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李涵飞特地去万春街探望奶奶,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熟悉的楼梯,好像每一次来,奶奶都在做差不多的事情,戴着老花镜看报、在浇阳台上的花或是在烧饭。李涵飞不敢说自己要出国,怕奶奶担心,只能和奶奶说要去外地工作一段时间。奶奶问,去干什么?李涵飞说一样的,去做理发师。“唉,我老了,搞不懂你们怎么都喜欢往外地跑。”奶奶叹了一口气。李涵飞晓得,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大儿子,大伯父这几年连过年都没有回来,每次来也都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只住个一两天,来去匆匆。仔细回忆,大伯总共回来过三四次,每次只到奶奶这里来坐坐,说上几句话,连一顿饭都没有陪老人家吃过,好像在完成任务。
“放心吧,我顶多两三年就回来。”李涵飞说,“当中有机会的话,我也回来看你。”“两三年,只有你们小青年觉得时间短。不过,你这个小孩我晓得的,重感情。”李涵飞给奶奶带了万年青饼干,一罐麦乳精还有一点水果,占了半张桌子。奶奶说人来就好,吃的东西不用带。“我老了,吃多了还不消化,小飞,你还年轻,还在长身体,你自己吃吧。”“我都二十好几了,早就过了长身体的辰光。”李涵飞笑了,就算李国强、王美珍终于把他当成一个成年人看待了,在奶奶这里,他永远是孩子。这一次,奶奶又坚决要留李涵飞吃晚饭,李涵飞没有推辞。“你晓得吗,最近楼下邻居给我找了个活儿,让我帮忙看小囡。”奶奶说,每天有两个小学生放学到她家里来,她帮忙看到孩子的父母五六点下班。“其实啊,也不用我看,这两个小孩蛮听话的,很懂事,来了就拿出作业来做。”奶奶说,“我也是给自己寻点事情做,否则老得更快。有时候我还给他们烧点心吃,小孩很喜欢的。”奶奶说邻居客气,还给钱,她说不要不要,人家坚持要给,说给她当零花钱。李涵飞担心奶奶累。“我一点也不累,他们做作业,我就在旁边看报纸。爸妈回来喊一声,他们就回家。”祖孙两人在厨房的一盏灯下面吃晚饭,奶奶烧了几个小菜。“没啥准备,你随便吃点。”“不随便,这菜已经很好了。”“你瘦,要多吃点。”奶奶夹了一块红烧肉给李涵飞。“这块五花肉还是我问隔壁张家姆妈借的。他们家人多,准备的菜多。我问她家里有肉吗,她说正好早上买了一块五花肉,有点大,可以分我一半。”
这顿饭李涵飞吃得很饱,离开的时候,他让奶奶别送了。“你在外面,一定要万事小心。”奶奶说,“当心身体。”“奶奶,你年纪大了,你才要当心身体。万一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和我爸爸讲。”“放心吧,你爸一个礼拜来好几趟,话讲转来,还好有你们一家人。”奶奶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等你回来,我们一家人去拍张照片吧,我想挂在墙上。你们不来的时候,我也能看看。”李涵飞想起房间里那面墙,挂的也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照片了。三五十年,转眼就过,照片里的人青丝都变白发了。“等我回来,我们马上就去拍。”奶奶朝李涵飞挥挥手,“走吧,现在外面车子多,路上当心点。”“再会。”李涵飞又回头和奶奶挥了挥手。
方师傅、赵大明、长生果、圆规、胖子,还有绮美的徐师傅、老李师傅,李涵飞要么是打电话、要么是专门跑了一趟,和他们告个别。他们听到李涵飞要走,没有不惊讶的。“这么好的工作,你说不做就不做啦?”赵大明当了爸爸之后,又瘦了些,他说孩子还小,等再大点送托班就好了,自己能轻松点。李涵飞想起在培训班的时候,赵大明身材健美,长生果老说他像国家队的体育健儿,还说他像武松,老虎都能打死几只,这才四、五年,他像变了个人。“我们那个小理发店,客人太少了,好像听上面说可能会关掉,到时候老师傅到年纪的就退休,我只能转去其他理发店。反正我们看白玫瑰,只有羡慕的份儿。”李涵飞说自己想去试试看。赵大明说,自己有点羡慕他。“你看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这么多人,兄弟姐妹间也有不少不开心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跟外头人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多好,独生子,等你回来,再考虑结婚生小孩也不晚。”赵大明又问李涵飞,女朋友怎么办,同意他就这么一去几年吗?李涵飞说,女朋友很支持他的决定。“女人,你不懂。”赵大明说,“我现在是有点懂了,她们喜欢口是心非,嘴巴牢,心里永远希望你问她、哄她。不管怎么说,你也别让人家等太久了。”“放心,我有分寸。”李涵飞说。“可能我这个人想法保守,我还是觉得人要有个自己的家。你也不小了,可以考虑起来了。”“嗯,我知道。”小六把李涵飞当半个哥哥,李涵飞也把赵大明当成半个哥哥。李涵飞也专门去了小六现在的那家理发店,看到他嘴甜,和店里的老师傅都相处得不错,他也放心了,也正式跟小六道个别。
李涵飞和蒋梦茹最近想尽一切办法见面,她说想给他买几件新衣服。可去了好几个百货公司,人家都还没有开始卖夏装,蒋梦茹很失望。两个人最后又去华亭路服装市场转了一圈,蒋梦茹和爱美的女同学们来兜过好几次,李涵飞还是第一次来,他说自己老土了。北边是长乐路,南边是淮海中路,夹在当中的华亭路原本是闹中取静,盖了不少洋楼,现在则热闹非凡。短短七八百米,卖衣服鞋子的摊位一个接着一个,看得人目不暇接,窄窄的路上,挤满了打扮时髦的年轻人,讨价还价的生意不绝于耳。“现在天冷了,人还算少的,从前我和桂娟、小雯暑假里来,人更多,堵得水泄不通,还有小贩卖绿豆汤、赤豆棒冰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两个人走走看看,终于买到了两件天热可以穿的衣服。
李涵飞知道,这些都是蒋梦茹的一片心意,面对近在眼前的离别,两个人都有点无所适从,后来还是李涵飞想到一个办法,让蒋梦茹帮他把夜校没上完的那本教材上完,转移一下注意力。“现在学泰语肯定来不及了,我看泰文像蚯蚓,实在是太难了,你再多教我几句英文,常用些的,表哥说,老外都喜欢去泰国度假,在那里说上几句英文,肯定有人能听懂。”蒋梦茹很用心,找了好多日常的场景,说一旦出国了,会拼会写不如会说,要和李涵飞练习Dialogue。吃饭、买东西、去餐厅点菜、问路、生病了向医生描述自己哪里不舒服、甚至是讨价还价,蒋梦茹教得事无巨细。其实很多时候,李涵飞已经没有心思去记这些句子,他的内心无比挣扎,有个念头在问自己,能不能别走了,就这样留在蒋梦茹身边。
时间并不因为谁的害怕、担心而停下,它总是铁面无私,甚至好像比往常走得更快了些。李涵飞的行李收拾妥当了,一个新买的旅行袋,里面塞了一些衣物,两双鞋子,还有李涵飞最宝贝的、方师傅送的那套理发剪刀,王美珍还非要塞两张照片进去。在旅行袋的内侧,王美珍花一晚上缝了一个内袋,差不多信封大小,让李涵飞一定要把换来的美金放在里面。那一沓厚厚的钱,经过外汇券变成了美金,每换一次都要损失不少,李涵飞想起来就心疼,最终它变成了一小叠薄薄的美金。本来,李涵飞还憧憬能坐一趟飞机,谁知道机票的价格这么贵,后来还是黑皮和他爸神通广大,想办法给李涵飞在一艘货船上找了个位子,黑皮也跟着去。船员都是父子俩的老熟人了,答应一路上帮忙照顾李涵飞,到了曼谷,黑皮会把自己相熟的大副引荐给他。王美珍感动极了,专门挑了日子,请妹妹一家吃了一顿饭,说是如果没有妹夫和黑皮这么鼎力相助,李涵飞就算插着翅膀都不知道怎么去泰国。
李涵飞出发的这一天,家中的挂历上被画了一个红圈,这几天,大家都尽量视而不见,但是这红色的圈太刺眼了。王美珍也一改往日说话犀利的风格,对李涵飞和颜悦色,搞得他都不习惯了。
这一天的清晨,全家人很早就醒了,其实李涵飞一晚上辗转反侧,都没怎么睡。李国强一大早就出门,买了“四大金刚”回来,李涵飞说买多了,吃不掉。王美珍让他多吃点,“以后想吃也吃不到了。”
到了十六铺,王美珍才知道儿子居然有个女朋友,可今天她的心太乱了,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有很多话想说的,结果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她只是想,早知道儿子有女朋友,说什么也不让他去泰国闯荡了,一去几年,未来两个人的感情怎么样不好说,把人家小姑娘的青春都耽误了,还不如早点结婚生孩子,趁着自己精力还够,能帮忙再带几天小孩,等小孩上小学了,她也就功成身退,可以享享清福了。蒋梦茹很大方地和王美珍、李国强打了招呼,“叔叔阿姨好,我是李涵飞的女朋友,我姓蒋,可以叫我小蒋。”“小蒋,小飞也没告诉我们,搞得第一次见面这么仓促,什么都没给你准备。唉,都怪小飞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我们都不知道他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王美珍拉了拉蒋梦茹的手,表示亲昵,她竟然红了眼睛,拍了李涵飞一下:“这又不是坏事,做啥不告诉我们?你这么大个人太不懂事了。”“阿姨,我们商量过,现在还年轻,还是事业为重,所以先没有和双方父母说,也请你谅解。”“小飞也不小了。”王美珍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肯定有话要说,你们说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王美珍拉起李国强就走,说去看看儿子等会儿要搭的那艘货船。李涵飞之前只搭过黄浦江的渡轮,和这艘货船比起来,那简直是小舢板。王美珍和李国强越走越远,以这艘宛若庞然大物的货船为背景,两个人显得特别渺小。李涵飞看着,心头一热,差点也红了眼睛。
“你父母人蛮好的,看着很慈祥。”“你是没见过我妈平时的样子,风风火火的,她老说我是闷葫芦,不过我这趟去,她是真的担心我。”“你出门在外,所有事情都要小心,想想你父母。”蒋梦茹停顿了一下,“也想想我。”“我肯定每天都会想你的。”李涵飞伸出手,轻轻掠过蒋梦茹额角的发丝,“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我又不是小孩了。”蒋梦茹嘻嘻哈哈地说,“我可是要做优秀青年教师的。”李涵飞看出来,这强颜欢笑是她的伪装。两个人一时间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各种情绪在心头和脑海里翻涌,那些话到了嘴边,好像又都变成了“顾左右而言他”。尽管周围人来人往,还有不少其他的乘客在排队,李涵飞还是把蒋梦茹拉过来,轻轻地抱了她一下,本想就这样放开的,没想到蒋梦茹回给他一个更紧的拥抱。李涵飞心跳如鼓,这一刻,他的心痛了起来,他想再和她说一次“喜欢”,可“喜欢”已经太轻了,他想说爱她,可怕她觉得太重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想我的时候给我写信。”蒋梦茹在他耳边说。
李涵飞这个儿子当得浑浑噩噩,到今天他才想起来要叮嘱父母小心身体,“剩饭剩菜别吃了,对身体不好,爸爸,特别是你。”“哎呀,当着小姑娘的面说这些干吗?要让人家笑话的。”李国强摆摆手,又回头对蒋梦茹说,“见笑了。”这下,李涵飞险些笑出来,很少见到父亲这么一本正经、郑重其事的样子。王美珍失去了往日的伶牙俐齿,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李涵飞万事小心。最后,王美珍终于没有忍住眼泪,还是蒋梦茹从包里拿出一条手绢递给她,让她擦眼泪。“我不哭了,这是一桩好事情,说明儿子这下真的长大了。”王美珍安慰自己,可眼泪并没有止住。蒋梦茹轻轻环住王美珍的肩膀,让她平静。
黑皮三步并作两步从远处跑过来,“证件都带好了吗?要上船了。”“放心吧,我会看好表弟的。”李国强和王美珍又拉着黑皮再三感谢。“我们上去吧,差不多要出发了。”“好。”李涵飞又回头看了看来送行的这几个人,他们是他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我走了。”“嗯。”“当心点啊。”王美珍又忍不住叮嘱。李涵飞跟着黑皮,两个人渐行渐远,走上了这艘货船。他又回头看了蒋梦茹一眼,江边风大,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工作了半年,她已经不再需要成熟的发型去树立威信,又留回了以前那种齐肩长发。李涵飞没有挪开眼睛,想把蒋梦茹这一刻的样子深深地印在脑子里。
船鸣了两声笛,从十六铺码头出发了。蒋梦茹和王美珍都哭了,李涵飞站在船的上层,又朝她们挥挥手,很快,货船就开到了黄浦江中央。父亲、母亲、蒋梦茹越变越小,直到最后,彻底看不清了。李涵飞一时间还觉得难以置信,自己竟然真的已经踏上了去泰国的旅程,这一去,也不知道下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岸边的风景,风景逐渐变得陌生了,这大概是上海的郊区。到泰国的水路大概要走一个礼拜,黑皮说会在广州停靠码头,再装一批货,然后就直奔曼谷了。
李涵飞在甲板上呆了大半天,船离岸边远了,风景也变得单一起来。一开始的新鲜劲过去,李涵飞有些晕晕乎乎。李国强给了他一板晕船药,让他放在口袋里,他觉得自己年轻力壮,不会晕船,就没有吃,现在再吃已经来不及了。黑皮让他去船舱里躺会儿,李涵飞踉踉跄跄地走回船舱,房间狭小,里面的设施很简陋,除了每人一张床,几乎什么都没有。窗外的光线从圆形的舷窗透进来,但船舱里还是黑乎乎的。李涵飞吃了一片晕船药,然后倒头躺在他的那张床上,紧闭眼睛,努力克制住想呕吐的欲望。货轮摇摇晃晃,虽然不剧烈,但也会让李涵飞这样几乎算是从来没有坐过船的人感觉更加天旋地转。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被黑皮叫醒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感觉好点了吗?”黑皮问。“还可以。”李涵飞回答,其实他还是浑身不舒服,觉得又饿又渴,可一点想吃饭的胃口都没有。“假使不想吃饭就先别吃了,你晕船有点厉害,我怕你吃了晚上要吐。”“嗯。”李涵飞喝了点温水,觉得头晕的症状好些了,他说想去甲板上吹吹风。“其实晚上没啥好看的,上面风大,你披件衣服。”李涵飞随手拿了件就外套,走出了船舱,黑皮说得没错,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风很冷,他赶紧把拉链拉好,接着环顾四周,他们离岸边很远,他能看到远处的城市或村庄,有些很微弱的灯光。李涵飞抬头一看,竟然看到一片星空,很多星星悬在他的头顶,各自闪烁着微弱的光。原来人在海上,是一种这样的感觉,寒冷、孤独,甚至辨不清方向。
在船上的第一晚,李涵飞什么都没有吃,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缓过来一些,有胃口吃点东西了。他没想到,原来表哥、姨父平时的工作环境是这样的,真不容易。黑皮却说,他们早就习惯了,最不能习惯的其实只有孤独。“这次的航线算短的,有时候要出去个把月,在海上的时候真的没有事情做。一开始互相还能聊聊天,到后面把从小到大,甚至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全都讲了一遍,还没能靠岸。所以我们都开始结绒线了,消磨时间,绒线衫拿回去还能送亲戚朋友。”“你那年给我的那一件,我经常穿。”“手艺不错吧,锻炼出来的。”黑皮和李涵飞的这间房间里,还睡了两个船员,一老一少,不过话都少。李涵飞觉得海员这个工作挺神秘的,刚上船时看到有七八个人,一转眼就四散了,黑皮说,每个人各司其事,也有不少事情要做。尽管黑皮说都已经打好招呼了,但李涵飞知道自己上船也不一定合规矩,所以尽量在船上做一个透明人,不影响其他人工作。
到了南边,天气明显地热了起来,空气湿度也变高了。货船停在珠江口,要在这里停一晚,再装一批货。黑皮和李涵飞说,他可以下船去逛逛,坐交通船从天字码头上岸,黑皮要帮忙盯着装货,就不陪着去了。李涵飞带了一点钱就下船了,黑皮带他上了交通船,叮嘱李涵飞从天字码头下船,让他千万别忘了回程的时间。天字码头在沿江中路与北京路交汇的地方,那里还竖着一块牌子,密密麻麻的小字介绍了天字码头的历史,原来这个码头明代就有了,后来成了清朝官员的专用码头,民船不能在这里停泊。李涵飞初来乍到,看什么都新鲜,终于又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了,这感觉很好。码头附近很热闹,他赶紧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给家里和蒋梦茹各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到广州了,一切都好。
经过两三天的水路,李涵飞的脚一下子还没适应过来,走了一会儿他才感觉自己饥肠辘辘。他走进路边的一家小吃店,店主拿广东话问他吃什么,李涵飞看了看餐牌,好多菜名他都没见过,最后选了云吞面。“识货。”店主是一位大叔,用蹩脚的普通话和李涵飞对话,可这普通话也是浓浓的粤语口音,李涵飞勉强才能听懂。店主说一看他的长相就不是本地人,李涵飞笑笑,说上海来的。店主又说了好长一串话,李涵飞这次真的听不懂了。几天没有好好吃饭,李涵飞刚吃了一口,就食欲大开,三口两口就把面和云吞都吃完了,最后把汤也喝了。店主慈祥地看着他,估计他狼吞虎咽的模样有点狼狈吧,会不会像逃荒的?李涵飞付了钱,又走到街上。马路上人不多,可能这个时间都在上班,李涵飞漫无目的地闲逛,感受着广州和上海的异同,路边有几幢骑楼,古色古香,很别致。走着走着,他路过一段古城墙,原来这是一个公园,门口写着公园的名字“越秀公园”,公园很大,李涵飞也无处可去,就在这里逛了一下午,偷得浮生半日闲。公园里有湖有树,老人带着刚会走路的孩子在这里学步,他看到好多没有见过也叫不上名字的植物,他心想,这是南方才有的花草吧。
看了看表,李涵飞才发现已经是傍晚时分,他在路边吃了一份炒面,又买了几样吃食,想带回去给黑皮他们当晚饭。李涵飞一向方向感不错,他本打算按原路返回天字码头,却在这四通八达的大马路和纵横交错的小马路之中迷了路。都怪他太自信了,一路走来的时候并没有好好去记路上的路牌和标记物,现在晕头转向找不着北。没办法,只好找路人问路,连着问了好几个人,还走错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摸到码头附近。一看表,离六点的发船时间已经不远了,李涵飞这才真的觉得慌了,要是赶不上交通船,今晚似乎没有船能去珠江口了,货轮有严格的发船时间表,肯定是不会等自己的。他一路狂奔,紧赶慢赶跑到码头边,心悬在了嗓子眼,幸好交通船还在,船员用略带责怪的口气说:“你怎么这么晚?”“真的不好意思,我迷路了。”“早上,黑皮叮嘱我一定不要把你落下,否则我们五分钟前就发船了。”“太感谢了。”李涵飞坐在交通船上,额头的汗不停地往外冒,这才感觉到后怕。
离开珠江后,货船就要一路南下。黑皮问李涵飞上岸的感觉怎么样,李涵飞说好极了。几个船员都笑了,说这才几天,他们吃着李涵飞带回来的食物,人多,每个人也只能吃到几口。“我最喜欢吃这里的豉油皇炒面,香。”“和上海的炒面还不一样呢。”几个人津津有味地讨论着这两种炒面的做法,用的面有哪些不同。“你现在晓得我为啥瘦不下来了吧?”黑皮说,“在船上也没什么东西吃,连吃点压缩饼干都算好东西了,时间一长,真是馋得不得了。每次回上海,我妈烧啥我都觉得香,还总是出去吃,这点工资都花在吃上了。人家都讲跑船会瘦,我就是反面案例。”黑皮问李涵飞,“你能不能吃辣?”李涵飞想起上次和蒋梦茹去吃川菜,被辣得够呛。“只能吃一点点,稍微辣一点就不行了。”他老实交代。“那你去泰国要小心了,那边的咖喱蛮辣的。”黑皮说,“我一开始也不习惯,结果吃的次数多了,倒觉得蛮香的。泰国的米我们吃不惯,要是咖喱配上东北大米,我能吃三碗饭。”这一夜,不知道是李涵飞下午跑累了、还是风小了船平静了,他晚上总算睡了个好觉。
接下去的几天,日子可没这么好过了,李涵飞的晕船症状有增无减,他每天有一大半时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连去甲板的力气都没了,吃的东西也都被吐了出来。黑皮和几个船员轮流照顾他,让他心里很过意不去,他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几句“谢谢”。终于到了曼谷,海关上来检查货物以及查看每个人的护照、签证。当黑皮和李涵飞说可以下船时,他勉强起身,拿好自己仅有的一个行李袋。到了这里,就要和几位船员分别了,他一想到自己一路上麻烦着这些素昧平生的人,心里过意不去。
走出船舱,外面的阳光刺眼,李涵飞低下头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眯着眼睛抬起头,这里的空气比中国南方的还要湿热,弥漫着一股海的腥味,让他又有些反胃。“你还可以吗?”“嗯。”“再坚持一会儿,我喊了王大副过来接我们。”李涵飞点点头。黑皮一手扶着他,另外一只手帮忙拎着李涵飞的行李袋,“这里!”黑皮朝远处的一个人挥挥手。这时,李涵飞也终于见到黑皮口中“王大副”的庐山真面目。
王大副祖籍揭阳,和李涵飞印象中的南方人长得一点都不一样。王大副皮肤白、鼻子挺,长得很秀气,但他说话是一口浓重的潮汕口音,李涵飞需要仔细听,连蒙带猜,才能听懂大概。李涵飞还处于晕船的状态,还没缓和过来,他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胃里空空的,但又感觉恶心。他勉强挤出笑容,和王大副打了个招呼,说辛苦他了。
“江涛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王大副爽气地说。“一看你就是还在晕船,这两天好好休息,过几天就能好。”王大副开来一辆半新不旧的日本轿车,让黑皮扶李涵飞到后座坐好。黑皮有些羡慕地说,“你现在不得了,汽车都开上了。”“二手的,便宜。你要是过来,我帮你也弄一台。”李涵飞坐进汽车后座,车窗被摇下来一半,他半倚在窗边,看窗外的街景。在上海,现在脚踏车当然已经没这么稀奇了,可别说弄一台私家小轿车了,就是弄一辆摩托车都不容易。表哥坐在副驾,和王大副聊天,“我看曼谷发展得真不错,比上海还热闹。”街边的小店一间挨着一间,还有不少小贩推着车叫卖,马路边三不五时就出现一个工地,钢筋张牙舞爪像怪兽,这似乎是在造公寓楼。李涵飞看着,想象这些公寓造完之后会有多漂亮、体面。“这两年泰国在调整工业结构,现在政府重视技术密集型、中轻型工业,泰国这个地方搞重工业肯定不行。”“怪不得,和我几年前来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不少跨国公司、工厂都从日本那边转过来了,拉动了经济。”黑皮说,照这么看,曼谷这几年发展应该会很不错。“经济好了,大家的衣食住行水平都跟着往上走,西方来的游客也不少,哪里都热闹。”王大副说自己的餐馆生意也不错,现在上了正轨,自己不用二十四小时留守餐馆盯着了。
李涵飞一边听着两人聊天,一边往窗外看,像到广州一样,一切都很新鲜,就连偶然飘进来的、有些刺激性的咖喱味都新鲜。李涵飞感受到了一种和上海截然不同的气息,更喧嚣、更鲜活、更生机勃勃,甚至连街上泰国人穿的衣服都色彩缤纷。车子上了一座桥,桥下是一条水有些浑浊的大河,“这就是湄南河。”王大副介绍说,“湄南河是我们华人给它的名字,泰语里叫‘昭披耶河’,意思是河流的母亲。湄南河就跟上海的黄浦江差不多,很重要。”“看那儿,好多船啊,还有水上市场。”黑皮兴奋地说。李涵飞朝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很多两头尖尖的小船一艘接着一艘停着,长得有点像江南的乌篷船。“很热闹,有卖菜、卖鱼、卖鸡鸭的,卖花、卖水果,还有卖各种杂货的,应有尽有。”王大副说,“下次有空可以去逛逛。”“岸边还有不少庙。”李涵飞说,他想起家里附近的静安寺,可这里的寺庙好像更金碧辉煌,金光闪闪的,不像静安寺,文革里被毁了大半,现在灰头土脸。“泰国是佛教国家,我记得光是曼谷的市区,就有一万间寺庙呢。”王大副说,“有一座最有名的,我们叫做郑王庙,早上宝塔的顶会发光,很漂亮。”“郑王是国王吗?”黑皮问。“对,他应该也是华人,好像是叫郑昭,祖籍广东的,和我算半个老乡。”王大副滔滔不绝,说这位郑王的故事也挺传奇的,幼年丧父,被他的一个邻居收养了,邻居是宫里的大臣,理所当然把养子也介绍到宫里当侍卫,后来暹罗被缅甸侵略,他带着百姓反抗,收复了国土,因此受到拥戴,登上了王位。男人一说起这类民间英雄传奇,都兴致盎然。王大副说得兴致盎然,黑皮和李涵飞也听得津津有味。“郑王庙里的那座佛塔七八十米高,很壮观。现在的泰国国王也会带着大臣去那里祭拜,那是泰国佛教里最隆重的一个仪式。”
“你没来多久,没想到这么对曼谷已经了如指掌。”黑皮说。王大副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很多故事也是听自己的老婆讲的。“怪不得。”黑皮笑王大副,“谈恋爱的时候没少去这些地方吧。”“嗯。”王大副说,“曼谷这些著名的景点,都走遍了。”“真羡慕你。”黑皮说,“我也想早点成家了,现在已经是大龄男青年了。”王大副和他老婆是由一位潮汕老乡介绍认识的,两个人一见钟情,很快就结婚了。
黑皮托王大副帮李涵飞看的铺位,在曼谷的唐人街,离王大副的餐馆不远,这样方便照应。李涵飞曾很好奇,王大副和黑皮的关系这么怎么铁。黑皮说自己人好,所以和谁都是铁哥们。李涵飞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两人确实有过命的交情。黑皮刚跑船不久,有次和王大副一起跑新线路,也是往东南亚这边走,没想到王大副可能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好几天,别人都说是痢疾,最后是黑皮半夜拖着他走了很远,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开着的小诊所,才治好的。黑皮说,当时王大副的情况可比李涵飞这次晕船严重多了,本以为是水土不服过两天能好,谁知三四天了,一天比一天严重,人都脱水了。“当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那里医生说的话也听不懂,开的药也看不懂。老王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太夸张了,要是我这样,肯定也有人愿意帮我。”黑皮说,“海上情况太多了,你要是不相信身边的人,没法干这个。”
“等会儿你们先去我店里吃点东西,休息会儿,我再带你们去看住的地方。”黑皮和李涵飞都说不用这么麻烦,王大副说不麻烦的,本来厨房也要做菜,只是让师傅顺手再加几道。黑皮说,那恭敬不如从命了。王大副驾驶技术了得,在四通八达的小马路上灵活穿行,还要时不时躲避横冲直撞的摩托车和行人。“这块区域就是曼谷的唐人街了。”李涵飞好奇地向窗外望去,看到了中文招牌,倍感亲切,差点眼泪要掉下来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性。“要记住这三条大街,三聘街、耀华力路、石龙军路,不难记,一共就2公里。”王大副将车停在一条小路上,“到了,转个弯就是我的店了。”他锁好车门,一把拿过李涵飞的行李袋,大手一挥“跟我走”。
唐人街热闹非凡,不仅有许多亲切的中国人面孔,还有不少又高又大的西方游客,白皮肤、鹰钩鼻、一头金色或红色的卷发,边走边左顾右盼,有的正在看具有中国特色的工艺品,佛学、手串、毛主席像、甚至还有红宝书。李涵飞又觉得自己的眼睛看不过来了,沿街的招牌五眼六速、层层叠叠,让他想起自己看过的香港电影。每一个店面都琳琅满目,最惹人注目的是不少金店,橱窗里放着金光灿灿的金项链、还有一尊尊黄金做的摆件。除了金铺、还有卖中国食品、卖药材、卖酒的,当然也少不了大大小小的中国餐馆。
王大副带着他们从一个门楼下走过,李涵飞心想,这估计是唐人街的标志了吧。“附近还有条小巷,孙中山在那儿发表过演讲,有机会带你们去看看。”迎面走来一个应该是王大副的熟人,两人寒暄了几句,说的是潮汕话。王大副说,当初想来这里,也是因为老乡介绍,他说在泰国的华侨里,就数潮州人最多,在这里吃的、用的,很多都和家乡差不多,年轻人可以很快适应。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李涵飞说,“你也要学几句潮汕方言和广东话,否则这里的人就算说中文,你也不一定能听懂。”李涵飞赶紧点点头,说一定好好学。王大副笑了,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再听一段时间,肯定就能听懂这些方言了。黑皮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老王,你现在说起话来是一套套的,把小飞交给你,我放心。小飞的母亲也姓王,你们两个人有缘。”
“你回来了?”一位皮肤偏黑、个头中等的女人从餐厅里迎了出来,她的一双眼睛很大很有神,是她脸上最显著的特征,让人过目难忘。“嗯。”王大副介绍对两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太太。”王大副说太太的泰语名字意思就是“一枝花”,所以左邻右舍的华侨也都管她叫“一枝花”。一枝花热情地招呼黑皮和李涵飞进去坐。一早上舟车劳顿,又到了吃饭时间,两人确实都觉得饿了,也不再客气了。一枝花招呼小工为两人上茶,潮汕人喝茶讲究,一枝花泡了凤凰单枞,温杯、醒茶、冲泡,再把茶汤倒进每个人面前的小茶杯里。 稍待片刻,茶不烫了,黑皮和李涵飞一饮而尽,都说这茶香味浓,好喝。“老王,你这个店店名不错啊,金龙,真霸气。”王大副说周围金店不少,也蹭蹭财运和福气。
沙茶牛肉、粿条汤、蚝烙 、卤鹅一盘盘上桌,这些都是李涵飞没有吃过的潮汕美食。一枝花还嘱咐了小工几句,没一会儿,小工就从后厨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砂锅粥。“快吃吧,小心烫。”一枝花性格开朗,说话掺杂一半潮汕口音、一半泰国口音,拖着长长的尾音,诚如她的混血身份。“晕船的话,胃里不舒服,喝点粥好很多。”一枝花细心地给每个人盛了一碗粥。“太烫了,放一会儿。”说来奇怪,这几天晕船,李涵飞胃口不佳,胃里还反酸,可此刻米香弥漫,有股家里的味道,让他瞬间有了胃口。一枝花说砂锅粥里放了膏蟹、虾、干贝和冬菜等等,洒上盐和胡椒粉简单调味,是他们店最受欢迎的一道菜,几乎桌桌必点。
这几样菜,都是他头一回吃,他回想起来,在上海似乎没怎么见过潮汕菜,也可能是他没有太过留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王大副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潮汕特色的狮头鹅,“我们家那边,有一个村叫月浦村,专门就是养的狮头鹅。这种鹅头大,头上有黑肉瘤,村里靠养鹅养出了名声,连周总理都嘉奖过。”王大副说唐人街这里潮汕人都好这一口,他也是专门找的潮汕华人开的养殖场,才有了货源,每个礼拜要卖出去好几十只鹅。“应该也是前几代的移民带了狮头鹅过来,这种鹅长得快,适应性好,不单单肉质鲜美,下的蛋也产量高。到了节日,很多人也喜欢买卤水狮头鹅回去当祭品,看着体面,求个平安吉祥。”王大副问黑皮和李涵飞,吃不吃得惯。“怎么会吃不惯?你看这小子,吃到现在没讲过话。”黑皮指指李涵飞桌前的骨头和蟹壳、虾壳。李涵飞不好意思地笑了。“真的好吃。”王大副一听,赶紧起身去厨房,端出一碗卤水拼盘。“这里面有鹅肝、鹅胗、鹅掌和鹅蛋,都是好东西,快尝尝。”黑皮和李涵飞说菜已经够多了,让王大副别再加菜了,他们不好意思的。
“出门在外,大家都是一家人,再说我和黑皮的交情,就差拜把子了。”王大副爽朗地说。“以前人家经常嘲笑我们,说一黑一白,总黏在一起。”“唉,那时我们还年轻,比现在的小飞还小一点呢。”“时间过得太快了。”老友见面,有说不完的话,没一会儿,桌上的菜都随着这些话一起下肚了。一枝花开始收拾碗筷,李涵飞也赶忙站起来帮忙。“你是客人,快坐下,怎么能叫你动手呢。”一枝花麻利地把盘子和碗筷都收拾到一个大盘子上,端到了后厨。刚刚在吃饭的几桌客人也差不多吃完了,一枝花又忙着去给客人结账,“欢迎下次再来。”
吃完饭,王大副说带他们去看一下李涵飞住的地方。“离这里、离我家都不远。”他打头阵,黑皮和李涵飞跟着走,很快就被唐人街的热闹、喧嚣所感染,好像自己已经成为了这唐人街的一份子。左拐右拐,到了一条还算僻静的巷子,“就是这上面。”这是一栋骑楼,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刷着的油漆也斑驳了。王大副掏出药匙,打开了门,“我们已经简单收拾了,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的,和我说。”这是一件还算方正的房间,比李涵飞在上海住的亭子间还略微宽敞一些,里面有一张床、床位靠窗放着一套桌椅,床边是一张双人沙发,前面放了一张矮桌当茶几,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一个厨房。王大副说这间屋本来是给一枝花弟弟的,但他去新加坡读大学了,以后大概率是不回来了,因此闲置了。“如果觉得热,可以开这个吊扇,如果还觉得热,过两天可以再买个电风扇。”“老王,你太帮忙了,这间房的房租多少?”王大副说不要房租,李涵飞说这可不行,再三坚持下,王大副报了一个很低的数字。李涵飞说了好几次“谢谢”,但仍不够表达他内心的谢意。
王大副把钥匙留下了,他要送黑皮回码头,黑皮又扭头叮嘱了李涵飞几句,“注意安全、保重身体”,他拍拍李涵飞的肩膀,“加油。”这算是兄弟两人之间的告别了。两人一走,房间显得特别空、特别安静,只有吊扇吱吱嘎嘎的声音盘旋在上空,外面偶尔有汽车和摩托车的鸣笛,李涵飞愣了一会儿,打开行李袋,拿出几件干净衣服。王大副和一枝花事无巨细,卫生间里给他放了新的脸盆,脸盆里肥皂、毛巾、牙刷、牙膏。李涵飞畅快淋漓地洗了个澡,洗完之后,忽然有了筋疲力尽的感觉。
他顾不上头发还没有完全干,拉上了窗帘,躺在了小床上。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让房间有了一种半明半暗的橙色调,头顶的吊扇还在吱吱嘎嘎,唐人街的喧闹被稀释了,李涵飞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他还在那艘货船上,跟着大海一起摇摇晃晃,坠入梦的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