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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佩芬2021-10-28 18:2111,062

  雪停了,天地间少了飘动,有如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包括时间都停止了前进,几乎给人一个岁月仍然停留在前清的错觉。

  幸亏车轮是转动的、前进的……陆老太太在彩虹、晚霞两名丫环的搀扶下登上马车,离开前清的皇宫,返回陆府,也回到现实中,一路上,马匹踏雪前进,络头上银铃轻响,像在为她起伏的心潮伴奏。

  她年近六十,而望之如四十许;长圆脸,丰颊,薄唇,有些儿美中带刚——除了两鬓飞上了几丝银光、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中多了几许威严之外,年轻时候容华绝代的风采与贵气完全未改,与「前朝公主」的身份合组成她独特的气质。

  端坐车中,她的腰、背和颈部挺得笔直,下巴微昂,双手交叠,眸光不时隔着车窗回顾覆盖着积雪的皇宫,只是,车窗上沾着不少雪花,两重掩映,进入眼帘的便大都是白雪,其余一片模糊,而她依旧投以深情的回顾,直到渐行渐远,完全望不见皇宫。

  收回目光,心潮起伏得更厉害,更像有一双无名的手在用力的拨动她的心弦,发出琤琤淙淙的声音。

  谋划了许久的事,终于要落实、要付诸实现了——想着,这该是件欣慰的事,但她心中百味杂陈,感慨多于欣慰,耳畔回旋起方才在皇宫中瑾太妃说的话,登时又神思惘然,不由自主的长声叹气。

  “这许多年来,大家守着半座皇宫,指着民国政府给的优待条件,过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日子,心里都闷,眉头天天打结;眼下能看着小辈们办喜事,又是亲上加亲,打心眼里就高兴起来,把闷气都给冲散了——”

  当时,她嘴里没说什么,但心里暗暗发酸,叹息;大家的日子是过得闷,但是,这闷气冲得散吗?因为改朝换代而致的悲凉,哪里会因一桩小辈的婚事而改变呢?话只是说说罢了,而她既然听到了,便宁愿可以。

  “但愿能够吧——帮着冲散太妃心里的闷气,化掉心里的乌云、巨石……”

  虽然她为孙子决定婚事的原因并不是这个——真实的情况要比这些话渺小得多。

  虚岁十八,该给他娶亲了;他的学业、事业都已经因为朝代更替而耽误了,婚事可不能再耽误了!

  想着,陆老太太不自觉的发出了几声轻咳;只是,没咳出什么东西来,心里反而觉得哽得难受,而且,原本潜藏在心底最幽深细微处的东西,被这一阵震动摇撼弄得像翻箱倒柜似的颠了出来,令她又加上三分恐惧。

  那是一个“怕”字——她一生中从来没有说出口来过的一个字——

  她生在极显赫的豪门世家,父亲是世袭的亲王,母亲来自蒙古科尔沁,也是亲王之女;她是长女,是父母最珍爱的掌上明珠,也给了她最完善的教育,因此,她长到十五岁的时候,除了美貌之外,还以才干著称;十六岁,一向疼爱她的慈安皇太后特别加了她“和硕格格”的封号,指婚给自己的侄儿;这一年是光绪元年,她于归陆氏,人生走进新的里程,而一切圆满、美好。

  陆氏虽系皇亲国戚,但几代人任官,都以谨慎、清廉著称,而没有出过位高权重的大臣,在朝中没有实质的政治影响力,最令人称颂的是积累了几代的藏书,量多质精,为私家藏书的翘楚——这浓厚的文化涵养,令她从订亲时就产生了敬仰,而且夫婿少年英俊,聪明好学,个性温和正直,虽然因为年轻,尚未成就功名,但前途无可限量,与她匹配,确实是天造地设;这桩婚事是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而婚礼的隆重仅次于帝王,更是轰动京师,人人称羡的美事,当然,这也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事。

  婚后三年,美上加美——她做了母亲;生的是男孩,取名正波;两年后又生了女儿国媛;人生原本是“有儿万事足”,而有儿又有女,那是万万事足——她屡屡为上天的厚待焚香谢天。

  不料,上天不久就收回了给她的厚待——美满无缺的岁月只过了短短几年,儿女尚在稚龄,风华正茂的夫婿却得了急病,群医束手,没拖多少日子就辞世,年方二十三岁的她成为孀妇。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遭受重大的打击,让她体会到,造化弄人,命运是如此残酷;而悲伤和哀痛也同时欲置她于死地,全力摧残她的健康,但,面对一双稚龄的儿女,她激出了自己个性中刚强坚毅的一面,也发挥了卓越的才干治家。

  当时,慈安皇太后已逝,家族的一切都大不如前,维持家族的声望、门风和品格,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克服万难的支撑了下来,同时竭尽全力的抚育儿女。

  这方面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她的一儿一女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而且受到了完善、良好的教育,成为众皆赞誉的好孩子;儿子的表现尤其令她欣慰,他继承了亡父聪明好学、温和正直的特性,人品和学识都属上等,成年后步入仕途,虽然没能立下彪炳的功业,但是得到了清廉、正直的美名;女儿则各方面都像她,以致早早就有人上门提亲——在她的努力下,家里一切都好。

  但是,国势和时局却处于江河日下的情况;光绪二十四年,宫朝之中发生了不幸的事:年轻的光绪皇帝力图施展抱负,挽救遭逢内忧外患夹击的国家,于是,重用新人,推行新政,而掌权的西太后与守旧派的大臣扼杀了这股“救亡图存”的新生力量,新政只推行了一百零三天,光绪皇帝被囚瀛台,六名臣子弃市;当时,年轻的儿子心向光绪皇帝,虽然因为官卑职小、没有具体行为而免祸,但是经历了这样的惊涛骇浪,精神上受到了重创,久久不能平息。

  接下来的局势偏又一年比一年坏,重新执政的西太后及权臣们重用“义和团”,引发八国联军犯境,进逼京师。

  灾难来了,横在眼前的是粉身碎骨的凶险;仓促间,她率领全家的人逃往蒙古避难,在儿媳的娘家暂住,直到八国联军退出后才返回。

  这一次的经历是九死一生——回到家门后仍然心有余悸,而经历了这么重大、惨烈的灾难,使她既对大清的国运和局势都产生了惶恐和不安,也加倍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尤其是对自己的家人和亲戚,她既觉得还能相聚是大不易,也打心底产生了异样的、加倍浓重的感情。

  三年后她得了孙子,便取名“天恩”——既是因为全家在浩劫后添丁,要感谢天恩,也认为这孩子是沐天恩而生——她重新焚香谢天,顶礼膜拜。

  而对这个孩子,她当然是爱如珍宝,照顾得无微不至,保护得万分周到;对他的教育更是煞费苦心,从牙牙学语就亲自口授诗书,并且及早为他延聘名师教读,期许他长大成人后如父、祖般的术德兼修,并且成就一番事业。

  怎奈,时代正处在快速的变动中,日新月异,难以捉摸,教育制度从废八股、设学堂,又改为废科举,兴学校,一再变革,变得令她无所适从,不知道是让他在家读书好,还是上新式学堂好;而更严重的是,时代的重大变动根本不容她有考虑和选择的余地。

  先是光绪皇帝崩逝,宣统皇帝继位;宣统三年,年仅六岁的幼帝宣布退位,时代由大清变更为民国——时代变了,一切都变了。

  她也变了——一向坚毅刚强的她,心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变得胆小怕事——在私心中的认定,辛亥的鼎革远比庚子的战祸可怕,因为,庚子年所遭逢的是侵略,辛亥年所遭逢的是灭亡;遭逢外敌侵略时,心理上还有朝廷存在,能得到保护;朝廷灭亡则是天崩地裂,万劫不复;更何况,鼎革的过程中,总是听闻血腥消息;鼎革之前,不时有亲贵被革命党人暗杀,鼎革后又有人被公然处死,每一则消息都听得她胆战心惊。

  儿子在鼎革之后在家隐居,闭门不出,专心研究文物,虽然此生不会有作为,但也不易遭到凶险,她能放下些心;但是,孙子呢?

  辛亥年他才八岁,稚龄的幼童既体会不到亡国的悲哀和沉痛,也不知道什么是遗民;教他读《史记》的〈伯夷叔齐〉,他背得一字不错,可是一脸茫然——

  她没办法让孙子像儿子一样做个遗民,在家隐居,安度余生;也不敢让他去上新式的学校,因为,民国成立以后政局不稳,情势混乱,学生们常闹学潮,偶有死伤,她是惊弓之鸟,不敢让孙子涉险,那怕这凶险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最后的选择是唯一可行的,延师在家教读,但是,事情又不尽如人意。

  先是民国之后,名师难聘;其次,年高德劭的名师宿儒们总是教不了多久就求去,原因是这孩子淘气,不是块读书的料。

  他生性聪明,有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之能,但是,十岁以后,这些才能就只肯用在书本以外的东西上;听别人谈话,事隔多日,仍然能完整的复述,半句不错;乐曲一听就能哼,看花匠种花,工匠雕刻,立刻通晓原理和过程,唯有读书——幼年时随读随能背诵的本事还在,但却没有耐心好好的坐在书桌前听讲、钻研义理,脑子里只想玩;强迫他坐下来也不管用,心思飞远了,老师为他讲授《左氏春秋》,他的心里却在想着安禄山的胡旋舞,同时打断老师的讲授,提出对胡旋舞的疑问,结果是老师摇头叹息,请辞了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情况都没能改善,她认清事实,不再指望他能求取得高深的学问,退而求其次的只巴望他平安度日,不料,连这么个渺小的愿望都达不到。

  长到十八岁了,玩心既重,家门便关不住他,常常跑出去玩,一整天不见人影;刚开始的时候,府里上上下下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日子久了,纸包不住火,她才知道真相;但是,一样没奈他何——叫到跟前来,好言好语的说,晓以大义的劝,疾言厉色的骂,全都进行了,也全都不管用,没两天就故态复萌!

  最后只剩下这一个办法:给他娶亲。

  男孩的心是天上的浮云,飘飘忽忽的,要娶了亲才定得下来,而这也是最后一个法宝了。

  她详加考虑,最后确定;而决定亲上加亲,娶自己的外孙女,也另有一番考量;女儿虽然嫁到王府,做了福晋,但是,鼎革以后,显赫化为乌有,夫婿在两年前病故;家里的情况因侧福晋众多、庶出的子女众多而复杂难理难处,她时常为女儿担忧,也为女儿所生的一子一女担忧,结了亲,将外孙女娶进门来,放在眼前,可以全力的照顾、保护。

  用心良苦——但是,她也不愿把这分心思说出口,所有的怕,所有的苦全都要隐忍着独自承担;在人前——包括对自己的儿子、儿媳、女儿,都只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马车缓缓前进,很准时的返回陆府。

  时已黄昏,而她的儿媳陆夫人也很准时的在马车将到时带着春梦、秋云两名丫环来到门口恭迎;门房当然不敢再哼曲,毕恭毕敬的等着。

  陆夫人也是“前朝公主”——父亲是前清蒙古王公——她的气质与陆老太太相似,而容貌有显著的不同;来自蒙古的她肩宽体健,面如银盆,十足是蒙族特色,而举止完全是知书达礼的“公主”风范,等门候立,即使天寒地冻,也仪态庄重,站得笔直。

  车停了,几个人立刻赶上前,站在车门口;陆夫人以温婉的语气进言:

  “老太太,您慢慢儿下!”

  车门上的帘子掀开了,先下车来的是彩虹,她一站稳便立刻回身去搀扶正伸脚下车的陆老太太;陆老太太只借着她的手一着力,两脚一前一后稳稳的落地;身后的晚霞也下了车,上前和彩虹一起搀扶着陆老太太举步。

  陆老太太步履稳健,丫环搀扶只不过是身份和生活习惯使然,实际上并不需要;但,陆夫人还是以一贯的温婉语气进言:

  “老太太好走——”

  陆老太太给了她一个带着笑容的回应:

  “你好等了——咱们进屋说话去!”

  这显示她心情好,陆夫人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说话尾音上扬,一面随侍她进门。

  “是!”

  地上的积雪是抢在陆老太太返回前清扫的,扫到两旁,像砌了道玉阶似的,当中清出的地面便特别好走,一行人前后有序的迤邐前进;绕过影壁后进入前院,但,陆老太太无意进到做为大厅的前院正房,于是,沿东侧长廊北行,过两道垂花门,走向位于第三进的正房——她所居住的“怡福居”。

  怡福居的前院里单植着一株树龄百年以上的老蜡梅,蜡盘粗大如圆柱,枝干伟硕,繁花蔽天,香气郁烈,自隆冬至早春,傲然的展现着属于它的璀璨,陆老太太便沾了一身梅香进门。

  一进屋,一股暖气迎面袭来——屋子里每个角落都生着铜火盆,烘得整间屋子暖和如春;于是,进屋第一件事是宽衣。

  彩虹和晚霞娴熟的动起手来,为陆老太太除去外罩的银狐大氅;春梦、秋云为陆夫人卸下灰鼠大衣;陆老太太追加着吩咐:

  “连坎肩儿也卸了吧!屋里头炭气重,穿多了不好!”

  坎肩卸下了,陆老太太便单着一件紫色织金妆花的丝棉旗袍,戴一副东珠耳环和项链,整个人更显神清气爽,目光炯炯;走到上首的软椅上坐下来后,彩虹过来弯身为她换上珠绣便鞋,晚霞给她端来一盅参茶。

  轻啜了一口后,她习惯性的放眼看看周遭——这间“怡福居”十分宽敞,屋分里外,分别作为卧室和起居室,而全都布置得极尽华丽精致之能事;起居室里陈设着整堂紫檀木家具,搭配着各式摆饰:宋官窑的一套“天青霞紫”瓶中插着孔雀翎,鎏金八宝铜香炉中焚着沉香,多宝格里放着一方方名匠巧雕、温润高洁的玉器,一只只不同材质而都精致绝伦的鼻烟壶,一件件象牙雕饰、剔红巧作、鸡血、田黄、芙蓉石,一株半人高的珊瑚树,一座自鸣钟……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在她眼前维持了几十年的繁华典丽;因为熟悉,随意浏览,心里就有踏实感,因而下意识的连点了两下头。

  陆夫人的声音适时的在她耳畔响起:

  “老太太进宫一趟,忙和了大半天,请用口茶,歇口气!”

  陆老太太再啜一口茶,吐出一口长气,彩虹立刻站到她身后为她轻轻搥拍肩背;陆老太太放松身体,但精神仍然升在高处,头不动而眼珠子转向陆夫人:

  “忙和是值得的——年头再怎么不一样,宫里还是宫里,有事都应该去说说;说完了,也还有新的事要办——方才,我把天恩、灵芝的亲事一说,太妃们都高兴得不得了,都说,办喜事能把大家心里的闷气都冲掉,尽快订个日子,大家同喜——又说,让天恩和灵芝先到宫里走一趟,让她们先沾沾喜气!”

  陆夫人笑着回应:

  “太妃们一向最疼爱小辈,有了这桩喜事,心里能乐上好一段日子!”

  陆老太太有条不紊的交代:

  “接下来,该咱们加紧办事了——首先,你亲自去向正波说说这事,也让他得便过来一会,我亲自跟他说说;其次,送个信,让国媛来一趟,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是——不过,今儿天晚了,妹妹那儿,我立刻派人去说,请她明儿一早过府来吧!”

  陆老太太露出一个认可的神色,接着转向吩咐晚霞:

  “叫天恩来——让他知道知道自己的喜讯吧!”

  陆夫人登时脸红,低下头,小声的回禀:

  “天恩……出去了,得晚会才回来……”

  陆老太太下意识的瞄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但是心里非常明白,因而不自觉的轻声一叹,收回目光,怔忡的看着前方,一股难言的遗憾与失落悄然布在眼角眉梢。

  陆夫人则力求弥补似的转身向自己的贴身丫环春梦、秋云低声吩咐:

  “去叫大顺把少爷找回来——立刻回来——说,来陪老太太用晚餐!”

  春梦连忙领命,快步的退出大厅去;陆夫人硬起头皮,柔声的进言:

  “都怪我……没把他教好,弄得他老定不下心来,总爱往外跑……玩些消闲的东西……”

  陆老太太潜藏心底的感慨全面浮升,看着陆夫人,先是嘴唇微颤,欲言又止,继而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缓缓的吐出郁结之气和最真实的心声。

  “这怎么能怪你呢?谁也怪不得的……这年头,凡是八旗人家,心都很难定下来……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有了,旧的路子断了,毁了,不能走了,新的路子摸不清,走不了,谁都只能过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日子——改朝换代啊——就是翻天覆地——”

  她说得含蓄,但心中最深层的悲哀被自己的话触动了,眼角隐隐出现了泪光;陆夫人深有同感,心情大受影响,却怕引发她心中过度的伤感,竭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并且想出话来劝解:

  “改朝换代,这是没办法的事,您就别想得太多了,毕竟,天下大事,咱们是管不着的——就管着天恩吧——天恩的心,您已经拿出办法来了——等他成了亲,有了妻儿,心就定下来了!”

  陆老太太连点了两下头:

  “我就是这么想啊,早点给他娶亲,让他定下心来,好好的待在家里,别老是跑到外头玩——唉!年头早就不一样了,我也早就不指望他功成名就了,只巴望他好好的待在家里,和正波一样的做个安分守己的隐士,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就行了!我就剩这么一点心愿!”

  陆夫人加紧安慰她:

  “老太太且放宽心,现在,亲事都定下来了,一转眼,灵芝就进门了——灵芝这孩子好,外头都说她是‘京师第一美女’呢,进了门,一定能影响天恩的!”

  陆老太太再次轻叹:

  “但愿——”

  春梦回来了,走到两人跟前,很仔细的禀告:

  “老太太,太太——我找了大顺,他说,少爷最近常去的地方是城南的一家茶园,听大鼓书,看什样杂耍——他立刻去找少爷回来!”

  陆老太太点点头,陆夫人却趁机进言:

  “老太太,天恩过会儿就回来——您走了一趟皇宫,辛苦了,先歇歇吧;天恩一进门,我就叫他来给您请安!”

  陆老太太接受了,换了平和的语气说话:

  “你且忙你的去吧,等天恩回来再一块儿过来说话!”

  陆夫人顺势告退:

  “是!”

  行了礼后,她款步出门,春梦、秋云紧随在后,往她居住的“嘉仁堂”走去;只是,一离开陆老太太的跟前,她的精神状态立刻变得不一样起来,千头万绪一起涌到心口,纷乱错杂,令她有如心头血行淤塞不通,胀闷难受得几欲窒息,于是,两脚刚踏上长廊就停下了步子。

  立定步子后,她抬头迎向冷风深吸了一口气,借着清冷之气疏通心丝,勉强从错乱中理出一点头绪;于是,她以平和的语气吩咐春梦、秋云办事:

  “春梦去派人给姑太太送信,请姑太太明天来一趟,然后再到门上去看看,盯紧,少爷一下车就叫他来见老太太——秋云先上老爷那儿一趟,把方才老太太在宫里说定的事告诉他,让他知道,明天好和姑太太商量!”

  春梦、秋云一起应“是”,然后一起举步,准备分头办事;但是,还有点踌躇,两人互望一眼,春梦便嗫嚅着请示:

  “我们先伺候您回房吧——”

  那里知道,陆夫人断然指示:

  “不——我就在这里站一站——你们办完了事,到这里来回话!”

  春梦、秋云立刻低下头,但仍然试着进言:

  “太太,屋外冷,又有风——”

  陆夫人飞快的打断她的话:

  “你们办事去吧!”

  春梦、秋云不敢多嘴了,重新一起应“是”,接着便走开去分头办事。

  身边没了人,也无须再为顾着老太太的心情而扮笑脸、说好话,陆夫人竟像卸下了面具似的回归本我;心里实在是烦乱愁闷交加,她的神情也就很自然的皱紧眉头,垂下嘴角。

  仰首向天,天色昏灰暗沉,没法预知何时能开朗清明起来,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向天吐出好几口长气,向天求助似的传达心声。

  “亲上加亲,喜事临门,能让大家高兴起来——只是,谁能帮我张罗出办喜事的花费呢?谁能保证天恩娶了亲以后不再往外跑呢?”

  她的心声和老太太完全不同——老太太的设想只是从一个角度出发,而横在她面前的却是最实际的问题。

  鼎革至今整整十年,陆正波也整整隐居了十年,不仕新朝,不涉世事,维持了他做人处世的原则,也丢给她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隐士没有俸禄,而家里还是要维持名门世家的风华,她必须做个能为无米之炊的主妇。

  持家的重责大任是老太太在光绪皇帝驾崩的那年就交给她的,初时,不过是辛苦,三年后逢鼎革,而成为艰苦;此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逼不得已时便以变卖田产来维持支用,而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原本家里人多,开销大,她尽力缩减,裁了三成仆佣,省去一切虚花,俭约到了只支出万分必要的费用,而尽管如此,卖一块地,也只够过几个月的日子。

  十年来,田产已卖去大半,所剩无几,她从无勇气估计,这剩下的田产还能过多久的日子;偏偏,这份忧虑既是说不出口,又是世上无人了解、无人分担的——家里其他成员,头一位,老太太上了年纪,早因鼎革的大变故而心情不好,怕影响健康,更不能让她为家道中衰的事烦恼;其他的两位男子汉,一位是只在意自己的操守,不知现实生活为何物的老爷,一位是未经历练,不知现实生活为何物的少爷,别说是为她分忧,便连关注一下她的苦都不曾有过。

  唯有向天诉说,不出声,但总算有了倾诉的对象,不再觉得自己必须孤独的承受压力;只是,说着说着,眼泪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在眶中打转。

  但,她连流出眼泪来抒解一下情绪都不能——长廊上有人影闪动,秋云回来了,她立刻重新摆出庄重、严肃的神情。

  秋云向她禀告:

  “我到‘无为斋’的时候,老爷正在里屋写字,不理我,我要蓉儿去说,老太太定下了桩天大的喜事,吩咐太太告知老爷——老爷这才让我说——说完了,给了三个字:知道了——接下去,老爷又低头写字——我就回来了!”

  情况如常如昔,也如意料,因而陆夫人平静的听着,听后一言不发,也像给了个“知道了”;秋云则是小心谨慎的说话,于是再小心的往下说:

  “春梦让我回说,她到大门上去等着,等到少爷回来,盯着少爷进门,立刻上‘怡福居’——”

  不然,他会溜回自己房里,磨蹭上半天不见人——谁都明白他的习性,于是,陆夫人微点了点头,发出了声音:

  “嗯——”

  事情非这么办不可,她同意春梦的做法,但,接下来却不说话了,像是已经不再关心儿子返归的事——她的心念已动,心思整个的困在婚费的问题上,不说话,下意识的开始迈步,想立刻回房去查看剩余的地契,好作打算;于是,眉头深锁的她,行走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快。

  不明所以的秋云既不敢开口询问,又不敢落在她身后太远,于是,几乎是跑着小碎步才勉强跟上;不料,到了门口,她突然停步,秋云没能预知,来不及收脚,竟险些撞上她的后背;但她的心思在别处,没注意这个情况,而是习惯性的吩咐身后的人办事:

  “去交代厨房,明儿姑太太来——她喜欢的吃食,全都备上,一样都不能少!”

  尽管家道已经中衰,家用必须省俭,但是绝不能薄待亲戚,因此,她说话的语气非常沉稳。

  还带着几分惊,心跳加快的秋云没有她的沉稳,两排牙齿在寒风中格格发颤,勉强挤出个回应。

  “是。”

  声音才发出,她已经推门进房,而且随手合上了门,隔绝了外界。

  屋内暖和如春,几上养的素心兰正绽放吐芳,整个屋里尽是清幽的香气;但置身其中的她完全没有感觉,一合上门,她就难再举步行走,背靠在门上,借以撑住身体,精神则瘫软了,不能再坚强的忍住眼泪,没多久脸上的脂粉就糊成了一片。

  过后,她慢慢的挺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移动双脚,走进里屋,在妆台前坐下,对镜拭去脸上的泪痕,施上一层薄粉,也专注的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严正的要求自己面对现实——没有人了解,也得不到任何帮助,惟有依靠自己的意志来支撑一切。

  心中开始拨算珠:

  “聘礼不能少,宴席不能省……新居粉刷、布置……衣裳、首饰、家具……安顿陪嫁来的人……”

  各项费用加起来非常可观,又难在既无法开源,也不能节流,只怕,卖一块地还不够——越是面对现实,冷静思考,她的眉头就皱得越紧,腰挺直了,背却驼了。

  而她为之发愁的对象陆天恩正在回府的路上,心思中完全没有母亲的存在。

  大顺在茶园里找到他,硬把他拉出来送上马车;他身不由己的让马车载他前进,心神却整个的留在茶园里,留在水飘萍的眸光和说唱中,恍惚得像落入了云海花海联合编织的梦幻中,不真实,但是美得令他迷醉。

  马车在陆府门口停下,发出报喜似的嘎然一声,车身颠簸了一下,却仍然没有把他从美梦中震醒;而已经在门口守候多时的春梦早已迫不及待的向马车跑来,和先跳下车来的大顺不约而同的一面伸手掀开车帘,一面叫唤:

  “少爷——”

  他隐约听到了,但是,眸中尽是蒙胧的水影,心神还带三分迷糊,以致下车的时候脚步不稳,上阶的时候没看到台阶,进门的时候没看到门槛,都险些绊跌;春梦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一面心里暗笑,一面不时的伸手去扶他,一面滔滔不绝的说话:

  “谢天谢地,您可回来了……老太太打宫里回来,有要紧的事要说,您没在府里,太太可急了……我亲自守在门上等,心都是悬着的……”

  陆天恩察觉到身边有人,也察觉到这人正在对他说话了,转头去看,而且立刻兴高采烈的向她倾诉:

  “你可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人——眼眸如秋水,如宝珠,如明星,如绛珠仙草的情泪……”

  春梦“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又闹疯病啦?什么珍珠玛瑙的!告诉您,就要有一只凤凰要飞到咱们府里来了,以后的日子就不一样了——管叫您什么疯病都不敢犯了!”

  陆天恩没体会到她的戏谑,下意识的回应:

  “哦,有风来仪——”

  春梦更加笑不可遏,也忍不住和盘托出:

  “老太太进宫,禀过太妃们了,给您订下了亲事——亲上加亲,娶灵芝格格——恭喜少爷,要做额驸了!”

  最后一句,陆天恩听清楚了,登时心里一惊,张大了嘴,舌头发颤:

  “什么?”

  他下意识的停住脚步,愣愣的立在当场;春梦一不留神便撞着了他,而后满脸无可奈何的催促他:

  “快走吧——老太太和太太都等久了呢!”

  陆天恩却不肯举步,含糊不清的发问:

  “你,你……在说什么?”

  春梦不由自主的叹气:

  “您可是欢喜糊涂了,我说的,还不清楚吗?咱们府里要办喜事了,给您娶亲呢——人家如花似玉的‘八旗第一美女’灵芝格格,就要像一只凤凰般的飞到您身边来了!您就要做额驸了!”

  陆天恩的耳朵不糊涂,而是心里乱了,语焉不详的喃喃自语:

  “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

  春梦不了解他,一个劲的催:

  “这事千真万确,老太太决定的事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会改——她已经禀过太妃了,明天姑太太来商量细节——这会儿,就等您去说说!”

  绝对千真万确,毋庸置疑,但是,陆天恩的心错乱得无法清理,脑海里开始涌入云朵,胡乱飘飞,捉摸不住……

  生在这样一个前朝的名门高第中,平日里往来的亲友群,大半是前朝的王侯将相、皇亲国戚、八旗贵族;小朝廷还在,有些家里也还保留着昔日的称谓,王爷,福晋,贝勒,格格,额驸,让自己的身份留在过去的回忆中,和新时代脱了节;可是,就在这几年间,自己的心里对这一切都起了反感。

  周遭全是沉溺在旧梦中的人,无不生活在沉沉的暮气中,既跟大步前进的时代脱了节,也没有生活重心,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希望,甚至,没有生命力……而他,才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啊,在这样的环境里,他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从小,他就生活在过度的呵护中,生活在祖母和母亲的爱织成的黑网中,像布偶般的由人抱持、摆布。

  小时候,偶然兴起,拿起钉锤做个小木工玩耍,立刻被禁止,理由是:“好好的哥儿,做什么下等的粗活!”兴趣和乐趣就一起被扼杀了。

  长大后,偶而兴起出洋读书的念头,也是立刻被禁止,理由是:“飘洋过海太危险,外头有好多革命党,等着杀光咱们这样的人家!”已经上了学堂,也因为有一些学生们在闹学潮,怕有危险而休学了;待在家里,安全是安全了,求知欲和上进心却一起被扼杀了。

  人生的脚步必须按照祖母和母亲所设定的轨道行走,他只有听话的份;而经历过改朝换代的沧桑的祖母和母亲对新的时代和外面的世界都充满了恐惧,限制他不得介入;所亲自设定的人生轨道更是属于“前朝”的,早已不合时宜,走得他全身发麻,觉得自己是头“四不像”怪兽。

  而现在,凭空又飞来了一桩由她们决定的婚姻——他的心开始挣扎了起来,眼前竟也迷迷蒙蒙的幻起了金灵芝的形影:长圆脸,丹凤眼,衣饰讲究,仪态高雅,还带着一股天生的雍容华贵气,确实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彼此谊属至亲,平日还算常见面,可是,不知怎的,到了这个节骨眼,他竟突然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仿佛跟自己不相干似的——从来就没想过要娶她为妻!

  亲戚中表姐表妹多得数不清,一向只觉得她是表姐妹中的一个而已,见面时说几句亲切问候话而已,从来不觉得她体己、知心;没有恋慕,没有情爱,更没有产生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特殊感觉——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双手轻轻一颤,口中不由自主的喊出声来:

  “不……我不……不要……我不要成亲……”

  他扭头大步往前走,转向与怡福居不同的方向。

  春梦吓了一大跳,追着他叫喊。

  “哎,哎,少爷——少爷——”

  陆天恩像逃跑似的往前走,一面自言自语。

  “我不要成亲,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

  春梦又害怕,又着急,满脸惊恐。

  “少爷,您不能这么说——”

  陆天恩根本不理会她,自顾自的往前走;他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叛逆和冲动,使他的情绪异常,以致路走得特别快,神情也不像平常那样的略带懦弱的温和,甚至有点反弹似的故意叫嚷。

  “我要说,我不想成亲……”

  春梦急到尽头,反弹似的变了一张脸;她沉定的大跨一步,双手叉腰,挡在陆天恩跟前,大声的喝叫:

  “好,说——您去说——先到太太跟前去说——只要您到了太太跟前,爱说啥说啥,都不关我的事——我只奉太太的交代,等您进门,送到她跟前——这会儿,您要是撒赖不上她屋里去,我就喊顺大叔来架过去!”

  毕竟是“夫人跟前大丫头”,懂得怎么帮着管束少爷;果然,陆天恩的态度软了,垂头丧气,也不叫嚷了。

  春梦再补上一句:

  “快走吧!不然,给架到老太太跟前,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这么一来,陆天恩屈服了,乖乖的跟着走;转眼怡福居将近,他才忍不住小声的自言自语了一句:

  “老太太决定了……不管我们肯不肯……啊,灵芝一向心高气傲,也许,她不答应——”

  还有一线希望否定这桩婚姻,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但是,听见这话的春梦立刻干脆利落的泼他一盆冷水:

  “老太太决定的事,也都禀过太妃了,哪里由得她答应不答应——”

  她心中有气,还追加的刺他一下:

  “就算她心里嫌弃您呢,碍着老太太的面子也不好说出嘴来!”

  怡福居到了,腊梅的香气遮天盖地似的笼罩下来,春梦顿觉香气扑鼻,心旷神怡,陆天恩却觉得鼻孔被腊梅塞住了,几欲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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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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