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大上海
余其芬2024-06-21 15:3613,134

  李涵飞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清晨,起床后觉得自己浑身肌肉酸痛人像散了架,精神却还是恢复了不少。他洗脸刷牙,拿了一点钱去楼下吃早饭,王大副已经帮忙找了人,将李涵飞带来的一部分美金换成了厚厚一沓泰铢。李涵飞小心翼翼地把钱锁在了书桌的抽屉里,拉了好几下抽屉,见纹丝不动,这才放心。下了楼,他回想昨天走过来的一路上,瞥见过某个路口集中开着几家小吃店,应该有卖早饭的。谁知道走到门口,才发现这几家店都还没营业,门上贴着营业时间是八点半,可现在只有七点出头。李涵飞心想,上海的大饼油条馄饨摊,每天早上六点就营业了,到了八点半,大多数人已经匆匆吃了早饭去上班了,这些小店、摊子也差不多都是收摊的状态了。他只好又在这几条巷子里转了转,虽然时间尚早,但曼谷的阳光已经有点灼热了。

  此刻的唐人街,也是一副睡眼惺忪、刚刚从梦中苏醒的模样。大多数的店还拉着卷帘门,丝毫没有开始营业的迹象,极少数的店里,老板或者伙计正在打扫或整理货物。李涵飞走在街上,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和他作伴的还有几只流浪狗,黑的、黄的、白的,它们的体型精瘦,但乍一看还是让人有点发怵。可李涵飞走了一会儿就发现,这些狗懒洋洋的,悠闲地甩着尾巴,闲庭信步,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反而比他更有唐人街主人的姿态,或许它们早把自己也当成了唐人街的一部分。

  李涵飞终于找到了一家已经开门的店,是卖包子的,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刚刚出炉,李涵飞赶紧要了两个,这里还有卖豆浆的,他一问才知道,两鬓斑白的老板是浙江人。浙江口音听起来并不陌生,要比潮汕口音熟悉多了,李涵飞心里生出一种老乡见老乡的亲切来。他问老板,唐人街的早餐店怎么这么晚才开门?老板说:“你一看就是刚来的,泰国的店都开门晚,很多餐厅要临近中午才开门,一直营业到晚上,还有些店索性只做晚市。”老板又说,他以前也是八点才出摊,但现在年纪大了,觉少,五六点就醒了,想想不如早点出来摆摊、早点收摊。李涵飞问他,生意怎么样?老板叹了口气,摇摇头,说生意并不好。“你也看到了,这边很多是南方来的,他们早上喜欢吃肠粉啊、粥啊、面啊,而且这里天气热,想吃包子的人就更少了。不过也有赶时间的,买个包子拿在手里方便吃。”李涵飞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两个肉包子,说不上好吃还是难吃,可能这里的食材终究还是和国内的不太一样。他看老板年纪大了,有些可怜,便和老板说以后会经常来照顾他生意。“一言为定啊,年轻人。”他让李涵飞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李涵飞和王大副约了上午九点去看铺面,现在为时尚早,他又在唐人街里转了转,熟悉一下地理位置。“昨天休息得怎么样?”“下午就睡着了,一觉睡到今天早上。”“那就好。”早上九点,王大副坐在金龙门口的椅子上喝茶。“来一杯,这是我们潮汕的功夫茶。”李涵飞也坐下,接过王大副给的小杯子,一饮而尽。王大副不紧不慢,又沏了一杯茶,再从茶盏里倒给李涵飞。他说李涵飞这么喝不对,浪费了好茶。“别看我们这个杯子小,但你也不能一口闷了。”王大副悉心示范,“你看,要这么拿,然后一观茶汤色,二闻茶汤香,三品茶汤味,分三次喝。”李涵飞依样画葫芦,原来这样真的能品出茶的味道,一口下去,嘴巴里还能有茶香的回味。本来李涵飞已经等不及去看铺面了,但也不好意思催王大副。看着王大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又想起早上浙江老伯说的话,说不定这里的人并没有这么急,李涵飞也索性安安心心地坐着,和王大副喝茶、聊天。

  在上海,人们好像做什么事情都急。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喇叭”王美珍,无论是买早点、去小菜场买菜、还是去拷酱油、买熟菜,她一律风风火火,生怕下一秒东西就卖完了。除了“枪打出头鸟”,王美珍的另一句名言就是“赶早不赶晚”,李涵飞想,这些可能都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后遗症。虽然来了泰国才24小时,但李涵飞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在这里生活的人,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王大副开车,慢慢悠悠地跟在人家后头,有两条路堵车了,好长的车队都停着,没有人按喇叭。

  王大副喝完了茶,小工、后厨都已经在一枝花的指挥下开始打扫卫生、洗菜、备菜,店里井然有序。“我们通常十一点半开始午市,不过十二点过后客人才多起来,午市两点结束,晚市五点开始,要做到夜里十点钟。”王大副说,在金龙,丰俭由人,要请客吃饭的,有龙虾、有螃蟹、各种大小海鲜,附近的店主、居民要是只想简单吃点,也有好几种炒饭、炒面、炒粉、粿条。“你说,别人请客吃饭,一个月最多也就一次两次,但是中午饭,每个人都要吃的。许多附近的店主、摊主,现在都是我们的回头客,有人一天还要来两回,把这里当成食堂了。不管生意大小,我们都一视同仁的。”李涵飞敬佩王大副的经营理念。

  这个铺位,是之前李涵飞还在上海时就让黑皮托王大副帮忙看的。其实李涵飞对铺面的要求很简单,尽量方正,别太大,他承受不了太高的租金。“这个店面,我看还蛮好的。”王大副说,他特地不看大路上的铺面,大路上的铺位肯定是贵的,李涵飞开理发店,利润肯定也不比餐厅、金铺的,还是要讲究实惠。这个铺面虽然是在一条巷子里,但两头都是大路,人流量也不少。“还有一个好处,这里附近没有理发店,最近的理发店要走个二十分钟、半个小时。你要是一开店,附近的人肯定都过来。这里天热,大家都图方便,不高兴走路的。”王大副还特地叫来搞装修的包工头,也是他的熟人,他说有什么装修的想法可以直接讲,等出了图纸,李涵飞看过满意,就可以开工了,不满意就改。李涵飞开的小理发店,派头自然比白玫瑰差远了,他参考了绮美的布局稍加改动。“这一面,我想在墙上放一面长镜子。镜子前面的这块区域,这里可以放三个梳妆台配三张椅子,这里以后就是我做头发的主要区域。”李涵飞一边说,一边脑海里已经勾勒出理发店成型后的样子,“角落里就放一个烫头机器,走出来,门口可以有一张小桌子,带抽屉的,既是接待处,又是收银台。”包工头一边听,一边在纸上记录。“后面那个小隔间,可以做成洗头发的地方,要一个躺椅加一个洗手盆。”李涵飞连说带比划。“放心,我们做过理发店的装修。”包工头说要求他基本清楚,回去就画图纸。“这些椅子我们可以弄来,但烫发的那个设备我们搞不来。”“这个我去同乡会问问吧,总有人做这行的。”王大副说。“招牌呢?我们也可以做。”包工头问,“你想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李涵飞倒没有仔细想过,以前弄堂里小扬州的理发摊也没有名字,但大家只要说起理发洗头,就能想到沈师傅,后来的“经济理发店”也是为了登记才随便取的,意思是经济实惠。“要不就叫‘小白龙’理发店吧?”王大副说,他昨天才从黑皮口中得知南京西路上这个赫赫有名的称号。“别了、别了。”李涵飞说,他想了想,说不然就叫大上海。王大副兴奋地说,“大上海来的小白龙,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宣传宣传。”包工头说,招牌也会画个大致的样子,如果没问题他们会找老师傅在上面写好店名。“等装修好了,我想再去找两个小学徒,不用从早到晚来,看时间来帮忙打打下手就行。”“这个好办,我让一枝花去问问,找两个十几岁的小孩,机灵点的就行。”

  很快,包工头就带着图纸来找李涵飞了,其实李涵飞对这装修的事情一窍不通,这图纸倒是画得像模像样,李涵飞也提不出什么意见,说就按图纸施工吧。包工头又说,他们能弄到二手的飞发椅,有家理发店刚刚关门不做了,很多东西也有七八成新,问李涵飞要不要。李涵飞一听,有点为难了,这或许可以省下一笔不小的开支,可他想象中属于自己的这家理发店,可能很小、甚至有点简陋,但里面的设备一定是全新的。他说,还是买新的吧,包工头和王大副很熟,王大副的店也是他们搞的装修,估计王大副人脉广,一年给包工头介绍不少生意,所以包工头对他很客气,和唐人街上的其他人一样,尊称他为“王老板”。包工头说让李涵飞放心,当着王老板的面,价格一定公道。

  李涵飞每天都往店面跑,中午有时在附近找家小店吃饭,有时去金龙解决午饭,他和王大副说:“王老板,等大上海开张那天,我一定邀请你去剪彩,还要在金龙摆一桌,感谢你和嫂子这么关照我。”王大副说别叫他老板,这么叫生分了。李涵飞说,“那我叫你王阿哥吧,上海话里都这么叫。”王大副说行。“摆酒席的钱,一定要按正常价格算,否则我太不好意思了。”

  一枝花在华侨妇女中的影响力,可以媲美王美珍,一呼百应。她很快给小白龙找来了两个徒弟,一个叫阿康、一个叫金枕头,都是当地华侨的孩子,初中毕业,十六、七岁。有一天,一枝花特地把两个孩子喊来,让李涵飞见一下,他简单问了问两个孩子的名字、年龄、平时喜欢干什么。两个孩子回答得有模有样,也还算机灵,只是普通话都说得蹩脚,乍一听像在说泰国话,软绵绵的。阿康祖籍福建,个子不高,长得挺敦实,眼睛大、鼻头有肉、嘴巴也大。金枕头瘦高个,模样还算不错,祖籍也是潮汕,听说以前在学校成绩还算不错,可是他自己不想再读书了。

  趁着店铺还在装修,李涵飞拉着阿康和金枕头上“速成班”,要像李涵飞自己这样正儿八经地从头学起肯定是来不及了。李涵飞拿出方师傅送他的那套宝贝,让阿康和金枕头学男士平头。这里天气热,李涵飞已经在唐人街观察过了,不少男人和小男孩,都是图个方便推平头的,很少像上海那样,有的男青年也赶时髦要吹头、烫头,甚至要烫成“爆炸式”的。到正式开张了,自己做比较费时费力的女士发型,两个小学徒应该足以应对简单的平头,还有帮着洗头、扫地等等,李涵飞把一切都盘算好了。

  店铺装修得七七八八了,师傅又把墙面粉刷了一遍。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涵飞独自留在这空荡荡的店铺里,幻想以后顾客盈门的场景,有时,他想得更远些,想到自己荣归故里,终于能和蒋梦茹步入婚姻殿堂,他希望那天能早一点来。

  这一个月里,李涵飞给家里和蒋梦茹各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因为是借用金龙的电话,长途电话价格不菲,李涵飞只能长话短说,说自己一切都好,理发店也在装修了,之后没什么大事就写信联系。金龙的业务很多样化,除了是餐厅,也能找人帮忙可以从国内带一些调料、食品过来,还卖烟卖酒,最小的业务可能就是有电话可以打国际长途,明码标价。所以,金龙好像从拉开卷帘门到晚上收摊,一直人来人往。王阿哥不肯收李涵飞打长途的钱,说出门在外不容易,打个电话报平安就不收钱了,搞得李涵飞也不好意思一直去借用电话,于是决定写信。

  写信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前李涵飞看到写作文就头疼,写信似乎更是一件很庄重、很正式的事情,就像那句“见字如晤”。李涵飞先展开一张信纸,拿出一支父亲送他的钢笔,“爸爸、妈妈”仅仅是写下信的抬头,他都紧张得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想了想,大概介绍了一下店的筹备情况、又写了下自己平时的生活起居、顺便汇报了下目前的经济情况,最后还着重感谢了黑皮、王阿哥和一枝花。“要是没有他们的帮助,我这店是不可能这么快有眉目的。”信的末尾,李涵飞写祝父母一切都好,也捎带上对家里长辈的祝福。

  泰国的天闷热潮湿,像上海的黄梅天,稍微动一动就容易出汗,李涵飞最想念上海的秋天,天很蓝,秋高气爽。他怕电费贵,有时甚至连电风扇都舍不得一直开着,只好把窗户打开,但这也是徒劳,窗外的空气一样湿热。夜里热得睡不着,他便起身坐在书桌前,拧开那盏小台灯的开关,给蒋梦茹写信。蚊子和小飞虫义无反顾地往有光亮的地方扑过去,李涵飞拿左手轻轻驱赶,但它们前赴后继。他索性不再管小虫子,蚊香的烟柱袅袅升起,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有个夜晚,那天,他和父母、还有“小扬州”老沈一起在弄堂口吃饭,母亲也点了一盘蚊香,放在大家脚下。原来,气味也是一种记忆。

  李涵飞展开信纸,纸张有些劣质,钢笔的墨迹容易晕开,只好把每个字写得尽可能快。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写信的时候,他总想象蒋梦茹就坐在他身边,或是坐在他对面,他在向她讲述最近的生活,开心的、不开心的、习惯的、不习惯的。他写“大上海”马上就要开业,写王大副和一枝花对自己很好,写金龙的潮汕菜有多好吃,写收了两个小徒弟。

  其实,在琐碎的生活间隙里,小白龙常常想起蒋梦茹,相处得久了,喜欢里又多了习惯,更割舍不掉。从前,两个人的约会无非就是去看看电影、吃吃饭,在黑暗的放映厅里,他们会悄悄牵起手,那时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快,电影情节都记不清了。有时他们也去荡马路,或是坐20路去外滩,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对面的浦东将迎来怎样的变化,他们只是看着黄浦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想象这些船能把他们带去远方。

  不知不觉,李涵飞写满了好几张信纸,他小心地等墨迹干了,把他们折好,塞到牛皮纸信封里,细心地封口。几张纸很轻,不足以承载他很重的想念。第二天一早,他就去邮局买了邮票,把给家里和给蒋梦茹的两封信都投进“寄往国外”的那个邮筒里。

  大上海终于要开业了,这一天,店里挤满了人。店里的一切都按照李涵飞想象的来,一面几乎横跨整个墙面的大镜子,前面有三张崭新的飞发椅,黑白马赛克地砖和头顶复古的吊扇给店里增添了老上海的风情,也有点小小的异国情调。写着“大上海”三个字的招牌一大早就挂上去了,白底红字,很有老上海画报的感觉,红蓝白旋转灯也已经转起来了。店门口放着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上面是王大副特地找人送来的一只乳猪,在他的指导下,李涵飞按部就班,烧香、拜神、切乳猪,最后李涵飞拉着王大副、一枝花一起给新店剪彩,大上海正式开幕了。王大副还带来照相机,说给李涵飞拍几张照片,到时候拿胶卷多洗几张,让他可以给父母和亲朋好友寄过去,让家里人放心。

  晚上,李涵飞在金龙定了一桌,王大副、一枝花、两个小徒弟还有帮忙搞装修的三个师傅,还有他叫来的印尼朋友小丹坐了一桌。李涵飞让王大副给他配几个好一点的菜。蒜蓉龙虾、咖喱螃蟹、青柠蒸鱼、还有好几个金龙的招牌菜,王大副说这次让后厨自由发挥,可以做菜单上没有的菜,怎么好吃怎么来,光是看着这几个菜的色面,就让人食指大动。大家都起哄,要让李涵飞致辞,他一开始不好意思说,后来也不再矜持,他站起来,举起酒杯,有些动情地说:“真心感谢大家,尤其是王阿哥,要是没有你们夫妻俩的帮忙,我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开业的。来,我敬你们一杯。”王大副说,“出门在外,互帮互助,都是举手之劳。”李涵飞心里想,王大副真像他的哥哥,一枝花人也很好,他是多幸运,才能碰到这两口子。金枕头带头,敬了李涵飞一杯,说祝“大上海”生意兴隆,祝“师傅”财源广进。金枕头还没到喝酒的年龄,以茶代酒,他说再过几年,等自己到20岁能喝酒了,再敬李涵飞一杯真正的酒。李涵飞想,那时不知道自己还在曼谷还是已经回上海了?菜摆了满满一桌,大家大快朵颐,几个人喝掉十几瓶啤酒,畅快淋漓,热热闹闹的气氛让他有了家的感觉,他莫名觉得这家“大上海”一定会很顺利。最后,李涵飞说不能再喝了,明天一早要正式营业了,大家依依不舍地散场。王大副说这一桌,给李涵飞打个八折,祝他一路发。

  回家路上,李涵飞一个人往家里走,忽然觉得有些孤单,可能年纪渐长,害怕的不是热闹,而是散场后只剩自己一个人。如果李国强、王美珍和蒋梦茹都能来就好了,虽然这家店这么小,他也仍是那个别人口里做头发的师傅,但今天这么顺利、这么开心,简直像在做梦,不,即使做梦李涵飞也没有想过这天,唯一的缺憾,就是他在乎的人都在千里之外。想到他们,他心里就热乎乎的,期待着这一年赶紧做出点成绩来,过年好风风光光地回去。唐人街大路上的店关了一半,还有几家店还在营业,日光灯显得有些刺眼,让李涵飞想起夜校教室里的灯光。喝了酒,脑袋有些沉重,思绪更是不受控制,李涵飞胡思乱想,中专毕业的那一天,他肯定想不到几年后的自己会身处异国他乡,要从头开始干一番事业。这里的事情、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都这么新鲜,新鲜到让李涵飞有些害怕,却充满期待。他觉得自己正从一个壳里挣扎出来,那是他熟悉的环境,从小到大一尘不变的东西。他曾习惯了听王美珍发号施令却不争辩,也习惯了做一个埋没在人群里的人,怎么长大了却忽然叛逆了?他坚定地想做理发师、不再需要父母的意见、毅然决然地想要出来开店……这可能就是成长,他后知后觉。

  今天晚上李涵飞喊来吃饭的人里,有一个叫“小丹”的,让李涵飞想起曾经那个寡言的自己。他是李涵飞来了泰国之后第一个自己交到的朋友,他和阿康、金枕头也相处得不错,但两个男孩都太小,而且他们之间存在雇佣关系,也不能算是纯粹的朋友。和小丹相识,也是在金龙,他是金龙的熟客。好几次李涵飞去吃午饭,都碰到了他,他每次都只点一碗金边粉或一碗炒饭,偶尔配一瓶汽水。有天中午,金龙人特别多,王大副让李涵飞和另一个单独来的男青年拼桌。男青年黑黑瘦瘦,身高一米七左右,戴着眼镜、长相斯文。他已经点了单,正在等上菜。“你也是华侨吗?”李涵飞看对方和自己年龄相仿,又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主动打了个招呼。“我爷爷,福建人。我从印尼来。”男青年说的中文有口音,但能勉强听懂。李涵飞问,“印尼在哪儿?”男青年用手指在桌上比划,“泰国在这里,印尼在下面。”“哦,在这里的更南面,是不是很热?”“热,每天都是夏天。”男青年说话很腼腆。那天人多,上菜特别慢,金龙的后厨已经火力全开,仍旧追不上外边点单的速度。王大副和一枝花在几个坐满的桌前来回周旋,和熟人闲谈,送凉菜、送啤酒,不动声色地安抚着客人的情绪。这几桌客人们都笑嘻嘻的,就着凉菜喝着酒,没有谁催上菜。

  “不好意思啊,今天那边几桌是同乡会聚餐,马上就可以出你们的餐了。”王大副特地过来打招呼。“不要紧,王阿哥,我也没事,坐这里喝茶。”“这是小丹,也经常来,你们认识了?”“嗯。”“我先去忙了,有什么事情叫我。”李涵飞问,“你叫‘小丹’?”男青年向说了自己的印尼名字,但李涵飞听不懂。“我也有中文名字,爷爷给我的。”男青年说,“我姓丹。”李涵飞问,“哪个丹?”他心想会不会是“单”。男青年抱歉地笑笑说:“我不会写中文。我的中文名字,丹、成、志。”他一字一顿,认真地说。李涵飞说如果是铁血丹心的“丹”,那是红色的意思。小丹似乎一知半解,“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李涵飞。两个人就这样相识了。

  后来,他们又碰到过几次,习惯性地拼桌,好歹也是个认识的人,总比和陌生人拼桌好点。从几次的闲谈中,李涵飞知道原来小丹生活在印尼的苏门答腊,他父亲在那里开了一家店。“我只知道苏门答腊老虎。”李涵飞想起他从画报上看到的知识,有段时间他沉迷于各种自然百科,他记得老虎有东北虎、华南虎、孟加拉虎和苏门答腊虎,其他的他记不住了。“你有没有见过苏门答腊老虎?”“老虎。Tiger?”小丹说,“见过,跑到村庄里吃鸡,村民拿枪把老虎打死了。那只老虎很瘦、很小。我觉得它可怜。”“这么危险!我只在动物园里见过。”李涵飞说。

  “你爸爸,开小店?”李涵飞发现和小丹聊天要尽可能用简单的词汇。“店,不小,很大。”小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不知道中文怎么说。英文是Grocery。”“哦,杂货店。”“对对!”小丹认真地重复了一次,“杂货店。很多东西卖。”李涵飞也很高兴,自己在夜校学的英文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小丹说父亲的杂货店很大,但是生意也没以前好了,因为那里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印尼有些人不喜欢华人。”小丹神色凝重地说,“华人勤劳,印尼人不喜欢工作,觉得我们把钱都赚走了。”小丹苦笑了一下,问:“我,到底算哪里人?中国人?印尼人?”这个问题李涵飞也答不上来,他没想到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青年有这么沉重的苦恼。小丹从来没有回过家乡福建,他的父亲也只回去过一次。“很多华人出来打工,去泰国、新加坡,赚钱。”小丹说的很多事情,让李涵飞觉得很遥远,很新奇,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么远的地方,有人过着这样的生活。李涵飞也和小丹说起上海,小丹也听得津津有味,李涵飞说起自己住的弄堂、爸妈工作的工厂、说起南京路、大光明和外滩。“上海,大城市。”小丹说,“和曼谷一样。”“对。”李涵飞想了想,又说,“不太一样。”可他也描述不清,只好说让小丹和他一起坐飞机回去看看。“机票,贵。”李涵飞笑了,说“我们一起存钱。”小丹在这里开出租车,世界各地的游客都接,收入算是可以的。李涵飞看小丹总是一个人,好像挺孤单,便把他也叫来吃这顿开业酒席,小丹很腼腆,不敢多夹菜,一枝花说他太瘦了,夹了好几次菜给他,他这才放松下来。

  李涵飞这次请了一顿大餐,带来的钱其实也快花完了,不过还好,大上海正式营业。李涵飞起了个大早,拿出他早早就烫好的白衬衫,这里连熨斗都没有,他只好土法上阵,把衬衫喷湿,用带来的搪瓷杯灌上热水,小心地把褶皱压平。李涵飞自己的发型也收拾妥当,这是他前两天去唐人街另一头的理发店剪的。医者不自医,自己给自己是没办法理发的。他专程跑了一趟,趁机也算实地考察了。他发现这家理发店靠近唐人街劳动力密集的区域,大多数去的客人都是附近干体力活的男人,对发型没有什么要求,可能男人多了,女性客户觉得鱼龙混杂,所以店里基本不见女性顾客的身影,给他剪头发的大叔也相当随意,三下五除二,就说剪好了。李涵飞对发型不满意,但心里却挺高兴的,这家店应该不会成为他们的竞争对手。他回去对着镜子,拿出小剪刀,又调整了几处细节,这才觉得自己的发型顺眼了。

  洗脸刷牙、刮干净胡子、穿上汗背心再穿白衬衫,孙经理的规矩他还没忘记。李涵飞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精神抖擞,他又想起白玫瑰的人老起哄说“小白龙卖相好,像电影明星”,忍不住笑了笑。他又收敛起笑容,提醒自己一定要争口气,好好干,转身出门。路上,他去浙江老伯的店里买了两个包子,老伯说,“你今天穿得这么挺括,要去办啥大事?”“我的理发店开张了。”李涵飞说,“就在前面不远,那条小路,那家卖牛肉面的对面。”他今天没有时间坐下来吃了,拿了包子就要走,他让老伯有空去找他剪头发,不收他钱。

  大上海开业第一天,第一位客人是王大副,尽管他只是想简单修剪一下,李涵飞还是亲自动手,让阿康和金枕头在旁边看着。新店开业,李涵飞精神饱满,利落下刀,很快给王大副剪好了,他问王大副满意吗。王大副对着镜子左右照了下,说:“你剪得真好,干净清爽,人也显得精神了。”李涵飞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过奖了。”王大副要付钱,李涵飞本来不肯收的,但王大副一再坚持,说这是开门第一单生意,开门红,好意头。李涵飞便不再推辞。王大副刚走,小丹也来了,他说自己今天的活儿下午才开始,要去机场接人,先来这里剪个头发。其实,小丹的头发并不长,应该才剪了不久,李涵飞知道,这也是他的一份心意,也给他好好剪了。

  想象中大上海开业第一天顾客盈门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老实说,李涵飞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他想,要是这样,这家店用不了多久就要关门大吉了,别说衣锦还乡了,就连回家的路费可能都凑不出。李涵飞叹了口气,尽量排除脑子里的这种消极想法,他振作精神,把阿康、金枕头叫来,教他们练“摇手刀”。吃完午饭,一枝花带着一个朋友一起来了。她先夸李涵飞给王大副剪的头发不错,还说知道他的强项是做女士发型,特地想来烫个头。“你先给我做,我朋友在旁边看看,做得好的话,她也烫一个。”李涵飞问一枝花有没有心仪的样式,一枝花说想显得年轻、漂亮,让李涵飞要不给她做一个有老上海感觉的卷发。李涵飞想了想,麻利地开始为一枝花服务,洗头、剪头,再上一个个卷筒,固定好,开始烫头。李涵飞一袭白衣,动作精准,绝不拖泥带水,仿佛是大隐隐于市的武林高手,简直让一枝花的朋友看呆了,在唐人街,从前哪有这样干净利落、风度翩翩的理发师?那位女士马上说,她也想烫个头。李涵飞观察了她的脸型,跟她说了下大概的样式,对方马上说没问题,一切都按李涵飞说的来。这像一场表演赛,把阿康、金枕头也看呆了,之前的训练没有客人,未免有点纸上谈兵,今天李涵飞的实际演练,让两个少年心悦诚服,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这是这一天中店里最热闹的时候了,下午还来过两位陌生的客人,都是路过的,只想简单修一下头发。一枝花对她的新发型满意极了,微微耸起波浪型的刘海遮住一点额头,齐肩的卷发烫好后被梳散了,显得精致但不刻板,真的有一种老上海摩登女郎的风情。“姐,你今天太漂亮了!”金枕头向来嘴甜,“像大明星。”一枝花听了合不拢嘴,眼神离不开镜子里的自己。等她的朋友烫完头,两位女士一起站在镜子前,七嘴八舌,一会儿说泰语,一会儿说蹩脚的国语,时不时捂着嘴笑,看来她们是真的满意。送她们离开后,李涵飞带着两个小学徒一起把地扫了、把店里的工具都归置好、该擦的地方都擦了,这才算打烊了。李涵飞说请两个小学徒吃晚饭,但他们都说家里有,就不吃了,李涵飞说,今天这一天下来也挺累的,让他们都赶紧回家休息吧。

  李涵飞累得也没有胃口吃晚饭,只想回家早点洗个澡,躺在床上,他心里的失落挥之不去,今天来的都是熟人,陌生客人只有两位,都是简单剪剪,要是每天都这样,只凭这点利润,别说要付小学徒工资,光是付个租金、水电都不一定够。唉,李涵飞叹了一口气,他忽然怀念起自己是“小白龙”的时候,如果在上海开家店,凭着小白龙的名号,一定有许多老顾客都愿意来的,他也不会把店开在南京西路上,开在周围几条小路上就可以,说不定一两年就能回本。想着想着,他嘲笑自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你也别太自信了。”他告诫自己,“没有白玫瑰,哪里来的小白龙呢?”

  第二天清晨,李涵飞很早就醒了,在床上辗转反侧,担心着店里的客流。想着想着,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想到一睁眼已经是九点半了。他赶紧起床,虽然自己就是老板,也没谁规定过几点开门,但他本打算每天九点开门。李涵飞早饭也顾不上吃了,匆匆忙忙赶到店里。没想到店门口已经围着几个人,他想,不会是水管漏了、或是遭小偷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打开门左右环顾,才发现店里并没有什么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门口的三位女士并没有散去,有一位看上去年纪稍长的女士问他:“你是老板吗?”“是。”“我们是一枝花的邻居,她的头发,很漂亮。”“我们都想做。”没想到,这些都是今天的顾客!如果三个人都烫头,即使没有其他顾客,那今天的营业额肯定算是不错的了。她们七嘴八舌,说九点出头就来了,李涵飞连连道歉,说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他问了问三位的需求,其实和一枝花也没有太大的不同,想做新发型的人,无非都是想显得年轻点、精神点,可三个人都要在上午做,可能来不及,他问哪位女士可以下午来,其中一个说那她回家做完午饭、吃完饭再过来。时间紧、任务重,他赶紧带着第一位顾客去洗头了,等开始给她剪头发的时候,阿康来了,李涵飞就让阿康带第二位顾客去洗头。李涵飞昨天的晚饭、今天的早饭都没吃,此刻他却早就忘记了自己饥肠辘辘,沉溺于顾客盈门的喜悦中。

  “大上海”开业两个礼拜了,李涵飞也慢慢习惯了自立门户的感觉,他不再为一天的客人多少而患得患失,他想,这是一场“持久战”,只要他认真对待每一个客人,就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回头客,还会吸引来更多的新客人。就像一枝花,一枝花的发型简直是“大上海”的第一个广告,她的邻居、朋友来了好几个,层层扩散,李涵飞大概算了算,大概有十几个客人是这么过来的。烫好头,也要经常来吹,这么看来,这些顾客都将成为“大上海”第一批老顾客。

  和在白玫瑰不一样,在白玫瑰,即使客人再多,孙经理也会安排得妥妥当当,除了做好顾客的发型,李涵飞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大上海虽小,从顾客的多少、每天的营收情况到阿康、金枕头的工作状态、店里的卫生,李涵飞事无巨细都要操心。大上海算是渐渐步入了正轨,李涵飞和两个孩子配合得也算不错,金枕头机灵,可以和客人交流、带客人去洗头,在李涵飞卷发时他在旁边打下手,阿康虽然话不多,但剪发手艺还可以,在李涵飞忙不过来的时候,已经独立给好几个男性顾客剪过平头。中午忙起来,李涵飞留守店里,两个小学徒能给他买饭,看到地上有头发,也都不用提醒,主动扫了倒进门外的垃圾桶里。生意不好的时候,李涵飞就带他们练练基本功,三个人互相聊天解闷,他教两个孩子中文,两个孩子也教了他几句最基本的泰语,问好的、问价格的、问有没有吃饭等等。开了大上海,李涵飞基本就没有休息过,两个孩子每周有两天不用来,算是休息日了,李涵飞自己天天泡在店里。

  这几天,李涵飞陆续收到了家里和蒋梦茹的回信。父母的信写得比较简单,说他们一切都好,家里几位老人也都好,让李涵飞放心,还担心李涵飞钱不够花,说万一要用钱的,一定要和父母说。可李涵飞知道,李国强和王美珍也是报喜不报忧,工厂效益不好,之前就听说可能要把厂关了。他们为了资助李涵飞来曼谷,应该是已经掏出了大部分积蓄,李涵飞怎么可能再要求他们付出更多呢?李涵飞小心地把父母的信折好,放回信封里,再放进抽屉里,这还是从小到大父母第一次给他写信。蒋梦茹的信厚厚几页,她的字写得清秀漂亮,行云流水,里面还夹了一张她的照片,她穿着高领毛衣,站在讲台上,黑板上是漂亮的板书,她在信里说了,这是之前上公开课,其他老师给她照的,她多印了一张。蒋梦茹在信里写了自己的生活,上课备课、带学生参加比赛、周末和同事去森林公园郊游,看得出蒋梦茹的生活很丰富多彩,李涵飞也放心了,但他又有些自责,不能陪在蒋梦茹身边。

  有一天傍晚,客人不多,金枕头问李涵飞宋干节准备做什么?可李涵飞居然没有听过这个节日。“这是我们这里最重要的节日。”金枕头说,“泰国人过宋干节,就像中国人过春节。”“泼水节。”阿康连说带比划,帮助李涵飞理解。后来李涵飞和王大副聊起,才知道四月到了,泰国将迎来一年中最热的一段时间。“宋干”从梵文来,意思是“新的一年开始了”,人们要互相泼水来庆祝,一连庆祝三天。一枝花也凑过来,提醒李涵飞要在过节前给家里大扫除,可以避开霉运,这让他想起王美珍,每年过年前要拉着父子俩大扫除,家里改扔的扔,该换的换,地板又扫又拖,保证一尘不染,这是除旧迎新。王大副邀请李涵飞那三天过来,和他们一起过节。李涵飞说,还要开店呢。王大副和一枝花都笑了,说那几天过节,就像在中国,会有人除夕夜还工作吗?李涵飞一听,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王大副劝他放松点,说他来了这么长时间,尤其是开业之后一天都没休息过,“弦绷得太紧,会断的。”

  为了迎接泰国新年,李涵飞入乡随俗,也去买了几件新衣服,当然,都是唐人街的便宜货。唐人街最不缺的就是物美价廉的服装。阿康陪李涵飞去买衣服,李涵飞问他买不买,他说妈妈给他买了,也对,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李涵飞说他不想要那种太像游客穿的,上面印着“Thailand”、“Bangkok”的,阿康带他去了一家店,卖各种T恤、花衬衫。“这些也太花哨了。”李涵飞说。在上海,大家还都习惯着白衬衫、蓝裤子的审美,也有赶时髦的人,学港台、日本的明星,顶多也就是弄条牛仔裤、喇叭裤、穿件皮夹克,要是穿得这么花,肯定被当作是阿飞。“你平时穿的都是白色衣服,太简单了。”阿康说,“这些好看。”李涵飞猜,他想说的是“太单调了。”“试试看吗,也不贵。”在阿康的劝说下,李涵飞也入乡随俗,选了两件花衬衫。店里不能试穿,李涵飞只能举着衣架,在身上比划。“这件好看!”阿康翘起大拇指。李涵飞又比了比第二件,“这件也好看。”阿康两只手都比出了大拇指。李涵飞被他逗乐了,没想到他平时在店里话不多,今天这么活泼。“是不是我拿哪件你都说好看?”李涵飞故意逗阿康。阿康却认真地点点头说,“对,你和金枕头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最后李涵飞把两件花衬衫都买了,还给阿康也买了一件,阿康说不要,李涵飞说这是工作服,来上班的时候穿,阿康就收下了。

  这些天,李涵飞是绷得太紧了,从船上下来后没有真正休息过一天,他也很怀念自己以前经常无所事事的日子,那时他还不认识蒋梦茹,下了班或是周末,经常骑脚踏车出去,没有目的地,骑到骑不动了就打道回府。如果不出门,他就窝在亭子间里听无线电,要么翻翻画报、报纸,那可能是他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回到家,李涵飞听一枝花的,开始收拾,其实房间也很简陋,就这几样家具,没什么好收拾的,但李涵飞想起自己搬进来时也匆匆忙忙,正好趁这个机会也再彻底打扫一下。打扫完,李涵飞把被单床单也洗了,晒到楼上天台去,正好是夕阳西下,他怔怔地眺望了一会儿。忙了一天,出了一身汗,李涵飞发现今天自己没有想和大上海有关的事,一心一意地想着要过节。

  不知道在国外过节是什么样呢?一定很热闹,也和上海不一样吧。来了这么多天,其实李涵飞都没出过唐人街,认识的也都是唐人街上的华侨。他也想感受感受真正的曼谷,这座城市是什么样的,这里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原来泰国也过泼水节,他以前只知道云南的泼水节。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在国外过节,如果蒋梦茹在就好了,她英文好,肯定会很喜欢这里的节日、这里的气氛。如果以后在曼谷生活,是不是也不错?他已经强烈地感受到这里和上海不一样,蒋梦茹能适应吗?她一定能找到一份好工作。他们是不是也能和王大副、一枝花一样,每天过着平凡又忙碌的生活,到时候蒋梦茹如果想生孩子就生一、两个,如果不喜欢孩子就他们两个简简单单地过日子。他就想这样守着蒋梦茹和大上海,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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