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正殿。
正中央的梁上悬挂着一方香樟木匾额,匾额上书四个烫金大字“雄略勋著”,落款处的玺印上书“永安”二字。此匾正是君上永安帝御笔所赐,意在表彰镇国将军雄才大略,功勋卓越。
正殿主座旁,立着胥不归的银甲。银甲给这间空荡荡的殿宇平添了几分肃穆和庄严,除此之外,正殿里再无别的摆设。
莫染坐在客座上,她此时已经无暇顾及胥不归的家中装潢,满心都是师父新柳山人魏浥尘。
魏浥尘,大邺国最神秘的人。
后人只知魏浥尘画技卓越,鬼斧神工,画作流芳百世,一幅《凤启临雍图》,是为绝唱。
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他并未留下任何自画像。
他容貌成谜,性格成谜,就连他何时去世,史书上都未曾记载。有人说,他走入了画中世界,与他笔下的人物生活在世外桃源中。
以前,莫染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可如今穿画真切地发生在了她自己身上,她也有些狐疑。
不过,这也丝毫不妨碍魏浥尘是莫染的偶像,他妙手丹青,笔墨挥洒,便是大邺盛世。
莫染这般出神地思索着,还伸着头,十分期待魏浥尘的到来。
胥不归端坐在主座上,睥睨着莫染。此时的莫染在他眼中,才是那个等着师父来救的乖巧没主见的小徒弟,与她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过,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莫染这般了,从之前懵懂无知的少女,突然变成了巧舌如簧的女子。
一个莫名念头突然闯入胥不归的心底——他倒要看看,莫染究竟有几副面孔。
此时,将军府的小厮出现在正殿门口,向来人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莫染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站了起来。
一抹青色映入莫染的眼帘。春风拂面,是莫染对魏浥尘的第一印象。
他身姿修长,面如冠玉,眉如远峰,如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灰色发带束起,身着一袭简单朴素的青衫,衣角处布料的针脚有些松散,飞出几根杂乱的线头,袖口还沾着一些灰尘,但仍难掩其清新之感。
魏浥尘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眼底泛着一丝乌青,很显然,他一路风尘仆仆回到临雍城,就从云黛颜青处得知莫染被人掳走的消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来到了将军府。
莫染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魏浥尘身上转移,但双手却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摆。
她对这位名垂国画史的新柳山人实在是好奇,更遑论他是自己的偶像。
可是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徒弟莫染,现在的她,早已换了“芯”。
在还没有摸清魏浥尘的性格之后,她不敢贸然开口,只能尽可能地装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
莫染怯怯开口道:“师父……”
胥不归抬眼扫视莫染,冷哼一声,他亲眼见到莫染方寸是何其嚣张,咄咄逼人,现在反而变成受惊小白兔了。
这丫头,还真是会演!
魏浥尘冲着莫染稍稍点头示意,来到胥不归面前,恭敬行礼。
胥不归淡然道:“来人,给山人奉茶。”
魏浥尘打开折扇,轻笑道:“不必劳烦将军,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我这不争气的徒儿。”
胥不归玩味一笑,道:“哦?听闻山人外出采风,怎的今日回来得这么巧?”
莫染额头上涔出一层薄汗,胥不归此言是为明晃晃的试探。
这个被迫害妄想症,简直没救了,无论是谁,他的下意识反应都是猜疑。
魏浥尘摇晃着折扇,语气澹然:“将军,你我也是旧相识了,就不必像审问犯人一般审问在下了吧?”
莫染望着魏浥尘消瘦的肩膀,不禁感叹,别看他生了一副文弱书生的皮囊,但骨子里是真的刚啊,居然能堵死胥不归的话头。
令莫染没想到的是,更刚的还在下面。
“将军,我家莫染究竟犯了哪条律法,将军居然将她虏来扣押?”魏浥尘语气恭敬,但却不卑不亢,尤其咬重了“我家莫染”四个字。
魏浥尘走到莫染身边,将莫染护在自己身后。
莫染顿时充满了安全感,曾经的偶像这般对自己,莫染一时恍惚,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然而,胥不归清冷到毫无感情的声音,将莫染拉回现实。
“误会。”
魏浥尘轻笑,可语气中却带了些强硬,道:“误会?究竟是何误会,竟能劳动将军当街掳人?”
魏浥尘护犊子的行为,让莫染一时有些错愕。
胥不归冷然道:“我且当这桩桩件件皆为巧合。”
魏浥尘刚想开口,莫染却打断了她,她怯懦道:“师父……我们走吧……”
经过这段时期与胥不归不得不的“相处”,莫染差不多已经摸清了胥不归大概的性格,再这么针锋相对下去,不知道胥不归又会猜忌些什么。
她只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魏浥尘转过身,冲着莫染温柔一笑,好似春风化雨一般。
“不怕,师父在。”
这般温柔又铿锵有力的话语,莫染只觉自己被巨大的安全感包围,怔忡良久。
魏浥尘回过神,继续轻描淡写道:“将军的意思,是仍认为我这徒儿犯下滔天大祸了么?”
胥不归站了起来,上前几步,走到魏浥尘的身边,看不出任何表情。
“勾连敌国可诛,祸乱大邺亦可诛。”
胥不归与魏浥尘视线交汇,针尖对麦芒。
“若我徒儿当真犯了大邺律法,我定会亲手将她送给将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若只是莫须有的罪名,抱歉,人,我得带走。”
莫染感受到了两人针锋相对的气势,又知道金戈铁马和将军府府兵皆在院外把守,生怕横生枝节,她打断了魏浥尘的话,急忙上前,横在两人中间。
“师父,真的都是误会,咱们回画馆吧。”
“真的?”
莫染重重点头。
“既如此,那在下便把这不成器的徒儿带回去了。”
言毕,魏浥尘带着莫染,转过身,准备离开。
莫染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乖乖地跟在魏浥尘身后,然而,胥不归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等等。”
莫染脚步一顿,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心道不妙,难道胥不归又要找什么麻烦?
胥不归大步流星上前,冲着魏浥尘扬了扬下巴。
魏浥尘不解其意。
然而,莫染却解读出了胥不归的意思,这段时间三番五次地相处,她似乎已经摸清了部分胥不归的行为模式。
他在让魏浥尘让开。
莫染不知道怎么和魏浥尘解释,但此时若是不按照胥不归说的做,恐怕会再生变故。
莫染只好硬着头皮,无暇顾及魏浥尘疑惑的目光,径直上前,走到了胥不归身前。
莫染压低声音:“你又要……”
后半句还没有说完,胥不归便直接抬手打断了莫染的话,他正了正色,起身,做了一个让莫染惊掉下巴的举动。
他居然向莫染深深鞠了一躬。
“抱歉。”
胥不归声音低沉,语气笃定。
把守在殿外的铁马竖着耳朵,率先听到胥不归的道歉,眉头皱得层峦叠嶂,简直不可思议,他戳了戳一旁的金戈。
“我耳力变差了吗?我没听错吧?将军给人道歉了?!”铁马三连问,惊愕到无以复加。
金戈虽然不及铁马这般激动,但他的目光中也充满了疑窦,“嗯”了一声,以作肯定。
“我向来不喜亏欠任何人,这是方才的赌注。”
原来,他还记得方才莫染气势汹汹的赌约,如果莫染不是西祈细作,他就要向莫染道歉。
当时,莫染只是情绪上头才这般言说,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可没想到,胥不归居然真的向自己低了头。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胥不归背过身去,并未看两人,但他的心头却莫名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他自己都难以形容。
莫染逃离似的与魏浥尘离开将军府。
刚一走出大门,莫染就拍着自己惊魂未定的胸口,口中喃喃道:“吓死我了……”
突然,魏浥尘立在莫染身前,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深邃的双眸宛如深不可测的海水。
“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