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山路,原本只是皇宫附近一条不起眼的路。Khao San在泰语里的意思是“谷米”,这条路原本是用来存放粮食的。这让李涵飞想起上海的火腿弄、面筋弄,王美珍讲过,黄浦区大东门里、复兴东路旁边的这条火腿弄,过去就是集中生产腌货、腊味的。面筋弄也一样,因为以前弄堂口有人卖油面筋,因此得名,看似随意,实则好叫好记。
听一枝花说,考山路从前并不算是什么旅游景点。前几年,泰国政府为了庆祝曼谷建都200周年,搞了各式各样的庆典,全世界的游客都涌了过来,这下,曼谷本来的宾馆、酒店都不够用了。从考山路走到皇宫只要20分钟,所以很多背包客去那里找能住的地方,不少居民把自家闲置的空房用便宜的价格租给了游客,很快考山路就成了背包客的据点。短短几年,考山路变得热闹非凡,在那里可以看到各种肤色、说着不同语言的外国游客,当然,中国游客仍算是稀客。其实,李涵飞从前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背包客”,他印象中出国的,要么是留学、要么是考察,留学的有些也是穷学生,出国考察的就不一样了,他们一般都会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西装革履地从虹桥机场出发。直到来了泰国,他才知道老外喜欢当背包客,背着个登山包,把旅行中要用的一家一当都塞在里面,背包走天涯。有点钱的老外住宾馆,没钱的老外住廉价旅社,和好几个陌生人一起睡上下铺,甚至睡在人家家里的沙发上。李涵飞胡思乱想,要是有个金发碧眼的老外睡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会怎么样?王美珍肯定要吓得跳起来,不过,家里那个沙发勉强能坐两个成年人,又高又壮的老外睡得下吗?李涵飞不禁笑了,他觉得自己太异想天开,上海的老外凤毛麟角,哪像这里,到处都是老外,不少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又瘦又小的泰国“女朋友”。
这天,李涵飞早早起床,刮了胡子,穿上自己新买的衣服,就去金龙和大部队汇合。王大副夫妻俩和一枝花的父母坐一台车,王大副怕李涵飞觉得无聊,把小丹也喊来了,让他和小丹坐一台车。两台车浩浩荡荡地向考山路出发,路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小丹说自己的车是租的,每个月要给公司付租金,李涵飞问他过节怎么不回家,小丹说太远了,回去一趟也麻烦,索性不回去了,他和李涵飞一样,不舍得打电话,一、两个月写一封信报平安。李涵飞心想,其实他和小丹一样,只是小丹说自己以后肯定不会再回家了,而李涵飞则想早点回去。越往考山路开,人越多,他们把车停在了路边,下车步行。满街都是身着华服的人,笑着闹着,相比之下,李涵飞新买的衬衫都显得有些寒酸了。
一枝花今天精心打扮,穿上了色彩鲜艳的筒裙,头发挽成了一个发髻,发髻旁插着黄色、白色的鲜花,她上次烫的波浪型的刘海还在,在额头一侧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真有点上海人常说的“黑里俏”的风韵,小丹和李涵飞都夸她今天很高贵优雅。一枝花扶着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是泰国人,父亲是华侨,祖籍也是潮汕,他看着五十出头,精神抖擞的样子,让李涵飞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马路上人挤人,赶得上国庆节时的南京路,他们也随着人流,一起向最热闹的地方走去。“这条路也不长,只有四五百米。”王大副费劲地挤过来,向小丹和李涵飞介绍说。“你们看,这里全是酒吧、咖啡厅、餐厅,平时还有很多摊贩在马路上摆摊。”路上的人们开始了狂欢,用水桶互相泼水,还有人拿着水枪,李涵飞一看,这里的水枪可比弄堂里小孩子玩的水枪大不少,一开始李涵飞和小丹还不好意思朝别人泼水,很快,两人就被泼得全身湿透了。“你们这样不行,我帮你们。”王大副一看就经验十足,拿起水桶就朝身边的人泼过去,被水淋湿的人都哈哈大笑,也准备着反击。李涵飞也被这无拘无束、热热闹闹的气氛感染了,加入了“战局”。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居然出现了一只大象,大象身上被画着彩色的花纹,一时间李涵飞不敢相信,他只在西郊公园里见过大象,没想到这里的大象居然能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上!大象身上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制服,可能是当地的官员,另一个男青年晒得黝黑,穿着背心,手里拿了一根小棍,应该是驯兽师,大象的到来,点燃了人们的热情。大象也加入了狂欢,用鼻子吸了水,向人群喷洒,人们都欢呼起来。“你看,大象!”小丹也很激动,露出了一口白牙,激动得像个孩子。几个老外游客还问李涵飞是从哪儿来的,确实,李涵飞皮肤白,一看也不是当地人,穿得也没有泰国人隆重,李涵飞说“Shanghai,China”,老外说“Cool”,还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碰到上海来的游客。那几个老外说自己是从美国来的,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末了他们还夸李涵飞英文不错。李涵飞笑着说,是向老师和女朋友学的,女朋友是高中的英文老师。老外说他应该带上女朋友一起来玩,李涵飞说,有机会一定会。短短几百米的路,他们走了两个小时,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大家见了彼此,都哈哈大笑,笑着对方狼狈的模样。
人群中有人抬着佛像前行,沿途经过的人们都向佛像泼水。“这叫浴佛。”王大副说,“祈求风调雨顺,也有净化的意思,把不好的东西都洗掉。”王大副说很多人还会去寺庙“浴僧”,就是向住持洒水,之后主持会为教徒们诵经典礼,进行祝福。离开考山路时,李涵飞有些恋恋不舍,他回头望过去,人们还沉醉在节日里,互相泼水,年轻的女孩们都盛装出席,穿着最华丽、鲜艳的传统服饰,男孩们则泼水酣战,不亦乐乎。原来,在泰国是以这样的狂欢来辞旧迎新的,岁序更新、一元复始。
回家后,李涵飞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给蒋梦茹复述他第一次过宋干节的情景,写了几次信,他发现写信和写作文其实并不一样,写信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尤其对他这样的游子来说,写信好像是一种更为漫长的通话,把自己在平凡生活里一点点攒起来的好玩的事、有趣的事、甚至是伤心的事都写下来,再一口气和喜欢的人分享。他不知不觉就写了好几页,把宋干节是怎么过的,事无巨细地全写了。当然,他也写到老外游客问他怎么不把女朋友带来,他说希望以后和蒋梦茹一起来过泼水节。过了不久,他就收到了蒋梦茹的回信,她说她从前也不知道泰国的新年是这么过的,觉得很有意思,她还给他寄了一本日常对话的英文书,让他空了可以看看,复习一下,也方便和外国游客交流。李涵飞忽然怀念起那时在蒋梦茹大学的教室里,她教他英文,纠正他的发音,向他解释那些他始终没搞清楚的语法,一晃眼是几年前了,日子过得飞快。
渐渐地,“小白龙”的名号也在唐人街传开了,不知道是王大副、一枝花还是两个小徒弟和人家讲了“小白龙”在上海的往事,这里的客人也都开始叫李涵飞“小白龙”,可能“小白龙”这个名字形象生动,尤其是“龙”这个字,在唐人街更是无处不在,可能大家都觉得亲切。大上海步入了正轨,每天可以说运作得井然有序,而且李涵飞摸出了门道,和熟客都采用了预约的制度,大多数的熟客都是唐人街的街坊邻里,三不五时地就会路过“大上海”,或是去附近吃饭、办事,他们可以顺便弯到大上海来,和李涵飞敲定下次做头发的时间。李涵飞有一本硬封皮的大本子,他划了格子,每天上下午分为几个时间段,客人可以登记整点或半点的时间过来。这样,客人既不用排队等候,小小的店面也不怕挤不下人了。来预约的大多数是三四十岁的女性顾客,烫个头也不便宜,年轻点的小姑娘没有这样的经济实力,顶多来剪剪头发,无需预约。两个小徒弟也很像样,一个努力、一个机灵,挑不出什么毛病。李涵飞算了算账,按照这几个月的收入,到今年年底,大上海基本能回本,他再努力点,明年就能攒下一笔钱,虽说不是啥大钞票,肯定比在白玫瑰每个月的这点固定收入要多不少。
金龙业务多元,办华人酒席也是其中一项。有天王大副说,其实这边很多新娘子也穿旗袍、唐装结婚的,问李涵飞做不做新娘盘头。李涵飞说,做的呀,他以前在白玫瑰也接这样的活儿。王大副说那太好了,我给你牵个线,金龙每个月起码两三场酒席。“不过,我们这里的婚宴肯定是比不上上海的排场,很多人在这里亲戚朋友也不算多,少的摆个两三桌,多的五桌,最多也有十桌的。”王大副笑笑说,“再多我这里就摆不下了,一共就这点地方、这些桌子。”王大副又说起自己小时候在揭阳乡下喝喜酒,都是新郎家请的几个厨师上门,露天的灶台,几盆清蒸的海鲜,淋上热油,“刺啦”一声,就算是大菜了,爆炒蔬菜,还有甜汤,对于孩子来说,无疑是堪比年夜饭的盛宴。“从小我就喜欢吃,你看,所以开了饭店。”李涵飞接了新娘盘头的生意,一个月两三次,他让徒弟在大上海坐镇,万一有预约的帮忙安排时间,简单的男士发型他们自己上手就可以剪。他自己提前去金龙或直接上新娘家,替新娘盘头,一般这时,新娘已换好了大红旗牌,妆也画得差不多了,李涵飞根据新娘的脸型、气质,给新娘做头发,有的简洁利落、有的繁复高雅。恍惚间,他总觉得自己是在给蒋梦茹盘头,他想象未来结婚的时候,蒋梦茹一定比他见过所有的新娘都美。小白龙在白玫瑰学的手艺自然没话说,没有一个新娘说不好的。有几家人家很热情,喊他一起去婚宴,他都说要赶回店里,新娘家便给了红包,说这是沾沾喜气,让他一定要收的。小白龙给新娘把头发做好了,无形中成了最好的广告,名声更是一传十、十传百,新娘的小姐妹、甚至专门卖中式婚礼礼服的店家都来找他。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能接太多往外跑的工作,否则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店里越来越忙,有时客人多了,晚上要到八九点才能收工,收拾完店里都十点了,到了家,他累得洗个澡倒头就睡,连写信都快没力气了。
在唐人街,大家过宋干节,但更爱过中国的春节。刚刚过了元旦,春节的气氛就日益浓烈。不少卖纪念品、装饰品的小店,早早地就把春联、福字、红灯笼都挂了出来,其他店见了,不甘示弱,也都琳琅满目地挂上。各家餐厅门口早早地贴出了红纸写的告示,上面有年夜饭的菜单,根据不同的人数、菜品,分成了三六九等不同的价位,等年夜饭桌头都被人预定了,红纸也被撕下来了。金龙门口也早早地装饰起来。门口一左一右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到了晚上,老远就能看到了。店里也是,玻璃上贴了一条威风凛凛的龙,摆了金桔、发财树,张灯结彩的。
本来李涵飞早早地就打算回去,他这一来就是一年,刚到的时候他天天盼着过年,好回去和蒋梦茹见面,也看看父母。但临近新年,每天都有人来预约时间做头发,本子上密密麻麻都写满了。如果要坐船回去,一来一回估计要一个礼拜,在上海再待一个礼拜,那半个月做不了生意了。如果要坐飞机回去,那更是不现实,来回的机票价格不菲,大上海今年赚的这点钱可能都不够。李涵飞思前想后,终于决定今年就不回去了,他知道,蒋梦茹一定会有点失望。他算好了时间,给蒋梦茹打了电话,电话那头,蒋梦茹明显很惊喜,“呀,怎么是你!电话费很贵的。”他问她最近好不好,她说最近忙,期末了,但马上就放寒假了,蒋梦茹问他:“你什么时间回来?还是坐船吗?我去码头接你!”“我,我今年可能不回来了。”李涵飞犹犹豫豫地说。“啊?为什么?”蒋梦茹问。“过年前这里生意最好,半个月的生意能赶上几个月的。”李涵飞说,“坐船太慢了,路上耽误太久,机票又太贵了。对不起,我真的很想回来。”“好吧。”蒋梦茹的语气明显低落了下去,她说能理解李涵飞的这个决定,让他别太累了。最后蒋梦茹说电话费贵,有事写信说吧,把电话挂断了。听到听筒里传来“嘟”的生意,李涵飞的心里空落落的,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听到蒋梦茹的声音了,他甚至觉得有点陌生。不能回家过年,他心里也不好受,他想明年吧,明年过年一定要回家一趟。他也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父母倒是没说什么,李国强说,“这样也好吧,不用来回奔波。”王美珍也抢着要和儿子说几句:“小飞,你好吗?钱够用吗?有没有想吃的,我们给你寄过来。”“我一切都好,吃的用的,这里什么都有的。”“唉,那和家里的肯定不一样。”李涵飞让他们别担心,等自己再攒攒钱,争取早点回来。“钱赚不光的,身体当心。”儿子长大了,主意也大了,王美珍有时候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只好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
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大上海的登记簿上已经密密麻麻又往后写满了好几页纸,李涵飞让阿康和金枕头帮帮忙,过年前的十来天每天都来,这样依旧可能忙不过来。李涵飞问他们是否认识人可以过来搭把手,帮忙引导下客人、扫扫地什么的。金枕头想了想,说自己的姐姐高中毕业,本来在酒店工作,前两天正好有些事情不做了,最近正在家里休息,要不叫她一起来?李涵飞说那太好了,金枕头的姐姐一定信得过,姐弟俩互相也能有个照应。第二天,金枕头就把姐姐带来了,金枕头个子高,姐姐却个子不高,女孩长了一张娃娃脸,五官和金枕头有几分像,乍一看,反而像金枕头的妹妹。李涵飞记得金枕头说过,姐姐比他大四岁,估摸应该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李涵飞问女孩叫什么名字,金枕头抢答说姐姐叫 Chaichua,砂楚。“师傅,可以叫我姐姐小楚。”金枕头很聪明,这半年和李涵飞待在一起,中文可以说是突飞猛进。“姐姐,叫你小楚好不好?”“可以。”女孩点点头,显得有些拘谨。“你每天下午来半天可以吗?”李涵飞问,“下午人最多。”“可以。”女孩又点点头。李涵飞笑了,说“你怎么什么都回答‘可以’?”金枕头说,“姐姐平时活泼,今天太紧张了。姐姐中文没有我好,我来翻译。”女孩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嘀咕了一句泰语,大概是让金枕头别乱说。“我听得懂中文。”女孩说,“就是说得一般。”“没关系,听得懂就行。”李涵飞说。“以后让师傅教你说中文。”金枕头插嘴说,“你看,我的中文多好,就是师傅教的。”
趁着还没开工,李涵飞让金枕头带姐姐熟悉一下店里环境,告诉她哪些事情她可以帮着做。金枕头一脸严肃,连连点头。他带着姐姐在店里走了一圈,时不时地指着这里、指着那里,再用泰语连珠炮地说了一通。“师傅,我和姐姐都说好了。”金枕头说,“我告诉她,客人多的时候,地上有头发,看见就要扫干净。还有我们的那些毛巾,以前一天洗一次,现在人多,下午就要洗一次,否则不够用了。”“好,你姐姐之前在酒店工作,这些事对她来说肯定很简单,有什么她不清楚的你就告诉她吧。”金枕头的姐姐话不多,但是和他一样,很机灵,这天下午,李涵飞快忘了她的存在,只是在做完头发的间隙,偶尔能从镜子里看到她在扫地。今天有一位预约的客人迟到了快半小时,搞得后面的顾客全乱套了,她们本来以为来了就能做上头发,谁知道还要等,似乎不太高兴。这等也不是、走也不是。小楚过去,和她们聊了几句,带着她们走了。很快,小楚一个人回来了。
“客人呢?”李涵飞问她。
“这两个阿姨,我认识。”小楚说。“我带她们去旁边,喝汽水。我们家的店。”
“你带她们去你家小店喝汽水?”李涵飞问。
“对。我妈妈陪她们说话。”小楚说,“都认识,好朋友。我让她们过会儿再过来。”
“这个办法好!”李涵飞说,“我看她们刚刚都等急了,可是我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我手上也忙不过来。”李涵飞心想,大上海店面小,人一多就更热,电扇都没什么作用,店门口也没有椅子可以让客人坐着等,这个办法倒是不错。金枕头家的小店李涵飞知道,就在旁边大路上,很近,店里还有几张椅子让客人可以坐着喝口水、闲谈一会儿。
“等一下,这个客人好了,我去叫阿姨过来。”小楚连说带比划。
“那太好了,这个好了和你说。”
“我姐姐,聪明!”金枕头在旁边自豪地说。
“你们姐弟都聪明。”
本来小楚做到五点半就可以回家了,但她说想等金枕头一起,李涵飞说,也行吧,两个人一起回家安全。小楚干活很麻利,看到李涵飞、阿康和金枕头忙得晚饭也没吃,还去给他们买了三盒饭,安排阿康和金枕头轮流吃。等李涵飞把今天预约的最后一个客人做完,给她刚刚吹好的头发喷了定型水,送走客人,他也吃上了饭。李涵飞把晚饭钱算给小楚,小楚还不愿意收,“不用,你们照顾我弟弟,我弟弟现在很好。”“那怎么行,你第一天来,怎么还能让你出这个饭钱呢?”李涵飞把钱塞进小楚手里,小楚脸都红了,只好收下了。虽说小楚只来了半天,但效率似乎真的高了不少。几个人一起把店里收拾了一下,小楚又把下午客人用的毛巾都洗好晾出去。“没想到今天能这么早下班!”阿康开心地说,“多了一个人,确实不一样。”“走,回家!”李涵飞一声令下,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春节一天比一天近,唐人街的人流也比往日大,住在曼谷各地的华人、世界各地的游客都会来唐人街走一遭,有大包小包采购年货的,有流连忘返拍照、买纪念品的,唐人街的灯笼也都挂起来了,哪里都是金灿灿、红彤彤的。李涵飞也抽空去买了几盒年货礼盒,干香菇、干木耳、枸杞什么的,给王大副送去了,王大副说李涵飞破费了,家里什么都有,还有好多亲戚朋友、平时的熟客送来的年货。“一份心意。”李涵飞说,“这两天店里太忙了,等我之后空了再好好登门拜访。”一枝花问两个孩子干得怎样?李涵飞说,放心吧,两个孩子都很好,等大年夜他准备给他们包一个大红包。“最近金枕头的姐姐也来店里帮忙。”“Chaichua?”“对。你认识她吗?”“当然认识,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一枝花说,“Chaichua成绩好,毕业后去了酒店工作,给客人做Spa。”“Spa是什么意思?”这对李涵飞来说是一个新鲜的词。“用泰国的精油,按摩。”一枝花连说带比划,“你平时都不出去走走,Spa很有名,外面很多。”李涵飞心想,大概是类似中国的推拿。“那家酒店很好,五颗星。”一枝花说,“高中毕业生都想去那里工作。酒店要求高,要人好看、聪明、会说英文。”李涵飞心想,就和上海好多高中毕业生、甚至大学生都想去衡山饭店、华亭宾馆,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去的。外表出挑、名校毕业、还得会英文,谁家的小孩要是能去这样的涉外宾馆工作,简直是一桩扎台型的大事。“这么好的工作,为啥不做了?”李涵飞问。“这个……我也不好说。”一枝花吞吞吐吐,“有些客人,人不好,Chaichua又长得漂亮……后来她就不想做了。”李涵飞大概知道了,想起以前白玫瑰修眉小妹秀英,还想起了蒋梦茹那次被老法师揩油,唉,没想到女人的生活这么不容易,如履薄冰。
李涵飞又给蒋梦茹写信了,上次的电话估计让她心里难受。电话只能讲几分钟,信可以写得长一点,尽管李涵飞这几天累得腰酸背痛,但还是认真地在书桌前坐下,摊开了信纸。他在信里问蒋梦茹还生气吗,说自己比谁都想回来,但权衡利弊,真的不方便回。他还写,这两天店里生意好极了,就跟过年前的白玫瑰一样,要从早忙到晚。李涵飞又算了算账,要是按这两天的营业额来算,到明年过完年,就能达到他预期的目标了,说不定可以提前回上海。他写了三页信纸,没有忘记问蒋梦茹的生活,她最近在干什么呢,上次的信里,蒋梦茹说自己有点想考一个在职的研究生,周末去上课就行,还写到了自己的大学同学桂娟,说她准备去留学了,让蒋梦茹有些羡慕。李涵飞想,这就是蒋梦茹,外人看来英文老师已经是一个铁饭碗了,只有她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终于熬到了大年三十,李涵飞早早贴了告示,大年三十营业到中午,年初五再回来开店。这天,店里洋溢着欢乐的氛围。大多数的顾客已经早早烫好了头,只有零星几个今天上午过来,再把头发吹一吹的。阿康和金枕头已经开始陆续打扫,在过年关门前,彻底来个大扫除,再开门就是明年了。“小白龙。”大家抬头一看,是小楚来了。“你今天不是不用来吗?”金枕头问。“快过年了,我给你们买了点吃的。”“榴莲!”阿康说。“金枕头榴莲。”“那我要多吃点。”金枕头笑着说。上次大家聊天,说起金枕头的这个名字,原来是他母亲怀孕时很喜欢吃榴莲才给他取的小名,李涵飞却没有吃过榴莲。其实,在路边的水果店他捡到过这种长得奇奇怪怪的水果,好大一个、疙疙瘩瘩、浑身长满了刺,怎么会有人喜欢吃长得这么难看的水果呢,李涵飞想不通。“快尝尝。”小楚扎起一块榴莲,递给李涵飞。榴莲的味道很浓郁,李涵飞还没有适应这种气味,大家就起哄让他赶紧放嘴里尝尝。榴莲的果肉,软软滑滑的、有点糯,味道有点奶香,但还有一种味道,李涵飞说不上来了,他没有吃过类似的东西。“好吃吗?”大家都迫不及待地问他,他却没有回答,说“不好吃”好像不礼貌,说“好吃”又是口是心非。“要不要再来一块?”小楚问他。“嗯,先不要了吧。”李涵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太习惯。”大家都笑了起来。“没关系。”小楚说,“这个味道,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像我就很喜欢。”金枕头说,“我妈妈喜欢,我也喜欢。这个词怎么说?”“遗传?”李涵飞反应快。“对,对,就是遗传。”李涵飞拿出红包给阿康和金枕头一人一个,他不好意思说,没想到小楚今天也来,准备少了,节后补上。“没事,我也就来了几天,你已经给我工资了。”小楚是个懂事的女孩。“师傅,你给太多了。”“收下吧,这代表祝福。”平心而论,以前李涵飞给两个小学徒的工资并不算高,按小时工的标准给的,多劳多得,两个孩子都干得尽心尽力,趁着过年李涵飞也想让他们高兴一下。“明年,我们再一起好好工作。”李涵飞拍拍阿康的肩膀。“客人一定会越来越多的。”金枕头满怀憧憬,“到时候再开两家店,我和阿康也做老板了,一人管一家店。”“你本事还没学好,口气倒不小。”小楚揶揄金枕头。金枕头说:“这叫梦想。过几年,我也想开一个理发店。”“好好干,你一定可以。”李涵飞鼓励他。
梦想,李涵飞好久没想起这个词了。梦想对他而言是个太过遥远的词汇,他不知道想开自己的理发店、想和蒋梦茹结婚,这些能不能被叫做“梦想”,还是只是目标。无论叫什么,他也算是有了前进的动力,这肯定是一桩好事吧。
李涵飞的年夜饭是在金龙吃的,王大副说七点半准时开席。李涵飞先借用了个电话,打回家,过年弄堂口的电话还打不通,打了好几个都是忙音,估计都是提前拜年的。到了八点,李涵飞再打过去,这次总算有人接了。曼谷和上海有一个小时候的时差,上海现在是九点了,李国强说他们的年夜饭已经吃完了,王美珍在家烧了几个拿手菜,他刚刚把奶奶送回家。“年纪大了,让她等到半夜肯定吃不消,送她回去早点休息。”李国强说,“你不在,我们就三个人吃饭,太冷清了。明天中午去你外婆那里拜年,中午和他们一起吃饭。你外婆家人多,热闹。”李涵飞提前给父母拜了年,祝他们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你年夜饭怎么吃?”“我来王老板这边吃,很多人,也坐了两桌呢。”“奶奶身体好吗?”“还可以吧,大毛病是没有,但人老了,身体总归是一天不如一天。”李国强说,等会儿榔头喊他去放烟火。“他买了不少,夜明珠、高升。”两个人聊了几句,李国强说长途电话太贵了,让李涵飞早点挂了,安心去吃年夜饭。
今天王大副叫来的人很多,坐了满满两桌,王大副一家、一枝花的家人、李涵飞还有小丹坐一桌,另一桌有金龙大菜师傅的老婆孩子、还有几个李涵飞也不认识的人,也都是拖家带口的。王大副今天很高兴,刚开席,他就已经有点喝多了,满脸通红,看来今年金龙一定赚了不少。王大副说,今天在场的很多都是他来了曼谷后才认识的朋友,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让大家当在自己家里一样。“每逢佳节倍思亲”李涵飞以前背这首诗,属于阿宝背书,根本不理解背后的意思,直到他长大了,离乡背井了,才知道过节的时候没有亲人在身边,心里会有这么复杂的感觉。王大副和一枝花吃了没两口,就去后厨忙活了,也是,今年金龙所有的台子都被预定掉了,还要翻台,第一轮五点半吃到七点半,第二轮七点吃到九点半。不过还好,菜单都是事先划定的,准备起来稍微方便些,王大副他们还高价请了几个小工去后厨帮忙。“你们先吃,我们先去忙了。”王大副说,“招呼不周,等会过来自罚三杯。”大家都起哄起来。李涵飞和小丹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王大副拍拍李涵飞的肩膀,“你们是客人,怎么能叫你们帮忙呢?难得聚一下,多吃点。”
小丹平时要开车,从来不喝酒,连啤酒都不喝。今天难得,他也喝了两杯,一喝就脸红。小丹说,其实以前在苏门答腊,家里人已经不怎么过春节了,那里的华人少,没有这里有过节的氛围。但他爷爷还是会拿一支毛笔,写一副对联、写一个福字,让他贴在门上,一家人一起吃顿饭,这就算过年了。后来,爷爷老了,手发抖,字也写不好了,没多久就去世了。父亲忙于杂货铺的生意,不是守在店里,就是出去进货、要账,这个节日就被淡忘了。小丹过年回不回家,也变得无所谓了,其实他心中还有些失落。“过年,我喜欢。”小丹说,“想起小时候,爷爷还在。”说着说着,小丹的眼眶有点湿了。李涵飞拿起杯子,和他碰了个杯。小丹仓促地擦了擦眼睛,仿佛是对酒后的真情流露感到不好意思。“不过,我现在很好。”小丹说,“今年给家里寄钱。”小丹笑了笑,他说观光客越来越多,明年一定可以挣更多钱。“别忘了存钱,和我一起回上海。”李涵飞和他开起了玩笑,小丹也笑了,“以后一定去上海看你。”“好,我请你吃饭。我们一言为定。”“什么意思?”小丹问。李涵飞一时间忘了他听不懂太复杂的表达,“意思是我们说好了。”“嗯,说好了!”
一枝花的父母很热情,问李涵飞和小丹在这里习不习惯,吃得好吗,睡得好吗?他们都说很好,来了这么久,也都习惯了。一枝花的母亲只能说很简单的中文,一个劲地对他们说,“吃,吃。”一枝花的弟弟也从新加坡回来了,他可是个高材生,会说中文、英文、泰语,还能说马来话。小丹对他在新加坡的生活很好奇,两个人聊得热络,李涵飞在一旁听着,没想到平时寡言的小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机会的话,我也想上大学。”小丹悄悄和李涵飞说,“可是家里没钱。”今天的年夜饭丰盛极了,金龙的大菜师傅拿出了看家本领,大的、小的龙虾、东星斑、炒鲜鱿、潮汕牛肉丸汤……摆了满满一桌,李涵飞觉得自己好久没有吃得这么丰盛了,上一次还是大上海开业的那天晚上。最后还有甜品,八宝饭、翻砂芋、白果甜芋泥,就像上海吃酒席,总要上一道酒酿小圆子,讲究点的饭店,小圆子里也有豆沙馅。李涵飞挖了一勺八宝饭吃,这让他又一次想到上海。小时候过年,饭桌上他最喜欢就是这一道八宝饭,这都是李国强特地从王家沙买来的,糯米上铺着核桃、葡萄干、红枣,还有冬瓜做的红丝、绿丝,李涵飞会挖一大勺,连豆沙带糯米,一口送进嘴里,王美珍让他别吃太多,给别人也留点。可到大年初一、初二,自己家吃饭的时候,王美珍又会蒸上一个八宝饭,让李涵飞尽情地吃。后来李涵飞长大了,八宝饭对于他来说太过甜腻,可王美珍依旧改不了过年给他蒸八宝饭的习惯,她还总怪他,怎么小时候这么喜欢吃的东西,忽然就不爱吃了。
其他客人渐渐散了,留下一桌桌杯盘狼藉,王大副和小工一起上手,麻利地收拾,李涵飞和小丹也去帮忙。“吃太饱了,也要动动。”李涵飞说,“王阿哥,你们也赶紧坐下吃几口吧,忙了一晚上。”“没事,今天高兴。”王大副红光满面,“做餐饮的,恨不得天天过年。越累,说明生意越好。”等到王大副和一枝花又回到圆台面上,刚刚断了片刻的宴席仿佛续上了,王大副夹起一块翻砂芋,“这在我们小时候,是中秋节才能吃到的。潮汕人喜欢吃芋头。”翻砂芋已经上桌好一会儿了,外面的糖衣已经不那么脆了,但王大副依旧吃得津津有味。这天的年夜饭,仿佛可以永远吃下去,一枝花的父母沉浸在儿子一年一度回家团员的喜悦里,王大副和一枝花忙了一晚上,今年的生意算是全做完了,总算可以安安心心吃口饭,小丹和李涵飞酒过三巡,互相嘲笑对方脸红。快要十一点了,王大副说,走,我们放烟火去。一枝花陪老人回家了,王大副带着一枝花的弟弟、李涵飞、小丹几个年轻小伙子去放烟火。
王大副拿来他买的烟火,分给几个小伙子,让他们每人拿一点。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空地,空地上早已站满了人。“师傅、师傅,来这边!”李涵飞一看,金枕头一家也在。“你们怎么才来,马上12点了。”金枕头很兴奋,他拉着李涵飞向他展示他们家买的烟花炮仗。“这个最大,爸爸说等会我来放。”“那你可要小心点。点完,赶快跑。”李涵飞一看,小楚也来了。今天她穿着一袭新衣服,脸上似乎也化妆了,显得比平时更活泼漂亮。“新年快乐,小白龙。”小楚说。“你也是,谢谢你这两个礼拜来帮忙。”李涵飞说。临近12点,人们把不舍得放的存货都拿出来放了,空地上一片喧嚣,到处是烟火放完后留下的烟雾,抬头看,满天烟花,壮观极了。小楚似又说了一句话,可有好几个烟花同时在头顶炸开,李涵飞没听清。李涵飞问,“你说什么?”王大副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快,快,我这个最大的,你帮我放了。”王大副把打火机塞到李涵飞手里,自己往远处跑,地上放了一个大家伙,李涵飞蹲下去,点燃引线,然后也朝王大副他们站的地方跑去,他们几个都笑着招呼他跑快点。
大家都用手捂着耳朵抬头看,此起彼伏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的烟火里,有一种金色的像瀑布般的烟火最夺目,它们绽放、倾泻、再消失不见。李涵飞想起自己的这一年,过得和之前的二十多年截然不同,他想起自己在坐船来的路上那几天浑身难受、想起刚来曼谷时的不习惯、想起大上海开业的那一天,他想起父母、奶奶、表哥、想起蒋梦茹。周围的人都在祝彼此“新年快乐”,李涵飞也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句“新年快乐”,他希望明年会一切顺利,大上海一切顺利、家人们身体健康,他又抬头看着天空中璀璨的烟火,烟雾把周围的一切都虚化了,让人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他在心里又说了一句“蒋梦茹,新年快乐。” 她肯定已经睡了,这句祝福,她会在梦里收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