了一下。“其实我是想,只要两个人能把日子过好,有没有孩子没关系。”他停顿了一下,“唉,但是我们那里,最看重香火。我爸三天两头打长途过来问这个事情,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都不敢和她说。”“王阿哥,我看你和嫂子过得很幸福。”李涵飞说,“就像你说的,大概是缘分还没到吧。”“唉,我怎么大过年的和你说起这种事情。”王大副拍了拍李涵飞的肩膀,“还是你好,年纪轻轻,无忧无虑,埋头打拼,我羡慕你。”李涵飞心想,他又何尝没有自己的苦恼呢,要是他从小懂得要好好读书,也是名牌大学毕业,有一份体面工作,他何必来异国他乡搏这一搏,但说来话长,开心的日子也没必要提这些事。
家里来客了,一枝花在厨房又是沏茶又是煮甜汤,李涵飞说不用忙,自己坐一会儿就走,不打扰他们吃午饭。一枝花端来一碗甜汤,让李涵飞尝尝,他一看,碗里有白果、百合、莲子,还有上海喝绿豆汤会放的薏米,甚至还有鹌鹑蛋。一枝花说,这叫五果甜汤。“哦,这名字,和八宝饭一个道理。”李涵飞喜欢吃甜的,三口两口就吃光了,一枝花看他喜欢,连忙起身又去给他添了一碗,搞得李涵飞都不好意思了。三人闲话家常,一枝花说李涵飞像王大副的弟弟,要不就留在这里,找个泰国女孩,结婚生孩子,多好。李涵飞说在这里生活是不错,但自己想早点回上海,和女朋友结婚,两个人年纪也不算小了。“你和她说过没?”“没说。”“不说一声,就跑出来,万一她不想等你怎么办?”王大副开玩笑说。“不会的,我们已经谈朋友好几年了。”李涵飞认真地回答,“等我一回去就说。”李涵飞想,到时候蒋梦茹一定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有些事情不用说,那是一种默契。
王大副夫妇要去一枝花父母家拜年,问李涵飞要不要一起去,他连忙摆手,说就不打扰他们一家人吃团圆饭了。他本来想约上小丹在唐人街随便吃点,但小丹说自己下午要去接机,中午就要去机场那里把车停好。李涵飞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拼的了,没想到小丹更甚一筹。“我和你不一样。”小丹说,“我平时也休息,没有客人,我就休息。不像你的店,每天开着,晚上才下班。”李涵飞一想,说得也有道理。最后,他自己在唐人街的小吃摊随便吃了点当午餐。没想到大年初一的午饭,不仅没有团圆,还吃得这么草率。王大副和一枝花对自己再好,毕竟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有在泰国的这一家人和在老家的一家人要养,还要打理金龙,李涵飞也不能天天去打搅。王大副似乎有开分店的打算,这一家金龙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一到逢年过节必然是爆满,有时有人来咨询摆酒席,也会嫌桌头太少不够气派。王大副说起过,他想开一家更大的分店,不过那样必然就要投入更多,以后到底在哪家店坐镇、新找的大菜师傅行不行,这些都是问题。“开饭店,哪有这么容易哦。”王大副感叹。这时李涵飞就庆幸自己的“大上海”打理起来简单许多,全凭自己一双手、徒弟的帮忙、老顾客的信任。要说完全没有烦心事是不可能的,很偶尔也有顾客第二天又来说不满意自己发型的,但李涵飞一定会妥当处置,要么退一部分费用,要么重新再做,做到顾客满意为止。
初五迎财神,零点的炮仗烟花似乎比大年三十还热闹,唐人街真的成了不夜城。每家店都准备了祭品、糕点、香烛,五湖四海祭拜的方法不同,但接财神的心一样虔诚。这天凌晨,外面喧嚣不已,李涵飞没有睡好,但早上还是起了个大早,依旧去买了个包子吃,然后赶到“大上海”,撕下门上过年前贴的红封条。大上海也贴着对联,福字,喜气洋洋地迎接着新年的第一批顾客。年后的生意比年前肯定是差点,但新老客人也是络绎不绝。金枕头拿着本子登记,做这桩事情他已经驾轻就熟。金枕头只会写泰文,所以很多顾客的名字他都是拿泰文登记的,碰到不会写泰文的客人,他就让人家自己写好中文名。金枕头不会中文,小白龙不会泰文,但每个顾客前面都有个编号,两个人只要让客人看自己的编号对不对就行。这套预约机制运作自如,从来没有出过岔子。
有一天,卖包子的浙江老伯来剪头发了。“今天龙抬头,我专门过来了,头发太长了。”老伯说。李涵飞一忙,都忘了今天是农历二月初二了。其实,现在男士发型都让阿康和金枕头剪了,但是看到是熟人,又年纪大了,李涵飞说让他稍等一会儿,马上就给他剪。浙江老伯之前也来过几次,不巧都是店里人正多的时候,李涵飞也没有好好招呼。李涵飞问老伯想剪什么样的,他说都行,让他看着办。剪着剪着,李涵飞发现老伯盯着镜子,神情复杂。“是不是我没剪好?”李涵飞问。“不是,不是。”老伯说,“你让我想起我儿子了。”“他在这里还是在你们浙江老家生活?”李涵飞好奇地问。“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好多年没见了。”老伯说。
今天店里人少,老伯打开了话匣子,很多年前,他们夫妻感情不是很和睦,老婆总嫌他没出息,有一年过完元宵节,悄悄带着孩子走了。“先去她娘家找了,后来听人说她去南方打工了,我就去广州找,没找到。”老伯神色淡然,“后来又有老乡说她和别人一起来了泰国打黑工,我也是想尽办法才过来的,找了十多年了,没找到,后来我年纪也大了,家也回不去了,就在这里开始卖包子了。”老伯叹了口气,说儿子应该比李涵飞还大几岁。“他大概现在也是大人了,三十了,应该成家了吧。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再找到他们了。”李涵飞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伯,他没想到老伯身上发生过这样的故事。老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人家也劝我,再找个老婆。我不想找,我 还是把她当家人,我不光是想儿子,也想她。”老伯苦笑了一下,“我很傻吧。”李涵飞摇摇头。“你要问我恨不恨她,我也恨她,要不是她这样一走了之,我今天也不会这样。她以前总说我没出息,粗茶淡饭不好吗?”老伯的故事太长太苦,李涵飞有几次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中的剪刀。阿康和金枕头在门口聊天,时不时地发出笑声,那笑声太过爽朗清澈,和老伯的人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伯起身,朝李涵飞笑笑,说:“谢谢你听我啰哩八嗦地讲了半天故事。”李涵飞说,“人各有命,可能都是注定的。如果有一天能够再遇到,也是命。”李涵飞想,可能老伯孤独久了,就像所有独自一人在唐人街生活的人一样,老伯一定很想找个人讲讲这些憋在心里很久的事情,爱啊、恨啊、遗憾啊,这样就匆匆过了一辈子。他没有收老伯的钱,说过两天再去买包子吃。
可能孤独也是一种传染病,来了这么久了,当初来乍到的新鲜感消散,在按部就班的日子里,孤独开始袭来。孤独像潮汐,只是李涵飞没有办法预判它到来的时间。他学会了吸烟,为了不给阿康、金枕头树立坏榜样,他总是下了班才抽烟。有时累得不行了,他会走向唐人街的另一头,离金龙远一点的地方,找个小饭馆,点一碗面、一瓶冰啤酒,他坐着一个人慢慢地喝完,再抽一支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觉得啤酒是苦的了。
这些天,大上海倒是没有什么新鲜事,只是过完年之后,小楚有时会来给金枕头送中饭,她经常会多做一些,让阿康和李涵飞一起吃。吃了几次,李涵飞觉得这样不好,便对小楚说以后不用做他的饭了,他也忙,有时候顾不上吃,浪费了。小楚说,没事,一样都要做饭的。“小白龙师傅,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小楚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你说。”“你的店还需要人吗?我想过来工作。”小楚干活很机灵,学得也很快,但是过年之后店里回归日常客流,阿康和金枕头两个人帮忙绰绰有余。若是再招一个人,那李涵飞的攒钱进度又要放缓了。李涵飞不好意思地说,“现在客人没这么多,暂时不需要更多人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没有,没有,你做得很好。”李涵飞连忙说,“你是高中毕业生,以前都在大酒店工作,何必来我们这种小地方呢?”“你怎么知道我在酒店工作?”小楚问。“以前听一枝花讲过,五星级大酒店,可不是谁都能去的。”李涵飞说,“在上海,这都算是很好的工作,人家都要羡慕的。”小楚说,“我本来也以为很好,工资高、还有小费。”她顿了顿,“可是,那里的人不好。客人不尊重女人。所以我想来你这里工作,你人好。”李涵飞大概能理解小楚的苦衷,在这里上班顾客都是女性,不会有被吃豆腐的风险,何况还能和弟弟相互照应。可是高中毕业生来当小学徒,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他权衡了一下,实在也是无法负担小楚的工资。小楚道出事情原委,原来她辞职在家已经快一年了,她自己也想找点事情做,母亲说如果她不想工作便要安排她结婚了,可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并不想结婚。李涵飞对帮不了小楚心怀愧疚,他说去帮她问问王大副有没有门路可以介绍好些的工作,起码不用担惊受怕的。“那不用了。”小楚说,“谢谢你,我自己看看吧。”
从这天起,小楚好像很少过来了,有次李涵飞无意中和金枕头聊起来,金枕头说她在外面找工作了,忙着准备面试。
在唐人街,时间仿佛凝固了,又好像走得飞快,金龙里每天都坐着那几张老面孔,小丹攒钱买了一台自己的二手车,阿康和金枕头都长高了,像大人了,李涵飞发现自己到这里已经快要两年了。他算了算大上海的盈利,把泰铢换算成人民币,扣除当初父母给他的那笔本金,他已经攒了不少钱了。他想再过半年,差不多就可以回上海了。他和家里、蒋梦茹的通信频率也不如上一年这么高了,刚来的时候,看到什么新鲜的事情,都要回去写信。当日子越来越平淡,有时候提起笔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最后他又把钢笔和信纸放回抽屉。他在电话里和王美珍说了这件事,王美珍高兴得不得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那我追去天涯海角也把你抓回我们弄堂来。”她说话永远是这种夸张的风格。王美珍准备办早退了,让李国强再混个几年,坚持到退休。“等我退休了,没事情做,天天可以烧给你吃。你想吃啥菜,妈先练习起来。”“我啥都想吃,不急,还早呢。”李涵飞也和蒋梦茹说了他要回去的打算,相比之下,蒋梦茹就显得平静了许多,可能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会在大学校门口翘首以盼等他的小姑娘了。“时间定了告诉我,我去码头接你。”蒋梦茹讲话很稳重。“你,想我吗?”李涵飞从来没有在电话里问过这么肉麻的问题。“想。”蒋梦茹的回答很简短,连情绪都听不出来。“好了先不跟你说了,还要备课。”“嗯,那我给你写信。”挂了电话,李翰飞才发现自己还来不及说想她。分开的时间久了,蒋梦茹渐渐不像一个真实的人,而变成了一个想念和在心中倾诉的对象。
大概因为定了归期,李涵飞的心情也变得有些复杂。他在这里认识了这么多真诚、热情的人,他们原本素昧平生,过往更是大相径庭,只是因为都身处曼谷、身处唐人街,人生轨迹就这样交错了。他知道等他回去之后,即使可以写信、打电话,但他们之间不可能再有像今天这样紧密的联系。从经济理发店、绮美、白玫瑰到大上海,好像是人生里一个个站头,他上上下下,和很多人相逢又失散。
想着很快就要回上海,他想在曼谷再转转,出国一趟太难了,下次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李涵飞喊上金枕头,一起去大皇宫。上次过宋干节,李涵飞已经路过过大皇宫,只是那次人太多,他们没有进去。大皇宫不是一座宫殿,而是一大片占地超过20万平方公里的建筑群。“这是王室住的。”金枕头说,“一代代国王都住在里面,按自己的想法修建。”“那就跟紫禁城似的。”“你去过紫禁城吗?”金枕头好奇地问。“我没去过。”远远望过去,喧闹的街头,大皇宫的建筑群错落有致,气势恢宏。这是整个泰国最有名的旅游景点。最核心的是四座宫殿,从东到西,一字排开,威严庄重,金碧辉煌。泰国建筑的屋顶很有特色,李涵飞听之前给大上海搞装修的包工头说过,那叫“三顶式结构”,凤头飞檐,精巧灵动。
大皇宫的庭院游人如织,老外游客人手一个照相机,四处拍照留念。草地旁是一棵棵古树,形态各异,看得出有人精心照料。他们跟随人流一起往里走,金枕头说他也好几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初中生。大皇宫里有一座建筑很奇怪,建筑的主体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顶上却盖着泰国传统的屋顶。“这是节基宫。”这里的指示牌大多是泰文加英文,李涵飞读不懂,很多要靠金枕头翻译。但有些词也很难翻,所以两人便放弃了看介绍,随意在大皇宫逛了起来。金枕头提议去看看玉佛寺,李涵飞说上海也有一座玉佛寺。尽管名字相同,但建筑风格完全不同,这里的玉佛寺金碧辉煌,有钟楼、金塔、大雄宝殿、藏经阁几个不同区域组成。玉佛静静坐在大雄宝殿中央,身披黄金装饰,神情安宁,庄严肃穆。李涵飞想起小时候说他“必成大事”的那个伯伯,文革前好像就是在玉佛寺出家的。童年的很多记忆,在李涵飞的脑海里早已模糊不清,这件事却格外清晰,每隔几年,在某些契机下,它就会自动浮现出来,仿佛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提醒,李涵飞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时候,李涵飞也一个人出去闲逛,大多是下班之后,关了店门,他不急着回家,而是没有目的地地闲逛,他会记个大概方向,再往回走的时候,只要走到唐人街附近,他便很清楚回家的路该怎么走了。有一天,李涵飞走到了酒吧街,这里汇集着全世界的游客和当地的三教九流,喧嚣不已。刚刚下过一场阵雨,地上潮湿,把五颜六色的灯光倒映在地上,于是,这条街上的灯光又好像亮了几倍。到处是游客,好多身材高大、胡子拉碴的西方男人,还有不少身材娇小、皮肤黝黑的泰国女子举着酒吧的菜单揽客。一家家酒吧,都人声鼎沸,在巨大的喧嚣、刺眼的光亮里,路边还有不少浓妆艳抹的人妖在招呼游客合影,向李涵飞伸出手来。李涵飞出国前听黑皮讲过“人妖”,凭他当时的认知,他只能以猎奇的心态看待这件事情,也有一些恐惧。直到他在唐人街住了这么久,也见了许多人,听过许多故事,他晓得很多“人妖”都是穷苦人家的男孩子,要不是生活所迫,他们也不愿意以这种形式“脱胎换骨”,拥有这个新的、但并不光彩的身份。李涵飞礼貌地摇摇头,拒绝了人妖的邀请。厚重的假睫毛下,那双眼睛里并没有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毫不气馁,涂着厚厚粉底液和艳丽腮红的脸上依旧挂着灿烂笑容,“她”立马转换对象,向两位结伴而来的西方游客喊道“take a picture”。路边烧烤摊档的小贩也在卖力叫卖,小推车上,各种海鲜放在一个个小碟子里,也不知道放了多久,风扇努力地转着,试图赶走被腥味吸引来的苍蝇和飞虫。烧烤摊飘出的白色浓烟混合着海鲜、烤肉的香味和若有似无的腥味,朦胧了这夜晚,空气潮湿闷热,好像又有一场大雨将至,刺眼的灯光好像都在旋转、猩红的嘴唇、惨白的笑着的脸孔、耳畔是嘈杂的,无数人的说话、调笑、尖叫……在这闷热到癫狂的世界里,李涵飞感到一种精疲力竭的孤独。他回家后倒在床上,陷入昏昏沉沉却不安稳的睡眠里,仿佛宿醉。
出去闲逛也并非全然没有目的,除了去看看有名景点,他也想给父母、家里亲戚和蒋梦茹买点小礼物。他给蒋梦茹买了不少东西,本想寄给她,但运费不菲,时间久,还有弄丢的概率,他想算了吧,还是自己带回去,亲自去送。在所有的礼物里,有一样最珍贵,李涵飞很久之前就想给蒋梦茹买一枚戒指。他走遍了唐人街好几家规模最大的金店,看了好多种不同的戒指款式,他也不太懂女孩喜欢什么样的,只好问了一枝花,一枝花说现在年轻女孩好像都喜欢精致些的款式,显得手指修长。李涵飞终于选定了款式,花了不小的一笔钱买下这个戒指,戒指放在红丝绒的盒子里,他左看右看,觉得蒋梦茹一定会喜欢。他想,不喜欢也没关系,等回上海了,他再和她一起去南京东路老凤祥总店买,那里金戒指、金项链款式最多,一定有她喜欢的。李涵飞把装着戒指的盒子包在几件旧衣服里,再把旧衣服塞进旅行袋里,上面又盖上几件新衣服。万一家里进小偷,应该也不会轻易发现,他又转念一想,这间房看着这么简单,家徒四壁的,小偷打开门估计也只会摇摇头离开。
离回家的时间又近了一点,小白龙开始慢慢地处理掉一些不会带回上海的东西。他也终于鼓足勇气和王大副、一枝花说,自己准备回家了。王大副和一枝花很不舍,问他要不要再留个一年半载,大上海还那么新。“你和两个孩子说了吗?他们一定舍不得。”一枝花问。“唉,还没说呢。”李涵飞说,“我也没想好怎么开口,我心里也难过。”李涵飞又酝酿了一段时间,终于有天趁着店里客人少,他喊阿康、金枕头去了附近的牛肉面店吃午饭。李涵飞给每人点了一大碗牛肉面,还点了好几个菜。“太多了,我们吃不完的。”阿康说。“难得一起吃顿像样的,放开吃。”李涵飞说,“你们还在长身体呢,要多吃点。”看着阿康和金枕头狼吞虎咽,李涵飞心里有点酸楚,他觉得平时应该多带他们出来吃,有他们在,大上海要他操心的事情真的少多了。“师傅,你发财啦,请我们吃这么好的饭。”金枕头兴致高昂,“是不是要开分店了?分店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就叫‘小白龙’吧!”李涵飞实在是不忍心破坏他的好心情,可是他要走了,两个小伙子也要找新的工作,还是早点和他们说,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为好。“我,我准备再过两个月就回上海了,到时候这个店会盘出去,你们要不要看看其他的工作?”“啊。”阿康和金枕头不约而同地喊出声,两个人都很诧异,虽然他们早就知道李涵飞不会久留,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他们都没有准备好。阿康闷头不说话,金枕头说:“师傅,我少拿点工资,你能再做一两年吗,我真的很喜欢在这里上班。”金枕头的中文越说越好了。李涵飞给他们加过两次工资,对他们也很亲切,两个小伙子也不想再去其他地方打工了。“和这个没关系,我总要回去的,怕女朋友等太久了。”金枕头知道无法劝服小白龙,也不说话了。“别这样吗,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来看你们的。”李涵飞安慰他们,虽然他知道机会渺茫。“等你们长大了,来上海,我带你们好好玩。”金枕头说,“什么时候算长大呢?”这个问题李涵飞也答不上来。这天三个人心里都难受,李涵飞强打精神,说些玩笑话,可阿康和金枕头都没有笑。
睡不着的夜晚,他有时感到紧张,“近乡情怯”,不知道上海变得怎么样呢,不知道蒋梦茹过得好吗?他又时时感到自己的自私,怎么能让蒋梦茹一个人在上海等着,甚至走的时候,连一句承诺都没有说。因为太年轻了,不知道珍惜当下,后来的李涵飞总是后悔,许多话没有说出来,没能让蒋梦茹感受到,他有多爱她。
李涵飞托了王大副和包工头,看看有没有人想把这家店盘下来继续做的。王老板说这有点难,毕竟理发也是一门手艺活儿,不是谁都好随随便便接手就做的。李涵飞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让他的“大上海”在唐人街活下去,这就像他的小孩。最理想的状态就是找另一家做理发的,换上自己的招牌,店内保持原样,这样可能对买卖双方来讲是“双赢”,等他未来在上海,有机会想办法再开一家“大上海”。包工头说,一般做得好的理发店不太会轻易结业,毕竟做的也都是周围的熟客生意,除非生意太好,店面不够用了,那他们一定会找更大的店面,李涵飞这家店面积太小了。李涵飞想了想,有道理,他也做好心理准备,接受最坏的一种情况,就是店面被盘下来做别的用途,那里面的一切陈设估计都要被敲掉重做。他不忍心去想象“大上海”被敲掉的样子,那就回到了他刚来的时候看见的那间毛坯房。
这个月,王老板带过两个人来看铺面,一个泉州来的华侨,还有一个是泰国人。有人来看铺面的时候,阿康和金枕头都闷闷不乐,黑着脸一言不发。李涵飞看出了他们的不快,像小孩子的赌气,“别这样,没礼貌。”他悄悄对他俩说。“我们去买汽水”。两个小伙子总是找个借口就离开,其实李涵飞又何尝不想离开呢,他也不想看到大上海这样待价而沽的样子。何况来看铺面的人,总是会鸡蛋里挑骨头,找出这样、那样或许称不上是问题的问题,好把价格压低一些。
离回家只有半个月了,大上海已经基本确认要卖给泉州华侨,他想拿来卖茶叶。很多熟客都听说小白龙不做了,纷纷来预约,黑皮簿子已经写到了最后几页。李涵飞每天忙得手酸,他看着这里顾客盈门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这是“大上海”结束营业前的回光返照。阿康和金枕头去向已定,阿康跟着父亲去打工,小楚帮金枕头找了酒店里行李员的工作。“小楚好吗?”李涵飞问金枕头。“姐姐很好,她不做spa了,在餐厅接待。她很努力,明年可以当经理。”“那就好。”李涵飞心想,之前不让她来大上海的决定是对的。李涵飞、阿康和金枕头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尽管离别的阴霾以一种不可见的形式笼罩在三个人心头,但他们很默契,闭口不谈。
这天,李涵飞让阿康早点回去,他和金枕头收拾一下再走。尽管还有几天店里的一切或许都会不复存在,但他们擦得比以前还认真。马赛克地砖像刚来的时候一样锃亮,飞发椅上坐过数不清的客人,看着依旧有九成新。李涵飞依依不舍地看着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店面,正准备锁门,忽然听到后面一阵喧哗,刚走出店铺的金枕头发出惊恐的叫声。李涵飞赶紧回头,看见两个手拿砍刀的蒙面歹徒,有一个拿着刀向金枕头砍去。李涵飞赶紧冲过去,可似乎已经晚了,他看到金枕头倒在了地上,有血从他的身体下面流出来,李涵飞瞬间觉得天崩地裂,他的脑袋无法思考。另一个歹徒向李涵飞这边冲过来,劈头盖脸地用刀砍过来,李涵飞的脑子木了,他本能地用两只手臂护住脑袋。李涵飞觉得手上有灼热的液体溅出来,他都感觉不到痛,甚至感觉不到那是自己的手臂了。他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踢开他面前的歹徒,想去救金枕头,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流血不止。刚刚砍了金枕头的歹徒又冲过来,李涵飞记得他眼前最后看到刀在夜色里发出粼粼的寒光,然后头上一热,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忽然很多事情一下子涌上来,他在十六铺码头与父母告别、他在白玫瑰工作、他和蒋梦茹手牵手逛街……很多很多的片段,飞快又混乱地掠过,他觉得自己的身子瘫软,像掉进一个黑色的洞,醒不过来……
等李涵飞再有意识,已经是两天之后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沉甸甸的,缠着纱布。他睁开眼睛,看见王大副和一枝花守在床前。“醒了,醒了。”一枝花又哭又笑地叫起来。“我去把医生叫过来。”王大副说。李涵飞伸手叫住他,他觉得自己的胳膊很痛,“金枕头、金枕头……”李涵飞像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金枕头的脸反复在梦里出现,他脸色惨白,眼睛里写满了恐惧。“救我、救我。”金枕头盯着李涵飞的眼睛。李涵飞想去救他,但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挣扎着,想摆脱看不见的束缚,但这是徒劳。最后他终于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不是个梦,金枕头倒在他眼前,真真切切。“金枕头流血了,快去救他!”李涵飞情绪激动起来。“救了、救了。”一枝花哭着安抚李涵飞,让他好好躺在病床上。“但是他流血太多,还没到医院就不行了。”
金枕头死了。
李涵飞不敢相信这残酷的现实,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他那么年轻、那么聪明和善良,正处在他最好的年华,怎么会死呢?
李涵飞像灵魂出窍,三天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吃过东西,医生一会儿来一下,他不想听他们说话,他也听不懂。他沉浸在失去金枕头的痛苦里。“你不能这样。”王大副劝他,“你想想你父母、你女朋友还在等你回去呢。”他要想的不仅是自己的父母,还有金枕头的父母,他必须振作起来,给他们一个交待。李涵飞终于愿意吃点东西,一枝花又哭了。李涵飞说,“对不起,又麻烦你们了。”“说什么呢,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话的。”王大副为了照顾李涵飞,好几天都没去金龙了,小丹晚上也会过来陪夜。王大副说李涵飞出事的第二天他给黑皮打过电话,但不知道他具体情况怎么样,黑皮说暂时不告诉王美珍他们,怕他们受不了,急出毛病来。李涵飞赶紧请王大副帮忙,再打个电话给黑皮,让他和父母说自己手扭伤了,可能晚几天再回去。蒋梦茹那里,李涵飞更不敢说,怕她担心,“我没事了,慢慢会好的。”李涵飞说,“医生不也这么说吗?”其实,医生并不是这样说的,一枝花在翻译的时候避重就轻了。李涵飞的两个胳膊都被砍伤了,右手还稍微好一点,基本不影响日常生活,左手伤到了神经,以后会留下后遗症,手会无力、发抖,不能做精细动作,也不能搬太重的东西。一枝花不敢如实说,怕又让李涵飞跌落谷底。
阿康来看李涵飞,他说起金枕头,眼泪像断了线一样留下来,李涵飞也哭了。连浙江老伯都来了,他没说什么安慰人的话,走的时候拍了拍李涵飞的肩膀。李涵飞在医院躺了两个礼拜,他说想提前出院,医生答应了,让他千万要静养。他回家取了一笔钱,让一枝花带他去金枕头家。金枕头已经被安葬,李涵飞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金枕头的父母早已哭干了眼泪,李涵飞撑着拐杖到他们家,跪在他们面前,“是我不好,我没保护好他。”金枕头的父母都是善良的人,把他拉起来,说怎么能怪他,他也是受害者。“我们只想让那些杀人犯偿命。”可这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他们托人去警察局问了,最近唐人街这里犯罪猖獗,不少是打劫金铺的,那天晚上的两个人可能是要去大上海旁边那家金铺,没想到正好碰到了李涵飞和金枕头。“都是些亡命之徒。”王大副前两天就说了,“警察局应该也有他们的人,里应外合,出事了就说抓不到,就算抓到了也说证据不足,关个几天就放了。”李涵飞给了金枕头父母厚厚一沓钱,他知道,再多的钱、甚至是把自己的命也还给人家父母都不够。金枕头父母不肯收的,李涵飞一再坚持,他们收下了。小楚也在一边,她的脸瘦了一大圈,眼睛哭肿了。她今天一句话都没说。李涵飞很想和她说些什么,但他也没有说出口。直到他离开的时候,小楚追了出来。
“你怎么样?”小楚问。
“就这样。”李涵飞说,“还活着。”
这原本是自嘲,却像一种讽刺。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弟弟。”
小楚摇摇头,说:“你也伤得很重。听说你要回去?”
“嗯。”李涵飞说,“本来这个时间已经到上海了。现在还要留一段时间。”
小楚向前走了一步,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李涵飞没有想到,她伸手抱住了自己。
这是一个炙热的午后,空气像着火了,两人在金枕头家边的小巷里,路上没有其他人。他想,一定是她太伤心了,要是自己肯定也无法接受。他伸出手,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你要好好活。”他安慰她。
“你带我一起走吧。”小楚说。“我喜欢你。”
李涵飞没想到小楚会这么说,她心里交织着很复杂的情感,无论是用中文还是泰文,都描述不清。李涵飞这才后知后觉,他想起平常小楚和他说话的神情、说她想来大上海工作,想起除夕夜她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可那天烟花在头顶炸开,他没有听清。
李涵飞轻轻地推开小楚,这时候太过直接的拒绝近乎残忍,但李涵飞只能实话实说。“我有女朋友。”李涵飞说。“即使没有,我也没法带你走。我把你当成妹妹,就像我把金枕头当成弟弟一样,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小楚已经不再哭了,她说,“其实我知道,我只是想再试试。”人生很多事情都是徒劳,可能小楚早已心知肚明,但不问出口终究是不死心。“你在这里好好生活,连你弟弟的份,一起活。”李涵飞像大哥哥那样拍拍小楚的肩膀。“嗯。”小楚点头答应。“你回去后,好好休息,养伤。”小楚郑重地说。李涵飞拄着拐艰难地离开,他知道小楚还没走,在背后看着他,他忍住了,没有再回头和她说一句“再见”。小楚是很善良很真诚的姑娘,他希望她今后的人生里别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李涵飞终于鼓起勇气给蒋梦茹打了个电话,他克制着情绪。只说要稍微晚回去几天,蒋梦茹反应平静,也没有多问,李涵飞想,这也好,“你别来接我了,我去你家找你。”李涵飞说。“嗯。”蒋梦茹似乎有话要说,但没有讲出来,她只说“电话费贵,别聊太多了。等你平安回来。”“好,我想早点看见你。再见。”“再见。”蒋梦茹很快就把电话挂掉了。
李涵飞翻出那枚他千挑万选的金戒指,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他面临一个两难的选择,出事之后,他把攒下来的钱大部分都给了金枕头父母,剩下的钱连当初父母给的那笔本金都还不上。这枚戒指几乎等于是一个承诺了,李涵飞幻想过好多次,他把戒指送给蒋梦茹的画面,但这些幻想可能都将成为泡影。买这枚戒指花了不少钱,如果退了,换回来的钱起码能把父母给的那笔钱先填上。李涵飞知道,这笔钱是李国强、王美珍在车间里辛辛苦苦工作几十年,靠每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攒下来的,即使心中万般不舍,他还是带上戒指和收据去了那家金店。接待他的是老板,老板说,本来不接受退货的,只能当成二手商品回收,但看到李涵飞这样子,想必是碰到什么困难了,戒指也检查了没什么问题,就破例给他退了。李涵飞谢了老板,拿回了买戒指的钱,心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这是李涵飞除了得知金枕头死讯之外最痛苦的时刻,他无法和任何人提及。他一瘸一拐走在唐人街的街上, 觉得自己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隔开了。
警察局那边,半个月没有任何消息,只说在找人,歹徒很可能跑去其他城市了,不一定能找到。李涵飞气愤不已,钱没了大不了从头来过,金枕头的这条命没了,无处伸冤。这件事在唐人街人尽皆知,泉州老板听说大上海的店面门口死了人,说这是血光之灾,这个店铺不吉利,押金也不要了,说不买了。李涵飞已经无力再去处理店面的事情,他没法回到那里,有时候夜晚一闭眼他就想起那天晚上,生死就在几秒之间,或是他好不容易睡着了,梦到自己在大上海,和阿康、金枕头一起有说有笑,等醒来的时候他不愿回到现实。最后,“大上海”三钿不值两钿地被盘了出去,李涵飞已经不想知道它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了。尽管曾经投入了这么多心血和感情,他决绝地斩断自己和大上海的联系,想把这段记忆从脑海里剥离。
李涵飞终于收拾好了一切,仅剩的一笔泰铢找人换成了人民币,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强撑着自己度过在曼谷的最后几天。他发现自己住了这么久,竟没什么需要带回去的,还是来的时候拎着的那个旅行袋,只是多了一个盒子,里面放满了他买给蒋梦茹的礼物,花布的小包、干花的头饰、五颜六色的项链手链,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但他觉得蒋梦茹会喜欢。
海上潮湿,李涵飞的伤还未愈,医生说他经受不起海路颠簸,伤口容易感染。王大副他们又找人想办法,给他买了回上海的机票。到了李涵飞要走的那一天,他们都去送了,因为这一别,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见。一枝花哭得稀里哗啦,小白龙想起王老板曾经说过,一枝花以前还有个弟弟的,只比她小两岁,和她感情很好,小时候去河里玩水淹死了。王老板说,很多人说一枝花特别喜欢和年轻男孩搭讪,其实她只是太想她弟弟了。“记得要来看我们,带老婆一起来。”一枝花哽咽了,眼眶红了一圈。小丹也来了,他神色淡然,可能他已经辗转过好几个地方,习惯了离别。“等我去上海看你,你带我去南京路。”小丹拍拍李涵飞的肩膀。“一言为定。”“我现在能听懂了。”小丹笑了。他写了上海的电话、地址、邮编给他们,说可以打电话、写信联系。
李涵飞强打精神,这样的离别,叫他无所适从。最后和众人一一道别了,王大副说:“后会有期。”
阿康送李涵飞走最后一段路。阿康一路无话,最后伸出手和李涵飞拥抱,“保重!再见!”阿康又说了一句泰语,李涵飞猜出大概的意思是,“我喜欢他。”
李涵飞没想到他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坐在靠窗的位子,飞机滑行、加速、上升,曼谷的楼房道路在机翼下越变越小,最终被云遮挡住,看不见了。李涵飞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和阿康、金枕头一起去水灯节。湄南河里,漂浮着成千上万的水灯,流向远方。天空中也有孔明灯,一盏盏地升起来,变得像星星一样遥远。他看到金枕头踏进水里,要去追那些渐行渐远的水灯,他走得太远了。阿康在岸边跪着,哭着叫他回来。李涵飞也想叫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等到惊醒的时候,他脸上都是汗,眼角也渗出泪来。飞机在深夜里飞行,整个机舱都安静,乘客们都睡着了。李涵飞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忽然想到金枕头曾经说,要带他去看放水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