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李涵飞如坐针毡，他想变成隐形人，可走到哪里都躲不开同事们的目光。中午他一个人去附近吃面，碰到一个熟人，董阿哥。董阿哥是他们附近两家餐厅的老板，其中一家粤菜馆有点档次，江河逢年过节的公司聚餐，黑皮想就近请客户、合作伙伴吃得好些，都会去董阿哥那里。一来二去，大家也都熟了，董阿哥比李涵飞大个十来岁，除了餐饮生意，还有些其他的投资，生意做得不小，派头一点也不大，中午有时候也在附近随便吃碗面条。午餐时间，餐厅位子紧张，要拼桌。董阿哥招呼李涵飞坐他对面。“小李，你怎么面色不太好？”李涵飞苦笑，讲最近工作不太顺利。董阿哥安慰了他几句。“可能是我不适合做外贸。”李涵飞的猪肝面还没上桌，这家店虽小，但五脏俱全，还价廉物美，是附近上班一族的最爱。李涵飞问董阿哥怎么不在自己店里吃，董阿哥说厨师都在忙午市，他想起自己好久没吃这里的面条就过来了，等会儿下午还要去新店面盯一下装修。董阿哥讲这家新店和前两家不大一样，原来的店适合商务宴请，新的这家他想做得轻松一点，有点像夜排档。尤其是夏天的晚上，点几个小菜、喝点啤酒，不要太惬意。“现在刚开始搞装修，人也要同步看起来了。”董阿哥说，原来上海人吃饭口味都偏清淡，商务宴请吃粤菜的多，这几年五湖四海的人都来了，口味也重起来了。“我想做一个稍微有点格调的‘夜排档’，和马路旁边摆塑料桌椅的那种还有点不一样。”董阿哥是南方人，他对餐饮的热情总让李涵飞想起王大副，有段时间没联系，也不知道他、一枝花和金龙都好吗。“怎么样，你对餐饮有兴趣吗？”董阿哥随口一问。“我？可是我没做过。”李涵飞被问得猝不及防。“我还想找个合伙人，出一点小钱，算是合伙开店。进哪些食材、招什么厨师、做哪些菜，那些我都有经验，就是现在店多了，一家家管不过来，要有个人驻场、帮忙看着。”董阿哥讲虽然两个人不算太熟，但也听黑皮讲起过几次他这个表弟，人老实、卖相好、做事卖力。“一把年纪了，还啥卖相好不好。”董阿哥说今天在店里碰到也是有缘，聊着聊着正好讲起来这桩事，“你放心，我肯定不是骗子。为啥我想让合伙人也出点钱呢？这样他心态也变了，从员工变成老板，会把店当作自己的店，投入的精力不一样。”董阿哥的那碗面快吃完了，他和李涵飞说不要有心理压力，他也是随口问问，身边有几个朋友感兴趣的，他也再去问问。吃完饭，两人各走各的，李涵飞才想起来他没有董阿哥的联系方式，早知道应该问他要一张名片的。
那天晚上李涵飞辗转难眠，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可能是老天给他的提示，送到眼前的一个机会。餐饮他没做过，但是他也想换一个行业了，外贸做了这么多年，做得心力交瘁，心里早就明白自己不是这块料，多年来黑皮也没办法对他委以重任，只能象征性地升个职、加几百块钱工资。董阿哥的话像救命稻草，他急需抓着这根草改变现状。他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和董阿哥说自己有意愿做餐饮，他算了算，这几年炒股时赔时赚，跑掉几支股票能凑出两、三万块，不知道能不能算入股了。这些打算萦绕在他心头，这次他学聪明了，先斩后奏，不再和胡萍萍商量。可他心中又有点内疚，仿佛欺骗了胡萍萍。
李涵飞约黑皮吃饭，兄弟两人好久没有单独吃饭，尤其是上次的事情发生后，两人似乎心存嫌隙，有些疏远。李涵飞因为不知道怎弥补损失，觉得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好意思见黑皮。黑皮也忙，他心想是不是有些事情应该早点告诉表弟，而不是要等他自己领悟。两个人坐下，先是闲话家常，都有点顾左右而言他，讲讲孩子、家里的事情，回避着谈及工作。酒过三巡，李涵飞先开口了，“阿哥，其实这几年我很感激你，我在江河也算见世面了，原来现在生意都是这样做的。”还没等黑皮开口，李涵飞又接着说下去，他怕自己一停下就没有勇气讲下面的话，“我想辞职了。上次的事情，确实我也有责任，我给公司造成损失了。”“要是你这么说，我也有责任的，这桩事情真的是运道差点，不过做生意，总归有输有赢，不可能单单都赚钱的。”“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心里总是过不去。”李涵飞讲，“我可能也不适合这个行当，想趁现在再去外面看看，要是再不下定决心，过两年更难。你看，我白头发都长出来几根。”“你已经决定了？”黑皮问，“也是，其实我也老早看出来了，你对这个行业可能也不是很喜欢。以前你在白玫瑰的时候，讲起理发的事情，眼睛都会发光。人还是要寻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做，否则也不开心。”“唉。”李涵飞苦笑了一下。“假使你已经想好了，我肯定是支持你。我也晓得，这几年你在公司也不容易，老许……算了，不讲他了。你和萍萍讲了你要辞职？”“还没，打算过段时间再告诉她，她啊，你晓得的，要是知道我辞职肯定要发脾气的。我是实在没有精力和她吵了，很多事情吵不出结果的，伤感情。”“也是，不过你也不能瞒太久，到时候被她发觉了，一样要吵的。”“我晓得，我有分寸。”李涵飞心想，到木已成舟了再讲吧。黑皮问李涵飞，“你想好以后要做啥了？”“暂时有个方向，想跟着董阿哥做餐饮。”“怎么会突然想做餐饮的？”“也是凑巧，有天吃饭碰到他，他说要再开家店，想找个人一起，做成像大排档那种感觉。”李涵飞说，“我要是到人家公司去面试，年纪大了、学历不好，肯定是没戏唱的，我本来也是想找点小生意做做，这正好是个机会。”“董阿哥人也蛮好，我们和他也认识好多年了，公司开了之后就在他这里吃，可能这也是缘分。”“我先试试看吧。”李涵飞讲。两人喝掉好几瓶啤酒，后来他们不聊工作了，聊起好多小辰光的事情，李涵飞讲弄堂拆掉后他心里难过很久，好像是家没了，很多往事被连根拔起，无处可寻。黑皮讲，以前弄堂里这么多小赤佬一起玩，花样百出，现在小孩童年苍白，从一个补习班跑到另一个补习班。“还是以前好。”他们碰了碰杯，致从前。
和黑皮、董阿哥两头都讲好了，李涵飞要离职的消息不胫而走。外人看来，李涵飞是引咎辞职、黑皮显得刚正不阿，没有包庇亲眷。李涵飞没有解释什么，如果有人问他，他都说自己想出去做点小生意。艾米和小马舍不得李涵飞，尤其是小马，他问李涵飞怎么走得这么突然。李涵飞把小马当自己人，和他说其实想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这里身份尴尬，新来的员工表面对他客气，实际上都觉得他是“关系户”。“李经理，你不要这么想。一开始下海创业开公司，谁不会找几个自己人？这很正常的。”小马安慰他。李涵飞说不要紧，他现在快走了，也不在乎人家怎么想。“可能我留着也不太公平吧，我走了，黑皮肯定会再招一个称职的经理。”小马本来还想挽留李涵飞，可惜他去意已决，于公两个人搭档好几年，工作上风格相投，于私多亏有李涵飞鼓励小马，他才得以和艾米走到一起。两个人低调恋爱，私人企业倒是没有明文规定说员工不能搞办公室恋情，但他们怕人家知道了讲闲话，说好在公司里保持距离，小马只把这件事偷偷告诉李涵飞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李涵飞讲，“你工作认真，人也正派，以后肯定能出人头地的。”他拍了拍小马的肩膀，北方人重感情，小马说这两天忙，过两天空了一定要请李涵飞吃顿饭，欢送他。
董阿哥的新店装修得也差不多了，门口一排壮观的水缸，将来活鱼、活虾、各种贝类等等都放在里面，变成店里的活广告，让路人走过难免多看几眼。董阿哥说，客人可以来这里选活的水产，称份量现点现做，也可以看菜单点菜，鱼可以做成不同风味的烤鱼，如果选一斤虾，花头多了，椒盐、麻辣、豆豉、蒜香，口味自己选，其他贝类也都是这种做法，简单。“这些菜做起来快速、简单，只要食材够新鲜、调味没问题，不会难吃的。货我都是找铜川路老板拿的，质量有保障的。”董阿哥讲，这家店的目标客群是白领，小康人群，下班后的聚餐、兄弟间的小酌，都可以过来，热热闹闹，所以定价比一般夜排档稍许贵一点，但是也有不少经济实惠的家常菜、主食，反正是丰简由人。李涵飞想起了王大副，金龙也是这个理念，做得红红火火。“董阿哥，这家店一定能做起来。”“成你吉言。”董阿哥说，两个人也不必这么客套，以后都是合伙人，有事商量着来。李涵飞讲，他之前家里装修花了不少钱，目前能拿出两万块，能不能当作本金入股？董阿哥讲可以，以后每个月给李涵飞发固定工资，年底结账，利润按投资比例分，他拿大头，李涵飞拿小头，问李涵飞能不能接受。“不过头一两、年不一定有利润，这个现在还没办法保证。不过如果亏了，有我兜底，另两家店还赚钱的。”董阿哥是个爽快人，李涵飞也不想着一下子赚大钱，两个人一拍即合，李涵飞算正式入股了。李涵飞做好了江河那边的交接工作，艾米已经在张罗招聘新的经理，据说黑皮亲自面试了几个人，都不错，正在优中选优。那是李涵飞最后一天坐在他的工位上，文件都已经整理好，要么归档留给继任，要么交接给了老许、小马，桌子上很清爽，本来他也没有太多私人物品，只有一个茶杯，用了好几年了。其他杂物他收拾好了，放在一个小纸板箱里，先留在了小马那里，万一拿回家，怕是让胡萍萍心生疑窦，哪天有空再过来拿。他抬头看窗外的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还有在楼宇缝隙中的那段黄浦江，江面上船只来来往往，一如往常。傍晚时分，鸽群又在天空中打转，一圈一圈，越飞越低，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些有年头的石头建筑上，光影变幻，让李涵飞看得入了迷，忘记这是他在江河的最后一天。 他走出这栋熟悉的建筑，外面空气清新，甚至有些冷冽，他深呼吸一口，觉得有些释怀，也很坦然，像是终于放下了压在心头沉重的东西。
李涵飞暂时每天像往常一样，按时出门，胡萍萍倒是没看出什么异样了。但是过两天，饭店就要试营业了，五点开始营业，要一直开到凌晨，李涵飞无法再隐瞒。他专门挑了个周末开口，莉莉去学琴了，学琴地方不远，她现在大了，可以自己去了。家里只剩夫妻两人，李涵飞讲，萍萍，我有事情要说。胡萍萍正在看杂志，上面是各种明星八卦和电视剧预告，她说这种杂志当着莉莉的面看不好，影响家里学习的氛围，只能在周末悄悄看。“做啥这么严肃？”萍萍看得专心致志，甚至没有抬头。“我想和你说，我辞职了。”“啊？”萍萍讲，“这种事情不好乱开玩笑的。”“真的。”李涵飞说，“我现在和一个熟人一起做餐饮生意，工资比之前稍微高一点。”萍萍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李涵飞一鼓作气，把话都说了，“饭店下午五点开始营业，要做到半夜，所以我以后也要下午出去上班，回来就很晚了，吃饭什么不用等我了。”“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要这样自作主张？”胡萍萍把杂志扔到一边，“江河现在做得这么好，已经有点名气了，你这个时候走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胡萍萍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不开窍的人是自己的丈夫，“之前单子造成损失，你表哥不是说过好几次，不要你负责吗？这么大的公司，这点损失再做几张单子就补回来了。”“不用再讲这个了，我已经从江河走了，离职手续我都办好了，也不可能再回头了。”“餐饮你会吗？起早贪黑，讲出去也不好听，本来是经理，现在算啥？”“我也投资了一点小钱，能算是个小老板吧。”“你疯了？你怎么还投钱进去，你哪里来的钱？”胡萍萍连珠炮似的发问。“不是用的家里的钱，我最近几支股票赚了一点。我这么大的人，这点事情也不能自己做决定？”“你想自己做决定，你结婚做啥？单身汉最自由，谁管你上不上班、投不投钱？”胡萍萍口不择言，“你做事情为什么不为家里考虑？黑皮那里起码稳定、工资也不低了，你现在投资餐厅，万一亏了、倒闭了怎么办？工资发不出、投进去的本金有去无回，到时候喝西北风？”“董阿哥做了好几家餐厅了，都做得蛮好，否则哪里有钱开第三家？为什么每次有啥事情你都喜欢泼冷水？”“你想得太简单了，生意没这么好做的，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胡萍萍讲。每次夫妻俩吵架都是这样，各说各的，对牛弹琴，双方都在气头上，也听不进去对方的话。李涵飞心里晓得，胡萍萍说的话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但她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为李涵飞想过，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胡萍萍总说，李涵飞在江河做得不开心，是因为他情商低、搞不好人际关系，他说他学不来那一套东西。
“要么我去问问阿哥，看他有什么门路，他认识这么多人，介绍个好工作肯定不成问题。”胡萍萍冷静下来，从实际出发，想找个能解决问题的方式。“不用找他。”李涵飞讲。“你不要觉得没面子，都是一家人，有啥关系。”胡萍萍循循善诱，“阿哥最近升官了，老多人想卖人情给他，帮你安排个工作不成问题的。”“我不想靠你家里人。”李涵飞讲。“什么你的、我的，我阿哥不是你亲戚？你不想靠别人，你当初做啥去黑皮的公司？”胡萍萍冷笑了一声，“你这个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自尊心能当饭吃？”胡萍萍吵架时善用反问句，一句接着一句，让李涵飞喘不上气来。“反正你永远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好好过日子。”胡萍萍总结。“去黑皮那里，不是你替我做的决定吗，你希望我去，你当时觉得我在波特曼拉门没出息。”“你现在是在怪我？”胡萍萍的声音又高了八度，“没有我，你现在能生活得这么好？没有我，女儿能上重点学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哪件不是我在管，你管过了？”“你晓得为啥别人不想管？因为你永远觉得你的想法最好，别人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
两个人争执不休，甚至没有留意到莉莉学完琴回家了。他们赶紧停下，这感觉很奇怪，像是突然被按下一个暂停键。“爸爸、妈妈，我在走廊里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了。”莉莉犹犹豫豫地问，“你们吵架了？”“没有。”胡萍萍勉强保持镇定，声音还有些嘶哑，她问莉莉今天学得怎么样，“还琴”还得好不好？李涵飞回房间披了外套，他想出去透口气。
“莉莉，爸爸带你出去吃。”李涵飞对莉莉说，“你想吃什么？肯德基、麦当劳还是必胜客？”
莉莉开心起来：“真的吗？我想吃必胜客！”
“不许去！”胡萍萍爆发了，大吼起来，把莉莉吓了一跳，瞬间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就知道吃，你去给我练琴。”胡萍萍把气撒在了莉莉身上。
“你生气归生气，对小孩发什么火？”李涵飞也压抑不住怒火了。他本来想带着莉莉出去吃顿饭，冷静下，再和胡萍萍好好谈谈。
“你要出去自己出去。”
李涵飞冲出家门，他骑上摩托车，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风很大，把李涵飞的眼泪吹出来了。他不晓得原来家也可以变成这样一个让人窒息的地方。李涵飞的心一阵绞痛，或许胡萍萍那句话说对了，不结婚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