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川逐渐意识到，没有人能帮他做决定，人生所有的决定权其实都掌握在他自己手里，所以清醒一点、坚强一点，才能看得更清、走得更远。
虽然龙舟赛上，消防队没有得到任何战利品，但是消防总队的副总队长李贲非常激动，还是热情地宴请了龙舟队的运动员，宴请的地点就选在了适山花园里的适中酒楼。
1937年后，由于南京民国政府迁都重庆，大量沦陷区的人口开始西迁，政府要员、外国大使、商贾游民以及难民不断涌入重庆，让全国各地的菜式都迅速聚集在重庆这座陪都。一时间，重庆几乎集合了全国所有菜系的饭店，其中以广东粤菜、苏州菜、浙江菜、湖北菜居多，而适中楼作为川菜最有代表性的饭店也是深受人们喜爱。
适中楼里的厨师名家荟萃，极其擅长做传统川菜。满满的一桌子菜，有干烧岩鲤、宫保鸡丁、芙蓉鱼片、毛血旺、清蒸杂烩、扣肉、红烧狮子头，这可以说是李川来到民国时代后吃过最丰盛的一顿饭。
不过，让李川有些意外的是，民国的川菜大部分菜品居然都是不辣的。
相比于当今满大街重口味的老火锅和江湖菜，民国的川菜明显更加精细和婉约。比如毛血旺，在李川的印象里毛血旺整个一盆都是通红通红的，用火锅底料将毛肚、血旺、豆芽、肉片等煮熟，口感麻辣鲜香。但是眼前的毛血旺虽然也有血旺和猪下水，但是却几乎没什么辣椒，类似于清炖一般，旁边却放着一盏加了辣椒、蒜蓉、油盐酱醋之类的蘸水。吃的时候，大家像吃豆花一样，夹一块血旺沾一下蘸水，口感倒是又香又嫩又热乎，只是与现代的毛血旺已然是两种食物。
其他的菜品比如芙蓉鸡片、清蒸杂烩、干烧岩鲤就更加清淡了，李川一度以为自己吃的是山东一带的菜式。
虽然菜品满桌，但是碍于李贲在场，消防员都很克制，除了互相敬酒，吃得也是扭扭捏捏，极不痛快。
其实在民国时代，普通人的饮食是极其简陋的，大多数人都是一日两餐，基本没什么油水，便是消防队里一日三餐也多是稀饭、馒头、咸菜，很少大鱼大肉，李川来了这个时代，每天吃得最多的菜就是泡菜和炒各种菜叶子，有那么一点点油花，但更像是水煮一般。米饭也是粗糙的陈米，几乎没什么米香味。
这些消防员平日里运动量又大，这样的伙食显然是吃不饱的，现在面对满座的美食佳肴，一个个都像饿极了的狼一样，双眼冒光盯着桌上的菜，想吃又不敢狼吞虎咽。
李贲高举酒杯，朗声说，“今日我队健儿勇夺龙舟赛桂冠，实在是可喜可贺，尤其是李添明，不仅文采出众，我观今日指挥调度也是镇定自若、颇有气度，假以时日，必然是国家栋梁之才！对了，添明，你老家何处？”
“我老家……”李川看了一眼张鸿生，说道，“是自贡的。”
“哦，自贡之人口音颇为明显，你这倒是一口流利的官话，可会说自贡话？”李贲又问道。
“自小在重庆长大，跟学校的先生上了一些课，所以会说些官话，自贡话不怎么会说，但是都听得懂。”李川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父母呢？”
“父母在家务农，已年老病逝。”
“哦，那你在何处上学？”
“没上过学，是跟一些先生私下里学的。”
“为何来我消防队？”李贲接连发问。
“之前在朝天门当过一段时间棒棒，但是身体吃不消，就想着来当消防员，没那么苦，待遇也好一些。”这些话虽然之前张鸿生都教过他很多遍了，李贲问他的口气也算温和，但一连串问题之下，李川的脊背已然被冷汗浸透。
好在李贲没有继续逼问，他点了点头，开始点名评价其他队员，这些一队的消防员，李贲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基本都认得到，对于今日的表现，他也是褒奖的多、批评的少，多是笑意盈盈，没有露出什么凶恶之色。
只有对王海云的表现，他几无评价，单单说了句，“你非此项目中人，有些勉为其难，但精神可嘉。”
听了评价，王海云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也知道，今天自己的表现有些失态，尤其是前面慌乱异常，完全没有表现出一队之长应有的作风。
王海云欲举杯敬酒，以表达歉意，只是不曾想李贲说他今日有事，就先饮了三杯，来日再聚。
三杯过后，李贲就告辞离去，显然是另外有酒局要赴。
王海云三杯苦酒下肚，整个人怅然若失。
想他本想靠着参加龙舟赛赢得领导些许好感，不想弄巧成拙，反倒是产生了负面印象。
除了郁郁寡欢的王海云，其余消防员见李贲走了，顿时如无主的猴群一样，一个个疯了一样抓起筷子，抢桌子上的荤菜。
李川也确实是饿了，但是他反应终究慢了一拍，又不想像其他人这样乱抢，失了斯文，等他夹起筷子，好菜都被抢的七七八八，张鸿生一手抓着大鸡腿，一手夹着狮子头，嘴巴里还塞满了菜。
“你楞个文绉绉，还抢得到啥子好菜？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算了，看你可怜，来嘛，勒个鸡腿赏给你吃。”
说完，张鸿生将手里咬了一口的鸡腿塞给李川，李川连忙皱眉拒绝，他是绝对不会吃别人吃了一半的东西，对于有洁癖的人来说，这是绝对不可以。
张鸿生冷笑道，“你还挑剔也？跟你说，这是好东西！半年吃不到一回！”
李川再次拒绝，“我不怎么饿，随便吃点就行。”他自己刨着半碗米饭配着些残羹，这样正吃着，突然有服务员过来问道，“请问，哪位是李添明先生也？”
李川愣了下，问道，“我就是，怎么了？”
服务员说道，“门口有位小姐在找你，麻烦你出去看一哈。”
“也，小李操得好哟！”饭桌上响起了一阵起哄声，林子成抹了抹嘴角的油脂，起哄道，“哟，我猜肯定是医院的那帮小护士，我就看今天那些女娃看着我们小李，满眼都是爱慕之意。”
张鸿生推了李川一把，愤愤道，“狗日的，一天天艳福不浅哟！”
张大顺也急忙问道，“来了几个？是不是周护士和张护士一起过来了？”
服务员急忙解释道，“只来了一名姑娘。”
张大顺颇有些失望，“那一定是周护士了……”
张鸿生冷笑道，“你娃也是，喜欢人家就个人去追嘛，在这里一惊一乍的，能成啥子事？”
陈宝光不失时机地打击道，“虽然张小琴也是凶巴巴的，但是我觉得，张小琴才不会喜欢张大顺呢。”
张大顺很不耐烦，连连挥手，“滚滚滚，吃你们的饭！”
李川趁这空隙，急忙跟着服务员跑出去看，外面就是适中花园，低矮的灌木丛外果然站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孩子，留着披肩的长发，穿着修身的碎花长裙。
等女孩子回过头，李川才认出来，这女孩子正是重伤医院的周玉帛，平日里他看到周玉帛都是穿着白色的护士服，带着白帽子，今日是他第一次看到周玉帛披着长发，穿着长裙，乌发如云低垂，身材苗条纤细，晚风中，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扑鼻而来。
细闻之下，像极了茉莉花的香味。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有些软软的，酥酥的。
“李川！”周玉帛也看到了他，热情地打着招呼。
“还真的是你呀，周护士。”李川也打招呼道。
“你可算出来了！”周玉帛娇嗔地埋怨道，“我可是等你好久了。”
“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吗？”李川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周玉帛笑眯眯地说，“我猜你肯定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李川真的想不起今天有什么大事。
“我猜就是。”周玉帛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说道，“你忘啦，你答应我月底陪我一起去看话剧的，我看你光顾着吃饭肯定想不起来了。”
“看话剧？”李川想起，好像自己离开医院的时候是答应跟周玉帛一起看话剧的，只是有一阵子时间了，自己也确实把这事给忘记了。
“晚上是不是有领导在？”周玉帛探头探脑地问。
“李副总请客，不过已经走了。”李川说。
“我就说你们今天这么奢侈，还跑来适中楼吃饭。”周玉帛探头探脑看了几眼，“这可是重庆的高级饭馆，我们寻常人一年都舍不得来一次。”
“那你要不要进来一起吃饭？”李川邀请她。
“不啦，时间不早了，我们赶快去看话剧吧？今天上演的是《雾重庆》，很火爆的剧哦，我好不容易才托人买到两张票。”周玉帛晃了晃手里的票，笑嘻嘻道。
“我……”李川回头看了看饭店里的人群，犹豫了下。
“陪我去看嘛，这票真的很难买的。”周玉帛又说道，“反正你们领导也走了。”
“那好吧，我跟他们说一下。”李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两个人出了适中花园，外面就是通远门，都说通远门闹鬼，是因为距离通远门不远处的七星岗就是处乱坟岗，这里连绵着上千座的孤坟，一到晚上阴森森的确实有些吓人。
李川问她，“你刚才怎么过来的？”
周玉帛说，“我叫了个人力车把我拉到通远门，自己走上来的。”
“那你不怕吗？这里黑黢黢的，而且旁边还都是坟地。”
“我才不怕呢，你忘了我是干啥子的，我是护士，见的死人多了，才不怕鬼呢！”周玉帛俏皮地跳着小碎步，又说道，“再说了，我们医院是救死扶伤，好人都有好报，就算有鬼，它们也不会害我的。”
李川点了下头，“你说得对，好人肯定会有好报的。”
周玉帛也认真地点头说道，“李先生也是好人，所以李先生也会有好报的。”
李川苦涩道，“希望吧。”
周玉帛听出了话中之意，急忙问道，“感觉李先生是有什么苦恼？是不是张鸿生又欺负你啦？”
李川摇头，“鸿生哥一直很关心我，倒没怎么欺负我。”
周玉帛又问，“那是为什么？消防队的工作太累啦？”
李川一言难尽，“算了，不说这事了，我们说说话剧的事吧，话剧在哪里演出，远不远？”
周玉帛指了指前方，说道，“就在国泰大戏院，不算太远，走路过去半个小时就到了。”
“国泰？”李川觉得有些印象，在21世纪，国泰大戏院已经变成了国泰大剧院，类似于世博会中国展馆的红色筷子楼造型，在一片高楼大厦下，显得尤为醒目。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空中的乌云被风吹开了一个口子，月光就这样清幽幽地透过云层，洒了下来。
在月色的笼罩下，山城一片皎洁，月光时而落在高低起伏的山峦上，时而洒在鳞次栉比的屋檐房瓦上，过了一会又落在了徐徐东流的江面上。
整个城市都像鎏上了一层银，沉浸在一种安静之中，偶尔草丛间有些虫叫，树梢上传来几声蝉鸣，还有些许的黄桷兰淡淡的幽香。
五月底的重庆，已经入夏了。
李川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自己在民国时代已经呆了一个月了，从最开始的不安、恐慌、抗拒，到慢慢地接受这种生活，虽然和现代化的生活相比差距很大，但这个时代亦有很多纯真、可贵之处，这是高速发达的时代所不能比拟的。
两个人步行到了国泰大戏院，门口已经排满了准备进场的观众。
这场《雾重庆》是1940年底第一次在国泰大戏院上演的话剧，因为描写了一群流亡到重庆的青年的种种机遇和不幸，引发了当时社会的共鸣，成为了时下火爆重庆的热门话剧。
原本这个剧只在10月至次年4月份这段时间上演，因为这期间是重庆雨雾最多的季节，相对而言，飞机轰炸也比较少，但是这剧目确实太火爆了，写信给话剧团说要看剧的人太多了，于是在5月、6月份又加演了十几场。
周玉帛很早就想来看这场话剧，苦于买不到门票，一直很遗憾。但正所谓好事多磨，这次她不但买到了门票，还能邀请到李川一起看话剧，心情自然是格外兴奋。
两个人排着队徐徐向前，这队伍前后左右基本都是20-30岁左右的年轻情侣，两两并排，窃窃私语，一时间气氛也有些特别。
二人正准备进入大戏院，突然有人轻轻地拍了下周玉帛的肩膀，说道，“这位小姐，请留步。”
“什么事？”周玉帛有些诧异道。
“有人请你到二楼看戏。”来人是名高大的汉子，穿着黑色的衣服，带着黑色的帽子，像是一名保镖，威风凛凛，气场很足。
“啊？请我……”周玉帛更加诧异。
“对，请你。”黑衣汉子说道。
“可是我和我朋友一起买了票，准备一起看戏的。”周玉帛连忙摆手准备拒绝，李川更是护住了周玉帛，他隐约觉得有些来者不善。
“既然是一起，那我们家二小姐说一起上去也无妨。”
“哦，请我的是位小姐吗？”周玉帛问。
“对。”
“那……”周玉帛有些犹豫。
“我们家二小姐没有恶意，请现在上楼吧，不要让我们下人为难。”汉子丝毫不给两个人拒绝的余地，伸手比了个姿势。
李川和周玉帛跟着那名汉子通过侧面的一处楼梯，上了国泰大戏院的二楼。
这里是戏院的包房，正对着戏台，虽然距离上远了一些，但是位置开阔，内里设置十分豪华。
中间摆了一套棕色的皮沙发，沙发前放置了两个玻璃茶几，茶几上摆满了洋酒、饮料、水果、糕点，还有两个白色的烛台。
烛光摇曳，浓郁的酒香味在空气里弥漫。
一名眉目清秀的男子梳着大包头，虽然是大夏天，但依然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薄西装，松松垮垮地躺在沙发上，冷眼看着进来的李川和周玉帛。
包房里还站着两名身材健硕的汉子，看样子是男子的保镖，只是这包房里并没有所谓的二小姐……
李川有了不祥的预感。
不过那男子一开口，就再次震惊了李川和周玉帛，“周小姐，你来了？”
“男子”的声音非常的纤细，细听之下，分明就是个女人的声音，这“男子”应该就是汉子口中的二小姐，只是外形确实像极了男子。
“你找我？”周玉帛倒也不怕，大大方方地问道。
“对，你是在第一重伤医院工作是吧？”女子点了一根烟，潇洒地吞吐起来，“我陪我小姨去过几次你们医院，有点印象，不想今日在这里又遇上了，也是缘分。”
“敢问你小姨是？”
“她姓宋。”女子简明扼要道。
“姓宋？那这位先生，敢问你怎么称呼？”周玉帛又问道。
“我姓孔，名令伟，你叫我令伟兄就行了。”女子弹了弹烟灰，翘起了二郎腿，无论是模样姿态，还是说话语气都极具男性化。
“之前这位先生说的二小姐，应该就是你吧？”李川问道。
“哦？”孔令伟突然换了副面孔，恶狠狠地盯了那名汉子一眼，紧接着她突然站起来狠狠地给了汉子一巴掌，“我说了多少次，在外面应该叫我什么？”
“叫孔经理！”汉子自知理亏，急忙低头说道。
“那为何明知故犯？”孔令伟怒喝道。
“属下怕周小姐不愿上来，就想说是二小姐找她看戏，周小姐可能更容易……”
啪！孔令伟又给了他一巴掌，“混账，难道说我孔令伟请她看戏，还请不上来吗？！”
这孔令伟前后的性格大变，吓得周玉帛连忙缩了两步，李川眼看这女人刁蛮泼辣又蛮狠，突然脑子里蹦出了一个极为响亮的名字。
他试探性地问道，“你刚才说你小姨姓宋，敢问她名字叫什么？”
女子回过头，非常桀骜地说道，“叫什么我就不说了，不过大家都喊她蒋夫人。”
这会李川终于是可以确认了，是她无疑！眼前这个如假小子一样的女子，正是在民国时期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孔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