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两个月,弄堂里的邻居终于不再将李涵飞当成劳模般看待,他们又去追逐新的话题了,李涵飞终于回归以往平静的生活。马上要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这个时间段来剪头发的人特别多。这一天很忙,客人一个接着一个,李涵飞一看,这一天他剪了十七个客人。临下班时,李涵飞正想赶紧回家洗个澡,徐师傅叫住了他。“小李,你晓得白玫瑰吗?”“当然晓得,南京西路的白玫瑰啥人不晓得,我们区最好的理发店,全上海数一数二。”“是这样的,白玫瑰顾客太多了,尤其是去烫头发的,所以要新招两个理发师。他们领导也去了比武大赛观摩,后面大概是读到你的那篇报道了,和服务公司说想把你调过去。”“啊?这么突然。”李涵飞很惊讶。“白玫瑰是响当当的一块牌子,领导意思是那里的老师傅都很有经验,但是也想引进一些青年人才,所以我来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意愿过去?”“如果我去了,那绮美不是又少一位师傅吗?现在还是最忙的时候。”李涵飞有些犹豫。徐师傅说,“这你放心,肯定会再派一个人来绮美的。”
徐师傅看李涵飞犹豫不决,让他坐下,苦口婆心地对他说,“我晓得你怎么想的,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里,又要再去适应新的工作环境,确实不容易。而且白玫瑰的规模和我们这里可不一样,我们绮美就这么小猫三两只,白玫瑰加在一起有二三十个人。不过啊,如果我是你,我肯定愿意去白玫瑰,那里机会多,用的设备、技术都是最新的。你也不会想一辈子在绮美吧?”“这倒不是,师傅,我确实想过以后有机会去更大的理发店。”“年轻人,总要往高处走。不像我们,马上要退休了,孩子都大了,这辈子基本就这样了。”其实,李涵飞心里也有点舍不得徐师傅和老李师傅,但他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事有什么难决定的。这样吧,明天我打电话给服务公司和白玫瑰,说你愿意去。听说他们还要考核一次,万一考不过,你就继续留在绮美,陪陪我和老李。”“嗯,那好。”“小李,你真的是个好苗子,也是真心喜欢干这个,你不知道每年多少人想去白玫瑰,机会难得。”徐师傅拍拍李涵飞的肩,让他早点回去,具体安排有消息了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回家的路上,李涵飞骑着那台凤凰,买来两年了,他依旧把它当成宝,成色还很新。傍晚五点,阳光依旧毒辣,甚至有点刺眼。李涵飞没想到比武大赛还会有这样的后续,他当然也想过自己有机会去更大一些理发厅,但这肯定是五年、十年后的事了。这件事来得太早太快,他还没想好。他本想去问问沈师傅、方师傅的意见,后来转念一下,要不先去参加白玫瑰的考核试试,就当是长长见识,万一没通过,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徐师傅就和李涵飞说,白玫瑰让他周五早上过去一趟,等于是个“面试”。“你不晓得,白玫瑰里的老师傅,不仅是技术好,有好几个年轻的时候卖相都像电影明星,现在也是腔势浓得不得了,十足的老克勒。你毛头小伙不懂这些,去面试的时候也好好收拾下自己,显得精神点。”李涵飞把徐师傅的话记在了心里。
第一次踏进白玫瑰,李涵飞便被它的派头震撼了。南京西路上最不缺的就是各种高档商店,吃穿用度,应有尽有,不是百年老店,便是驰名品牌,橱窗里展示的羊绒衫、手表、皮鞋皮带,都是最时髦的商品,就连走在南京西路上的人,也都穿着入时,派头十足。白玫瑰在这些商店中,丝毫不逊色,像一个名门闺秀,自成一派。
两块巨大的透明玻璃,让来来往往的行人能清楚地看见店里各位师傅的一举一动,做男士发型、女士发型的师傅各占一边,泾渭分明,师傅们穿着统一,他们的一招一式便是白玫瑰的最佳广告。马赛克瓷砖地板铺开,日本进口的理发椅上坐着男女老幼各色客人,无论几点钟来,店里永远热火朝天,小学徒和修眉小妹穿梭在店里,他们迈着小碎步,让人觉得时间总是不够用。白玫瑰的寻常一天,客人和其他理发店过年前一样多,难怪区里、甚至全上海的理发店都只能望其项背。论地段、资历、规模、白玫瑰都数一数二,它的招牌略显低调,这几个字却依旧构成了南京西路上最闪耀的名字。
李涵飞来到前台,和前台的小妹说他找孙经理,小妹马上把孙经理喊了出来。孙经理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这是他的待客之道。如果别人不说,李涵飞一定看不出来孙经理是在理发店工作,他穿着西装,称得上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流露着一种凡事尽在掌握中的自信从容。孙经理带李涵飞绕过前台,向店内走去。前台的屏风背后,还别有洞天,一个气派的旋转楼梯在挑高的大堂里占据中心,通往二楼。孙经理细心,留意到李涵飞看着旋转楼梯,便对他说:“好看吧?这是我们前几年装修时特别设计的,不过二楼倒没什么花头,就是办公室和休息室,也不让顾客上去的。”李涵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经济理发店和绮美,和白玫瑰一比,它们显得有些登不上大雅之堂,可李涵飞却很怀念在它们的市井气和在那里度过的时光。
孙经理带着李涵飞走到一个空着的理发座椅前,对他说:“上次比武大赛我去观摩了,对你有印象,但是上次人太多,距离太远,看不清楚,等会我请两位‘顾客’过来,你再剪一次,让我好好看看。”原来,孙经理口中的顾客,是一个小学徒和一个修眉小妹,孙经理说,原来白玫瑰是不招学徒的,从顾客进门开始,无论是洗头、修面、理发,都由理发师傅接待,但这样一来,效率难免就提升不上来。“去年我们做了改革,引进了学徒,但是这里的学徒其实更像是理发师的助手,帮忙洗头、整理工具等等,师傅也没时间教他们理发,做几年可以转去其他理发店。”孙经理又让李涵飞观察这里的十来位理发师,“发现没,我们这里的理发师最年轻的也快四十了,年纪大的两位师傅都快六十了。这次能让你过来‘面试’,也是我们的一大改革。现在顾客都喜欢赶时髦,我们也想与时俱进,逐渐引入年轻理发师,也能吸引多一点年轻的客人。”
李涵飞给小学徒剃了三七开,又给修眉小妹修了头发,用卷发筒做造型,吹了一个大波浪。李涵飞做发型的时候,孙经理就在一边站着看,旁边的两位老师傅也时不时将目光瞥过来,白玫瑰要招这么年轻的理发师,会不会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他们心里难免犯嘀咕。
李涵飞做发型时很认真,孙经理也没有打扰,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李涵飞的发型还没做完,孙经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打定主意要了这个后生。做学徒,显然李涵飞年纪大了,做师傅,又太年轻,但他沉稳、专注、话也不多,技术不能和干了四十年的老师傅相比,但也已经算得上娴熟,更可贵的是他不是照本宣科,能有自己的想法。这些年,孙经理见过数不清的学徒和年轻理发师傅,他最不喜欢那些油嘴滑舌的小猢狲,眼神飘忽、站没站相,显然只是想随便找个事做,没有把这行当成一个事业。孙经理心里还有一个小盘算,他见李涵飞长相英俊,皮肤白、浓眉大眼高鼻梁,身材清瘦但挺拔,一副“山青水绿”模样。他暗自思忖,“我们这一行,帮人家做头修面,自家的样子也要清爽、登样,这样才能吸引顾客。”
面试完了,这件事情基本敲定了,孙经理说他会再打电话和绮美、服务公司都说一下,下周李涵飞办好手续,人就可以过来了。李涵飞几乎不敢相信,过了短短半天功夫,他真的能来白玫瑰上班了。但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和喜悦,心想,等服务公司正式给他通知了,他再和父母说也不迟。很快,徐师傅就接到了孙经理的电话和服务公司的通知,他半是激动半是不舍地和李涵飞说,让他赶紧再去一次服务公司办手续,把劳动档案可以转去白玫瑰了。“我也算带过不少徒弟,比较正规的算起来也有十多个,你是最有出息的。”徐师傅感慨地说,“虽然你来了没多久,但我们也算培养出了革命感情,要让你走,我是真有点舍不得。不过,我们也是真心为你高兴。”徐师傅压低了声音,对李涵飞说:“你别看老李平时闷声不响的,昨天他和我说,你是真的了不起,这么短时间,从培训班到绮美又去了白玫瑰,三级跳,这是多少人五年十年都盼不来的。”李涵飞听了,心里挺感动的。“徐师傅,要是没有你帮我争取到青年比武的机会,我也不可能现在就去白玫瑰,真的要感谢你。”“就我们这关系,客气话不用说,你以后能好好干,我和老李肯定也为你高兴。”
李涵飞兴冲冲地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沈。他顾不得还有客人在做头发,拉着老沈说,“沈师傅,我考上了!”老沈听了一头雾水,问他“考上啥了?考大学?”李涵飞说:“我去白玫瑰面试了!考上了!”老沈听了,也跟着激动起来,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拍着李涵飞的肩膀说:“哎呀,这么大的事体,你怎么事先不说呢?你学出师了。我这师傅没白当!”李涵飞说自己没想到能成功,只想去试试,所以没有对任何人说。他滔滔不绝地和老沈诉说他去白玫瑰的经过,比武大赛怎么让白玫瑰的领导留意到他,孙经理问他问题的时候他有多紧张,直到孙经理让他剪头发的时候,他才慢慢镇定下来。“经理问我在啥地方拜师学艺的,我讲我老早跟着我们弄堂的扬州师傅学的!”
傍晚时分,这是弄堂里最热闹的时间段之一,孩子们早就放学回家了,急冲冲在作业本上“鬼画符”,然后便趁着天没黑叫上三五小伙伴,在弄堂里玩耍,男孩子们打弹子、飞香烟牌子、抽贱骨头,小姑娘跳房子、跳橡皮筋。暑假临近,孩子们仿佛已经提前进入放羊状态,在弄堂各处追追打打,一直要持续到此起彼伏的“某某某,好回来吃夜饭了”的声音响起。李涵飞绕开三五成群的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走。
家家户户都在烧饭,洗菜的水声、切菜和炒菜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各种食物的香气形成一种过分浓郁的复杂气味,让任何走在弄堂里的人都有一种应接不暇的感受,眼睛看不过来、耳朵听不过来、鼻子也闻不过来。李涵飞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楼下灶披间烧晚饭。油锅里爆香着蒜末,母亲麻利地倒下一小筐崇明矮脚青菜,劈里啪啦的声响,仿佛在放微型炮仗。
“妈,我考上了!”李涵飞大声地说,无奈他的声音比油锅还是略逊一筹。
“啥?”母亲的注意力正在自己手上,她用锅铲翻炒着青菜,有一片菜叶掉了出来。
“我要从绮美转去白玫瑰了!” 李涵飞赶紧又凑近重复了一遍,这次母亲听清了,她赶紧关上火,锅里的青菜才刚刚断生。“特级理发店,白玫瑰。”李涵飞略带骄傲地说,“刚刚回来,我已经去告诉沈师傅了,他是我的‘启蒙老师’。”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语气和母亲说话,从小他就寡言,母亲总开他玩笑,说他“惜字如金”。尽管母亲很宝贝这个儿子,但在他们老一辈人的观念里,当理发师始终不如在工厂、粮油店光鲜。
上次李涵飞拿了区里比武大赛冠军,才让母亲的想法开始动摇了。李涵飞的父亲也经常劝她,总说理发店也是国营单位,以后也可以拿三十六块一个月,本质上和他们的弹簧厂也差不多,他还说,时代不一样了,去工厂未必就高人一等。王美珍想,“时代”,好大的一个词,她经历过一个“时代”,狂热、无序、变化无常,人们总把“阶级”、“理想”、“敌人”这样的词挂在嘴边,那是一个很难用三言两句讲得清楚的时代,却把他们这代人青春最好的年华都搭在了里面。儿子会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新时代?她不知道,自己已是半老徐娘,她只希望儿子能找份安稳工作,结婚生子,她就心满意足了。“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新时代,她不想再经历,或许也只有让儿子自己去经历了。
母亲楞了一会儿,说李涵飞“不懂事体”,怎么能空手去感谢老沈。母亲把锅铲塞给李涵飞,“你再翻几下,好了就盛出来”。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风风火火地上楼,让李国强赶紧去买点熟食,又差李涵飞再跑一趟,晚上叫老沈来家里一起吃个便饭,当是“谢师宴”了。
以前,李涵飞老听弄堂里的大人嘎三胡,他们说,孩子的性格总和父母的相反。比如后弄堂的招娣,父母两人都老实本分,勤勤恳恳,结果却把她生得天不怕,地不怕,十几岁就成了“拉三”;又比如旁边支弄的小杰,父母三天两头吵架摔碗,搞得他从小性格懦弱,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李涵飞不太喜欢听这些故事,因为讲故事的人总是流露出一种高人一等的鄙夷,他知道自己很可能也是他们口中某个故事的“主角”,而这些故事也往往为了追求戏剧性,比现实夸张不少。
可李涵飞有时也难免琢磨这个问题,自己的性格到底像谁。母亲在弄堂里有个绰号,“喇叭”,这倒不是一个完全贬义的词,母亲直肠子、嗓门大,有些时候甚至有些热心过头和聒噪,她热衷参与街道工作,在里弄妇女群体中有一定的号召力。在家里大小事务上,母亲也有绝对的话语权,相比之下,父亲就寡言很多,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抽烟、看书,每月工资按时上缴,剩下十块钱零花。不过按母亲的话来说,这十块钱也给多了,“他都在家里吃饭,不用出买菜钱,也不出去应酬,哪里有花钱的地方。”父亲对这个说法也默认了。李涵飞从小到大的许多决定,都由母亲说了算,父亲一般不会持反对意见,李涵飞自己因为是小孩,更没有资格发表意见,久而久之,父子两人都习惯了家里由母亲主导。当邻居笑老李是妻管严时,李涵飞父亲也一笑了之,可有人说“喇叭”是“雌老虎”时,老李就会义正言辞地进行纠正。就这样,李涵飞长大成人,性格也基本成型,他觉得自己其实遗传了父亲的性格。母亲总恨铁不成钢地说,这父子俩一模一样,两个闷葫芦。
和老沈的这顿饭,每个人都吃得酣畅淋漓。父亲特地骑脚踏车去买熟食,去得晚了,好多熟食已经售罄,还好买到了白斩鸡、爆鱼和酱牛肉。李涵飞去给方师傅打了个电话,报告这个喜讯,回来就在门口路灯下支起一张小方桌,母亲炒的几个家常菜和熟食一起,摆了满满一桌,父亲还开了一瓶黄酒,简直赶上了年夜饭。路过的邻居不少闻香而来,问老李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像招待贵客一样。老李笑笑,说“沈师傅就是稀客、贵客。”盛夏时节,母亲端来一盆盘香,放在桌子底下,盘香的白烟缓缓从脚边升起,有一种熟稔的感觉,味觉也是记忆,蚊香一点,关于夏天的回忆就都来了。晚风习习,傍晚不像白天那般炽热,让人浮躁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这一天,看似平凡,却也堪称是李家二十多年来的一个大日子了。
这一周,是李涵飞在绮美的最后时光了。徐师傅和老李师傅都对他特别好,让他更加舍不得离开。那天,一直来找李涵飞剪头发的老陈爷叔又来找他,才知道他马上要离开了。“小李,我们刚刚熟悉,我这一年来绮美三四次,应该找的都是你吧。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爷叔对李涵飞说。“正好有个机会。”李涵飞边给爷叔围上理发围布边说。“老陈,你不晓得,这个白玫瑰有多少难进,这次我们小李可以调过去,也是给我们绮美增光添彩了。”徐师傅自豪地说,“你看到我们门口那个奖牌没?小李参加青年比武大赛赢的,和他一起参赛的青年理发师,也都有十多年工龄了,但都输给他了。”“小李,没想到你这么厉害。”爷叔对李涵飞说。“徐师傅有点夸大了,我只是运气好。”李涵飞谦虚地说。老陈走的时候特地对李涵飞说,有机会去白玫瑰找他。
临别时,徐师傅拉着李涵飞,语重心长地让他以后在白玫瑰好好干,以后当上海一流、甚至是全国一流的理发大师。徐师傅拿了两盒杏花楼的点心给李涵飞,说是想了半天,也没什么礼物拿得出手,他专门去买了两盒点心,让李涵飞带去白玫瑰,分给新同事吃,“你这个人都蛮好,就是有时候脾气太直,不会拐弯,拍马屁的话更是一点也说不来。你的技术没问题,去了新地方,要和大家搞好关系。”李涵飞推托着不肯拿,徐师傅说这两盒点心是用来换李涵飞的奖牌,这笔买卖划算,李涵飞这才拿下来。他没有想到,老李师傅也给他准备了礼物,老李师傅给李涵飞准备了一本软皮封面的本子,“小李,礼轻情意重,我这个人也不太会说话,以后你到了白玫瑰,肯定也要记录每天做了几个发型,你就记在这个本子上。”那天晚上,李涵飞请两位师傅在绿杨邨吃了一顿饭,三个人就此别过。
过了周末,李涵飞就要去白玫瑰报道了。他要去白玫瑰上班的消息,不胫而走,他不知道是母亲说的,还是老沈或者老沈的顾客说的。总之弄堂里没有什么秘密,况且这也不需要保密。左邻右舍的小姑娘,一听说李涵飞要去白玫瑰理发厅了,都有些激动,叽叽喳喳嚷个不停,去白玫瑰做一次头发,可是一桩很正式、甚至有些奢侈的事情,有时候要一口气花掉半个月的工资。弄堂里,有一个姑娘刚刚结婚,出阁那天请了白玫瑰的师傅过来做新娘盘头,被邻居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扎足了台型。
其实,在弄堂里,也有几个女孩对李涵飞有点意思,可能是觉得他和那些喜欢打打闹闹、动不动就满身臭汗的青春期男孩不同。但李涵飞好像在男女感情方面特别晚熟,加之他脾气古怪,沉默寡言,对女孩们的殷勤始终没有丝毫察觉,搞得她们觉得很没劲,久而久之对他的热情就慢慢冷却。
这一天,李涵飞很早就起床了,就着玫瑰腐乳和斜桥榨菜,稀里哗啦地喝下两碗冷泡饭,用冷水仔细揩了面,就准备去上班了。他骑着凤凰,灵巧地穿过弄堂里来来往往倒痰盂、买早饭、从老虎灶回来手里拎着铜吊的阿姨爷叔,出了弄堂口,朝南京西路白玫瑰方向骑去。马路两旁,梧桐树绿叶成荫,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李涵飞身处自行车的车流中,心中无限期待,他觉得自己意气风发,这是他之前去学校读书时从未有过的心情。
到了白玫瑰,孙经理让李涵飞先去换套衣服。“我给你申请的工服,你看看尺寸合适吗?”白玫瑰的工服,清一色的白衬衫、灰西裤。 李涵飞换上工服走出来,早来的男女客人都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礼拜一上午,理发厅生意并不特别好,多是些退了休、有闲钱、过去有身份的老年人,他们不想周末过来人挤人,特地选的工作日来。
“每个顾客都有自己的习惯,什么时间来、找哪个师傅、做哪个样式的头发。年纪越大,这些习惯越固定。年轻的客人喜欢赶时髦。”孙经理小声对李涵飞说,“平时要注意多观察,哪怕客人一个表情,你也能知道他满不满意。”
“好的,我会记牢的。”李涵飞严肃地回答。
孙经理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笑了,“倒也不用这么紧张,做一段时间就能上手的。我带你去见你师傅。”孙经理看人眼光毒辣,他相信李涵飞很快就能青出于蓝。
孙经理把他带到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面前,说:“三毛,别说我不关照你,这是个好苗子,带出来,你就好退休了。基本的发型他都会,万一遇到啥问题,你稍微点拨下就可以。”
三毛生着淡眉、小眼、阔鼻头阔嘴,头发稀疏。看来他脾气温和,对这个有些戏谑的别称坦然接受。他笑了笑,问“叫啥名字?”李涵飞还没张口,孙经理先说话了,“他还没另外取名字呢!”孙经理转过头对李涵飞说,“到了白玫瑰要另外取个名字,方便客人记,有些客人记不住工号,这样客人下次来还能记得找你。我给你想个注定能一炮而红的好名字。”
孙经理想了几秒钟,问李涵飞,“叫小白龙好吧?你皮肤生得白,名字里又有飞,飞龙在天,好意头,以后必定要发达的。”孙经理对自己取的这个名字相当满意。
“孙经理,你这个名字取得有水平,早知道我儿子的名字找你取了。”三毛开起玩笑。“这个名字好,不像我们当时来不懂,都是弄堂里的小名直接拿过来叫。”
孙经理问李涵飞意见,李涵飞点点头,一个代号而已,叫什么他都无所谓。
“小白龙基本功可以的,跟着正宗扬州师傅学的,在绮美也锻炼了一年,我已经帮你考察过了。”孙经理对三毛说。
“孙经理眼光,我一百个放心。
到白玫瑰的第一天,小白龙就发现白玫瑰和绮美截然不同。绮美一共只有三人,而李涵飞想要融入白玫瑰,第一步就是要了解复杂的人员结构,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际关系,它像一张网,看不见却无处不在。李涵飞很怀念在绮美时的简单,他和喜欢开玩笑的徐师傅、惜字如金的老李师傅,组成了默契的三角结构。他想,怪不得教科书上说三角是最稳固的结构。
白玫瑰人员构成就显得复杂得多,孙经理原本也是理发师出身,但现在他是白玫瑰的“大管家”,负责统筹店里的大小事务,从接待顾客、招聘新人到采购设备,他像一个指挥家,用那时时髦的话来讲,这是一个管理型人才。白玫瑰最受人尊重的就是十位大师傅,都有二十年以上的理发经验了,五位做女士发型,五位做修面及男士发型,另外还有五位小学徒和三位小妹,主要负责替客人洗头。白玫瑰的洗头也别有讲究,附赠一套简单的肩颈按摩,让客人身心放松。如果有女士需要修眉、开面,那就要找几位小妹了。小妹是店里的统一称呼,其实她们也都比李涵飞大,最小的二十五,最大的快三十了,但老师傅都统一叫她们“小妹”。
李涵飞本以为所有的理发师傅都像他之前碰到的几位师傅一样和善,但他到白玫瑰的第一天,就碰到了下马威。“你就是小李?”这位老师傅李涵飞还不认识,他只好说:“对,我今天第一天来白玫瑰上班。”“你这么年轻,我以为你是来给人洗头的。”这位师傅讲话不好听,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人家都叫我老法师,我在白玫瑰四十年了,没有什么头发我剪不来的。”“有机会向你多学习。”李涵飞说了句客套话。“不是我吹牛,想和我学的人多了去了,从这里可以排队到人民广场,我这把年纪可不高兴带徒弟了。你就跟着三毛随便学两招。”李涵飞不知道怎么接话。他上下打量李涵飞,说:“时代不一样咯,老早要进白玫瑰,那可是要千挑万选,层层过关,不像现在,啥人都可以来。年轻化、年轻化,年轻人有我们这种老师傅几十年的功底吗?我看以后啊,阿猫、阿狗都能来剪头发了。”老法师像是对李涵飞说,更像是在讲给顾客听,弄得场面很尴尬。还好,有一个老法师的熟客来找他,他马上换了一种表情,迎了上去。“阿姐,长远没来了,今朝想剪啥发型?”
李涵飞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还从来没碰到过这样说话刻薄的人,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应对。李涵飞回忆这几次来白玫瑰,并没有和这位老法师打过照面,以前更是没见过,谈不上哪里得罪了人家。或许这就是他讲话的风格?李涵飞想,自己虽然心里不痛快,但初来乍到,也不能和老法师硬碰硬。“算了,难听的话就当没听到吧。”
短短几天,李涵飞就发现,白玫瑰的讲究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孙经理发的这件白衬衫,可不能直接穿,一定要在里面穿好白色汗背心。谁要是被孙经理发现衬衫像咸菜皮,或是上面有油污,那可是不得了的“大罪”。李涵飞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脱下白衬衫洗好,尤其是领子袖口容易弄脏的地方,用洗衣粉仔细搓几遍,拧干,用力抖几下让它尽量平整,再用丫叉头将其晾在家门口的晾衣竹竿上。假使谁的衬衫褶皱多了,也会被孙经理格外关照。李涵飞这才意识到,到了白玫瑰,他就是“小白龙”,一件干净、挺括的白衬衫,也代表着他的清爽和体面。以前,洗衣服这种家务事,都由母亲代劳,等到上班了,李涵飞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不好意思再让母亲洗衣服,尤其是贴身衣物。母亲不了解李涵飞怎么想,调侃说他把这件工服当宝贝。
白玫瑰采用的是轮班制,周末也要上班,才能满足顾客的需要。小学徒们每天八点半到,做准备工作,老师傅们九点到,白玫瑰正式开门,从早上起便是顾客盈门,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但师傅们经常要忙到一点才能吃上午饭。许多熟客都会和师傅预约好时间段,万一没有预约,排队等上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白玫瑰每天都很忙,本是五点下班,但客人一多,六七点下班也是家常便饭。李涵飞最佩服的是孙经理,他几乎记得所有的熟客,能清楚地记得每位熟客找的是那位师傅,脑子里像有一本花名册。白玫瑰的日常,每天都像在打仗,但依旧井然有序。
李涵飞初来乍到,工作当然比从前忙了很多,但他还算习惯,他秉承着多看多做少说话的原则,平时主要和三毛、孙经理说话,其他师傅他还没有一一认全。只是很快,他觉得老法师上次针对他说的那些话并非偶然。这几天就发生了几件小事,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比如有一天,李涵飞让小学徒带某位客人去洗头,老法师居然会“插队”,让小学徒先给自己的客人洗头,搞得李涵飞的顾客很不愉快,问他为什么洗头不分先来后到。李涵飞只能自己给顾客洗头,好不容易才安抚好顾客。再有,老法师说小学徒打扫店面不干净,让李涵飞留下来一起打扫,本来这点小事,李涵飞也无所谓,只是老法师总是故意把他归类为小学徒,并不把他当成理发师,让他心里不是滋味。老法师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避开三毛和孙经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李涵飞也没有和他们说,他不想被人当作小孩,只会打“小报告”。怎么和这些不喜欢的人打交道,这或许就是李涵飞成为小白龙后要学会的第一课。
不知道是不是小白龙挨老法师欺负的事情传到了三毛的耳朵里,有天中午三毛和李涵飞一起吃饭,三毛悄悄提醒李涵飞:“我们店里那个老法师,你应该认识吧,这个人你最好少和他产生交集。”“为啥?”李涵飞问。“有些事体,也不是很方便讲,你待久了自然就晓得了。”三毛三缄其口,“反正听我的,你不会吃亏,我把你当关门弟子,带好你,我真准备退休了。”
小白龙做头发的时候,并不和客人多说话,不像比他早进来几个月的小学徒小六,其实只是负责洗头吹干,但他嘴甜,阿姨前、姆妈后、哄得几个上了年纪的客人开心得不得了,有一两个还说要收他做干儿子,虽说只是嘴上占个便宜,但私下给起小费来却多了五角一块的。国营单位,理论上来说是谢绝小费的,但总有洋派客人喜欢给小费,孙经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多劳多得,以资鼓励了。
关于老法师的事情,还是小六告诉李涵飞的,那天老法师就是把小六喊去给自己的顾客先洗头。“小白龙,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体。”有一天下班,李涵飞和几个小学徒一起扫地、擦桌子、整理好工具,只剩他和小六准备关门。“你说。”“你不要看我才来几个月,我对白玫瑰的各种事体已经看得清清爽爽。”小六故弄玄虚地说,“你说你刚来,为什么老法师总是对你挑三拣四,故意搞出这么多花头精?”“第一天他就讲了,以前都是千挑万选才能进白玫瑰,可能觉得我年轻、野路子,看不上我。”“那就是你太天真了,表面上讲出来的话,怎么能信?”小六戳戳自己的心口,对李涵飞说,“人心难测啊。藏在心里的想法才最阴暗。”
李涵飞知道小六儿也就十六七岁,没想到脑子里想法倒蛮多的,经历过很多人情冷暖似的。“小白龙,虽然你来了没两天,不过我是真心觉得你这个人正派、老实,被老法师这么欺负,也风平浪静,我佩服你。所以才告诉你这桩事体。”原来,在李涵飞来面试白玫瑰之前,老法师知道白玫瑰将再扩招两人,就一直推荐某个人,听说是他亲戚,也可能是收了人家的好处费,总之他和孙经理三番五次地提过。可是孙经理没有理会,甚至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给,估计老法师心里一直憋了一口气,可也不好直接朝孙经理发作。“你来面试的那天,老法师其实就留意到你了。你走后,他跟孙经理说你不好,太年轻,不够格,让孙经理多面试几个人。”后来,孙经理选定了李涵飞,再加上服务公司已经把李涵飞当成青年工作者榜样,这件事情板上钉钉,老法师没法左右,他又开始说些风言风语,小六绘声绘色地转述:“老法师说,你‘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肯定是关系户,假使不是,他把名字倒过来写。他还说,不知道你给孙经理塞了多少好处费,说这件事不应该由孙经理一个人决定。”
“好了,好了,我大概晓得了。”李涵飞越听越来气,但他又很好奇,他问小六,“那你为什么偷偷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我真是关系户?”
“你要是关系户,还用和我们这些小学徒一起打扫卫生?”小六说,“要是你真的给孙经理塞了好处,他只要讲一句话,没人敢这么明面上欺负你。”
“你年纪不大,每天怎么都琢磨这些事情?”李涵飞笑了。
“我喜欢观察别人。”小六忽然推心置腹地说,“小白龙,我把你当半个阿哥,跟你实话实说,我们这种小学徒,说白了就是打杂,也学不到什么技术,我是想在这里偷师几年,自己想办法找找门路,转去其他理发店。其实,我很羡慕你,这么年轻就当大师傅了。”
两人锁好门,李涵飞去推脚踏车,小六步行回家,等李涵飞开了锁,准备走。小六说:“小白龙,你千万别把今天我和你说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就当不知道吧,自己多留点心。”“我知道,放心吧。”李涵飞说,“再说了,这个店里,我还没哪能有空认识其他人。走了,再会!”
小白龙不仅业务知识迅速增长,似乎对人情世故也有些开窍了,很快他就懂得了三毛和小六的“温馨提示”。“老法师”,人如其名,他是白玫瑰最资深的师傅,他总喜欢高谈阔论,不仅喜欢对其他理发店、发型师的水平大加贬低,还喜欢对店里修眉小妹说先不咸不淡的笑话。小白龙很不喜欢这样的人。
小白龙天生性格冷淡,无论是在学校、弄堂还是白玫瑰,对每个人都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其实对周遭绝大多数人,他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即使这样,他还是不喜欢老法师,暗自庆幸孙经理没有安排老法师做他的师傅。想着自己也初来乍到,小白龙决定遵循三毛和小六的叮嘱,对老法师避而远之。
一开始,三毛还是有点不放心小白龙,只敢把比较简单的女士头发分配给他,或者让他帮忙一起烫复杂的发型,小白龙完成得都不错,而且速度很快,连三毛都刮目相看。小白龙才到白玫瑰两个礼拜,就已经开始有客人点名要找他了。那些来做头发的阿姨姆妈,在和邻居亲戚的闲聊中,得知白玫瑰来了一个“卖相好得不得了”的剃头师傅,“简直像明星一样,手势也好。”
“今朝想做啥式样?”这是小白龙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做头发的过程很费时间,短则半小时,电烫更要三四个小时起,那些阿姨闲得发慌,总是要和理发师聊天解闷的,除了坐镇的老师傅,剩下的学徒年纪轻,这些四五十岁的阿姨,总喜欢问些“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暧昧问题,逗得几个小伙子脸红。
小白龙经常被问及这些问题,不过他总是抿着嘴,摇摇头,也不回答,一心一意地摆弄手上的剪刀梳子,提问的客人见问了几次都得不到回答,便也觉得没趣,自然也就不问了。只是下一次来,她们仍是指明要找小白龙。
几个礼拜后,三毛这个师傅的地位都要不及小白龙了,小白龙在每个顾客坐下来时,都会仔细地观察她的长相、气质,圆脸、窄脸、扁头、高颧骨,气质是温婉或直爽,这些不同的特点都适合什么样的发型,小白龙觉得自己像在做一道道题,现在和学校里不一样了,并没有标准答案,小白龙用自己的方法去解答。他在做头发时不分心聊天,出来的效果自然是不错的。再加上他穿着白衬衫的模样,明明应该是还带着点稚气的年纪,却有一种超龄的成熟,这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样子,是最吸引女人的。
李涵飞从小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小时候家里来的亲戚、父母的同事朋友,连弄堂里的左邻右里都对他父母说过,你们这个儿子,真的是集合了你们脸上的优点了。李涵飞母亲浓眉,鼻子高且阔,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似乎太过硬气,不够柔美,但长到儿子脸上却刚刚好,显得棱角分明。父亲高个子,但太瘦了,背有些驼,脸色也有些苍白,总显得有些羸弱。但儿子却只遗传了父亲的高个子和白皮肤,人虽然也瘦,但肩膀很宽,背很挺。但读书的时候,这样的“好看”是一个贬义词,让他受到调皮男孩的攻击。
“好看”,是一把双刃剑,对于男人女人来说都是如此。李涵飞深谙这个道理,他真心希望自己能长得普通点,或者说更粗糙一些。他不希望自己在人群中以这种方式过于显眼,甚至格格不入。“枪打出头鸟”,这是母亲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随大流”是母亲这一代无产阶级的护身符。李涵飞也尝试过,大夏天猛晒太阳,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具男子气概,但好像效果甚微,反而晒得头晕中暑,后来他便放弃了。这几年,不知道是因为他长大了一些,还是社会的潮流变了,他的“好看”在他成年后逐渐变成了褒义词。
很快,小白龙就小有名气。到了周末,白玫瑰本来就生意不错,现在更是爆满,其中一半都是冲着小白龙来的。白玫瑰本来的客人,大多是住在附近条件还不错的人家,小白龙成了那些阿姨、姆妈在结伴买菜、烧饭、门口乘风凉、搓麻将时的谈资。她们都说要是自己年轻个二三十岁,有个像小白龙一样帅气的男朋友在弄堂门口等着候着,不要太扎台型。偶尔也会有男性顾客来剪头修面的,专程来看看自己老婆口中的“小白龙”到底是各什么模样。他们到了白玫瑰,找了自己熟悉的修面师傅,还没等开口问“哪个是小白龙”,就立刻知道答案了。因为在清一色的白衬衫、灰西裤里,小白龙实在太出挑了,一眼就能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