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不惑 (下)
余其芬2024-10-23 09:285,066

  这次的冷战旷日持久,久到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淡。反正李涵飞依旧是遵循自己的那套时间。两人就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胡萍萍说到做到,报名了驾校,交了钱、过了体检,周末两天要去学车,她把莉莉托付给了王美珍。这次就连王美珍都看出了李涵飞和胡萍萍之间的异样,她悄悄问李涵飞:“你和萍萍最近吵架了?”“也不算吵吧,争了几句。”“为了啥事体?”“不是啥大事情。”李涵飞讲,“再讲了,夫妻间总归会吵的,谁能一辈子好。你和爸爸不是也经常吵?”“哎呀,我们这代人不一样,都快一辈子了。哪能好这样比?”王美珍焦急起来,“小飞,我看你现在天天夜里上班,平常莉莉的功课、家里的事情都是萍萍在管,她真的不容易。你不会……你不会是轧坏道了吧?”“妈,你讲到哪里去了?”李涵飞觉得好气又好笑,“我们那里是正规餐厅,你和爸不是去过吗?我天天就是两点一线,上哪里去轧坏道?”王美珍回想儿子之前请他们去店里吃大餐,确实,饭店是看着正规。王美珍想不出更多的可能性。“我看你们以前很好的呀,也不吵架,你也都听萍萍的,怎么最近两个人话也不讲。”原来在母亲眼中,两个人的关系是这样的。王美珍继续苦口婆心,“你说那时候,你状态也不好,要是没有萍萍,你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再讲小孩出生之后,萍萍花了多少心血培养。你也不是读书的料,小孩做功课、学跳舞、学弹琴,要是没有萍萍这么用心,莉莉也考不上重点学校。”“妈,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但是……”“但是啥?”“算了,也没啥。你放心吧,不是大事,可能最近大家都比较累,话少也正常。”“萍萍做啥突然要去学车,是不是她叫你接送你没空?哎呀,都是一家人,你是男人,要让让老婆的呀。”李涵飞只好说,她自己想学就让她学吧,她是成年人,没必要去干涉。他们的对话没有让莉莉听到,萍萍去学车,莉莉特别高兴,这意味着她能换取周末两天的自由。

  胡萍萍学车一学就是两个月,眼看都快过年了,算起来,她和李涵飞两个月没见过几面,一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她赶在年前,拿了驾照,骄傲地向莉莉展示,胡萍萍的形象立刻在女儿眼中更光鲜了一些。“下次你想去什么地方,跟妈妈说,妈妈开车带你去。”她故意放大音量,好让在房间里的李涵飞也听到。李涵飞晓得学车很累,本想和胡萍萍讲一句辛苦了,但始终没有讲出口,这句话烂在了肚子里。寒冬腊月里,外出吃饭的人少了,饭店迎来一波年前聚餐的小高峰,就准备关门了,不做年夜饭生意。董阿哥说,烧烤在大多数人眼里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尤其年夜饭,肯定不会有人来吃,他这段时间专注于原来的两家粤菜馆,早早地安排好年夜饭几个不同价位的套餐,他说一个月前都已经全订出去了。李涵飞心想这样也好,终于可以休息几天。今年的年过得有些寡淡无味,因为他和胡萍萍没有真正和好,当然在人前他们还是尽力维持原样,只是他自己发现了其中微妙的差别,胡萍萍总会把话题引向别处,不太想说和李涵飞相关的事情。这次吃年夜饭,胡萍萍的阿哥一家没有来,李涵飞想起来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阿嫂给胡萍萍打了电话,讲一家人要去旅游。胡萍萍讲,还是他们想得穿,赶时髦。

  刚过完年,有天中午十二点,李涵飞刚刚起床准备吃口中饭,没想到胡萍萍回来了。李涵飞还没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她就抱着李涵飞哭了起来,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把胡萍萍扶到沙发上坐好。李涵飞让她别慌,讲出了什么事情一道解决,但他的心也七上八下起来。结婚这么多年,即使吵架很凶,他都没有见到胡萍萍哭过。她终于逐渐平静,哽咽着开口:“你晓得我阿哥为啥年夜饭没来?”“他们不是出去旅游了吗,不会是路上出意外了吧?”“他们根本没去旅游。”胡萍萍讲,“阿哥出事了。”原来,胡萍萍阿哥在房管所职位不低,逐渐被利益蒙蔽双眼,和上级两个人一道贪污受贿,最终东窗事发,被检举了。“阿哥是个好人,哪能会做这种事情呢?”胡萍萍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贪了多少?那现在怎么办?”“阿嫂说金额不少,大概有几十万。”胡萍萍手足无措,“她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两句,我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后面的话也没听进去多少。”胡萍萍讲阿嫂下午说想见个面,她也没心思上班了,赶紧和领导说身体不舒服,下午请假了。

  其实仔细想来,胡萍萍阿哥受贿是有迹可循的。他们家条件一直不错,早几年就买了车子、大哥大,还搬进了一套复式,有四间房间,装修得金碧辉煌。李涵飞那时还问过胡萍萍,你阿哥工资这么高?胡萍萍讲,阿嫂家条件也不错,他们大概股票也炒得蛮好。两人那时没有多想。胡萍萍深受打击,阿哥一直是他们家的主心骨,尤其一想到年迈的父母要是知道阿哥出事,肯定受不了打击,估计会病倒。胡萍萍眼泪直流,李涵飞安慰她,事已至此,先听听看阿嫂怎么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补救。

  两个人随便吃了两口饭,阿嫂上门了。看到阿嫂的那瞬间,李涵飞甚至没有认出她来。阿嫂从前打扮精致,一头卷发,涂着口红、做着指甲。她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头发乱蓬蓬的,头顶的发丝甚至已经花白。阿嫂没有化妆,一张脸苍白、衰老,长了不少皱纹,指尖上原本的指甲油都剥落了,留下几块斑驳的红色。李涵飞好不容易才把眼前这个憔悴的女人和印象里的阿嫂比对成功,他才意识到阿嫂也四十好几了,从前她生活优渥,让人忘了她真实的年龄,今天他已经能从她脸上看出老了以后的样子。往日里阿嫂总是派头十足,喜欢炫耀,甚至有点嚣张跋扈,李涵飞不喜欢这两夫妻,平时总是避之不及,但他也不想看到他们变成今天这样。

  “萍萍,我本来是真的不想告诉你们这桩事情。”阿嫂刚一开口,就哭了起来,胡萍萍安慰她,自己也哭了。两个女人抱成一团,李涵飞好不容易才劝住。阿嫂讲,阿哥“进去”已成定局,现在只是时间长短问题。“我也不好,我也虚荣,要是早点劝劝他……”阿嫂泣不成声,“我好日子过惯了,他也说,坐在这个位子上,拿点好处难免,说他有分寸。”阿嫂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讲了不少,大意是说现在已经把贪污的钱退回去了一部分,把家底也都掏出来了,车子变卖,房子查封。“我晓得,你们和你阿哥感情好,本来也想再瞒一段时间,但又想了想,你们迟早会知道的,还有爸妈那里……”阿嫂讲,“尤其是妈,心脏也不好,我怕她受了刺激……那真的是家破人亡了。”几人商议,还是先瞒着父母和小妹一段时间,先说阿哥被调去外地了。阿嫂已带着孩子住回娘家,她说自己从此在娘家也抬不起头了。说起小孩,阿嫂眼睛又红了,说本来答应送他出国留学,已经在读雅思班了,现在这种情况,把小孩前途也毁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胡萍萍讲,问阿嫂如果再返还点钱,能不能减刑几年,阿嫂说杯水车薪。胡萍萍讲那托托人呢?阿嫂冷冷一笑,说现在树倒猢狲散、人人自危,有几个人还没被查到已经自首了,哪里还会有人肯帮忙? 这期间阿嫂和阿哥见过一次,阿哥讲算了,他已经认命了,是他太贪了,胃口越来越大,只是对不起小孩、对不起父母。“他说我们可以离婚的,不想拖累我。”阿嫂此刻终于平静了些,“我哪能舍得呢?结婚二十年了,他对我和小孩是真的蛮好。”

  他们留阿嫂吃晚饭,阿嫂说吃不下去,先走了。胡萍萍魂不守舍,一夜没睡,第二天就发起高烧。李涵飞安排好店里的事情,在家里照顾了她几天,她才慢慢好些。这两天,他们商量了,说凑点钱给阿嫂,不管是她是交出去,还是留下来当生活费,总归需要用钱。“这钱给他们,有去无回的,你如果有意见,我把嫁妆拿去卖,有几个金镯子、金项链,稍微值点钱。”李涵飞说都是一家人,以后阿嫂带着小孩生活肯定困难,这个忙该帮。买了车之后,李涵飞和胡萍萍手头也不宽裕,好不容易凑出来两万块钱,转给阿嫂,阿嫂千谢万谢。没多久判决下来了,阿哥要关十年。胡萍萍一眨眼也仿佛老了十岁,还要在父母二老前守住这个秘密。其实,这个事情连报纸上都登了,隐去了姓名,写着胡某某被“双规”,“先进党员沦为阶下囚”,为了不让两老从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那几天的报纸胡萍萍都去偷偷拿掉了,老人还说怎么这两天这么多人偷报纸的,要给邮局打电话让他们补送。其实,胡萍萍心里也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太久,她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万一爸妈晓得了,她一定要安抚好两个老人。很快小妹就从报纸上看到了新闻,文中信息太明显,她联想起最近阿哥许久不露面,赶紧打电话给胡萍萍,姐妹俩又大哭一场。胡萍萍这时已经坚强起来,这家里小妹年纪小,最没主见,从小依靠阿哥、阿姐,现在阿哥这样子,等十年后出来更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样子,她必须安抚小妹。两姐妹去看守所探望阿哥,本来李涵飞说要陪着去,胡萍萍说算了,阿哥这个人最要面子,肯定不想让人家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从提篮桥回来后胡萍萍茶饭不思,说阿哥在里面穿着囚服、头发都剃掉了,人看上像去瘦了二十斤,精神状态倒还行,叮嘱胡萍萍好好照顾双亲,有空去看看阿嫂。

  最后事情还是没有瞒住,只往后拖了两个礼拜,那天早上胡萍萍父母外面买菜偶遇老邻居,人家在报纸上看到了胡萍萍阿哥被双规的新闻,问老两口是否还好,劝他们别太伤心。两人打电话给阿嫂,阿嫂看实在瞒不下去了,喊上胡萍萍一起,把真相告诉了他们。其实两个老人早就觉得奇怪了,过年时儿子说去旅游,回来又忽然说被调到外地去工作,连电话都没有打回来一个,只写过一封信,语焉不详,让他们好好保重身体。胡萍萍的母亲最心疼儿子,得知儿子正在受牢狱之苦,她老泪纵横,几近昏厥。胡萍萍、阿妹和阿嫂三个女人轮流去他们家,生怕两个老人想不开。没过多少时间,有天胡萍萍母亲坐在沙发上,说手抬不起来,半边身体没感觉,送到医院一检查,是脑出血,还好发现得早,在医院住了好几天,出院了,但半边身体从此没有这么灵活,走路也需要拄拐杖。老人意志消沉,每天唉声叹气。

  这段日子太难熬,李涵飞后来回想起来觉得那大半年是流年不利。后来胡萍萍的阿哥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尤其在萍萍父母面前,大家都尽量不提及任何和他相关的事情,好像日子一切正常。某种程度上李涵飞代替了萍萍阿哥的角色,丈人、丈母娘家里家电坏了、水管漏水了,第一时间会找他,去医院也是他又接又陪又送。胡萍萍阿哥从前是这个家里最大的骄傲,老夫妻逢人就要夸奖他们这个有出息的儿子,现在却最怕别人问起。阿嫂换了份工作,坚持了两年,最终也决定离婚。她对胡萍萍讲,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是真的不想抛下她丈夫,但是她受不了别人的目光。她带着儿子住在娘家,免不了受人指指点点,小孩大了,什么都懂。“我抬不起头不要紧,我不想让小孩抬不起头来做人。我想离婚,肯定有人觉得这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也无所谓了。”两人协议离婚,抚养权归女方所有,阿嫂讲这件事情别告诉老人了,她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带小孩去看他们。胡萍萍说好,母亲血管脆弱,估计不能再受刺激了。

  李涵飞经常想,要是胡萍萍阿哥晓得最后是这个下场,他当初还会做相同的选择吗?他和李涵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胡萍萍阿哥似乎天生适合做领导者,有冲劲、有干劲,工作能力突出,还被评过好几次先进。他会不会宁可自己平凡一点,不去享受手握权力的感觉,不被贪念一步步蒙蔽双眼,起码现在不会搞得妻离子散。经历过这件事情,李涵飞和胡萍萍的关系倒是比之前好了,在胡萍萍最痛苦的时候,她意识到李涵飞仍旧是她的依靠。他是在出大事情的时候靠得住的男人。

  胡萍萍的阿嫂带着儿子和他们吃过几次饭,那个男孩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他是校园里备受瞩目的阳光男孩,成绩不错,喜欢打篮球,总穿着最新的耐克、阿迪达斯球鞋,哥们成群。他在短短一两年中就暗淡了,像一棵植物还没长大就枯萎。他受了打击,高考考得很一般,进了一个末流二本学校。而在他自己的想象中,他应该在国外读大学,和他一起上雅思班的那几个同学都顺利出国了,在网上写博客分享自己的留学、旅游经历,让他更受挫败。这男孩在饭桌上经常一言不发,要不就是闷头吃饭,大家也不知道该和他聊些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喊他多吃点。后来某次,阿嫂打电话来,说儿子不想再出来吃饭,因为他忍受不了“怜悯的目光”,这是小孩的原话。阿嫂讲,现在他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篮球也不打了,还经常说学校里有事情不回家了。胡萍萍很难受,她从前和这个侄子关系很好,不过她确实不知道现在该以怎样的态度去和他对话了。这些大人都把他当小孩,可他把自己当成年人了。胡萍萍没有强求,她只希望侄子和其他这个年纪的男孩一样能过正常的生活。

  都说四十不惑,李涵飞却觉得生活会不断给你出难题,让你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去接受新的考验、有更多的困惑。他在这几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它们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让他无处可躲。旧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又来了,他只好把旧的问题放在一边,视而不见。他背负着越来越多的东西,他想胡萍萍也一样,他们也想找个地方躲一躲、喘一口气,却无处可躲。

  

继续阅读:(二十七)心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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