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蒋梦茹
余其芬2024-03-20 11:5912,923

  遇见蒋梦茹的时候,小白龙已经不是白玫瑰初来乍到的新师傅。白衬衫一年一换,李涵飞也早已褪去了脸上的少年气青涩。“小白龙”的名字,新来的小学徒、修眉小妹可不敢随意地叫,他们都尊敬地称他一声“李师傅”,看着一脸稚气的小学徒,小白龙总想起自己来白玫瑰的第一天,或是更往前些,他踏进绮美的那一天。很多事情或许从很早时就注定好了,比他能记起时更早。

  这两年里,有关小白龙的“传说”总是在各大理发店流传,听说他初出茅庐就得了青年比武大赛冠军,听说他二十岁就踏进人尽皆知的白玫瑰,当的是师傅,而非学徒,技术了得,听说他相貌英俊,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也足以令不同年龄段的女性顾客神魂颠倒,听说他和电视台最红的主持人杨小姐有一段地下恋情,听说他靠杨小姐的关系进了白玫瑰,后来和杨小姐分手,谈了很多女朋友……“传说”往往是这样,和“流言”只有一线之隔,或是夸大了事实,或是真假参半,有好有坏。这些“传说”也通过种种途径流传到小白龙耳朵里,一开始他也想澄清,但这些流言蜚语是被一张张嘴、一条条舌头编织出来的,又被一双双耳朵听去,他也不知道该找谁去说,时间久了,他不想说了,因为总有新的故事会被编出来。杨小姐依旧会大大方方地来白玫瑰做头发,有时一个人来,有时和她的好姐妹华姐一起来,每次杨小姐都找小白龙,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时间一长,人家看小白龙对杨小姐和对普通客人没什么两样,没兴趣多问了。

  小白龙辞去电视台的外勤工作后,老法师总算是消停了一阵子,在小白龙身上,也没有什么班头好让他捉了。那个秋天,白玫瑰招的第二个青年理发师傅也到位了,他叫小林,孙经理本想让书记去当小林的师傅,书记也没意见。但老法师不同意了,他说,在白玫瑰的师傅里,论资历,他老法师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问孙经理为什么不把这个学徒给他带。孙经理说,看老法师平时顾客多,怕他忙不过来,加上他年纪也大了,想让他休息休息。这下,老法师不开心了,说三毛顾客也不少,不是照样带着小白龙。没办法,小林只能被分配去跟着老法师。

  小林比小白龙年长五岁,之前已经在紫罗兰干了好几年,留着寸头,圆脸、眼睛不大,刚结婚不久,他看着要比实际年龄大些,一副老实人的模样,见到谁都喊师傅,连小白龙他都喊“师傅”。小白龙连连摆手说“不敢当”。“其实,我没比你早来多久。你就叫我小白龙吧,大家都这么喊我。”“原来你就是小白龙,我早就听说服务公司的老师说了,久仰久仰。听说你才来就做出不少成绩,我要向你好好学习。”“这边老师傅经验丰富,我也是向他们学的。”小白龙谦虚地说。“好了,好了,闲话是讲不光的,快过来。”老法师看小林对小白龙也毕恭毕敬,觉得他主次不分,心里不是滋味。小林初来乍到,对白玫瑰里的派系之分自然是不了解,来的第一天就在无意中得罪了老法师。

  “唉,我看这小林难熬哦。”那天晚上打扫卫生的时候,小六一边擦电烫工具,一边对小白龙说,“老法师当师傅,和三毛那是完全不一样。你看他今天,处处挑剔小林,说小林以前在紫罗兰学的技术不入流,还说要是他亲自去选人,肯定不会选他来。”“老法师讲话也太难听了,别人听了肯定心里不舒服。”“他这个人就这样。所以孙经理不肯让他带学徒,我听小生师傅说,前几年老法师带学徒的,但是没有一个学徒干得久,老法师把人家当打杂的,最后都闹得不好看,没人肯留在白玫瑰。”“今天估计也是没办法,老法师自己都张口了,孙经理也不好再反对。其实我也不懂,为啥老法师要抢着带人?”“你哪能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懂?你想想看,你来了之后,三毛师傅脸上多少风光,你做得好,大家都说名师出高徒,老法师肯定心里不舒服。再加上三毛师傅和小生、书记关系都不错,这样你们这边就有四个人,但是老法师和建平只有两个人,他肯定要拉人壮大自己的队伍。”“老法师再干几年都快退休了,而且我看三毛师傅从来没想着和他争什么,至于吗?”“现在已经不是他和三毛的问题了,更像是他和你的战争。”“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比他吃香,他的客人也要找你,你说和你有什么关系?”小白龙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两个人都替小林的将来捏一把汗。

  老法师虽然抢着带小林,却似乎对他不怎么满意。每天上班,小林都对老法师唯唯诺诺,生怕自己做错事,惹得老法师生气。老法师每天只分配几个顾客给小林做,而且是最简单的剪头发,有时候甚至说他闲着,让他去给自己的“贵客”洗头。老法师自己做电烫、化学烫的时候,都让小林做助手,帮他递工具,刷药水,上卷发筒,还老是当着客人的面说他做得不好。“新来的,笨手笨脚,啥事情都要靠我教。”小林仿佛变成了老法师用来炫耀自己的工具。小白龙很同情他,毕竟两个人都算是白玫瑰扩编的人员,年纪也相仿,有时中午,趁着老法师和建平不在,小白龙特地叫上小林一起去吃饭。但是小白龙也嘴拙,不知道两个人吃饭要聊什么,于是就把小六、柴爿也一起叫上。有了小六,就一定不会冷场。

  “林哥,来的这几天还习惯吗?”他们每人叫了一客汤面,又点了几个浇头,可以换着吃。“还可以吧,做头发,哪里都一样。”“老法师这个人脾气不算很好,我们都有点怕他,你也不容易。”柴爿说。小六在桌下踢了柴爿一脚,意思是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过去点,踢到我了。”柴爿在这方面脑筋迟钝,还不明就里。“我也习惯了,毕竟此地是白玫瑰,和我们以前的小理发店不一样,师傅肯定要严厉一点。小白龙,你之前也是在小理发店吗?”“对的,我在绮美,那边加上我一共就三个师傅。”“哦,我晓得,在新闸路上。”几个人随意地聊起来,小林问了不少问题,想知道小白龙是怎么这么年轻就进白玫瑰的。吃完饭,四个人一起往店里走去,小林说要买包香烟,让小白龙他们几个人先回。小六偷偷和小白龙说,“依我看,林哥是看着老实,心眼挺多的。”“我看你心眼最多,别老是背后讲人家坏话。”“真的,他让我们先走,肯定是不想让老法师看到我们几个一起吃的饭。”“这也正常吧,老法师看我们几个都不顺眼,林哥估计也知道。”“那他可以直说呀,不用找借口,这个人心思多。”“好了好了,别说了。我看你心思才多,人家说不定是真的是要买香烟。”

  好几个月来,老法师对小林都很一般,还当众喊他“阿木林”。三毛私下说,哪能会有人怎么叫自己的徒弟的,还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老法师有句口头禅,一天恨不得对小林说好几次,“这么简单的事情,你看这个小白龙都会,怎么你不会?你比他还多上五年班。”这句话让小白龙听着也不是滋味,不过他不想和老法师正面交锋,只好当作没听到。老法师做头发喜欢挑顾客,只选他喜欢的,身份比较“显赫”的客人,他把自己不想做的客人都扔给了小林。三毛和小白龙说,有句话说得好,教书育人要有教无类,他们理发是服务行业,也这样,一个师傅最基本的就是不挑客人,这不是技术,是人品。小白龙心想,还好自己的师傅是三毛,要是让他一进来跟着老法师,那估计会打破他对白玫瑰的全部幻想,觉得这个地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虽然三毛跟小白龙说过,他来了这么久了,不用下班再留下来和小学徒、小妹一起打扫卫生了,但小白龙说没关系,站着一天精神紧绷,下班后活动活动也蛮好,三毛便不说什么了。每天晚上,小六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向小白龙提供各种“情报”。“其实,我觉得林哥这个人有点马屁精,那天中午我看到他送香烟给老法师。”“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偏见,为啥老觉得人家不好。他被分配到老法师那里已经很倒霉了,你还要说他。”“但是我真的看到……”“拿根香烟给师傅也蛮正常的吧,可能是两个人抽烟的时候碰到了,也没啥稀奇。”两个人边说边去拿扫帚准备扫地。

  “你们两个怎么不好好劳动,躲在这里偷懒。”每次见到婷婷、秀英她们,小六总爱和她们开玩笑。可这天秀英抬起头,小白龙和小六都发现她眼睛红红的,在哭,脸色难看。婷婷正在旁边安慰她。“出啥事体了?”小白龙问。“没啥,别多问。”秀英拿白手绢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镇定下来,可眼睛还是红的。婷婷倒显得有点慌乱,似乎想张嘴说什么。小白龙看她欲言又止,就说:“有啥困难讲出来,我们都可以帮忙的。”“是的呀。”小六说,“我们天天一道做事情的,又不是外人。”婷婷想说,秀英拉了拉她的袖子,秀英说:“真的没啥,家里事情,不方便说。”“那你们早点回去吧,婷婷你陪秀英回家?今天我们几个打扫就行了。”小白龙说,“秀英阿姐,万一有事情,可以找孙经理帮忙,孙经理不会到处说的。”“嗯,谢谢关心,真的没啥。”小白龙和小六去拿扫帚,婷婷和秀英往外走,小白龙隐约听到婷婷说,“你不说,他只会变本加厉。”“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一个人怎么和他斗。”后来小六说,其实他之前上班时间还看到秀英哭过,但他也不晓得什么事情,不好问。“可能是她家里真的有事情吧,不想说只能算了,我们也帮不上。”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白玫瑰人来人往,有几个小学徒走了,去其他理发店正儿八经地拜师学艺,只有小六和柴爿还在,小六总开玩笑地说,他们两个已经算是资深学徒,也可以收自己的“徒弟”了。转眼过去一年,春节快到了,这是白玫瑰一年里最忙的时节,最近婚宴、寿宴也多,很多人想请理发师到家上门服务,孙经理划定了一个范围,只接附近3公里以内的生意,否则路上花费太久,店里的生意更忙不过来了,他还规定了,所有人只能上午出外勤,中午到晚上留在店里,顾客多的时候要加加班,尤其年前,可能会忙到晚上八、九点。

  小白龙很喜欢出外勤的机会,少听点老法师的风言风语,找他的人本来也多,他经常一个上午不在店里,蹬着他的凤凰上门服务。即使他再宝贝这台脚踏车,也禁不住他天天骑,凤凰老骥伏枥,身上留下了这几年日晒雨淋的痕迹。小白龙到府服务,穿着廉价西装,冬天时外面加件大衣,孙经理说了,出去工作更代表了白玫瑰的形象,小白龙攒了一笔钱,专门买了这件黑色大衣。他到顾客家中便脱去大衣,穿着白玫瑰标志性的白衬衫,天冷套一件羊毛背心,看着清清爽爽,干净利索。冬天天冷,可他习惯了,只有穿着这件衬衫工作时不觉得拘束,最自在,工作的时候全神贯注,感觉不到冷。小白龙做事手脚快,人又长得体面,每次上门服务外,顾客一定会把他推荐给自己的亲戚朋友,生意多到接不完。办婚宴、寿宴的客人一般出手就比较大方,喜欢讨个好彩头,免不了多给些小费,或发个小红包。小白龙一周多跑几次,赚的小费就能抵上工资了,他没有忘记定期给家用,还经常请三毛、小六、柴爿吃饭,自己也偷偷存下不少。

  这天中午,小白龙刚回到理发厅,在二楼员工休息室随便扒了几口饭,就回到楼下开始接下午的客人。有几个客人已经等了个把小时了,在新年前烫一个头,对很多女人来说是过年前的头等大事,无论老少,不少人还是专门请了假过来的。等小白龙的这五六个客人都是熟客,旁边有个年轻女孩有些面生,小白龙也没留意,开始给第一位顾客剪头发。三个发型做完,已经快四点了。

  “来来来,这里坐。”小白龙旁边,老法师殷勤地叫着,堆出满脸笑容。“囡囡,你先剪头发,阿姨等小白龙那边。”这位阿姨对小白龙笑笑,“我么,一直在小白龙这里做头发的呀。记得吗,有一趟,我还让主持人杨小姐插队插在我前面。那天小白龙交关出风头。今天带外甥女一起来,吃年夜饭的时候显得人也年轻点、精神点。”阿姨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小白龙一见是常来的熟客黄阿姨,也朝她礼貌地笑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给上一个客人喷了定型水,用梳子把刚吹的刘海拢了拢。讲起来,黄阿姨原本是老法师的客人,小白龙刚来不久,她转到了小白龙这里,算起来也有两年了。

  “小妹妹,第一次来?爷叔专门让你插队的哦。”老法师说。“谢谢老法师,不然还要等好久。”黄阿姨说。“没关系的,大家都是熟人。而且她这个只是剪一剪,快。”老法师客气地说。年轻女孩坐下了,由老法师给她剪头发。黄阿姨也顶着一头刚洗完、毛巾包着的湿漉漉的头发,一屁股坐在小白龙面前日本制造的“飞发椅”上,和年轻女孩并肩。“我么,你最清爽了,还是老样子,后头稍微短点,前面刘海帮我吹得高一点,越高越好。”黄阿姨很健谈,说话像连珠炮,小白龙心想,要是黄阿姨也和自己住一条弄堂,估计王美珍“喇叭”的绰号就要拱手相让了。黄阿姨最喜欢讲家长里短,讲自己的老公、两个儿子都不争气,不像姐姐以前读书的时候成绩就好、长得也漂亮,姐夫一表人才,还出国进修了,所以养出来的女儿也是大学生。小白龙对家长里短没什么兴趣,偶尔附和两句,专心地给黄阿姨做她的头发。黄阿姨正说得起劲,在小白龙这里做头发对她来说是一种享受,也是一年仅仅几次的休闲娱乐活动,她丝毫没有注意外甥女那边。

  忽然间,“嘭”的一声,店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小白龙把旁边的老法师一把推开,黄阿姨的外甥女也从理发椅上弹起来。

  “哎哟喂,哪能了?吓死我了,你做啥?”黄阿姨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店里的师傅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往小白龙、老法师这边看过来。孙经理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也三步并作两步,闻讯而来。黄阿姨的外甥女背对着镜子,眉头紧蹙,一脸怒气。

  “老法师对小姑娘动手动脚,我看不下去了。”小白龙对孙经理说。

  老法师自知理亏,但一看孙经理来了,旁边又这么多人在看,他做贼心虚地大声嚷起来,“瞎讲有啥讲头,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心里最清爽。”小白龙冷笑一声,眼睛盯着老法师。

  老法师明显有些慌乱,他没见过小白龙这样,他仗着自己是白玫瑰岁数最大的师傅,喉咙比别人都响,他让小白龙有事情出去说,“不要以为你现在人气旺,就不把我们这些老师傅放在眼睛里,还能这样含血喷人。”小白龙不理他,老法师气急败坏,阴阳怪气地说:“你每天这么多客人,小姑娘、老阿姨、还有电视台主持人,不知道你忙不忙得过来?”

  小白龙一听,老法师胡言乱语地泼脏水,更生气了,朝他脸上就挥了一拳。小白龙年轻气盛,老法师被打得一个踉跄,扑到在椅子上。孙经理立刻上去拉住小白龙,好言劝道:“老法师是不应该,有事情等会说,店里这么多客人看着不好,让人看了要笑话的。”

  “经理,这个师傅刚刚是摸了我脖子、肩膀好几下。”黄阿姨的外甥女走过来对孙经理说。她看着二十左右,头发还是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因为生气脸有点红,显得非常狼狈。老法师从椅子上爬起来,建平要去扶他,被他推开了,他恶狠狠地朝小姑娘看过去,嘴里骂骂咧咧,小白龙往前站了一步,挡在女孩身前。“我看你们是唱双簧,小白龙,你不简单。”老法师看证据确凿,但嘴巴里还要逞能,他不干不净地骂着,说他不在这种地方再做下去也没意思,他不做了,朝二楼的员工休息室走去。孙经理跟了上去,其实他心里老早知道老法师的为人,但是他想着,老法师有市里的关系,不好随便动,只能不软不硬地说他,让他各方面收敛些,孙经理后悔了,这种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迟早捅出大篓子来。

  看老法师走了,店里渐渐恢复了平静,几个站起来看热闹的顾客都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续上刚刚断掉的话题,他们不晓得,小白龙的心还扑通扑通地跳着,其实他很少这么生气,也从来没有像这样打过人,但他今天真的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老法师欺人太甚。黄阿姨小声安慰着外甥女,“或许他不是存心的。”“老法师哪能做得出这么龌龊的事情,还是光天化日的,真不是东西,多少影响我们白玫瑰的形象。”三毛说,“小白龙,你也别生气了,外面还有顾客等着。”小白龙深呼吸几口,勉强平复了心情,给黄阿姨上完了发卷,让小六带到一边去烘干。

  所有的师傅都忙着,黄阿姨的外甥女只能坐在原本的座位上等着,她似乎觉得很尴尬,走过去和黄阿姨说她想先走了。“阿姨,我先走了。”店里太吵,黄阿姨听不清,“你说啥?”“我说我先走了。”女孩不得不放大了音量,她脸红了,很窘迫的样子。

  小白龙走过去,和女孩说,要不他帮她弄头发吧。“你头发都没干,出去肯定要感冒的。”小白龙说。女孩想了想,答应了,朝他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你呀。刚刚……”小白龙急忙说:“这有什么好谢的,谁都会这么做。”孙经理下来了,悄悄和小白龙说,老法师已经从后门走了,后续会处理他的。孙经理匆匆去前面向等老法师的顾客解释,估计找了个理由,让他们换其他师傅或者明天再来。

  “你别怕,老法师晓得自己理亏,从后门走了。”“嗯,现在不怕了,刚刚心怦怦跳,我也没碰到过这种事情。没想到这么大的理发店,会碰到这种师傅。”“这种师傅就他一个。”小白龙怒气未平。女孩说她想把头发稍微修掉点,发梢往里面吹得弯一点,类似“梨花烫”。这个发型很简单,小白龙拿出剪刀。

  小白龙忽然联想到,那次碰到秀英在偷偷哭、婷婷欲言又止,不知道是否和老法师有关。他想,黄阿姨的外甥女也蛮勇敢,不像秀英,吃了亏都不敢说,老法师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女孩头发乌黑细软,小白龙分了层次,很快把发尾修好了。“这样的长短可以吗?”小白龙微微俯下身,用手把女孩的发尾微微朝里弯,“等会这样吹”他边比划,边看着镜子问她。

  刚刚兵荒马乱,直到这时,小白龙才好好在镜子里看清了女孩的长相。镜子里的女孩,下巴尖尖的,双眼皮,眼睛不算很大,却是一双弯弯的笑眼,用很俗的话来说,女孩的眼睛好像会说话。这样的话,小白龙每天不知道要对多少个顾客说,早已是例行公事,但这次他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忽然害羞起来,他发现女孩好像也在透过镜子看着自己,连忙慌乱地把眼神躲开。

  “可以呀,我就是想这样吹。”女孩回答。小白龙拿着吹风机,吹干女孩的头发,又给发梢喷了点定型水。店里热气弥漫,定型水像一阵水雾,消散在空气里。镜子里,女孩的面容愈发清晰,小白龙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两眼,觉得自己脸颊发热,他真希望女孩做个复杂的发型,这样两人能相处久一点,再说几句话。可惜这个发型太简单,小白龙对女孩说:“好了,你看看可以吗?”“蛮好看的,谢谢。”女孩起身,走过去找了黄阿姨,跟她说她先回去了。黄阿姨的头在烘干机的罩子下面,她抬起罩子,探出头来大声地说:“好的,囡囡,路上当心点哦!”“我又不是小孩,还叫我囡囡。”“从小到大习惯了,改不掉了。”

  女孩走出理发厅,冬天的上海,天黑得很早,才五点多,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路灯还没亮起来。后天就是大年夜了,街边的商店张灯结彩,贴着广告,在做过年前最后的促销,也有几家店已经闭门谢客,门口拿红纸贴着春节放假的通知,整条街上,所有光秃秃的梧桐树上也悬着密密的小灯泡,不少单位已经开始放假了,路上的行人不多,整条路显得有点空荡荡, 给人一种热闹和冷清混杂在一起的奇怪感觉。女孩把驼色大衣裹得更紧了一些,冷风却还是一股脑地往脖子里灌进去,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把围巾掉在了白玫瑰。

  已经走出来好一会儿,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拿,刚转身,就看到小白龙拿着围巾向她跑过来了,跑得有点气喘吁吁。

  两个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有些害羞,又有一点默契。

  “你围巾没拿。”小白龙说,从他的神情上,看不出什么特别,他还是像平时一样冷静、沉稳。他刚刚走得急,呼出的气,在泠冽空气里变成白色的雾,然后消失不见。

  “我刚刚才发现,正想回去拿。”女孩说,“谢谢你,还专门跑一趟。”

  小白龙笑了,“你今天谢了我好几次了,都是小事,真的不用再谢了。”

  女孩也笑了,说:“确实应该多谢你。”

  两人一时无话,在空荡荡的街头对站着,有些尴尬。女孩说:“那我先回家了。”

  “嗯。”小白龙犹豫了一下,说:“我,我送送你吧……”其实,刚刚出来的时候,小白龙已经和孙经理说了,他想早点走。小白龙来白玫瑰两年,从来没有早走过,即使生病也坚持到了时间再下班。孙经理很爽快地答应了,说还有两个客人,让书记、小生帮忙做一下。

  小白龙担心老法师怀恨在心,在附近候着,况且天也暗了,他想,女孩一个人回家,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

  “你不上班了吗?”女孩问。

  “今天特殊情况,还有两个客人其他师傅帮我做了,我好早点走。”

  女孩没有说话,但似乎微微笑了一下,转身往家里的方向走。小白龙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他不知道和女孩相处时该说些什么,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和人家并排走。

  “你走上来呀,怎么跟在我后面,像保镖一样。”女孩回头,爽朗地说。

  小白龙这才往前走了半步,两人并肩走着,当中留出一个人宽的距离。“我今天是想当一次保镖。”

  “我听大家都喊你小白龙,你姓白吗?”女孩好奇地问。

  小白龙摇摇头,说:“我叫李涵飞,只有在白玫瑰的时候才叫小白龙,方便客人找。”他把孙经理给他想名字的故事简单说了,他问女孩叫什么名字。

  “我叫蒋梦茹。”女孩说,“不过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太柔弱了,像个小姑娘。”

  小白龙心想,你本来也还是个小姑娘,但他没有说,他觉得这个女孩挺特别的,和弄堂里叽叽喳喳的女孩都不一样。

  “为啥白玫瑰里都是年纪大的老师傅,只有你这么年轻也当了师傅?”蒋梦茹问。

  小白龙解释了一下,白玫瑰要搞年轻化改革,所以扩招了两个人,把他和小林招来了。蒋梦茹说前面过来的时候,黄阿姨一直说要找“小白龙”,她听着感觉像一个武林高手,没想到小白龙这么年轻,和她差不了几岁。闲谈里,小白龙得知蒋梦茹还在上大学,是师范大学英语专业大三学生。

  蒋梦茹的家不远,就在前面,走十几分钟就能到。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天完全黑了,过了繁华的路段,冬天的傍晚,路上只剩夜色和路灯昏黄,骑脚踏车的人都少了,偶尔有一台电车开过去,车里亮如白昼,乘客影影绰绰。他们走过中苏友好大厦,它在夜色里庞大冷清,不动声色,又透露出一些异国情调,让两个人都有些恍惚了,仿佛走在另一个时空之下。

  很多年后,李涵飞一再想起那天的情景,风是刺骨的,但他心里却有一股股暖意涌动出来,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动心,从那天起,怦然心动这个词才在他心里变得具象起来。蒋梦茹的家很近,因为天冷,两个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快起来。不一会儿就到了。

  “到了,我家就在这上面。”蒋梦茹指了指身后某栋小楼,“谢谢你,这么冷的天还送我一趟。”说完,她这才想起小白龙又要说她讲了太多次“谢谢”。她笑了,“我不说谢谢了。你赶紧回去吃饭吧。”

  小白龙说,“下次去白玫瑰剪头发,不要找别人了,找我。”

  “嗯。”蒋梦茹点点头。小白龙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把凤凰留在了白玫瑰旁边的弄堂里,越走越觉得冷,天空中似乎飘下一点雪花来。上海并不常常下雪,这让这个夜晚变得更特别了一点,这些雪花太小了,小得像冰晶,掉在衣服上便快速融化成一滴小水珠,然后就不见了。小白龙心底涌出一些情感,在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第一次有想要和一个人建立起联系的冲动,他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蒋梦茹的样子,她生气狼狈的样子、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她笑着说“谢谢”的样子,想着想着,小白龙的心里一震,像踩空了一级台阶,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意识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第二天,李涵飞特地早起,走路去白玫瑰。虽然还是冷,但阳光明媚,让人忘记昨天短暂地下过一场雪。李涵飞推门进去,就成了小白龙,孙经理已经到了,看到他便问:“昨天你没啥吧。”“没事。”孙经理和他说,昨天下班,秀英也去找过他,说自己经常被老法师吃豆腐,秀英是外地人,在上海亲戚朋友很少,她不敢说,只想着忍忍,之后有机会去其他理发店。“秀英吃苦了,我也不好,我不关心大家的具体情况,整天想着客流啊、营业额,我也反思了。”“孙经理,现在这件事店里打算怎么处理?”李涵飞问。“我让秀英这两天先回家休息。老法师我叫他先休长病假,之后直接办退休吧,他还不肯,说我冤枉他。我说这么多人都看着,小姑娘自己也说了,再严重点这可以叫流氓罪。如果他不肯退休,那场面要搞得很难看了。”“没想到老法师脸皮这么厚,证据确凿了还抵赖。”“我之前也不好,老是想大家一起工作以和为贵,对他太客气。他老是觉得自己市里有关系,他那个亲戚我去问了,跟他远开八只脚,我以前也想着给他留点面子,不拆穿他。”从这天起,老法师没有再出现在白玫瑰,他的东西,建平有一天收拾好,估计送去给他了。

  老法师的离开,众人反应不同。最开心的就是秀英,她特地找到小白龙说谢谢,说要是没有他,自己不知道要吃亏到什么时候。小白龙听了有点心酸,让她别说这种话,以后碰到什么事情都可以和大家说,千万别自己忍着。建平好几天无精打采,小六说他肯定觉得心里冤枉,这么多年,他都把老法师当成靠山,想要狐假虎威,结果老虎都走了,连病猫都没当上。三毛表面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不过吃中饭时和小白龙说了好几次,老法师走了是件大好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小林按照原来计划,被重新分配到书记那里,书记说,大家要按照白玫瑰的经营方针,把“团结安定”放在第一位。大家都笑了,说他新闻看多了。可这几天,白玫瑰的工作氛围确实好了不少,只是偶尔有老法师的熟客找他,孙经理只好说他快退休了,不来了。

  再见到蒋梦茹的时候,已经是过完年好久,春天都已经到了,只是天还冷着。蒋梦茹走进白玫瑰,那天孙经理去开会了,一位新来的修眉小妹临时被安排站在门口接待顾客。蒋梦茹和小妹说,她找小白龙剪头发。每天都有太多顾客指名要找小白龙,多这一个并没有什么特别。这个周末,人又特别多,小妹刚来,经验不足,她有些不耐烦,给蒋梦茹写了一个号码,让她在一边排队等着。“你前面还有三四个人,理发烫头的都有,你先等着吧。”

  蒋梦茹拿起旁边的画报看看,好不容易消磨掉半小时,可小妹说小白龙才做完一个人的头发。“要不你换个人。”小妹更加不耐烦,人太多了,她招呼不过来,都在问她还要等多久。“要么我带你去小林那边剪,他剪得也不错,现在正好没人。”蒋梦茹实在是不想浪费这时间等半天,况且只是把年前剪的头发简单修一下,不用费什么功夫。她便答应了。

  蒋梦茹洗了头,找了小林理剪发、吹干,半个小时就弄好了。蒋梦茹前脚刚跨出白玫瑰,没走两步路,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蒋小姐。”蒋梦茹回头看,是小白龙。“你这趟来,怎么没有找我剪头发,是不是上次弄的发型你不满意?”“上次弄得蛮好的,我本来是想找你的,但是找你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只好换了其他人。”其实,这趟来,说没有私心是假的,蒋梦茹也想再和小白龙讲几句话,可是越等越有点紧张,索性顺水推舟换人了。

  “要不是你走的时候我看到你,都没发现你来。”小白龙说,“我下次和他们说一声,你来的话,就把你排到第一个好吗?”蒋梦茹脸红了,说:“这样是插队了,多不好呀。”

  小白龙也意识到自己嘴巴太快,说错话了,这样人家肯定会打探两人的关系,“嗯,就和人家说你是我表妹。”

  蒋梦茹笑了,笑得很好看,“你忘啦,我阿姨是你们白玫瑰的熟客,我是她外甥女,什么时候又成了你的表妹了?”

  小白龙也跟着笑了,他一紧张,说出来的话都不经大脑思考了。

  “你很少笑。”蒋梦茹说,“总是很严肃的样子。”

  “是吗?”小白龙摸摸后脑勺,怕自己显得有点傻。

  “你快进去吧,你们前台的小妹说你今天顾客特别多。”蒋梦茹说。

  “好。”小白龙又加了一句,“记得下次找来我。”说完他忽然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有些暧昧不清,可回头解释显得此地无银,只好算了。

  老法师离开后,小白龙在白玫瑰的日子安稳多了,可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像,唯一有意思的是能从顾客的闲谈间知道很多新鲜的事。这几年,上海确实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些事情有的看着很遥远,有的则一点点渗透到弄堂、渗透到白玫瑰来。比如全市预售10万台电视机,弄堂里面榔头爷叔抢到的那一台,就是其中4万台彩电之一。又比如美国人来上海开厂了、港商来合资搞开发区了、日本人来交流了,白玫瑰也接待过几次外商,金发碧眼的老外走进店里,所有人都盯着看。怪不得人家都说“金发碧眼”,外国人的头发颜色这么浅,用药水都染布出来。有两次他们带着翻译,还好沟通,还有一次,一个日本客人自己来的,大家手忙脚乱,比手画脚,最后派出剪男士头发最资深的师傅,还给他修了面。日本客人心满意足,离开的时候鞠了一躬,还给了小费。小白龙心想,时代真的不一样了,现在的人不仅能买彩电、听说之后还可以买小轿车了,这放在从前,想都不敢想,买一辆凤凰都是一桩了不起的大事了,说不定就像孙经理说的,未来哪天,他也能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这个梦想,他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只敢放在自己心里想想。

  这天小白龙正在忙着,孙经理说有一位“特殊”的客人要找他,他一看,竟然是王美珍。“妈,你怎么来了?”“哪能了,我就不能来看看吗?”这正是白玫瑰一天最忙的时候,每位师傅都在自己的位子前聚精会神地忙碌着,王美珍看着整洁的马赛克地砖、一面面气派的镜子和进口的理发椅,流露出赞叹的神情。“儿子,没想到这里弄得这么清爽、派头这么大,怪不得就算价钱贵也是天天排队。”母亲说,其实自己早就想来白玫瑰看看了,但是那时李涵飞刚调过来,她怕影响他工作,不敢过来,如今李涵飞在白玫瑰好长一段时间了,也算稳定了,正好她最近想剪头发了,所以她专门请了假过来一趟。

  “你放心吧,儿子,我只跟经理说了我是你妈,他让我先进来,我说不用了,一样排队的,我晓得,你最讨厌大张旗鼓。”王美珍压低了声音对李涵飞说。“你看,我今天特别穿了出客的衣服,不会给你坍台的。”李涵飞一看,母亲确实盛装出席,穿着一件她平时舍不得穿的羊绒衫。本来他有点窘迫,现在内心多了点感动,他问母亲想做什么样的头发,母亲说让他看着办。“我几个小姐妹都说要到你这里来剪头发、烫头发,我说你很忙的,客人很多。她们都说,我一定来过,让我讲讲,可是我自己都没来过,这次也算体验了一把。”

  李涵飞亲自带母亲去洗头,这还是从小到大他第一次给母亲洗头。他这才发现,母亲的头发也开始花白,头顶有几丝白发长了出来,李涵飞把母亲的头发打湿,用洗发水揉出泡沫,旁边是小六,正在帮顾客洗头。他说:“小白龙,今天是哪位贵客,你要亲自帮她洗头?”“这是我妈妈。”小六连忙说:“不好意思,阿姨。你是专门来看他上班的吗?”“最近正好想做头发,顺便来看看他工作。”“阿姨,我跟你讲,小白龙是我们这边技术最好的理发师,每天找他的人,要排长队,老师傅都比不过他。”“真的吗?”“千真万确。”李涵飞连忙让小六别夸大其词,“要是让其他师傅听到了,多不好。”“这有啥关系,我只是在说事实。”“阿姨,那我先去忙了。”小六带洗好头的顾客出去了。母亲说,“你这个同事性格挺开朗,说话蛮有意思的。”“是的,我和他关系不错。”“你啊,就是太内向了,跟你爸一模一样,趁着年轻,还是要多交点朋友,否则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嗯,我在这里和大家关系都蛮好。”

  李涵飞把母亲带到位子上坐好,他准备给母亲简单剪一下,用卷发筒把后脑勺的头发卷一下,吹出卷来。李涵飞给这么多客人都弄过头发,今天,他有点紧张,比他来白玫瑰面试那天还紧张。他尽量不去看母亲,可余光也能瞥到,母亲一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李涵飞一步步来,很快就给母亲上好了卷,他让母亲坐到烘干机下面坐半小时定型。“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你做头发,确实有点小扬州的风范。我回去肯定要帮他讲的,小飞现在在白玫瑰做得老好的。哦,不对,我刚刚听人家都叫你‘小白龙’。”“店里代号,好记一点。”“没想到你名字也改了。”母亲开玩笑说。半个小时后,李涵飞帮母亲拆掉卷发筒,又用吹风机把她的刘海吹好,母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新发型让她显得年轻精神了,她红光满面,说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你们这里真的让人改头换面。”或许是小六嘴快,和三毛说小白龙的母亲今天来了,三毛还特地过来和王美珍打了招呼。“妈,这是我在这边的师傅,平常教了我很多。”三毛说:“我干理发干了半辈子,小白龙真的我带过最好的徒弟了,一点就通,你这个儿子将来一定会让你享福的。”王美珍笑得合不拢嘴,好像李涵飞已经成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母亲要走了,李涵飞陪她到门口,母亲语重心长地说:“你回家不说工作的事情,我还以为你做得不开心,我今天来,看到你做得蛮好,人家同事好像对你也都不错,我就放心了。”母亲要付钱,小白龙执意说他来请客,母亲也同意了,“我回去一定要跟小姐妹们都说说,来白玫瑰做头发,原来是这样的。我们活到四五十岁了,也都是在经济理发店弄弄头发,顶多去那种三四个师傅的小理发店,像白玫瑰这样的地方,现在也都是条件好的人还有赶时髦的小姑娘来,一趟要花半个月工资。我来一次,也算值了。”“妈,以后要做头发就过来找我吧。”“我就在小沈这里做,也蛮好。”李涵飞心里知道,母亲还是心疼他花钱,其实李涵飞一直不知道如何和母亲相处,两个人的性格南辕北辙,但那天,他好像忽然懂得了母亲。

  然而,在小白龙心里,“特殊的客人”,可不止母亲一个。

  

继续阅读:(八)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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