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网打尽
松月斋其名文雅,听着就像是赏曲喝茶的文艺地界,实则干的是如今最炙手的买卖,三教九流摊子铺的很大,就连巡捕房和租界也伸的有手。
最缺的是人,最不缺的也是人。
但凡有点儿来头的,无人不知松月斋的名号。
只是听归听,大多都如许殊一样,并未见过他们聚众做些什么,又或是拿着刀枪满大街喊打喊杀,因此印象里远不如那些造势大的更骇人。
至于那些切实接触过的,除了有几位尚且敢凑在近前鞍前马后想要分得一杯羹,其余人皆躲得远远地不招惹。
他们都知道松月斋背后的东家没这么简单,得罪不起便只能溜之大吉。
所以傅家这些人压根没把松月斋算在计划里,仅凭许容方身边这些人满打满算也保不了傅奚莳周全。
他们这回计划的很详细周密,包括后续事宜都想的一应俱全,奈何被松月斋凭空插了一杠子,全给搅乱了。
此时的船舶即将到港,出海的渔人也已经摆弄好了网和渔具,同样醒着的,还有港口处一些急不可耐的人。
他们张望着茫茫夜色,并不知道船上已然变故迭生。
***
傅奚莳将床头灯又拧暗了一些。
手里的书才翻了一小半,留声机里圣桑的天鹅听的她昏昏欲睡,仿佛马上就要被带进一个瑰丽的梦里。
早先那被咖啡似乎只短暂的在她体内停留了片刻,没能发挥自己提神醒脑的作用,反而让傅奚莳更加困倦了。
就连楼下那几声枪响和时不时稀里哗啦的动静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她以为自己快要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际,眼尾留存的余光突然瞄见了几道影子。
就在窗帘外头,影影绰绰的看不太真切。
傅奚莳还当看错了,揉揉眼又仔细瞧了一会儿,发现刚才还走动的影子已然没了踪迹,好像只是自己眼花的错觉。
她裹了裹被子重新躺好,才闭上眼,就听窗外突然响起几声哀嚎,叫的撕心裂肺,吓得傅奚莳一激灵,彻底把她浓重的睡意驱散了。
她快步踱到窗前拽开了一条缝,外头天色渐明,已经没了昨日夜里的厚重感,即便没有灯光也能看清屋外的甲板上丫丫叉叉站了十几号人。
离得近的就挨在她窗户底下,或站或跪。
站着的手里皆拿着短刀,跪着的则千姿百态,有的求饶,有的骂娘,还有的直接晕过去了。
“傅小姐!傅小姐!傅小姐求求您别杀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一个穿着卦袄的秃子瞥见窗缝后的傅奚莳,以膝抢地就要往这边爬,被身后黑衣的汉子一把摁在了地上,脑袋‘咚’的一声撞上了甲板,听的傅奚莳头皮一紧。
即便如此,他依旧对着傅奚莳不停的叨叨叨,一面说着话一面‘咚咚咚’的磕着头,没多久就见了红,给脑袋磕破了。
“傅小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家主婆还生着病,一家老小全指望我在外奔命活着。要不是仰仗着傅老——老家伙的鼻息活着,我断断不能做这种事啊傅小姐!求您了,就饶了我一条命吧!”秃子旁边的山羊胡一见他求饶也跟着说起了好话。
他们这回行动失败,才摸上楼来还没动手就被松月斋的人给擒了,就算能回去,也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倒不如临阵倒戈,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告饶声撞进了傅奚莳耳朵里,宛如正身临在什么大型朝拜现场。
而她本人对眼下情况却一无所知。
恍惚间她想起许容方临走时说的话,以及半梦半醒时那几声枪响。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傅奚莳突然有些心悸。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却见上来的人不是许容方,而是梅知。
“都带下去吧,二爷在底下等着呢。”梅知换了身衣裳,脸上的伤口似乎处理过,已经不再流血了。
他小心挽着袖子,尽量避着胳膊上的伤口,却还是免不了擦蹭到,惹得他连连皱眉。
秃子和山羊胡对视一眼,知道来的这位定然是个管事的,默契十足的清清嗓子打算重新开腔。哪成想还没张嘴,就被俯下身的梅知捏住了下巴。
“别在这儿给傅小姐添堵了,扰了她的清净,小心二爷扒你们层皮。”梅知拍了拍他的脸,顺手在他肩上擦了擦,这才站直身子往后撤了一步,“带走。”
“我——”秃子还想说些什么。
“滚。”梅知有些不耐烦了。
“哎哎哎哎!”秃子一缩脖子,跟着前面的山羊胡滚了,没再敢给自己找不痛快。
待人都走干净了,傅奚莳才拽着梅知到一旁坐下,小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派来的?之前的枪声是不是跟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梅知摸摸鼻子,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给她解释。
许容方只说遣他上来瞧瞧傅奚莳,虽然有松月斋的人在出不了事,留她一个人在上头总归有点儿不放心。
可是,这些事许容方从没和傅奚莳提过,他若此时坦白,算不算是说漏了嘴?
见梅知为难,傅奚莳心里便有了盘算,知道此事十有八九是和自己有关。
凭许家的势力,没有谁愿意寻这个死,在许容方快到上海的时候找他不痛快。况且就那二位先前的一番话,和不打自招也没什么区别。
眼下最不希望她出现的除了傅家那群老不死的之外恐怕也没别人了。
傅奚莳摆摆手:“虽然傅家的生意我不了解,但生在傅家,这些人情往来还是知道些的。从前就听姆妈提起过,旁支发展的不太好,想要从主宅分些产业过去。大伯和小叔都不同意,我爸便回绝了。因为这有了不少争执,他们在背后也颇有微词。后来傅家出了事,我便联系二哥接手傅家的生意,想来当时也不容易。”
梅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手续不难办,况且商会有老爷坐镇,二爷接手不过就是分分钟的事。只是有些年头久远的账不太好梳理,不过因为几块地几处房子,前前后后做了不少恶心人的事。”
说到这儿梅知一扬眉毛有些得意:“可咱们二爷是什么人?哪能惯着他们胡作非为。整整折腾了他们一个月,那之后再看见二爷抖如筛糠,都吓的绕道走了!”
“所以他们才费尽心思想让我回不去,还特意挑了这个时候。只有傅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在了,才好把傅家的生意全都私吞进他们口袋里。”傅奚莳出神的看着即将到港的码头,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
此时天已蒙蒙亮,松月斋的人手脚很麻利,很快就将聚众闹事的这些人逮了个干净,包括在餐厅造势的那几位。
一个两个塞住了嘴,捆牲口一样一个拴着一个压在了许容方面前。
角落里还躺着几位,皆盖着白布单子。被风一撩呼啦作响,时不时露出底下不太安详的脸。
“二爷,都在这儿了。”
“嗯。”
许容方转了转扳指,垂着眼还在翻看手里的报纸。
一旁的许殊闭目养神,任由随船的医生拿绷带将他缠成了粽子。他被打的不轻,浑身青紫一片,右胳膊还有轻微骨裂。
“这些人不全是傅家的人,超过一半都是他们从各个场子拉来的,给了高价。”说话的人顿了顿,“有些还是松月斋的地界,二爷您看?”
许容方没抬头:“就知道你们戴老板无利不起早,这回怎么这么痛快就应了我调人来。”
那人笑了笑,抬手给许容方换了茶:“二爷说笑,您可是松月斋的贵人。”
许容方抿了口茶,总算把手里的报纸放下了:“不敢当,只盼着今年的春茶下来,戴老板能多送我两包。”
“东家已经在庆瑞居定了房间,邀您得了空前去小叙。”
许容方扫了一眼地上跪了一片的人,松了口:“却之不恭。”
跪着的秃子和山羊胡率先站了起来,其后陆陆续续一大半的人都撤到了一旁,想要跟着松月斋的人下楼去,却又被许容方叫住了。
“安却。”他侧头看去,走出几步的人被他这一声叫的停了脚,回过头来。
“身为松月斋掌事人,既都来了,自然不好让你空着手回去。你们松月斋有你们松月斋的规矩,我不便插手。不过戴老板应该教过你,有些账得算完了才能了。”许容方看着佟安却,突然笑了笑。
佟安却看了一眼他旁边的许殊,点了点头:“二爷放心。”
等人呼呼啦啦走干净,许殊的瘀伤药也抹的差不多了。
他摆摆手打发走医生,看着楼下带人离开的佟安却一脸幽怨:“二哥就这么放他们走了?把我打成这样,还差点儿要了小奚的命!”
许容方看了看他的‘猪头’弟弟,挑眉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我倒是想留,不过佟安却都亲自来了,这可是戴欲的脸面。就算伸到你手底下,你敢打?”
许殊仍旧不服气:“那也不能一声不吭就把人领回去,松月斋?真是无法无天!”
许容方顺着他的视线瞟了一眼,回头拍了拍许殊的肩:“放心,就算看在老头儿的面子上,戴欲也得给你个交代。”
他用下巴点了点剩下的这些人:“这些人里该是也有打过你的,算上先前伤了的乘客,该还的账总得还。”
说着话,许容方站起身整了整袖子,顺手看了一眼手表:“离到港还有半个小时,注意分寸,不要闹得太难看。”
傅家那些人一见松月斋功未成身仍退,许容方又走了,彻底绷不住了。一个两个跪在地上呜呜呜的叫唤起来,听得许殊颇为舒坦。
***
五点十六,船停靠在了港口,前来接船的人堵在一块儿张望着下船的人。
现任傅家旁支的当家傅盛来也扶着车门下了车。
他在车里坐了一宿,只等着船靠岸就能听见傅奚莳的死讯。
奈何甫一见天日就被口凉气噎的直咳嗽,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稳住了手里拄着的手杖。
没等他把气喘匀,前头接船的胡四已经一脸惊慌、踉踉跄跄的奔了回来。一路上连扯带撞,没到近前就听他嚷嚷:“佟,佟安却!他带着松月斋的人从船上下来了!”
他还想再说,佟安却已然瞧见了傅盛来。
没了先前对许容方的好脸,皮笑肉不笑的隔着老远对他点了点头,扭头上了车。
不止傅盛来,在场的人都有些懵,这位瘟神怎么也在船上?
难不成?
他们扭头朝他身后看,果然,先前暗地里花高价雇在船上的人全都被绳子捆压着,显然是被发现了。
这些人皆是他从大连雇来的,全程都没在上海露过脸,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佟安却发现?
傅盛来心道不妙,难不成失败了?
可就算佟安却知道,松月斋不插手,就凭傅奚莳他们几个人,也很难从几十人手里脱身。
正想着,人堆里开出一条口子,一大串鼻青脸肿的人排着队向着他们这边走过来,后头还抬着几个。
因为全都遮着白布,傅盛来还以为躺着的是傅奚莳几人,心下松了一口气,酝酿起一副假慈悲。
不料才让胡四伸手去掀,就听由远及近飘来了一句话:“傅伯伯,怎么还劳烦您亲自来接我?港口风大,莫要一阵风将您吹到棺材里。”
梅知:“噗!”
许殊:“噗嗤!”
傅盛来一张脸由青转绿,又由绿转红,半晌,才收起那点儿假惺惺的眼泪,抬起头来,看向停在他面前全须全尾的傅奚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