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飞怒火中烧,他很少生这么大的气,真想冲到店里把小林打一顿,但他遏制住了怒火,左思右想还是去找小六,问问他该怎么办。小六一直把自己当成推心置腹的朋友,李涵飞也把他当成半个弟弟。这件事都有点难以启齿,再怎么说,蒋梦茹都算是白玫瑰的顾客,所以李涵飞一直没有和同事们提起他们的恋情。
小六看到李涵飞一脸憔悴、眉头紧锁,也吓了一跳,他说:“小白龙,出啥事情了?你不要吓我。”李涵飞和小六找了白玫瑰隔壁的小店坐下。“这桩事情我谁也没讲过,你懂人情世故,你帮我分析分析。”李涵飞一口气喝了半瓶啤酒,从他和蒋梦茹认识开始讲起。“还记得黄阿姨的侄女吗?”“当然,她不是最近经常来吗?”“其实,上次的事情之后我们就认识了,现在她是我女朋友。”小六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只是说,“我也看出来你们关系不一般,但是你没说,我也不好问。那不是蛮好吗?她长得漂亮、人也好,还是大学生。”“本来是蛮好,你听我说下去。”李涵飞把这一个月来的冷淡、小林讲他和杨小姐“有一腿”,让蒋梦茹觉得李涵飞欺骗了自己,要和他分手。小六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讲,小林这个人没这么简单的。”
“我不管他简单还是复杂,我没有得罪过他,我想来想去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李涵飞一口气喝光了一瓶啤酒。“人心很复杂的,有时候其实和你做了啥事情没有关系,你这个人存在,就可能让人讨厌。”小六说,“并不是说你不好,反而你太好了,别人也会嫉妒。”小六让李涵飞别喝了,“少喝点,喝酒解决不了问题。喝醉了回去你爸妈还要问。我看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你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情,也别去问小林了,但以后提防着这个人。二是你当面问他,但以后肯定也算仇人了,抬头不见低头见,蛮尴尬的。”“我肯定要去问他的,问他凭什么这么讲。”李涵飞说,“如果啥也不问,太窝囊了。这次要不是我没忍住最后去找了她,可能两个人真的就因为小林几句话要分开了,他这纯属挑拨离间。”
这一天,李涵飞借着酒劲和小六说了不少,说他和蒋梦茹谈恋爱已经一年了,其实他也想过结婚,但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理发师,就算做得再好,还是和蒋梦茹有很大的差距。“小六,你晓得吗,我以前一直以为谈恋爱就是两个人互相喜欢,到现在才知道如果真的想结婚、想过一辈子,就没这么简单了。”蒋梦茹没有讲太多自己家里的事,但她父亲应该是一位有点名气的工程师,母亲也在大学里工作,这样的家庭,李涵飞认为他们一定不会认可自己。“你上次说你要走,其实我也想过,不能这样干一辈子。你看我爸妈在弹簧厂一辈子,现在厂子效益差,都快关门大吉了,再过几年,要么提早退休、要么下岗。”李涵飞说,他曾经觉得像三毛这样在白玫瑰做到退休也蛮好,但这几年他不这样想了,即使他真心喜欢这行,他也不想站在同一张椅子前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二十岁的小伙子,变成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我想干点自己能说了算的事情。”“所以你才去读夜校?”“嗯,以前也不懂,读书也不好。反正先学着,以后可能也能用上。”其实,李涵飞还记着小时候还俗和尚说的话,说他将来必成大器,他能被选到服务公司,到后来进白玫瑰,这一路上环环相扣,好像有冥冥之中的命运安排。可是他隐隐觉得,自己想去更远的地方,做更大的事情。
小六说要不这样吧,明天下班时他帮忙约小林出来,还是在这个小店,让李涵飞五点半过来等小林。“你们自己谈吧,到底他为什么这么做。”小林让李涵飞别想太多,今天睡个好觉。李涵飞此时平静了下来,其实无论小林出于什么目的这么说,已成定局,还好蒋梦茹最后愿意听李涵飞的解释,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你看我最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李涵飞自嘲,他终于没有再喝第三瓶啤酒,要了一壶茶,猛灌下去,让自己清醒些,以免回家时被父母盘问。“你可不能这样,再这样下去,客人都跑光了。”两个人走出小店,小六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这一天晚上,李涵飞还是没睡好,一夜辗转反侧。
王美珍和李国强上班去了,李涵飞说自己这两天不太舒服,请了病假,要在家里休息。王美珍大惊小怪,来摸他的额头,问他:“你是不是发寒热了?”“应该没有。”李涵飞说。“你要么去中心医院看看医生。”王美珍早饭也不吃了,翻箱倒柜地去找李涵飞的病历卡。“妈,不要找了,我不想去医院,真的没啥大事。”李涵飞说,“等你们走了,我再睡会儿。”“你别小题大做了,快点吃早饭吧,等会要迟到的。”父亲边说,边稀里哗啦地就着腐乳吃下一大口泡饭,“真的难受了,他自己会去看医生。”母亲听了,也不找病历卡了,嘟囔着说,“好心当成驴肝肺。”李涵飞沉默着,他是实在没有心情就哄母亲开心。还好王美珍也只当他是身体难受,没有再说下去。
父母去上班了,家里总算清净了,李涵飞收拾好三个人吃早饭的碗筷,又把被母亲翻乱了的抽屉整理好合上,回到了自己的亭子间,躺在小床上,没想到这样倒是囫囵地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了。他用冷水揩了面,快要十二月了,水有点冰,他一激灵,感觉清醒了不少。他小心地对着镜子,把胡子刮了,人也显得稍微精神点。简单地吃了口饭,下午的时间很难捱,坐立难安,他索性又回床上躺了会儿。快五点了,他终于骑上脚踏车出门了。
坐在小店里,老板说:“小白龙,又来啦?这两天不上班?”白玫瑰的人经常来这里吃中饭,有时理发师傅太忙了,老板还能把客饭送到白玫瑰二楼的休息室,服务周到。李涵飞说,“不太舒服请假了。”老板说,等会儿给你盛碗汤,补补。等待的时间很煎熬,店里只有零星几个食客,吃完饭匆匆就走了。李涵飞盯着墙上的钟,耳边是店里收音机传来的声音,一会儿是主持人说话,一会儿是最近的流行歌曲,他觉得时间走得真慢,又害怕小林真的来了,他会愤怒、会紧张,不知道如何开口。
小六带着小林走进来了,小林明显没想到小白龙坐在店里,脸色一下子难看了。“你们自己谈吧,我的任务完成了。”小六回头就走,一瞬间小林也想转身走,但他最后还是坐在了小白龙对面。“有啥事情?”小林故作平常地说。李涵飞终于开口了,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口吻。“你为什么要和蒋梦茹说那些话?”“谁是蒋梦茹?”小林问。“黄阿姨的侄女,上个月来找你剪过头发。”“我不晓得她名字……”小林顾左右而言他,神情明显有些尴尬。“你都不认识她,为啥要和她说我和杨小姐谈恋爱,她帮我进的白玫瑰?”李涵飞单刀直入。
“我……”小林明显乱了阵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这桩事情,老早就没人提了,很久之前就三头六面讲清楚了,我和杨小姐只有工作关系。”李涵飞说,“我不晓得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如果我工作中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可以和我直说,没必要在背后搞这种小动作。”一时间,小林没说话,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茶。
“其实很多事情,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没啥意思。”李涵飞觉得这时候的小林像换了一副面孔。“你要把事情讲清楚,那我就跟你讲清楚。”小林说,“那些话就是我故意和你女朋友说的。平常的客人都说你话少,只有她三天两头过来找你剪头发,每次两个人都有说有笑,你们两个肯定是在谈朋友吧。我就想了,凭啥所有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了?”
“我占了啥好事了?”李涵飞愤愤不平。
“我们干了十年,才有资格进白玫瑰,那些老师傅更不用说了,你来的时候才几岁?学了几年理发?”小林的语气很轻蔑,冷冰冰的。“来了之后,你就是明星,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孙经理、三毛他们都护着你?这就算了,我想跟着老法师也可以,毕竟他在店里资格最老,孙经理都怕他三分,你还把老法师也搞走了,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李涵飞听到小林这番话,感到震惊,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是从何而来。
小林看他没说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真的很讨厌你,从我来的第一天开始,老师傅就要拿我们两个比较。我怎么和你比呢?你是小白龙,你卖相好,所有的新客人都抢着要找你。就连老法师也是,叫我‘阿木林’,总是跟我说为什么小白龙能做到的,你做不到?我每次听到心里都一包火。”
李涵飞说:“就算你再讨厌我,你也没必要去和蒋梦茹造谣。”小林直勾勾地看着李涵飞,说:“凭什么呢?凭什么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在店里像个透明人?你和杨小姐这么要好,后来又去读夜校,现在又要找大学生当女朋友,马上要成为‘人上人’了,我就是不想看到你活得比谁都好,你天天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李涵飞很想解释,自己并没有活得比谁好,他一个礼拜里还是会抽几天早起练基本功,来白玫瑰的头一年,他每天都是打扫完卫生最晚走的,直到现在,他经常一天要做别人两倍的客人,到了晚上回家手腕都酸得抬不起来……李涵飞不否认自己一路走来有幸运的成分,但是他也努力了,也坚持了,他并不想把这些背后的事情告诉所有人。他觉得自己和小林已经无话可说,他不知道原来嫉妒就可以把人变成这样。小林的表情有些扭曲,和平时老实、甚至木讷的形象判若两人,李涵飞恍惚了,他不知道眼前的小林、从前的小林,哪一个才是真的,还是或许都戴着面具。
“我和你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你可以讨厌我,但你不要再在背后做小动作、挑拨离间了。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像今天这样好说话。”李涵飞走出了小店,他觉得浑身无力。先这样吧,这件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他再也不想去追究对错。
那天晚上,骑脚踏车回去的路上,李涵飞下定了决心,已经浑浑噩噩一个多月了,他要振作起来,越是有小林这样的人,他越是要活出个模样来。他不想和孙经理他们讲这件事,那样很像小学生在告状,从今以后,在他的眼中,小林真的就是一个透明人,无论小林是好是坏,都与李涵飞无关。
又休息了一天,李涵飞觉得自己精神好多了,像大病一场后逐渐痊愈。他回到白玫瑰的时候,孙经理说他气色不错。他每天和小林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两个人像陌生人,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有次中午小白龙跟着三毛、奶油小生、书记几个老师傅一起吃饭,几个人天南地北地闲聊,奶油小生忽然提起了小林,他说小林这个人也蛮怪的,话越来越少,顶多只和建平说两句。大家都说搞不懂小林,可能太老实、太内向,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李涵飞听了,心里想着“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嘴上什么都没说。
就在李涵飞习惯了去忽视小林的时候,小六却真的要走了,他走得很低调。孙经理也帮了他一把,让他可以转去区里的小理发店,正式踏上学徒生涯,再过几年,他也可以成为青年理发师了。大家中午一起在王家沙吃了个饭,就当作是欢送了。那天下班的时候,店里只剩小六和李涵飞了。“你说,这像不像我刚来的事情,那时我们总是打扫卫生留到最后。”李涵飞环顾了店里,其实白玫瑰和那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那些细微处的变化,只有像小白龙、小六这些天天泡在店里的人才晓得。
台风天,门口的大玻璃被风吹下来的树枝砸破了,换过一块。墙上的锦旗、奖状换过几轮,否则都挂不下了。马赛克地砖、飞发椅倒是老样子,毕竟前几年刚换上新的,用着用着,也变成了现在半新不旧的样子。前台旁边多了书报架,那是怕客人等得无聊,让他们可以翻翻报纸、画报。店里的墙上永远贴着最新的海报,上面是眼下最火的中国、外国明星,他们留着最时髦的发型,让赶时髦的客人心生向往。白玫瑰是南京西路的招牌,是整条路上的门面,人来人往,它必须永远保持着自己最光鲜亮丽的状态。此刻的白玫瑰很安静,像谢幕后的舞台,空空荡荡。
小六和李涵飞说,他觉得自己连学徒都算不上,三毛他们这些老师傅不仅没有对他吆五喝六,还对他蛮关心的,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其实,你上次遇到这个事情,我也想了不少。”小六说,“大概真实的社会就是这样的,有好人、有坏人,碰到了不好的人,只能算运气不好,自认倒霉。你说小林吧,也不算十恶不赦,可是他做的事情连损人利己都谈不上,讲不清楚。反正以后我不在,你自己多长点心眼,也帮我看着点柴爿。”李涵飞笑了,说他的口吻像长辈,心里却依依不舍。李涵飞不会把不舍说出来,那样太肉麻,他只能把事情都往心里装。李涵飞送了小六一副墨镜,还是他托黑皮买的,牌子货,小六说过好几次他想买墨镜,又舍不得买,李涵飞却记住了。小六一开始不肯收,说太贵重,又说自己卖相普通,戴了也不好看。“你戴吧,你戴着像电影明星。”李涵飞还是一把墨镜盒塞到小六手里,让他别推脱了。“走吧,记得有空来看看我们。”李涵飞说。小林关了白玫瑰的最后一盏灯,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这些天,生活总算像步入了正轨,李涵飞叮嘱蒋梦茹,以后最好别来白玫瑰了,以免小林又搞什么小动作。王美珍和李国强还是一如既往,吵吵闹闹,每次大大小小的争执都以李国强的让步收场。不过,最近两人心里也烦,厂子效益不好,说是产能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王美珍说,听人家讲,以后都要用自动化的流水线,都是机器运作,不需要这么多工人了。再过几年,王美珍就五十了,到了退休年龄,她说再等等,等到退休了,就不用操心这些事情了。王美珍又说,别人退休了,都在家里带孙子、孙女,可李涵飞闷葫芦一个,结婚的事情没有着落,让她心烦。李涵飞早就习惯了王美珍的唠叨以及“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要么沉默,要么找个借口出去走走。
李涵飞和蒋梦茹说他要去泰国的时候,蒋梦茹吓了一跳,却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其实这件事,不是李涵飞的心血来潮,他已经盘算很久。这个念头,是从黑皮几个月前的一次拜访开始萌发的。黑皮当海员已经八九年了,每次回上海既是休息、又像过年,总要带着大包小包地走亲访友。母亲总说,要是儿子像黑皮那样就好了,成熟、懂事、重感情。李涵飞心想,他也重感情,只是每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一样吧。
那天李涵飞回家,黑皮正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盒盒礼品。“你看你表哥,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我们要不好意思的。”王美珍招呼李涵飞过去,“小飞,你回来得正好,我还有两个菜要烧,你们兄弟俩先聊聊。”黑皮说,东西看着多,不值什么钱,只是他的一份心意。“你怎么这么会说话?”王美珍听了合不拢嘴,“我赶紧烧菜去了,你今天不吃光不许走。”“保证完成任务。”黑皮假装敬了个礼,把王美珍逗得哈哈大笑。
好些日子没见,黑皮好像又黑了一些,也更壮实了,确实像东南亚人。“阿哥,你现在长得像泰国人、马来西亚人。”李涵飞和他开玩笑说。“是的,人家都这么说。”黑皮说,“我刚刚进你们弄堂,门口管电话的爷叔不让我进,当我是外国人。”“我说我是王美珍侄子、小飞阿哥,来过好多次,他看了半天,总算想起我来了。”“这个爷叔,啥都要管。”黑皮聊起他在东南亚的见闻,一张口都是热带风情,陌生的地名、食物、风俗,每次都让李涵飞听得入迷。李涵飞长那么大,没有正儿八经地去旅游过,顶多小时候跟着父母去过苏州、杭州。李国强和王美珍结婚后倒是去过一趟北京,这已经是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了,这趟旅行,足以让李国强回忆小半辈子,经常出现在他茶余饭后的闲谈里。
黑皮说,这几年不少人去东南亚做生意了,李涵飞问,什么生意?黑皮说各种各样的生意,大的、小的,遍布黑白两道。黑皮又说,东南亚华人不少,都是上几代过去的了,吃的用的,不少还是老祖宗的习惯,所以广东、福建那边不少人都下南洋,做二道贩子、搞装修、开餐馆,什么都有。黑皮开玩笑说:“你要不也过去,开家自己的理发店,自己当老板。”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涵飞好像忽然被点醒了。黑皮还说,曼谷不错,他以前跑船认识的大副就在那里的唐人街留下开餐厅了。“我去看过他两次,开了餐厅,娶了媳妇,日子过得舒坦。”黑皮有些羡慕,再过几年他就三十了,仍然是光棍一条。“再跑两年,我也不跑咯,找个媳妇过日子。”
饭桌上,王美珍和李国强一个劲地让黑皮夹菜喝汤,王美珍今天使出了看家本领,做的都是拿手菜。李涵飞的心思却飞到了九霄云外,确切说,是飞到了距离上海两千公里以外的曼谷。听黑皮的描述,那里生活节奏慢,生活成本也不高,四季如夏,有吃不完的热带水果。李涵飞依旧很难想象出那里的生活,他对南洋知之甚少,不像对美国、欧洲,起码有电影、画报可以看,依葫芦画瓢,多少能在脑海里拼凑出几个画面来。李涵飞想去泰国开店的一个最重要原因,就是他想和蒋梦茹结婚,两人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可是,他无法以目前的身份讲出这句话,他想赶紧攒点钱。每当想起结婚这件事,他有多向往,就有多自卑,他想,唯一能被蒋梦茹父母认可的方式,或许只有这一条路,做出点自己的事业,而不是一辈子在白玫瑰。
“想啥啊,这么多好菜都不吃?”王美珍打断了李涵飞的胡思乱想。“我在吃,就是吃得慢点。”李涵飞夹了一块牛肉。“今天专门烧的罗宋汤,香吗?”平常偶尔烧罗宋汤,顶多放点哈尔滨红肠,今天黑皮来做客,母亲下血本,放了牛肉,滋味更上一层楼。罗宋汤有诸多版本,王美珍说,罗宋汤浓稠的秘诀是不能勾芡,而是要一开始就炒香面粉,才能最后烧出这一锅香喷喷、色泽诱人的罗宋汤。这个秘诀还是她向弄堂里的大菜师傅偷师的,“你们晓得吗?这个师傅以前是德大的。”黑皮连喝两碗,说味道比他在外国吃的西餐还正宗。“你不是往南边跑吗,东南亚人也喝罗宋汤?”李涵飞问。黑皮偷偷在桌下拍了他一记,意思是“别多嘴”,李涵飞这才意识到,这是黑皮在逗王美珍开心。
黑皮回去后,李涵飞一直在琢磨自己开店的这件事,还专门拿出存折,看了看自己的存款。从工作到现在,李涵飞省吃俭用,倒也攒出了一笔钱,不知道这些钱去曼谷开店够吗?他心里没底。但是那时,他已经决定了要尽快行动。很奇怪,去曼谷开理发店的这个念头,萌芽时就深深在李涵飞心里扎根,仿佛是他深思熟虑了很久才做出的坚定决定。李涵飞给黑皮打了电话,约他出来,把这个计划和他说了,想让他托人问问,最好看看有没有熟人能帮忙。黑皮倒是很爽气,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一句话,包在我身上,我先去问问。”黑皮这些年走南闯北,性格厚道仗义,人脉广,大家都出门在外,愿意结交一个像他这样的兄弟。“我帮你问没啥问题,就是你这个打算和你爸妈讲过了吗,尤其是你妈,当初你被分配到理发店她都觉得不灵,这次你要走这么远,她不可能同意的。”“其实我都想好了,不管她怎么说,我都要去的。”李涵飞一想起母亲也头大,但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了。
李涵飞一边等着黑皮的回信,一边也开始查办护照、办签证、换外汇的一些手续。除了要搞定王美珍,李涵飞身上还有三座大山,一是要放弃夜校的课了,二是要开口跟孙经理辞职,三是告诉蒋梦茹这个决定。蒋梦茹能接受李涵飞不在身边吗?这一去,起码要一年两年,当中能不能回来也不好说。一想起要和蒋梦茹分开这么久,李涵飞也迟疑了,但他思来想去,自己更想成为站在蒋梦茹身边不会比她逊色的那种人。他愿意吃苦,吃一切从零开始的苦,吃想念一个人的苦,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脱胎换骨,成为真正配得上蒋梦茹的人,就像报纸上经常说的那种“成功人士”。那时,他们会结婚、搬进刚造好的公寓、生一个孩子,再看着他长大,这是二十多岁的李涵飞关于“幸福美满”的全部想象。
这几关,李涵飞要一关关闯过去。首先,他和父母说了这件事,王美珍听了之后没有像平时那样大吵大闹,而是愣住了,儿子说的每一句话超出了她的认知。别说去外国了,即使是在上海开一家理发店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李涵飞一去,就要去泰国,泰国在哪里王美珍都没有具体的概念,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甚至连语言也不通。王美珍小心翼翼地问:“在白玫瑰做得不开心吗?”“倒也没有不开心,只是不想就这样做到退休,太没意思了。”“白玫瑰现在这么好,每天都排队,没有一个上海人不晓得南京西路白玫瑰的。人家想去都进不去,你舍得走吗?”“白玫瑰是蛮好的,是我自己想换条路走走。”“我真的搞不懂你们年轻人,你又是培训、又是比赛的,才进的白玫瑰,这么好的铁饭碗,做啥要去放弃它?”“就是想趁年轻去试一试。”王美珍不说话了,她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儿子,一开口就和她说了这么大一桩事情,她怀疑儿子疯了。
“这事情我做不了主,我肯定叫你别去的,太危险了,等你爸回来你自己和他说吧。”王美珍又问,“你还年轻,要么再做几年,以后想办法在上海开理发店?我和你爸肯定会帮你的,我们也就这你这一个小孩。”可李涵飞等不了这几年了,他还是不想把他和蒋梦茹的事情讲出来,一说,母亲一定会大呼小叫,让他结婚。无论王美珍怎么说,李涵飞都不为所动,他说自己只去几年,等赚到了钱就回来。王美珍心里也奇怪,儿子从前并不在意钱的事情,更没有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为什么忽然要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个儿子,越大她越搞不懂。
在王美珍的概念里,出国是一桩很复杂的大事情,它牵扯到全家人的决定,有关情感、也有关经济状况。她只听过公派考察的,现在又多了公派留学,不过少之又少,拿着公家的费用去留学,这是要何等优秀的人才。弄堂里老邻居榔头的小女儿,就嫁给了一个日本人,飘洋过海东渡日本了。从前都说“小日本”,不知道哪天日本人变得金贵起来,听说那里的收入是上海的十倍,在日本打工一个月,等于在上海一两年的工资,王美珍无从亲自考证,不过从榔头家的经济状况来看也八九不离十了。这点王美珍倒是清楚,弄堂好几个小姑娘,不论姿色如何,都正在盘算着嫁出去。除了嫁人这条路,还有“洋插队”,通过留学去国外打工,只要有语言学院肯录取,不少家庭都愿意砸锅卖铁让孩子出去。王美珍听过去日本、去美国的,很少听到有人去泰国的,还要去那里开店,这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
让李涵飞和王美珍都没想到的是,李国强居然没有反对这件事,他甚至和王美珍说:“人各有命,况且时代也不一样了,如果儿子想出去闯闯,就让他去吧。”一直到李涵飞去睡觉了,他还隐约听到父母两个人在房间里争执。无论如何,对他来说,能把这件事说出来,就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迷迷糊糊中,他睡着了,不知道最后是谁占了上风。
王美珍终于勉强同意了李涵飞的决定,但她和李涵飞约法三章,万一不适应或碰到什么突发情况,一定要立刻回来。“我们就你一个儿子,总归不放心的。”王美珍说着,居然眼眶湿了。李涵飞从来没见过母亲哭,他有点心软,也有点尴尬,他伸出手拍拍母亲的手背,“放心吧,妈,我一定会用心做。”在这件事上,黑皮出了很多力,李涵飞从来没出国,很多事情毫无头绪,黑皮趁着休息的时间,全心全意地帮他张罗。
李涵飞和三毛、徐经理说他想走的时候,两个人都大吃一惊,还没有任何一个白玫瑰的理发师说要离开的,这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工作,更何况,没有任何谁能做得像小白龙那样出挑。这是国有单位,小白龙要是走,还得赔一笔数额不小的钱。“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样做风险太大了?”三毛说,“你要是走,太可惜了,在这里做得这么好,这么多客人都指定要找你。”“是不是觉得一个人工作量太大了?这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的。”徐经理说。可李涵飞吃了秤砣铁了心,他说能来白玫瑰工作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也很感谢三毛和徐经理,还有其他几位老师傅的指导,只是他真的想去闯闯。“年轻人,有理想是好的。”三毛说,“不过外面的世界,和这里不一样。”三毛叹了口气,“不过我也不劝你了,我也快退休了,能有你这样的关门弟子,我可以吹牛半辈子了。”三毛拍了拍小白龙的肩。徐经理则说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小白龙少赔点钱,“这几年,你给白玫瑰招揽了多少生意,算算肯定是很大一笔账,要是再让你赔钱,太不厚道了。”
这几次和蒋梦茹见面,李涵飞都怀揣着很复杂的心情,他想用全部的力气来对她好,又感觉自己在欺骗她。两个人虽然感情稳定,但从来没有提过结婚的事情,蒋梦茹刚开始做老师,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学生身上,学校里的一切,她又要以老师的身份去重新经历,视角变了,完全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你为什么最近对我这么好?”蒋梦茹问。“没有啊,我一直这样。”李涵飞心虚了,嘴上还不承认,他把蒋梦茹的手牵得更紧了些。“说,肯定做坏事了。”“真没有。”
终于有一天,两个人一起吃饭,李涵飞旁敲侧击地说,这几年好多人都出国了,还有不少去东南亚的,都做得不错。蒋梦茹不是守旧古板的人,说她也有两个同学出国了,偶尔联系,觉得人家活得更自由洒脱,还有机会继续深造,她甚至有些羡慕。“你说,如果我去东南亚那边开个理发店怎么样?”李涵飞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来了,可蒋梦茹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你去吧,我觉得蛮好,就是那里太阳大,把你‘小白龙’要晒成‘小黑龙’了。”蒋梦茹还笑了,她忽然发现李涵飞表情严肃,才收起了笑容,问他“你真的要去?”
“嗯,我是有这个打算。”李涵飞说不想在白玫瑰拿固定工资,想趁着这几年曼谷经济好,过去试试。“你是不是已经决定好了?”蒋梦茹说,“我了解你这个人,你不会随便想想就说的,一定是想过的。”“嗯。”李涵飞没有否认,“我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了,不过最后的决定权是你,如果你不想我去,我一定不去。”蒋梦茹只想了一会儿,就说:“你去吧。”这一晚,两个人推心置腹,说了很多,也聊得很深。蒋梦茹说,她能理解李涵飞为什么不想在白玫瑰做到老,就像她在学校里才短短一年,她也开始害怕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做到退休。学生三年换一届,永远是青春正盛的面孔,而她一年一年,重复着类似的事情,做到最后又怎么样呢?顶多是从任课老师、做到班主任、教研组长、教导主任,连做到校长都不一定有希望。
“这样想想,真的没什么意思。”蒋梦茹说,“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想你在白玫瑰也可能有这样的感觉。”蒋梦茹隐隐觉得会有这一天,她看最近李涵飞都心事重重。她自然是舍不得男友远赴他乡的,但又想到李涵飞总不见得一辈子窝在白玫瑰替别人理发。她没有觉得当理发师有什么不好,可她觉得李涵飞应该能做更大的事情。
出国真是一桩麻烦事,这点王美珍一点都没想错。李涵飞心想,要知道这么复杂,早知道就不下这个决心了,可现在木已成舟。他本想找黑皮介绍的“黄牛”,又怕不正规,还是去了因私出入境服务中心。这个中心刚开设没多久,李涵飞每天都要往瑞金宾馆方向跑,沿街的“卡门舞厅”就是他要找的地方。申请护照不容易,但有了中心盖过章的证明,基本能顺利办理。每天和李涵飞挤在一起的,是一群十八到三十出头的青年,男青年居多。李涵飞记得,有一次人多得把玻璃门都挤破了。没几天,中心宣布要搬家,搬到乌鲁木齐路上。
李涵飞跑了好几趟,都没有拿到号,一天只有200个号,发完即止,可全上海想出国的人远远多于这两百个。李涵飞还没有和白玫瑰脱离劳动关系,也不好意思三天两头地请假,这天他只好下定决心请一天假,说什么都要拿到号。一大早,他就骑着脚踏车去乌鲁木齐路15弄,走到弄堂尽头,才发现又是乌压压的一群人,今天的号估计又没戏唱了。李涵飞沮丧极了,正准备转身离开,一个爷叔凑到他旁边,“阿弟,号头要吗?”李涵飞这才发现取号也有“黄牛”,周围的居民搬了小板凳来排队,再转手把号卖掉。“不贵的,赚点买菜铜钿。”爷叔说不贵,其实不然,李涵飞心里想,这点钱好买一个礼拜的小菜了,还是忍痛掏了钱,这才拿到号码。爷叔还叮嘱,“拿好号头,听工作人员叫号,材料都带好。”爷叔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水笔,“等会要填表格的,很多人不带笔,平时都卖他们钱的,看和你有缘,送你一支。”李涵飞哭笑不得,被爷叔赚了一笔钱,没想到还能收赠品。
好不容易排到了李涵飞,他排在180多号,材料他倒是都带着,但工作人员却说,还没碰到过他这种要去做生意的情况。“我们这里主要是办理留学生业务的,你说想去泰国开店,不在我们的范畴里。”李涵飞没想到还会碰到这种情况,他也没有经验,能买到黄牛票进来已经算运气好了。“这样吧,你还是先填张表,我去给你问问。”工作人员给他递来一张《中国公民出国申请表》,问他带证件照了没,李涵飞说带了,“你先去旁边填。”李涵飞掏出黄牛给他的黑水笔,一笔一划认真地填写。除了姓名、身份证号、生日、文化程度等等,还要填写简历,李涵飞写上了他在两家理发店的工作经历。
“阿弟,填好了就过来。”工作人员朝他招招手,“我去问过领导了,她说正好前两天办过一个和你情况差不多的,出国去找亲戚打工的,不算留学,可以算特事特办。”工作人员叮嘱了几句,让李涵飞再额外准备几样材料,下次再过来一趟,就能把证明开出来。工作人员说,还好他今天排在后面,不剩几个人了,还能帮他去问一问,否则就要让他回去了。李涵飞再三感谢。
这一天,父亲郑重其事地叫李涵飞去他们房间,然后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让李涵飞收好。“小孩大了,父母管不了,其实也没能力管,我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李国强说,“这些年我们攒了点钱,本来是想给你结婚生小孩的时候用,现在都提前给你吧。去了泰国,人生地不熟,很多地方需要花钱的。”李涵飞不肯收,他知道弹簧厂现在是江河日下,以后的日子不好说,尽管现在李国强、王美珍尚算中年,但衰老是一件很快的事情。李涵飞经常在弄堂里看到一些面熟的爷叔、阿姨,退休没多久,短短几年里,好像就从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背也佝偻了,头发也花白了,隔了一段时间没见,就像秋天的树一样,又老了一点。“你拿着吧,这里面也有你之前交给家里的钱,我们都给你攒着。”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开店可没这么容易,去了要租店面,可能还要招两个小工,这些都要花钱。“你先拿着,就当借的,以后还我们。”李涵飞只好点头答应了。回到自己房间,李涵飞打开信封,厚厚一沓,他不知道这些钱父母攒了多久。
没过几天,李涵飞也取出了自己的积蓄,他要去换点外汇。黑皮带他去滇池路,说是要找一个相熟的黄牛买外汇券。“你用外汇券换美金吧,到了泰国,你再把美金换成泰铢。”滇池路挤满了中年男人,都是黄牛,他们的口头禅一致“外汇券要吗?”黑皮说,外汇券很紧俏,除了有些出国留学的人要用,还有很多小青年为了在朋友、女朋友面前扎台型,都来换外汇券,还能去买紧俏的时髦商品,都是高档货。“香烟、老酒、手表,都是外国牌子,进口的,很多只能用外汇券买。”李涵飞想起自己有两次在友谊商店门口等人,进进出出的除了肤色各异的外国人,也有不少中国顾客,穿得光鲜体面,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骄傲的神情,似乎高人一等,他们肯定都是拿外汇券买单的。这几年,聚集在外滩的这些不起眼的中年男人,都靠着倒外汇发大财了。
临近出发的日子,李涵飞按部就班,他在本子上写下了待办事项,办护照、办签证、换外汇,一件件地办得差不多了,办好一件事,他就划掉一件。很快,就到了他在白玫瑰工作的最后一天,前些日子,孙经理已经陆续跟不少小白龙的熟客讲了,小白龙以后不在白玫瑰做了,前段时间很多熟客都来找小白龙做最后一次头发,连很久不见的杨小姐和华姐也来了。孙经理给小白龙想了办法,让他最后只要象征性地“赔”一点钱,就可以和白玫瑰解除劳动关系了。孙经理和三毛都对小白龙说:“你从泰国回来以后再回白玫瑰吧,我们这里永远给你留个位子。”小白龙听了心里很感动,但他其实清楚,白玫瑰并不是他的退路,当初要进这里是多么困难。等几年后他回来,算是无业人员了,怎么能说来就来呢?但是他想,这句话他一定会记一辈子。
最后的这一天,小白龙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其实这天和平常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白玫瑰从大门一开开始就顾客盈门,今天来找小白龙的人特别多,孙经理好说歹说,才说动几个年轻女士换到了其他师傅那里,她们勉强答应,表情却还是一脸不情愿,“我们今天专门请假过来的,就为了再找一趟小白龙”。“小白龙就两只手,真的忙不过来。”孙经理给小白龙安排的是几个来得时间最久的熟客,里面还包括黄阿姨。黄阿姨对李涵飞和蒋梦茹的恋情并不知情,李涵飞面对她多少有些心虚。对于小白龙的离开,黄阿姨恋恋不舍,“听说你要自己开店当老板了,我们这些老客户是交关不舍得。”黄阿姨又说:“不过吗,年轻人还是要去闯闯的,外面的世界总归两样的。”黄阿姨一如既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讲自己的两个儿子不争气,一个么,工作应付着做做,三天两头出纰漏,一个么,不肯管小孩,家里的事情都要媳妇做。她有提到了蒋梦茹,“我侄女你还记得吗?之前也来过的,她现在都名牌大学毕业当高中老师了,这样的女儿也算养到了。”黄阿姨一向对小白龙热情有加,她如果知道蒋梦茹和李涵飞在一道了,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李涵飞不敢随便揣测。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李涵飞把手洗干净。“你今天早点走吧。”孙经理说,“马上要出国了,最近要好好休息。”“我还想留一会儿。”“没事的,以后回来了随时来看看。”孙经理拍拍李涵飞的肩膀。毕竟是国营单位,李涵飞这样离职,算不上太好,他想走得尽可能低调些。三毛动情地说:“你回来的时候,我帮你剪头发。”“你平常都做女士发型,还会剪时髦的男士发型吗?”奶油小生开玩笑说。三毛假装生气,用卷起来的报纸轻轻打了小生一下,“你看不起我?要不我明天先拿你练练手。”“我可不敢,饶了我吧。”小生作揖求饶,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李涵飞心里清楚,大家说说笑笑,是想冲淡离愁别绪,不让这离别变得太沉重。李涵飞和大家都握了握手,算是告别,每个人的手都厚实粗糙、有着日积月累下来的老茧。
他走出白玫瑰,又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里面还灯火通明,几个老师傅都在收拾自己的家什,准备下班。他想,早知道问黑皮借个照相机在门口拍一张照片留念,等去泰国了、几年后回来,甚至等到自己老了,再把这张照片拿出来看看。他现在回家也挺好,如果留到最后,看着白玫瑰冷冷清清的样子,心里难免凄楚。骑车回家,这条路李涵飞每天来回两次,有时觉得自己蒙上眼睛都知道该怎么走。天将暗未暗,他觉得自己眼角渐渐湿了,用手背仓促地擦了一下,可他不敢回头看,怕自己舍不得。
李涵飞没想到,他二十多岁的人生里第一次面临的告别,不是去告别一个人,而是向一个像家一样的地方说再见,也向“小白龙”这个名字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