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美在新闸路与万航渡路交界的地方,门面不起眼,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一整面墙的镜子,并列放着三张理发椅,几乎就是第一眼看到它时的全部空间。李涵飞第一天去报道,心里忐忑不安,好不容易适应了培训班的生活,甚至和同学们培养出了一些友情,这时候却又要面临新的变化。李涵飞回家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他们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只是担心李涵飞参加培训的时间短,等正式走上工作岗位了,不知道能不能经受住考验。“不过,以前在经济理发店,你也给人剪过头发的,问题应该不大吧。”母亲安慰李涵飞,但更像在说服自己。“你是新去的,年纪又小,千万要对老师傅尊敬一点。有什么杂活累活,打扫卫生的事情,你一定要抢着做。”“嗯,我晓得。”“你现在培训都没完成,到了那里一定要主动学习,多学点技术总是好的,技多不压身。”母亲教育起来,总是一套接着一套。
“妈,这些我都知道。”李涵飞总觉得母亲还把自己当成小孩。“好了,美珍,别说了,越说儿子越紧张。”父亲开口,总算让这段母子间的对话告一段落。“这是件好事情,早点锻炼,早点出师。”父亲最后总结了一句,母亲也没再多说什么。
李涵飞去服务公司办了手续,服务公司的老师说,这是特例,几年来碰不到一次,让李涵飞一定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要给方师傅丢脸了。李涵飞在培训班的最后一天,方师傅对同学们公布了这件事,说绮美理发店临时有空缺,李涵飞要“毕业”了,让大家掌声欢送他。放学铃响的时候,不少同学都来找李涵飞说话,很多人是羡慕他,也有极个别同学有些阴阳怪气的,仿佛在暗示李涵飞可能给方师傅塞了好处,才获得师傅的青睐,好让自己早点结束培训。李涵飞再迟钝,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只能装傻,不接话,清者自清,他也不想解释什么或证明什么。
李涵飞提前“毕业”,最伤心的当属赵大明。“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呀,还当不当我是朋友了,我一直把你当成在班里最好的兄弟。”赵大明的语气里有一点埋怨。“这件事情昨天刚刚办好手续,才算敲定了,没落实之前,我也不好到处说。”“你走了,我就没有同桌了。”赵大明有些难过,“以后我有哪里不会,也没人好问了。我看长生果、潘胜利他们,学得都没你认真。”“你以后有问题问方师傅就行,也可以来绮美找我,反正离这里也不远。”“那说好了,我以后真的去找你。”“一言为定。”赵大明这个人重感情,他依依不舍地说,“这半年多来,你真的帮了我不少。以后能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说不定以后我们能进一个单位呢,我也不一定一直就在绮美了,区里就这么几家理发店。”“说的倒也是。”“希望以后做同事!”其实,李涵飞也有些舍不得赵大明这个同桌,更舍不得赏识他的方师傅,但他知道,只有未来在绮美理发厅好好干,才是真的没有辜负方师傅的良苦用心。
再下个礼拜一,李涵飞去绮美报道了,他到早了,等了一会儿,师傅才过来开门。这位师傅看着比方师傅还要年长些,他看李涵飞毕恭毕敬地站在店门口,问他:“你就是李涵飞吧,等了多久了?”“对。没多久,也就一刻钟。”“到得蛮早。”“嗯,今天我第一天上班,肯定要早点到。”“那以后就不早到啦?”“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涵飞慌了,师傅却笑了,“和你开玩笑呢。”
师傅自我介绍,他姓徐,叫徐恺明,五十五岁。徐师傅瘦瘦高高,头发花白,动作很灵活。“本来我们店三个人,搭档好多年了,老陈前段时间不舒服,去医院查出来是尿毒症。唉,这个病要吃苦头的,办了病退了。他才刚五十,本来还有十年才退休。”徐师傅接着说,“我晓得,你培训的时间还没满,不过服务公司的人也和我们说了,说你老早在弄堂里给人家剪过头发,整体技术过关,是个好苗子。”“不敢当、不敢当,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我们这里平时也不算忙,有几个时间段人比较多,一个是过年前,这个大家都一样的,没啥好讲的,还有一个是暑假,附近小孩也多,暑假里很多老人带孩子来的。整体呢,男性顾客为主,年轻女顾客喜欢去附近那几家大理发店烫头,那边的设备进口的,比较好,到我们这里顶多是来剪剪头发,只有老太太可能会来烫头。”徐师傅用三言两语就把绮美的基本情况介绍清楚了。“有些大理发店,其实是不愿意带学徒的,因为每天都很忙,排满了,老师傅忙得吃午饭都赶时间,也没有功夫再从头教起,我们这里就相对宽松些,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们当师傅,我们有空也可以再教你一些。你剪得好了,大家的工作量也比较平均,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徐师傅是个敞亮人。“谢谢徐师傅,我还是想把基础打打牢,一定会用心的。”
没多久,另一位师傅也来了,他也姓李,四十多岁的样子。徐师傅开玩笑说,他们两人是老李和小李。相比徐师傅,李师傅就没有这么健谈了,显得有点沉默寡言,他和李涵飞打了招呼,就开始收拾工具,为营业做准备。“小李,今天你先熟悉一下流程,有啥不清楚的地方随时问,我们修面、剪头发的时候你都可以在旁边跟着学,先打个下手。明天开始,我给你正式分配任务。”“好的。”
一天下来,李涵飞已经对流程很熟悉了,其实和经济理发店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来的顾客基本都是熟客,尤其是年纪大的顾客,都会指定找徐师傅或老李师傅,还有一个来找陈师傅的,不像在经济理发店,大家只有老沈这一个选择。来的熟客都对价格很熟悉,这里的每项服务都明码标价,他们基本都不问价格,直接找到师傅,说出要求,师傅就能心领神会,这是老师傅和熟客间的默契 。
徐师傅对这位顾客说:“唉,老陈身体不大灵,办了病退了。”顾客听了很惊讶地说:“我看他前一段时间面色就不好,我还劝他去医院看看呢,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毛病。”“是啊,年纪上去了,身体的事情说不准的。”徐师傅和顾客也很熟悉。徐师傅对这位顾客说,“你看,我们店里新来了一个小伙子,你别看他年轻,服务公司讲了,他剪得不错的,所以破格录取来我们这里。今天我帮你先剪,下次你找他试试好不好?”“几岁了?”爷叔问李涵飞。“二十。”李涵飞不好意思说自己十九都不到,说了个虚岁。“比我孙子大两岁。”爷叔说,“要么你今天就帮我剪剪看,让店里老师傅也休息休息。”
李涵飞看着徐师傅,没想到徐师傅很爽气地答应了。“我先帮你修面,等会小李帮你剪头发。”“没问题。我们老年人,头发也没啥花头,都修短一点,显得精神一点就可以。”徐师傅赤手从蒸箱里拿出毛巾,敷在客人脸上,这一招,在培训班里,李涵飞他们也练习过。当时大家第一次看得方师傅从蒸箱里拿出滚烫的毛巾,都惊呆了,长生果说方师傅有“铁砂掌”,练了半年,所有同学都能做到了,每个人的手都被烫出过几个泡来。
等徐师傅给爷叔修完面,就该李涵飞登场了。他穿上了陈师傅还留在店里的白大褂,站在徐师傅和老李师傅身边,镜子里的李涵飞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他尽量表现得成熟一些。爷叔的需求很简单,可李涵飞依旧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应对。另外,他观察到爷叔的脸型是比较长的,他尽可能保留了爷叔额前的头发,从视觉上把脸缩短了些。很快,爷叔的发型就剪好了,爷叔左右照了一下镜子,李涵飞又拿着小圆镜,让他看了看后脑勺的头发。爷叔点点头,表示满意。
“老徐、老李,你们这个徒弟收得蛮好。”爷叔说,“手脚快,剪得也好,人也蛮细心的,我下次来就找他吧。”爷叔扭头对李涵飞说:“小李是吧,我下趟还找你。”“好的,谢谢爷叔。”爷叔付了钱,徐师傅将钱放进抽屉的钱箱里,在账本上记好这一笔,旁边写上了李涵飞的名字。“你也找本本子记好,每天剪了多少头,价格多少,这样方便月底对账。”老李师傅对李涵飞说。
转眼就到下班时间,徐师傅说,今天让小李提前开工了,还说把钥匙就交给小李吧,让他每天负责开门锁门。“好的,师傅。”李涵飞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放进口袋,生怕弄丢了。“小李,我看你这个人剪头发的时候很认真,是个脚踏实地的人。服务公司的方师傅推荐来的,果然是个人才。”徐师傅的夸奖,让李涵飞有点窘迫。“夸你两句,脸就红啦。”“既然方师傅他们选了我,我就不能给他坍台。”“也别高兴得太早,到时候有啥事情做不好,我们照样会批评的。好了好了,今天早点下班吧。”
李涵飞骑着凤凰回家,心情不错。虽然还是拿着学徒的工资,但是这也算是他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两位师傅人都蛮好的,也愿意教他,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好像在做梦一样。他进培训班的那一天,绝对不会想到半年多之后自己就能到理发店上班。风吹在他脸上,他感受到了一点暖意,春天是真的来了。
回到家,母亲问他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他说了一下大概情况,说两位师傅人都很好,他觉得能学到东西。“这就好,我之前担心老师傅不肯带人。”“你以为像我们厂里那几个老油条啊?”父亲问。“是啊,就怕小飞碰到那种人,好吃懒做,对徒弟吆五喝六的。”“放心吧妈,两个师傅人很好的。”“你都不知道我们厂里有几个年纪大的,技术不肯教,每次都藏着掖着,还要使唤小徒弟跑腿。”母亲说,“我都为那几个小孩难受,都和你差不多大。”“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有好人有坏人,碰到好人了,那是你运道好,万一以后碰到坏人,你也别硬碰硬,想想办法。”父亲说。
那一天,绮美走进一个熟人。那时李涵飞正在给客人剪头发,并没有留意是谁走了进来。徐师傅问,“小伙子,你想找哪一位理发师?”“李师傅。”“我们这里有两位李师傅,你找的是哪一个?”“李涵飞,李师傅。”这时,李涵飞才抬起头,一看,原来是胖子,好久没见了。“你哪能来了?”李涵飞惊讶地问。“今天调班我休息,专门来给你捧个场。”胖子说。“那你稍微坐会儿,我这里马上好了。”李涵飞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你是小李的同学?那你也是学理发的?”徐师傅问。“我们是中专同学,我被分配到粮油店。”“不得了,这个工作最吃香。”徐师傅和胖子聊了几句,李涵飞手上的头发也剪完了。胖子走过来坐下,“我听圆规说,才晓得你被分配过来的。”“哦,我之前弄堂里碰到他,说起来的。你最近好吗?”“我蛮好的。”“我看你瘦掉点了,以后不能再叫你胖子了。”“没想到粮油店工作也蛮辛苦的,有时候还要帮忙搬货卸货,和码头工一样,所以瘦了。”胖子自嘲。
“我听说你们之前至少是要培训一年。”“是的,本来我还在培训班呢,是这里的一位老师傅病退了,有这个机会,才让我提前过来的。”“那蛮好的。本来我想去你们弄堂找老沈剪的,后来一想,正好来看看你。你看,你把老沈的生意抢了。”“沈师傅那是老师傅,比我剪得好多了。”“圆规他们几个好吗?”李涵飞问。“都蛮好,就是这个阿三,他好像不想上班,他在工厂三班倒,觉得没劲。他说想出去做点小生意。”“那他家里会同意吗?”“肯定是不同意,他家兄弟姐妹这么多,下面还有两个小的还在读书,哥哥姐姐又都有孩子了,家里开销很大。就算家里同意,厂里也不一定同意,总之是挺麻烦的。”“阿三脑子活络。”“是,就他鬼主意最多,天天做发财梦。”
胖子对自己的新发型很满意,他照着镜子,对李涵飞说,“你手艺可以啊,我下次去和老沈说,你学出师了。”胖子付了钱,准备走了,他对李涵飞说,大家工作后都忙,有空一起吃饭。“好,一言为定,叫上圆规、阿三他们。”李涵飞想,没想到胖子这个人还挺重情义的,他又想起他们几个人毕业后一起骑脚踏车沿着苏州河去外滩那天,回忆在脑海里还很鲜活,一转眼已经过去不少日子,他们都工作一年了。李涵飞想,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像上次那样出游,即使能凑齐人,心境也都不一样了。
暑假里,来剪头发的孩子确实多了,李涵飞有点不知道如何和小孩相处,他看弄堂里那些有兄弟姐妹的同龄人,他们好像生来就会和孩子打交道。李涵飞害怕那些吵吵闹闹的小男孩,他们总是坐不住,推个平头、光头的功夫,也不能安静坐着。调皮的男孩经常是被一个严厉的家长带来,大多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辈的。
“你是不是孙悟空转世?一分一秒都不能停,冤家哦。”这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理发椅上一刻不得安生,李涵飞生怕剪到他。“弟弟,你能不能先别动,我不好剪。”李涵飞半蹲下来,和小朋友好声好气地商量。“不能。”小男孩的回答很干脆,还看着李涵飞捂嘴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再皮,理发师把你耳朵剪下来。反正你这个耳朵是摆设,我讲话你也不听。”小男孩的奶奶恐吓他。“小李,这把剪刀大,你看哪个小朋友不听话,就把他耳朵剪掉。”徐师傅故意板着脸,给李涵飞递来一把剪刀。没想到这招竟然对小男孩有用,他瞬间安静下来,盯着那把大剪刀看。李涵飞心领神会,把剪刀放到小男孩面前的桌子上。“好的,师傅。”“你就坐十分钟,我很快就剪好,这样夏天就清爽多了。”小男孩总算安静下来,李涵飞一口气把他的头发推成寸头。“好了,没骗你吧。”小男孩一溜烟从椅子上滑下去,跑出店门。他的奶奶赶紧去追,一会儿又牵着他回来付钱。“皮是皮得不得了,以后大了更管不住了,我也不带了,让他爸妈自己去管。”奶奶像是在对徐师傅说,更像是在对她自己说。
“徐师傅,我是真的不会和小孩相处。”“这正常,你也没兄弟姐妹,自己也还是个小孩。”李涵飞听了徐师傅的话,有点不服气,但转念一想,在徐师傅眼里,不到二十的自己肯定还是个孩子,李涵飞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就像母亲常说的,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怪小孩。“我带大四个孩子,跟小孩也不要太客气,他们精着呢,你要让他们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徐师傅说,“我们这里更是这样,要是小孩乱动你剪到他了,那不得了了。”
没过几天,有一个阿婆带着一个小姑娘来剪头发。阿婆说,外甥女暑假之后就要上小学了,让李涵飞把小姑娘的头发剪短点。小姑娘扎了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背后,很好看,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就剪个童花头吧。”老人说。“外婆,我不想剪短。”“上小学了,小姑娘都要剪头发的。你这个头发这么长,洗起来太麻烦了。”“小师傅,你快点剪吧。等会儿我还要去菜市场买菜。”李涵飞剪下小姑娘的两根麻花辫,递给她。童花头剪好了,小姑娘却哭了,她舍不得自己的长头发。“一点也不好看。”李涵飞手足无措,只能和小姑娘说,“头发长得快,过两天就会慢慢长长了。”可小姑娘不理他,仿佛他是个帮凶。“碰哭精。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还要回去烧饭。”李涵飞发现,对付调皮的男孩,他已经学会了几招,但是碰到这样的小姑娘,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不具备安慰人和哄人的能力。小姑娘边哭边走了,手里还抓着她心爱的麻花辫。
暑假结束后,客流明显减少了。没人的时候,徐师傅和老李师傅会坐着看报聊天,李涵飞则依旧会练方师傅教他的那套基本功,每天练两个小时。“你也太认真了。”徐师傅说,“现在没人会检查这个了。”“方师傅说了,基本功起码要练三年,反正我也没事,多练总归是好的。”李涵飞练摇手刀的时候,会在手腕上放一小杯水,练习手腕的力量和稳定性。“一根筋。”徐师傅看着李涵飞,笑笑,脸上是欣慰的表情。
李涵飞在绮美的日子简单纯粹,很快就过了半年。李涵飞每天都习惯早到半小时,在师傅们没来之前再打扫一遍卫生,练会儿功或是清洁一下工具。可这一天,家里闹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响,等李涵飞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四十五,上班半年多来他可一次都没有迟到过。李涵飞赶紧起床,匆匆忙忙地刷牙洗了把脸,套上衣服裤子就出门了。
等到了绮美门口已是九点出头,徐师傅和老李师傅都站在门口等着。“我们正要去给你打电话,又怕你在路上。”“还好今天早上没客人。”李涵飞连声说“对不起”,但他想从口袋里把钥匙摸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口袋里只剩一条手绢,钥匙找不到了。李涵飞着急慌忙地翻遍了外套和裤子的口袋,一无所获。他尴尬地说,“我好像把钥匙掉在路上了。”“啊?你也太不当心了。”老李师傅显然生气了,他问徐师傅,“老徐,你是不是有一把备用钥匙?”“那把备用的钥匙平时也不用,我放在店里了。”老李师傅说。
李涵飞问,“要么我去路上找找?”“这哪里找得到,大海捞针。”老李师傅没好气地说。“唉,那没办法,要找开锁匠了。”徐师傅打了个圆场。李涵飞赶紧说,“我去吧,我犯的错误。”徐师傅告诉李涵飞最近的开锁匠在哪儿,李涵飞赶紧骑自行车过去,还好开锁匠已经上班了。李涵飞带着开锁匠到店门口,一通折腾,总算打开了门,徐师傅进去取出了备用钥匙,让开锁匠帮忙配再一把。开锁匠人不错,说等配好了会把钥匙送过来。
等处理完这件事,已经九点半了,有两个客人已经到了,大家手忙脚乱地开工。这一天,老李师傅脸色不好看,徐师傅也不像平时那么喜欢开玩笑了,李涵飞大气都不敢出。他心里也不好受,确实是因为自己的失误才导致今天早上的一连串麻烦事,耽误了准时开门,可他看两位师傅都没提,自己也没有勇气开口再说抱歉了,他宁可两位师傅批评他几句,他一定会虚心接受。
等老李师傅下班回家了,徐师傅才和他说起这件事。“小李,你来了也有半年多了,我想你今天早上肯定是有原因才会迟到的,一路着急慌忙才会把钥匙弄丢。其实也没关系,也不算太大的错。”“真的不好意思,徐师傅,这次是我不好。”“老李也不是真生你气,他这个人有时候太一丝不苟了。”“明天我再跟李师傅道个歉。”“其实我也不好,我应该把备用钥匙随身带着。我看你这么久每天都准时开门,也掉以轻心了,偷懒了。”“别这么说,徐师傅。”李涵飞听徐师傅这么说,心里更过意不去了。“我也要自我检讨。现在有两把钥匙,你把新配的钥匙带回去,我带原来那把备用的,肯定不会再出现今天这种情况了。”“嗯。我不会再迟到了。”
回去以后,李涵飞心里还不舒服,他给旧闹钟换了电池,又去买了一个新闹钟。“你发神经了?一个人搞两个闹钟做啥?晚上嘀嗒、嘀嗒地响,你还能困得着?”李涵飞不想和母亲提及那天的事,他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老的闹钟不太好了,多一个有备无患。”“你现在上班久了,说话跟领导一样。”母亲笑李涵飞。李涵飞没有理会,他没心思开玩笑,埋头给新闹钟装电池,调好时间。李涵飞找了一根绳子,把新配的钥匙串起来,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这下总不会掉了吧,他想。
国庆节,黑皮回来了,他打电话来,约李涵飞一起去看电影。两个人约好了去大光明,78年的时候大光明放《红楼梦》,那可是要通宵排队的。黑皮说夏天上海电影译制厂引进了一部法国喜剧电影,很好看,现在还在放,他托人买了两张票,专门带上李涵飞一道去看。“你知道吗,这部片子六几年在法国上映的时候,那可是引起轰动的。”李涵飞很佩服黑皮的见多识广,和他相比,自己像井底之蛙。
李涵飞不懂电影,但他喜欢看电影,和无数陌生人一起置身在黑暗的放映厅里,银幕上的光映在观众的脸上,让人好像穿越到另一个时空,过着另外一种人生。大光明的放映厅是全上海最大的,好像能容纳上千人,李涵飞没来过几次,第一次是和父亲一起来的。父亲说,大光明开业的时候那可真是风光,梅兰芳都亲自来剪彩,解放前播的都是好莱坞电影。“老早,这里门前有三个大喷泉,铺的地毯都是丝绸的,还有俄罗斯的美女来接待,我们这种普通小市民做梦都不敢来这里看电影。解放前来大光明的人,非富即贵。”父亲说得绘声绘色,给当时十来岁的李涵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光明经历了特殊时代,如今变得朴素了,喷泉、红地毯和高挑的异国美女都不见踪影,只有门口的人山人海还显示着它不容置疑的江湖地位。
这部电影很好看,讲的是二战时期几个英国皇家空军在巴黎的经历,紧张又幽默,李涵飞以前也看过革命电影、战争电影,他从来没想过讲战争的电影可以这么有意思。坐在这偌大的放映厅里,观众跟着主角游走在巴黎的不同地点,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又哈哈大笑,李涵飞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处。等电影结束,放映厅的灯亮起来了,李涵飞和黑皮回到了现实。黑皮问,“好看吧?”“嗯,太好看了。”李涵飞说。“你去过巴黎吗?”他问黑皮。“这倒没有,我只去过西贡,人家都说,西贡是东方巴黎。”“西贡在哪儿?”“在越南。那里有个圣母教堂,法国人造的,和巴黎圣母院有点像。”“表哥,你懂得真多。不像我,哪里都没去过,别说外国了,北京都没去过。”李涵飞羡慕地说。
没想到,他们从放映厅出来,有人叫住了李涵飞。“李涵飞!”有人从后面拍了李涵飞一下,李涵飞回过头,一时间没想起这个女孩是谁。过了两秒,李涵飞才想起来,“小妹!”小妹剪短了头发,把发梢烫得有点卷,穿着一身套装,背着一个斜挎包,显得比以前学生模成熟了不少,也很时髦。“我差点没认出来。”
“你还是一样没良心。”小妹笑着说,“我从后面看你的背影,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李涵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和我表哥一起来看电影。”这时候。他在注意到小妹旁边有一个男青年,应该是和她一起来的。“你先去门口等我吧,我和老同学说两句话。”小妹发现李涵飞留意到了她的同伴,便打发人家先走。那个男青年看着是好脾气,老实人的模样,他只是笑了笑,也没说话,就先往门口走去。
“这是你男朋友?”黑皮问小妹。
“家里介绍的对象,说让我们先接触一下。”李涵飞觉得黑皮这个问题太冒昧了,小妹自己倒没什么不好意思,落落大方地说:“现在都是自由恋爱,我看我和他是聊不起来,他对我倒是蛮好的,再相处看看吧。你现在怎么样?”“我在绮美当理发师。”“毕业的时候只知道你去服务公司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分配了。”“嗯,正好有空缺,我先顶上了。”“绮美我知道,新闸路上,离我家不远,下次去剪头发我找你。”“嗯,好的。”“我当时给你的电话你还留着吗,怎么也不打来。”其实,李涵飞早就把那张纸条掉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妹的这个问题。“我先走了,别人等着,下次去绮美找你。”“好,再会!”小妹匆匆忙忙地侧身绕开几个人,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口走去。她又扭头看了李涵飞一眼,朝他挥挥手。
“你怎么认识这么漂亮的女同学?”黑皮用手肘撞了撞李涵飞的胳膊,“你小子不简单啊。”
“别瞎说,这是我以前同桌。”
“她跟你说话的感觉不一般,我看你们俩像发生过什么事,肯定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黑皮打破砂锅问到底,“她说给你留了电话,你怎么不找她?”
“那是毕业的时候,大家都互换联系方式,她的电话号码我没放好,弄丢了。”李涵飞轻描淡写地说。
“唉,她给你留电话,肯定是希望你联系她啊,对你多少有点意思,你是真的有点傻。”黑皮说,“你也二十了,可以谈恋爱了。别像我,天天在船上,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周围都是一帮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太没劲了。”
“我还没那方面的想法。”李涵飞实事求是地说。
“你这个人就是太迟钝。”黑皮恨铁不成钢地说,“要是我卖相有你这么好,我天天给小姑娘打电话。”李涵飞想起来,以前小妹就喜欢看电影,她的梦想是做个电影明星,刚刚忘了问她工作是否顺利。李涵飞想起小妹在走廊里对他说的话,他心里后知后觉地动了一下,但他知道这不是喜欢,可能有些愧疚,他想,是不是自己的做法对小妹来说有点残忍。
“想啥呢?后悔啦,现在追出去还来得及!”黑皮又在开李涵飞的玩笑。
“瞎讲有啥讲头。”李涵飞说,“快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走走走,我们去南京东路找家好点的饭店吃,我请客。”
“吃碗面条就可以。”
李涵飞和黑皮走出大光明,外面的观众都在排队入场,等着看下一场的电影。外面阳光灿烂,南京西路上游人来来往往。李涵飞迎着太阳,想要忘掉偶遇小妹这件事。
趁着国庆有空,李涵飞去拜访了方师傅,方师傅家他还是第一次去,到了弄堂口,李涵飞拿着地址问了一个阿姨,阿姨跟他说往前左转,进了支弄再右转,李涵飞很快找到了地方,方师傅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方师傅。”“小李!一转眼我们已经半年没见了。”“是啊,师傅。”“快进来坐。”方师傅招呼李涵飞,家里在烧中饭,等会一起吃口饭。“不吃了,太麻烦你们了,我主要就是来看看你。”李涵飞婉拒了。方师傅和李涵飞聊起二三件班上的趣事,李涵飞心底还有些羡慕他的同学们,他觉得自己在绮美的日子有些单调,有时候他想,自己会不会在绮美做到退休,就像徐师傅他们一样,那样未免有些乏味。
方师傅问李涵飞在绮美做得怎么样,老师傅好不好相处。李涵飞说一切都好,两个师傅都很愿意教他,那里的顾客也比较简单,都是附近的居民,老人、小孩比较多。“不过,你还年轻,才二十多岁,有机会还是要去更好的理发店。”“我晓得。”“你们这代人和我们不一样了,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求个安稳,那个年代不出大事就是好事。不像你们,有这么多机会。”“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看你适合做女式发型,女士发型花样多,你细心、也肯学,一定能做得很出色的。”方师傅语重心长地说。
方师傅对李涵飞说,班里那几个他的老同学都挺想他,让他有时间去看看他们。“好,那我下个礼拜就去。”李涵飞从方师傅家离开的时候,方师傅送他到弄堂口。“进去吃中饭吧,方师傅。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李涵飞又回头对方师傅说,“师傅,我现在还每天都练你教我们的那几个动作。“方师傅拍拍他的肩膀,朝他笑了笑。
李涵飞没有食言,他回家就打电话给赵大明,让他约上长生果、潘胜利他们几个一起吃顿饭。见了李涵飞,赵大明很激动,说他还以为李涵飞把他们几个兄弟都忘了。李涵飞很珍惜他和赵大明几个之间的友情,只是他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很羡慕赵大明,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什么话都敢直说,这也是一种能力,李涵飞不具备这种能力。那一天的饭吃得很畅快,几个老同学七嘴八舌地说着培训班里的好玩事,谁和谁还谈起了恋爱,他们也向李涵飞打听在理发店的工作是什么样的。赵大明点了几瓶啤酒,李涵飞不怎么会喝,但还是喝了一瓶。赵大明一个人喝了三瓶啤酒,有些醉意,李涵飞和长生果一起送他回家。外面的风已经有了凉意,被风一吹,赵大明清醒了些。“明年我们也要分配了,希望我也能分配到绮美,和你一道工作。”“嗯。”李涵飞知道绮美只能有三个师傅,但他不好意思让赵大明扫兴。
很快,李涵飞到绮美都要满一年了。李涵飞这两天经常想起来绮美的第一天,他在门口碰到徐师傅,徐师傅把他领进这间小小的店面。这一年的时间过得飞快,这条新闸路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永远是一副灰扑扑的样子,好像只有行道树和路人的穿着显现出一年四季的变化,这一年,李涵飞和徐师傅、老李师傅的配合也算得上默契,相安无事。
这天,徐师傅兴冲冲地对李涵飞说,准备给他报名迎五一的青年比武大赛。李涵飞说,“可是我不会武术。”徐师傅笑得前仰后合,“这是青年技术比武大赛,选拔各行各业人才的。”徐师傅拉着李涵飞说,“本来没有给我们绮美名额,还是我专门为你去争取来的,我问区里多要了一个名额。这次比武,只有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同志可以参加,不然我也报名了。”李涵飞还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竞赛,他甚至有点害怕。徐师傅鼓励他,说这和平时给客人剪头发没什么两样,让他这两天抓紧练练,离比赛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不要犹豫了,报名表我都帮你填好交上去了,我们绮美好久没参加这种比赛了,你也代表我和老李,代表我们理发店。”李涵飞不好再推脱,答应徐师傅他会好好准备。
比武大赛这天清晨,李涵飞早早地就起床了,他对着镜子仔细地洗脸、梳头,换上一件新的衬衫。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像他读书时要去参加期末考试的感觉,他最害怕考试。今天绮美依旧营业,徐师傅和李师傅坚守岗位,不能陪他一起,这样也好,两位老师傅如果去了,李涵飞可能会更紧张。
比赛的场地是区里体育馆的室内篮球场,李涵飞登记了自己的姓名,拿到一张赛程安排表和一个编号。他看了看,自己参加的是上午11点的“比武”。李涵飞带着方师傅送他的那套工具,这工具像是他的护身符,给他带来些许勇气。李涵飞在来参赛的选手里显得特别年轻,他和几个候场的青年坐在一起,大家会互相问问工龄、在哪个理发店工作等等,当别人知道李涵飞刚刚二十出头,都显得很惊讶。“你们理发店只有三个师傅?那也只有你符合年龄了。”“蛮好的,这也是个机会,来锻炼锻炼。”对方的语气让李涵飞不悦,好像还没比赛,就给他颁了一个安慰奖。李涵飞笑笑,没有说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像平常那样就好了。
11点缺五分钟,一位工作人员让大家排好队,一起进入比赛区域。区里一共有八人参赛,每个人面前放着男式、女式两个发型头模,他们需要剪一个男士发型,再做一个女士烫发造型,五位评委会根据用时、技术、最终效果来进行打分。站在比赛区域,李涵飞反而镇定了,前面放的发型头模,让他仿佛回到培训班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发型头模比真人好剪,他们有统一的尺寸,有一样的五官和表情。李涵飞发现,给真实的顾客剪头发,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每个人的长相和气质都是那么的不同,而一个好的发型有时是能更凸显顾客以往的气质,锦上添花,有时是能从外貌上完全改变一个人,这取决于顾客的需求。而发型模特没有灵魂,只是展现理发技术的工具。
李涵飞把精神集中到双手,忘记自己正在比赛上,也无暇去关注身边的对手进行到哪一步了,他很快地完成了他的两个作品,举手示意,没想到他竟然是最早完成的。刚刚对他掉以轻心的对手看到李涵飞这么快就做完了发型,明显乱了阵脚。李涵飞回到等候区休息,这一场次的成绩要稍后公布。为了以示公平,比赛请来的评委都是市里的,以免本区的老师傅偏袒某家理发店或某个选手。五位评审根据每个单项给每位选手打分,因为参赛者不少,打分的过程也持续了十几分钟。
本来李涵飞也在看台上留意着评委打分,但是距离遥远,看不清评委写的分数,他就作罢了。有几个选手特地跑到下层离评委席比较近的地方看结果公布。李涵飞正准备收拾东西出去吃个午饭,突然有个工作人员喊,“8号,8号小李在不在?”“我在。”李涵飞举手示意。“跟我一起下去领奖。”工作人员说。李涵飞吃了一惊,可是工作人员没有和他多说,又喊了另外两个人,也是去领奖的。李涵飞想,或许他幸运地拿到一个三等奖,那也不错,可以把奖牌放到店里,也算没有辜负徐师傅为他争取来的这次机会,没有空手而归。
让李涵飞没有想到的是,他拿的是一等奖,站在他身边的两位获奖者,都看着比他大十来岁。“小同志,你工龄多久?”“两年。”李涵飞把培训班的时间也算上了,给他颁奖的这位领导有点惊讶,他说:“一般来参加比武的青年工作者也有五年十年的工龄,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技术就这么过关了。”几位评委都向李涵飞流露出赞赏的神情。“年轻有为,后生可畏。”长这么大,这是李涵飞第一次得到这么正儿八经的荣誉。他接过奖牌,和另两位获奖的青年站在一起,有位摄影师给他们照了相。“这位同志,我是晚报记者,能不能采访你几句?”李涵飞被拉住接受采访。“我,我不怎么会说话。”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没关系,简单说两句就行。你此刻的心情怎么样?”“我很激动,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青年比武大赛,没有想过能得奖。”记者推了推眼镜,说:“小同志,你讲得不是蛮好的吗?你觉得为什么这次你能获奖?”“首先肯定是要感谢几位师傅对我的教导和培养,其次,我想应该是我对理发这行比较感兴趣。比赛的时候,我抱着平常心,就当平时在工作。”
记者说:“那看来你平时对待工作也是很一丝不苟的,五一劳动节将近,你有什么想对广大的青年劳动者说的?”李涵飞想了想说,“其实,我也没有特别的话。就是那句大家都很熟悉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无论你是在什么岗位上,都要抱着学习的心态、认真的态度,就一定能干好自己的工作,为更多人服务。”记者对李涵飞说:“你说你不会回答,我看你回答得都挺好。”记者又问了问李涵飞的培训和工作经历,还问他工作中有没有碰到过难忘的事,记者让摄影师给李涵飞单独又拍了几张照,临走时他让李涵飞留意五一的晚报。
李涵飞拿着奖牌直接去了绮美,徐师傅和老李师傅特别激动,拿着奖牌给顾客看,还说要找个地方把奖牌展示出来。“小李,你真的为我们争了口气,以往区里的比赛,都是那几家大理发店派出的选手得冠军的,没想到这次我们绮美一鸣惊人。”这还是李涵飞第一次听到老李师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平时的他总是不苟言笑。徐师傅让李涵飞把奖牌先带回家给爸妈看看,第二天再带过来,他要放在店里当“金字招牌”。
李涵飞把奖牌带回家,母亲大呼小叫起来,“你去参加这么重要的比赛,怎么也不告诉我们?”“只是区里的比赛,师傅说让我去锻炼一下,我也没想到能获奖。”“哎呀,这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得的奖牌,还是第一名。”母亲拿着奖牌看了又看。“王美珍,你当儿子拿回来的是奥运金牌?”父亲开玩笑说。“你懂啥?我这是激动呀,在我心里,儿子这块奖牌比奥运金牌还重要。”母亲又转头对李涵飞说,“当初我怕你学理发辛苦,看来你这次还真的选对了。”“也不是我选的,主要还是看分配的。”“那就是分配对了。”母亲拿着奖牌说要去隔壁弄堂给小姐妹们都看看,“小飞以前读书成绩一般,人家孩子拿奖状,没他的份,这下好了,我也有东西可以扎扎台型了。”母亲还问李涵飞,这个奖状能不能不拿去理发店,就挂在家里。
母亲走了,父亲说,“你看,你妈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夸张?”“太夸张了,只是一个小比赛,搞得我都尴尬了。”“不过,这确实是件开心事,说明你这一两年学得不错,没有白费功夫。你还年轻,有机会多去试试,也没损失。”
本以为这件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没想到五一的时候,父亲在晚报上读到了那篇采访,本来李涵飞早就忘了这件事,他不喜欢读书看报,偶尔随便翻翻晚报,都喜欢直接翻到后面的民生新闻当成故事看。“小飞,快过来。”父亲叫他。“你看,你看,这不是你吗?”父亲把一叠报纸塞到李涵飞手中,他一看,报纸上还登着他的单人照片,真的是自己。原来,那天的记者是采访了好几个区的比武大赛,写了一个特稿,其中一个就是表扬“青年理发师”李涵飞的,小标题是《最年轻的比武冠军》。
“你看,这里面写你脚踏实地,在理发店服务社区的老年人,还写你年轻有为,一举夺魁。”李涵飞读了读这篇报道,基本属实,还引用了几处他那天采访时说的话。“这个记者文笔真好,把你写成了典型人物,还说你是榜样,号召青年工作者都向你学习。”“哎呀,我哪是什么榜样,他写得太过头了。”这件事情让王美珍高兴了一个礼拜,她把这张报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还打电话给李涵飞的外公外婆,舅舅姨妈,“我们小飞上报纸了!还是晚报!”母亲一晚上就将这句话重复了好多次,李涵飞耳朵里都要生茧了。
晚报几乎是家家户户都读的,单位的书报栏里也必定有这份报纸。所以这几天,好多人都打电话给李涵飞,说在报纸上看到他了,弄堂门口管公用电话的爷叔一天要来喊李涵飞好几次,爷叔说,“你现在是出名了”。 方师傅、赵大明、阿三、胖子,还有几个算不上熟悉的老同学,都打电话来恭喜他。李涵飞上新闻了,不仅仅是出现了一个名字,更有千把字的报道,短短两天就成了弄堂里人尽皆知的大新闻。只要李涵飞出门,总有邻居拉着他说这件事,说他有出息了。张家姆妈拉着李涵飞说了好久的话,说从小看他长大,就知道他这个人看着闷声不响,其实勤勤恳恳的,一定会有出息。居委会把这张报纸贴在了弄堂口。李涵飞还专门跑了一趟奶奶家,给她拿了一份报纸。奶奶眼睛老花了,报纸上的字太小,她平时虽然订着报,但不怎么看了。李涵飞倒不是虚荣,只是想让奶奶也为自己骄傲一次。奶奶很激动,非要留李涵飞下来吃饭。
这几天,李涵飞成为弄堂里的大明星,母亲出门都抬头挺胸的,仿佛登上报纸的是她自己。李涵飞当了二十年的普通人,忽然变成了“榜样”,他很不习惯,认定自己配不上。李涵飞这两天好像生活在梦里,他觉得自己太顺利了,很怕老天忽然间收回这种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