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萍萍阿哥出事之后,夫妻两人的关系不再那么剑拔弩张,可能胡萍萍看开了一点。她母亲遭受打击,短短两年里像老了十岁,从脑溢血到半身不遂,最后去世了。胡萍萍、阿妹和阿嫂轮流照顾,阿嫂一周去探望一次,胡萍萍母亲看到她总是百感交集,忍不住流眼泪。后来老人兴许是脑子也糊涂了,总是口齿不清地问胡萍萍,为什么儿子不来看她?胡萍萍只好撒谎,说他开会、出差、开家长会,下周就来,她知道母亲已经不会拆穿她的谎言,因为每隔几天,她就会问相同的问题,再得到相同的答案。
那年春天,胡萍萍的母亲是在医院里忽然没的,那天三个女人哭成一团,该到的人算是都及时赶来了,只有胡萍萍的阿哥缺席。这是莉莉第一次目睹死亡,她似乎吓到了,脸色惨白,一时间都忘了哭。后面的事情,李涵飞没有参与,胡萍萍让他先带着莉莉回家了,她讲莉莉中考近在眼前,最好少受情绪上的影响,胡萍萍指挥妹夫去找“一条龙”。回家路上,莉莉坐在副驾,默默流泪,她说爸爸,原来死是这么吓人的一桩事情。其实,这两年莉莉也目睹了外婆的老,她已经大了,十几岁的小孩,基本懂事了,多少晓得娘舅的事情,但她也清楚,妈妈没有和她讲的事情最好不要多问,否则又要讲她小孩多管闲事,心思都不在读书上。李涵飞拍拍莉莉的肩膀安慰她,说生老病死,这是人生必经的事情,老天公平,谁也躲不掉。“唉,以前娘舅多少风光,要是他没做坏事,外婆也不会这样。”莉莉讲。“你和我说说就算了,千万别在你妈妈、阿姨面前讲,讲了她们心里要难过死的。”李涵飞说,“这都是命吧。”“所有事情都是命?”莉莉问。“反正我是相信的,不过跟你们小孩这样说也不好。”李涵飞讲,“该努力的时候还是要努力,总归有些事情是能改变的。就像你娘舅,要是第一趟不贪心,后面说不定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本来好好的一家人,现在呢?”莉莉若有所思,眼泪流到脸颊上,她用手胡乱地抹掉。
以前胡萍萍家里,长兄如父,阿哥大包大揽,关照两个阿妹,胡萍萍虽然泼辣直爽,在阿哥眼里永远是小姑娘。阿哥面前,胡萍萍也习惯了偶尔撒娇,享受被照顾的感觉。现在阿哥不在,胡萍萍担起了长女的责任,尤其是父母家中大小事务基本都由她安排。那天她很晚回来,讲弄好医院的手续,又去陪了一会儿父亲,怕他想不开。“老爸眼泪都没流一滴,整个人发呆,我看着都害怕。”李涵飞问要不要紧,会不会出啥事情。胡萍萍讲已经喊妹夫晚上住过去,万一有啥情况可以有个照应。胡萍萍洗完澡,坐在家里沙发上,找出一门很久以前的相册。“你看,老早条件也不好,所有照片都在这一本相册里,一共就这几张。”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张便是她父母的结婚照,那时胡萍萍母亲正值青春年华,二十上下,头发乌黑、眼睛有神,神情平和。胡萍萍一看,眼泪马上流下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克制住情绪,但这太难了。李涵飞也坐下来,陪她一道看,胡萍萍一张张翻看,这张是阿妹还在上小学、那张是阿哥要去江西插队了、然后是阿哥的小孩满月酒……几十年的岁月,就这样浓缩在这么薄的相册里。“妈这两年受苦了。”胡萍萍哭得难以自持,“所以我想,她活得这么辛苦,动也不能动,走掉说不定也是一桩好事。”胡萍萍母亲这一年,基本失去自理能力,连上厕所都要靠两个女儿和家里阿姨帮忙,说话困难,偶尔她鼓足勇气说出两句话,也总是含糊不清,然后她便泄气了,不再开口。“妈辛苦了一辈子,到了晚年没想到也没享几年福,就这样走了,她还不算老啊。”胡萍萍讲,“我看老爸也受打击了。”儿子入狱、老伴去世,对胡萍萍阿爸来说,打击一个比一个大。胡萍萍父亲本来话就不多,这两年愈发沉默。
莉莉从医院回来后心绪不宁,连着好几天晚上做噩梦,醒来后满头虚汗,说是梦到外婆苦苦挣扎喊救命。胡萍萍和李涵飞说,早知道不喊女儿去见外婆最后一面了,母亲临终前形容枯槁,别说小孩了,他们几个大人见了心里难受。李涵飞见过好几次类似的场景,丈母娘像一截树桩一样任人摆布,被护工、女儿合力抱上抱下,眼神漠然,李涵飞没法揣测丈母娘心里在想什么,如果全然糊涂了倒也是好事,假使意识还清晰反而是折磨。李涵飞也动手抱过丈母娘几次,她看着瘦了,身体却可能因为失去了配合的力道变得沉重,李涵飞一个人都难以把丈母娘从床上抱到轮椅上,需要护工或胡萍萍配合。李涵飞总是回想起这些画面,他有时也害怕起来,自己的父母年龄也不小了,可能总有一天也要面对这种情况,他又想得更远,想到自己老了,如果也变成这样怎么办,会不会成了莉莉的负担?
追悼会办了之后,胡萍萍的心情逐渐平复。那天,胡萍萍阿哥缺席,其实亲眷多多少少都晓得了这桩事情,这么大的事情,电视新闻里、晨报晚报上都报道过,哪能可能瞒天过海呢?那天小阿妹伤心过度,哭得眼睛肿如核桃,大小事情都由胡萍萍出面,追悼会也算体面收场。唯有阿哥缺席,成了这一家人心中永远的缺憾,胡萍萍也晓得,原来父母最看重的人永远都是阿哥,母亲生阿妹的时候年纪不小,阿妹生出来身体孱弱,小辰光总是生病,弄堂里邻居最早喊她“药罐头”,后面喊她“林黛玉”,自然也受母亲宠爱。只有胡萍萍夹在中间、身体健康、学习正常,好像很少得到父母的表扬或关注,她也崇拜阿哥、肉麻阿妹,到了晚年,没想到她成了父母的依靠。就连李国强和王美珍也说,还记得那时候在梅陇镇吃饭,两家人第一次见,那时候胡萍萍母亲还年轻,没啥白头发,哪能十几年一晃眼,这么快就走了,好好的一家人也分崩离析。
外婆去世这件事对莉莉影响不小,离中考只有两个月,胡萍萍把重心都转移到莉莉身上,她自我安慰,说也好,分散下注意力,否则老是想过去的事情,心里难过、走不出来。莉莉早就进入了备考的状态,周末要去补习班,补数学、英文,做完学校里功课,还要做胡萍萍给她布置的复习题、其他区的模拟卷。外婆去世后,莉莉变得寡言、消沉了不少。以前她总爱叽叽喳喳分享学校里的事情,哪个老师发火啦、哪个同学去区里竞赛得奖啦、哪两个同学绝交啦,通通要讲给胡萍萍听,现在都不讲了,胡萍萍问她,她就说学校里就那样,没发生什么新鲜的事情。可能莉莉也学她妈妈,把注意力转移了,好分散一点伤痛。
天气一热,大排档又进入旺季,董阿哥做生意有头脑,拿下隔壁一个小店面,在里面多摆了数张桌椅,服务员端菜送过去,等于店面又扩大了三分之一。夜排档生意说好做也不好做,做餐饮碰到过的那些事情,李涵飞他们都碰到过,什么进的货有问题、水产老板以次充好,什么客人吃了说拉肚子了、要去食品监督局告他们,还有半夜客人喝多了,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之间起冲突,拳脚相向、脏话连篇。几年下来,李涵飞基本能独自解决,实在碰到严重的情况,就要找董阿哥出面了。这趟李涵飞自觉了,毕竟女儿中考也是大事,再加上最近家里又出了事情,胡萍萍心情也不好,他提前好几天就和董阿哥、店里几个老员工打好招呼,说那几天要请假陪女儿考试了。这几年,店里服务员一直在换,有时候名字还没记清楚,人就已经走了,几个能管事情的老员工都还在,他们说“老板,你放心,不会有啥事情的,现在小孩考试都是大事,影响前途的,你放心陪女儿吧。”李涵飞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了几件重要事项,现在店面里都装了监控,有啥突发事情也好留个证据,再三强调有重要事情打电话找他,他晚上可以抽空过来。其实从投资比例来看,李涵飞顶多只能算是二老板,但是董阿哥不在,老员工们情商高,还是喊他“老板”,喊董阿哥“大老板”。
考试的这三天像打仗,胡萍萍倒是没请假,就是和领导打了招呼,说送好小孩考试再去单位。胡萍萍主要负责考前复习,帮莉莉检查考试要用到的证件、文具,以及对莉莉的心理疏导,李涵飞负责接送,王美珍、李国强负责后勤,每天中午、晚上,烧四五个菜,有汤、有饭后水果,搞得隆重得不得了。莉莉紧张,胃口不佳,胡萍萍讲实在不想吃算了,免得吃了胃不舒服,影响下午考试。几个人分工明确,李涵飞想,这还只是中考,要是到高考,更不得了了。以前学校考试,谁的家长会又接又送?还不是和平常一样,自己走路去学校。现在都是独生女子,中考高考是家里小孩学生时代的头等大事,家长们都如临大敌,他们早上很早就出发,就怕晚了堵车,交警在考点附近疏导交通,车流缓慢前行。到了学校门口,全都是送小孩的家长,还有些开考了也不离开,门口站着等,与周围父母交流经验,分析本区各所高中优劣,一个个俨然都是教育专家。胡萍萍讲,其实她也想在门口等,就是怕紧张,索性回去安心上班吧。
这三天终于结束,莉莉松了一口气,胡萍萍答应她没出分数前可以自由玩几天。她终于久违地露出笑容,在家里睡懒觉、看动画片、约同学去附近吃肯德基,提前进入暑假模式。李涵飞忙完家里事情,又要回饭店了,重回他的“美国时区”去。
李涵飞抽空给王大副、一枝花写信,自从自己做了餐饮,才晓得这一行有多辛苦,王大副在唐人街已经开出第三家店,他总在信里说让李涵飞有空去旅游,兄弟两人好好聚一聚,一醉方休。可惜有些伤痛是永久性、不可逆的,李涵飞也很想念他们,只是他的回忆快乐与痛苦交织,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没办法分离两者。他们都给对方寄过照片,现在照片数码冲印,颜色鲜艳逼真。李涵飞以前选了一张他们一家三口在锦江乐园拍的,那天三个人都笑得开怀。王大副寄来一张他们一家三口在金龙门前拍的,金龙应该是重新装修过,门口朱红色的柱子上,金龙盘踞。许久不见的人,再见时内心总会有点冲击,王大副老了,两鬓斑白。李涵飞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谁能逃得过岁月?他深夜回家,洗漱完毕后瞥见镜子里的自己,有时混沌,有时思维异常亢奋,镜子里的中年男人是自己吗?他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还是去白玫瑰面试的样子,衬衣挺括、模样清爽,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那时的李涵飞可能早就不在了,和“小白龙”一样是过去时,又或是还藏在现在的这副躯壳里?现在的李涵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疤痕犹在,眼皮松了、鱼尾纹多了、皮肤粗糙了,胡茬老是刮不干净,讲得好听是成熟,其实就是老了。李涵飞把泰国寄过来的照片都放在一个大信封里,再放到抽屉里的铁盒子里,和一些重要的文件放在一起。照片也不多,也就四五张,每张承载着两到三年的时间。
李涵飞和胡萍萍度过了那段总是争吵的日子,现在变得像两个默契搭档。李涵飞已经不太会问自己,他们的婚姻里有没有爱情的残存,可能爱情对于柴米油盐的生活而言过于飘渺,生活里有太多实际的东西,太多前赴后继的问题有待解决。他没时间拷问自己,他和胡萍萍已经又通力完成了一个重要任务,没想到莉莉这次考得不错,考上了重点高中,也是区重点,她好像离市重点总是差一口气,不过胡萍萍和李涵飞已经很满意。
王美珍依旧分不清两者差别,明明都是重点,无非是有的更好点,有的稍微差点,再差也是重点,在她眼中孙女已经足够聪明、会读书。胡萍萍晓得,女儿这次额头高、运气好,按照前几次模拟考成绩,她不一定能上这个学校,如果每门再下去几分,就是普通高中了。她想想就有点后怕。
胡萍萍和李涵飞讲,外婆去世后,莉莉好像懂事了,最后两个月脚踏实地,不再偷懒,总算考出了不错的成绩。查分数那天,莉莉显得很平静,成绩出来胡萍萍都激动得叫了一声,说考得不错,莉莉却表现平淡。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两天,胡萍萍和莉莉说,她给她暑假里又报了几个班,都是预习高中课程的。“高中里的课都不简单,假使暑假玩疯了,一开学肯定跟不上,到时候再追上去就很难了。”莉莉不太高兴,反问胡萍萍,不是答应好让自己好好玩几天吗?”胡萍萍讲,“不是已经让你玩了两个礼拜了,离补习班开学也还有几天,这两天抓紧玩。”“玩也要抓紧?”“我对你已经算客气了,语文没给你报,数学、英语不补肯定跟不上的。”“你老是说话不算话,我还和同学约好了一道出去。”“你们几个小姑娘出去多危险,要么我给你点钱,你们附近吃顿必胜客算了。”胡萍萍和莉莉的战争一触即发,李涵飞中间调停,没想到这时母女二人一致对外,说他不懂。李涵飞苦笑,自己确实不懂,只好让母女二人自己解决问题。
两个人一整天针锋相对,最后条件谈妥,莉莉妥协。第二天胡萍萍去看她父亲,莉莉才说,她也晓得吵是吵不过妈妈的,毕竟钱她也交了,最后还是要去上课。“我晓得,就算是装装样子都要去,刚考完中考放暑假,谁有心思再听课?”莉莉实话实说,“能听进去多少算多少吧,起码不会一开学摸底考垫底,万一没考好又要被妈妈骂了。”因为李涵飞平时不怎么管莉莉,她反而对他讲了心里话,“做人蛮累的,三年又三年,到时候进了大学,估计也不会轻松,还要找工作。”李涵飞心想,莉莉还小,等她长到自己这个年龄的时候,只会觉得更累、更难,他不想把这件事过早告诉女儿。“要是考个好大学,找工作不就轻松点,起码要像你妈妈,不要像我这样。”“像你有什么不好?我看人家都叫你老板。”李涵飞摇摇头,他这个老板当得冷暖自知。他又想,如果以后有机会,他是否能开一家理发店?这个愿望蛰伏了很久,他始终没有勇气和任何人讲,尤其是胡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